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杰,陈金红,霍俊平,甄芯,李晓凤,杜武勋
1.天津中医药大学,天津 300383; 2.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天津 300150
《伤寒杂病论》作为中医经典古籍之一,一直是历代医家学习和研究的热点。其中被誉为“伤寒第一方”的桂枝汤,蕴含着中医学对人体的基本认识和论治的根本原则。小建中汤为桂枝汤类方之一,由桂枝汤倍芍药加饴糖化裁而成,并逐渐衍生出“建中”思想指导下的系列方药。《伤寒论》云:“伤寒,阳脉涩,阴脉弦,法当腹中急痛,先与小建中汤,不差者,小柴胡汤主之。”小建中汤出自此段,后又见于“伤寒二三日,心中悸而烦者,小建中汤主之。”以及《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虚劳里急,悸,衄,腹中痛,梦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烦热,咽干口燥,小建中汤主之”等,主要用于治疗腹痛、心悸、心烦等症。
《素问·六微旨大论》云:“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人体与天地自然之气交通,继而有了人体五脏生克制化,阴阳寒热的交汇和合,气血津液的流布代谢,人的生命活动皆在这一气升降出入之中周流往复,这也是五脏生克制化辨证模式的基本形式[1]。五脏生克制化辨证模式是以气化理论为基础建立的,“气化”是指气的运动与变化,气化有升、降、出、入;聚、散、离、合;敛、降、潜、藏等不同的形式。一气周流,五脏生克制化,五脏安定,气血和调。反之,气化失调,一气不得周流就是病理状态,浊、毒、湿、痰、饮、水、瘀则侵害机体。而气化的根本在于中气的斡旋,中气升降化生人体脏腑、精神、气血本源,是维持人体生命活动动态平衡的动力和根源[2]。小建中汤证的循法立方亦不脱离于此,谓之经方,当先通其理论,尔后用方,只用其方剂而不究其理论者不足以谈经方,鉴于此,本文以五脏生克制化为切入点,用气机升降理论探讨小建中汤证的立方原则和证治规律。
从古至今,各代医家对小建中汤证的认识不一,如有较多医家认为小建中汤证病机为中焦脾胃虚寒,肝克脾土,如清代费伯雄《医方论》[3]言:“肝木太强,则脾土受制,脾阳不运,虚则寒生,阴气自凝,阳气日削……”近代胡希恕提出[4]:“中焦虚寒,胃络失煦而疼痛。治宜温中寒,缓里急……”中医教材《方剂学》[5]同样将其归为温里剂;针对方证中“梦失精、手足烦热、咽干口燥”等热证表现,部分医家将之归为阴亏津虚,虚热内扰,如清代张志聪《金匮要略注》[6]提出:“若因劳伤而阳虚精绝者,宜小建中汤,建立其中宫,以资补营卫津液。”柯韵伯《伤寒来苏集》[7]认为小建中汤证的虚寒表现并不明显,而阴虚挟相火妄动之象更为显著。王新等[8]则认为是肝阴虚损而导致的少阳相火妄动。此外,还有少数医家将其归为肝郁化火之证,如清代庆云阁[9]认为,小建中汤“按肝胆合邪,风火郁发,中气被贼,势难延缓,故用胶饴、甘、枣补牌经。而缓急痛,姜、桂、芍药达木郁而清风火也。”概而言之,小建中汤是治疗以中虚为主因,补益中焦脾胃的方剂,但多数学者单以建中而论建中,忽略五脏整体性,故对小建中汤方证的理解各持己见,容易以偏概全。因此回归中医整体观,充分考虑五脏关系,是宏观把握经方方证理论的关键。脾胃之气分阴阳,《灵枢·始终》有云:“阴阳俱不足,补阳则阴竭,泻阴则阳脱,如是者,可将以甘药。”小建中汤证涉及上中下三焦,多个脏腑,针对此等上下交损之证,张仲景重用甘药,创立“建中”一法,最终使中气枢机恢复,升降相配,阴阳相合,进而使五脏平和[10]。
