张来仪
(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广东广州 510631)
(一)全球化的影响。南亚是近现代全球化浪潮冲击的重要片区,巴基斯坦民族主义可谓是近现代全球化浪潮中的一朵浪花。英国在南亚的殖民活动不仅极大地促进了全球化的进程,也为巴基斯坦民族主义的滥觞创造了前提条件。
近代英国作为世界头号殖民强国和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在南亚实行文化同化政策,依靠强大的文化或意识形态共性维系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治理体系。在教育领域,“将英语作为官方语言,使多民族语言的印度人第一次有了交流沟通的共同工具。”“印度人才第一次有了‘统一印度’‘印度民族’这样的概念”。[1](P32)英国的思想和文化通过其教育系统扩散并且渗入到南亚社会。起源于欧洲的民族国家观念、民族主义理论、重视民族文化凝聚力的思想逐渐传播到了南亚。“伴随着殖民者一同进入的西方资本主义思想一直影响着印度的知识界”。[2](P15)知识分子不仅青睐英国式的生活方式和行为规范,甚至热衷于西方的道德观、价值观和知识体系,并在认识、了解宗主国文化的过程中引进了西方民族主义观念,“出现了瑙逻吉、伦纳德等一批民族主义理论家”。[2](P15)
(二)泛伊斯兰主义的启迪。泛伊斯兰主义虽在产生之初是抗拒西方主导的全球化的产物,然而也是伊斯兰世界摆脱自我封闭和迈向全球化的助推器。泛伊斯兰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哲马鲁丁·阿富汗尼(1838—1897年),他主张以理性和科学精神改造伊斯兰教,以《古兰经》为基础实现宗教复兴、民族独立,进而一统伊斯兰世界。泛伊斯兰主义所主张的穆斯林大团结精神极大地启发了印度穆斯林精英的抗英斗争思路。正是在这种具有强烈宗教色彩的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南亚产生了主张联合全体印度穆斯林的新兴世俗性的民族主义思潮。印度穆斯林民族主义与伊斯兰教存在着不解之缘,因为伊斯兰教是政治性、社会性、入世性的宗教,主张“两世”(现世与来世)兼重,它既与政治生活密不可分,又渗透到穆斯林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因此伊斯兰教不可能与属于政治、社会、文化思潮的穆斯林民族主义相分离。
(三)印度穆斯林民族主义的萌芽。伴随着全球化与泛伊斯兰主义的融合,印度穆斯林民族主义的萌芽日益显露。一方面,以西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民族国家理论及民族自决原则为主要内容的近代民族主义思潮开始影响南亚的政治人物和知识分子。另一方面,因在宗教信仰和文化认同方面截然不同,现实社会中生活习俗等方面的长期对立、仇视根深蒂固,加上英国殖民统治者在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进行挑拨离间,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暴力冲突不断升级。在此情况下,穆斯林精英认为这两大族群已经不可能“共同前进了”。于是,生于德里贵族家庭的阿赫默德·汗(1817—1898)在1883年最早提出了“穆斯林民族”概念,标志着出现印度穆斯林民族主义的萌芽。
(四)印度穆斯林民族主义的演进。印度穆斯林民族主义范式来自深受西方思想影响的伊克巴尔的政治智慧。在他看来,穆斯林必须建立独立的伊斯兰国家才能解决穆斯林的贫穷及其与印度教徒的平等问题;而风靡世界的“民族自决”原则为建立民族国家的要求提供了政治合法性的依据和支持。伊克巴尔“感到印度穆斯林需要获得主权以作为知识和文化重生的先导,”[3](P131)并于1930年提出把单独建立伊斯兰国家作为解决印度两大族群之间政治死结的唯一方案,主张在西北印度建立一个伊斯兰国家;因此,伊克巴尔被尊为“巴基斯坦国家的设计师”。不过,伊克巴尔在巴基斯坦国家诞生之前就已经逝世了,他不可能打造出民族主义的具体物化标志,只能是提出观念。
“全印度穆斯林联盟”(以下简称穆斯林联盟)的领导人真纳(1876—1948年)将穆斯林民族主义集成到了一个新高度,形成了系统的“两个民族理论”。[4]真纳认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是两个不同的民族。“把这样两个民族硬捆在一起,置于同一个国家政权之下,一个作为多数民族,一个作为少数民族,这只能导致不满的日益发展,并最终毁灭为管理这个国家而建立起来的任何机构。”[5](P638)他强调,穆斯林是一个民族,他们必须拥有自己的家园,必须拥有自己的领土和国家。[6](P268)在巴基斯坦运动中,真纳的两个民族理论逐渐渗入社会各阶层、各个角落,对南亚穆斯林身份的塑造和穆斯林共同体的形成,进而对巴基斯坦国家建构提供了理论支撑。因此,穆斯林民族主义的形成对确立穆斯林民族认同、进行社会动员、追求独立建国发挥了重要作用。
需要说明的是,1933年,乔杜里·拉赫马特·阿里发明了“巴基斯坦”一词,并将其作为未来的穆斯林民族国家的名字。他认为,穆斯林生活在巴基斯坦就是“生活在自己的民族之家。”[7]“巴基斯坦”概念使伊克巴尔所构想的伊斯兰国家具有了真实的领土方案,从而为“穆斯林民族主义”观念转变为明确的巴基斯坦爱国主义情感提供了可能。
综上所述,巴基斯坦运动的标志性人物都是在全球化浪潮中到英国留学的穆斯林政治精英,他们所领导的这场运动是在西方民族主义和伊斯兰世界的改革主义影响下的世俗性民族主义运动,而不是与全球化无关的纯粹宗教运动。虽然穆斯林联盟的政治家大量使用伊斯兰符号来进行政治动员,以便团结和争取穆斯林民众的支持,但其指导思想不是基于伊斯兰教的神学教义和乌玛理念,而是模仿西方世俗民族主义的民主宪政原则。
(一)以“巴基斯坦万岁”为代表的爱国口号。正如地球人都在高喊自己的国家“万岁”一样,“巴基斯坦万岁”也是巴基斯坦爱国主义的第一个表现。它出现在巴基斯坦建国之前,是穆斯林联盟争取巴基斯坦运动胜利的战斗口号。真纳的“两个民族理论”已经深入人心了。从那时起,“巴基斯坦万岁”响彻了南亚穆斯林的各个居住地,成为整个时代的最强音。建国后,“巴基斯坦万岁”作为最重要的民族主义口号,时时回响在政治活动、体育运动以及其他人群集会的场合。这是一个凝聚人心、烘托气氛、展示能量的音符。
(二)以“巴基斯坦绿”为主色调的国旗。巴基斯坦的国旗是由穆斯林联盟的旗帜发展而来。穆斯林联盟是领导巴基斯坦建国的核心力量。它的旗帜就是以深绿色为底色,中央是白色的新月和五角星。巴基斯坦的第一任总理里亚格特·阿里·汗建议将穆斯林联盟旗帜的基本内容纳入新国旗。
巴基斯坦的国旗主要体现国家多数居民穆斯林的传统文化——伊斯兰因素,但1/4的白色意味着也尊重宗教少数派的存在和利益。新月象征进步,五角星象征光明;新月和五角星也象征对伊斯兰教的信仰,通常被看作是伊斯兰教信仰和穆斯林社会的象征。
(三)作为国家象征的国徽。1954年确立的巴基斯坦国徽体现出国家的意识形态、经济基础、文化遗产等领域的基本原则。国徽的颜色是深绿色和白色。顶端是五角星和新月图案,这象征对伊斯兰教的信仰以及光明和进步;中间是盾徽,盾面分为四部分,分别绘有棉花、小麦、茶、黄麻四种农作物,象征立国之本——经济基础。盾徽两侧饰以鲜花、绿叶,象征和平。盾徽两侧的装饰鲜花是巴基斯坦的国花素馨花。素馨花及其图案是莫卧儿帝国时期常用的艺术装饰图案,将它作为国花并纳入国徽图案中表明巴基斯坦将自己看作是莫卧儿帝国的继承者。下端的绿色饰带上用乌尔都语(巴基斯坦国语)写着真纳的题词:“虔诚、统一、纪律”;这是创建国家的三项基本原则(遗训)。巴基斯坦国徽包含着巴基斯坦国民引以为豪的多个元素,其中最突出的当属伊斯兰教元素。
(四)以国歌为代表的爱国主义歌曲。巴基斯坦的第一部国歌歌词是1952年确定的《神圣的土地》,歌词作者是印度教徒扎甘汗·阿茨德(1918—2004年)。在真纳的要求下,巴基斯坦国歌的重点在于强调自己的祖国取得了摆脱了殖民统治、赢得国家独立的自豪与喜悦。可以说,它是一首自由与独立的赞歌,而伊斯兰教色彩不浓,彰显宗教意识形态的词句并不多。1954年8月,《保佑神圣的土地》在700多首候选诗歌中脱颖而出,被国会正式确定为新的国歌歌词。歌词主题是:人民、国家、团结和信仰,将巴基斯坦国家比喻为“信仰的干城”,而最后一句,也是整个歌词中最有分量的一句则是“真主保佑”。歌词激发了巴基斯坦人民的爱国热情,赞美巴基斯是信仰和自由的象征。同时,新的国歌中除了明显的伊斯兰元素外,还包含着追求光明、真理、知识、进步、成长和适应等表达美好愿望的寓意。