五行生克之理蕴含于张仲景思想之中。正如《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开篇即云:“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肝木为中焦脾土所胜之脏,张仲景顾及肝、脾之间的生克关系,提出肝脾同治,正是多脏腑辨证论治之理念;紧接下文提出:“酸入肝,焦苦入心,甘入脾,脾能伤肾,肾气微弱,则水不行,水不行,则心火气盛,则伤肺;肺被伤,则金气不行,金气不行,则肝气盛。”其所涉及的脾肾、心肾、心肺等脏腑关系无不蕴含五行生克之理。同时其组方思想将人体五脏与药物五味联系,将五脏生克制化规律运用其中,结合药物四气五味,来调整五脏之间的盛衰平衡[11]。故本文试从“五脏生克制化”理论探讨小建中汤组方思路。
“建”者,本义“立朝律也”(《说文》),凡竖立为建,从无中生有。“中”者,“内也,从口、上下通”(《说文》),表达的是事物中心或中点,亦能推及为中庸、中正、公正,万物之根本。人秉承天地阴阳气机运动升降而生,阴阳必兼五行,“行”为“运动”之义,即五行从运动中产生,继而有了各自的属性和功能。建中者,中气立也。《素问·六微旨大论》言:“帝曰:何谓气交?岐伯曰:上下之位,气交之中,人之居也。故曰:天枢之上,天气主之;天枢之下,地气主之;气交之分,人气从之,万物由之。此之谓也。”“天枢”者,此天地相交之中点,天地阴阳的升降皆由“天枢”所承载,其阴阳相融,不偏不倚,万物皆从“天枢”之中化生。恰如张介宾云:“枢,枢机也。居阴阳升降之中,是为天枢。故天枢之义,当以中字为解,中之上,天气主之,中之下,地气主之,气交之分,即中之位也,而形气之相感,上下之相临,皆中宫应之而为之市。故人气从之,万物由之,变化于兹乎见矣。”黄元御则继承《黄帝内经》天枢之观念,将人体之中气归为阴阳升降之枢纽,掌管气机之升降出入[12]。《四圣心源》言:“中气者,阴阳升降之枢轴,所谓土也。”土者,脾胃也,为中气所处之位,而人体之肝木、心火、肺金、肾水之四维,皆由中气升降浮沉运动所化生[13]。故“中”者,即为中气,为五脏之本,中气如轴,四维如轮,脾土自左升而胃土自右降,化生人身之五脏,形成了以脾胃为根,肝、心、肺、肾四脏围绕其运动的圆运动[14]。人体气血津液、营卫之气皆由脾胃所生,其动力便是中气升降构成的圆运动,因此,建立中气关键在于健运中气的升降,以免出现一气亢盛为害。故“中”的本质是“和”,中以和为用,《广韵》曰:“顺也,谐也,不坚不柔也。[15]”无太过不及、不偏不倚才能和,中和是体用不二的。
清代郑钦安云:“用药机关,即在这后天脾土上,张仲景故立建中、理中二法。外邪闭其营卫,伤及中气者,建中汤为最;因内寒湿气,伤及中气者,理中汤如神。内外两法,真千古治病金针,医家准则,惜人之不解耳。[16]”“腹中急痛”“心悸而烦”都是较急的病症,此时需要重建阴阳、平衡营卫。《素问·脏气法时论》言:“脾欲缓,急食甘以缓之,用苦泻之,甘补之。”故小建中汤重用胶饴等甘药以缓之,配以苦味之芍药以泻之。
3.1 首“建中”,轻拨枢机中气的圆运动构成了人体生命之根本,正如自然界中五运相袭、六气运转如环无端,中气不健,则有失公正,五脏、气血、精神皆受累,疾病亦由此而来。因此,人体多数外感内伤杂病都可责之于中气,在疾病的治疗上,当以恢复中气枢轴为根本。这也解释了《伤寒论》中为何唯独有“建中”,而没有建心、建肺、建肝、建肾,从小建中汤出处看,涉及《伤寒杂病论》多个篇章,并不局限于脾胃病证。《金匮要略直解》中注:“里急腹中痛,四肢酸疼,手足烦热,脾虚也;悸,心虚也;衄,肺虚也;失精,肾虚也;咽干口燥,肝虚也。此五脏皆虚,而土为万物之母,故先建其脾土。”看似处处皆病,实则归结于脾胃虚衰,中气失健,四维受病,五脏失衡,这种思想也成为可以执简驭繁的、对中医理论进行思考与应用的有效思维。