(五)“爱国主义”的历史教育。建国后,巴基斯坦将其民族语言乌尔都语作为国语,在教学中使乌尔都语与英语并重。同时,中学的人文课程,如历史、文化、文学等都从内容方面体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的情感倾向。
其中的历史课程对于塑造与强化巴基斯坦的爱国主义有着突出意义。爱国主义意识觉醒的第一步是寻找民族根源。穆斯林认为,他们的民族根源与印度次大陆的古代史诗和宗教传说毫不相干,他们在寻找民族根源时所认同的是伊斯兰文化和伊斯兰世界。历史课本中写道,巴基斯坦是南亚历史上所有穆斯林帝国或苏丹国家的唯一继承者。教科书中还声称,伊斯兰教向南亚传播首先是从今天巴基斯坦的土地开始的,具体说就是巴基斯坦的信德地区,这里是南亚的“伊斯兰之门”。公元711年,以阿拉伯军事首长穆罕默德·伊本·卡斯穆为首的军事船队来到印度次大陆,巴基斯坦的历史教科书将卡斯穆说成是历史上的“第一个巴基斯坦人”。真纳自己也宣布:“卡斯穆双脚踩上南亚沙滩之时,就是巴基斯坦运动开始之日。”[7]在官方版本的历史教科书中,树立了五位历史上的英雄人物,除前面已经提及的卡斯穆之外,还有素丹穆罕默德·卡列维(971—1030年),他统帅军事船队来到了印度斯坦。第三位英雄是素丹穆罕默德·古里(1149—1206年),他是德里素丹国的创建者之一。第四位英雄是出自莫卧儿帝国的国王阿乌兰戈茨博·奥朗则布(1618—1707年)巴基斯坦穆斯林却尊他为“活圣人”。[8](P114)最后一位即第五位历史英雄是18世纪后期的铁普素丹,他是南印度迈索尔公国的统治者,积极领导反抗英国征服印度及实行殖民统治的斗争。“迈索尔人民在杰出的民族英雄海德和铁普素丹的领导下,为维护民族独立,坚持抗英达三十余年,表现出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坚韧不拔的英雄气概,为后来的反英斗争树立了光辉的榜样。”[8](P176)在这五位历史英雄中,穆罕默德·古里与巴基的陵墓位于今天巴基斯坦的距离苏哈瓦不远的班扎博小镇。现在的爱国主义者所推崇的新时期的民族英雄是巴基斯坦的精神先驱伊克巴尔和“伟大领袖”“国父”真纳。他们的陵墓在拉合尔和卡拉奇,分别成为国家的圣地。真纳诞辰的12月25日和伊克巴尔诞辰的11月9日都是国家的法定节日。
综上所述,在巴基斯坦的各类爱国主义表现形式中,伊斯兰的宗教蕴涵依然浓郁,但非宗教性的精神元素也多有显现。两者各具功能,它们相互协调,共同运作,最终使得巴基斯坦伊斯兰共和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国旗、国徽和国歌这些开展国际交往时的必备标志的象征内涵已大大越离了伊斯兰教的神学轨道,已在相当程度上体现出世俗性意义。同时,历史教育则成了强化巴基斯坦爱国主义的重要手段。
(一)伊斯兰文化的强大精神凝聚力。伊斯兰教对于南亚穆斯林而言具有超地域、超阶级、超民族和超国家的整合能力和凝聚力。建国前的穆斯林民族主义是南亚民族解放运动中“伊斯兰团结思想”(传统乌玛观念和泛伊斯兰主义)与近代西方民族主义思潮相结合的产物。这种混合形态的民族主义成为推动南亚民族主义运动发展的强有力的理论杠杆。在掌权的英国殖民者与人多势众的印度教徒的威胁及挑战之下,伊斯兰宗教势力与穆斯林民族主义者的利益和目标具有一致性。在某种意义上说,两者的结合最大程度地动员了南亚穆斯林群众积极参与南亚民族解放运动与巴基斯坦运动。
伊斯兰教的认同功能和民众的宗教情结为爱国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深厚的精神土壤。“巴基斯坦历届政府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都要举起伊斯兰的旗帜,不同程度地采取带有伊斯兰色彩的政策措施,力图获取在民众中有很大影响的宗教团体的支持。”[9]从某种意义上说,伊斯兰教与世俗爱国主义的关系史已经成为巴基斯坦社会政治史的浓缩。
巴基斯坦建国初期,虽然风靡全球的世俗民族主义思想主导着国家建设,但也从未忽视伊斯兰认同。1949年3月12日,巴基斯坦立宪会议通过《目的决议》宣布:“安拉”已经通过巴基斯坦人民将权力授予巴基斯坦政府,穆斯林应当按照《古兰经》和圣训的教条安排其生活。1956年颁布的巴基斯坦第一部宪法定国名为“巴基斯坦伊斯兰共和国”;在承认宗教自由的同时,规定任何法律不能与伊斯兰教条相龃龉。“伊斯兰教既是国家的均质器,也是合法分享权力的途径。1956年宪法允许多党政治文化和给所有巴基斯坦成人公民权,其伊斯兰定位显示了宗教政治因素的首要地位。”[3](P131)1962年宪法规定由一个顾问委员会来为巴基斯坦的立法机构就穆斯林如何按照伊斯兰原则和概念来安排其生活提出建议。1971—1977年,阿里·布托领导的人民党政府推行温和的伊斯兰化政策,规定多数乌里玛解释伊斯兰教法的一致意见将成为巴基斯坦的法律。齐亚·哈克军政权时期(1977—1988年),伊斯兰化浪潮高起;当局依据伊斯兰准则在全国禁酒,取缔色情场所,对书刊和影视实行检查。“1980年,天课由政府统一收取,其中10%提供给100所宗教学校。”“政府首次承认五大宗教学校联合会颁发的最高证书相当于公立大学的阿拉伯语或伊斯兰教专业的硕士学位证书。陆海空三军都招收数量不一的宗教学生,充任军队中的宣教者。政府还给部分新建宗教学校提供土地。”[10]政府的支持成为伊斯兰教发展的有利因素。“强烈的伊斯兰化热潮,为伊斯兰宗教激进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最适宜的气候和土壤。”[9](P184)
(二)民族主义与伊斯兰之间的矛盾。南亚穆斯林不是整齐划一的同质体,尽管巴基斯坦官方和主流学者否认国内有多个民族的存在,而是以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为标准,认为巴基斯坦的全体穆斯林(占总人数的97%)构成一个主体民族,非穆斯林被称为“少数(派)”。然而,由于受“一族一国”的西方民族主义的影响,巴基斯坦的地方民族分离主义运动也从未平息。1971年孟加拉国的建立使巴基斯坦走向分裂。巴基斯坦几乎所有的省份都存在着地方族群性质的政党,为争取本族群的利益而斗争。它们中最有影响力的是“民族人民党”,力图在海别尔—巴赫杜胡瓦省和部落地区建立普什图人的自治政府;其次是“俾路支民族党”,以阿达罗欧·蒙甘罗为首,在1970年代从事反对中央政府及争取俾路支独立的武装斗争,现在该党的要求只是局限在俾路支自主控制其资源方面;最后是“人民运动联盟党”,代表为数众多的来自印度各地地讲乌尔都语的移民——穆哈吉尔的利益,要求承认他们享有完全的国民权利。[7]事实上,巴基斯坦人更喜欢支持全民性质的政党,而不喜欢地方族群或宗教性质的政党。
巴基斯坦民族主义既有明显的阶段性,亦存在内在的一致性、延续性和完整性。在巴基斯坦民族主义的历史行程中,最重要的影响来自全球化和伊斯兰教。
巴基斯坦民族主义研究中最难厘清的现象是:伊斯兰教、全球化和民族主义之间始终存在着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复杂关系。伊斯兰教最显著的体现者是伊斯兰宗教人士乌里玛,而表面上接纳全球化的民族主义最显著的体现者则是世俗当政者。伊斯兰教作为社会价值规范的提供者为社会政治提供了精神价值基础,但国家的宪法和制度也会约束、限制宗教人士的行为方式。伊斯兰教和民族主义之间是存在差异的。伊斯兰教淡化民族观念,甚至提出“穆斯林没有祖国”的口号,认为超民族性质的“乌玛”才是穆斯林的理想社会组织形式。在宗教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相一致的条件下,不论是宗教还是民族的意识形态都能促进全民族和国家内部的团结一致,而当宗教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国家)不相一致的情况下,宗教又常常会影响民族国家的团结与统一,触发民族矛盾,导致国内纷争。伊斯兰教不可能完全阻止全球化的影响,也不可能消弭文化性和区域性的族群差异,更无法与各种各样的地方性穆斯林民族主义实现无缝对接。因此,立足于全球化浪潮的时代背景,深入探究伊斯兰教和民族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才能找到认识巴基斯坦政治生活、地方民族分离主义和各种宗教极端主义现象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