从六经论升降自始至终贯穿着脏腑升降理论,太阳病篇是《伤寒论》笔墨最多的篇章,不仅是因为张仲景注重营卫调和在人体中的关键作用,更是点睛了营卫之气失调导致中轴不转,由此带来的五脏之气不和,虚、寒、湿、热皆是其表现,太阳病兼证和变证亦由此而来[17]。《金匮要略心典》云:“中气立则营卫流行而不失其和”“中气立则阴阳相循,如环无端,而不极于偏”,小建中汤中“小”字则要求建中气力度讲求轻缓。中气不立,脾胃为病,则肝木易乘克之,导致左路升发不畅,同时肝木为病,易致肺金壅塞,导致右路敛降不及。方中桂枝辛温,《本草经解》言其:“禀天春和之木气……辛温则畅达肝气,而脾经受益。”具有升发肝脾阳气之功用;芍药苦、酸、微寒,具有敛阴和营之功;二者相配,一升一降,营卫和调,肝气条畅,脾不受害,肺气宣通,自此而使左路木气得升,右路肺金气得降,形成一个圆运动[18];生姜、大枣、炙甘草皆入脾经,同主中州,是圆心的角色,也就是车轮的轴,同时生姜味辛主升,大枣质醇主降,配合桂枝、芍药助戊己之土恢复健运。没有大剂量的健脾祛湿药,仅仅通过几味药物调节中气升降,拨动脾胃枢机,正如“四两拨千斤”之义,讲究顺其势而施治,这便是桂枝汤调和营卫的本质。营卫相谐,中气轮转,布散有道,阴阳制衡,是五脏生克制化的必要条件,也是五脏安和的基础。
3.2 衡五脏,一气周流临床中若忽略五脏生克制化关系,则不利于全面把握疾病产生过程中所出现的病证,而恢复五脏稳态的过程中,又当把握五脏失衡的核心环节,这是治病求本的关键。
《伤寒论》第100条云:“阳脉涩,阴脉弦”“腹中急痛”,乃肝木郁滞乘克脾土所致。木愈郁而愈泻,中气不健,脾胃升降失职,筋脉失养,土虚木郁乘克,而见腹中急痛,治疗当以建立中气为首要,同时倍用芍药以疏泄肝木之气,左路疏泄无阻,右路自然顺势而降。此外,《长沙药解》言胶饴:“味甘……功专伏土,力可建中,入太阴而补脾精,走阳明而化胃气。”一则甘温之饴糖可以补益中焦,使得土气敦厚,防止中土再受乘克,体现肝病实脾之理;二则可以缓腹痛之急,为救急之药[19];即《素问·脏气法时论》所云:“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太阳病本就是中轴失健,里气不足,在此基础上,若南方离火不能下交于北方坎水,则发为心悸心烦,这是由中土失运导致右路不得潜降而致,故仍以建中为本。《金匮要略》又有“虚劳里急,悸,衄,腹中痛,梦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烦热,咽干口燥”“男子黄”“小便自利”等多种病症,四肢酸疼乃脾胃不足,气血生化乏源所致;肝随脾升,胆随胃降,脾胃枢轴不利,故厥阴风木下郁而妄动,胆胃上壅,相火炎上,灼伤阴津,在下可见梦失精、小便自利,在上可见悸、衄、咽干口燥,又有男子黄、手足烦热等湿郁火扰之症。仔细考量其原文,其病症复杂多变,可见衄血之肝病、咽干口燥之肺病、四肢酸疼之脾胃病、心悸之心病、梦失精之肾病[20]。概而言之,其病机根本在于中气不立,进而导致四维皆病。治疗通过立中气,调和气血营卫,使肝胆脾胃气机升降复常,继而使阴平阳秘,五脏和合。
3.3 辨盈亏,灵活施治通过以上对小建中汤的立方思维探析,可知小建中汤其实为治中气不立的母方,《千金方衍义》云其:“为诸建中之母”,是恢复中气升降功能的根基。辨证时抓住本质,可用于疾病不同阶段。法度为常,用药可变,例如方中升散的药物可易为柴胡、天麻、防风、薄荷,敛降的药物可易为半夏、苏子、龙骨、牡蛎,有热象配伍黄芩、黄连、栀子等以清泻君相二火,有寒象加干姜、肉桂、吴茱萸等,核心思想在于使中轴枢转复常,只有轴轮并运,才能使脏腑功能气化有常。
若少阳邪气过重,再用桂枝恐升发之力不足,病重药轻,故换小柴胡汤扭转枢机,如清代吕震名在《伤寒寻源三集》中释:“夫中土虚馁,非甘不补,土受木克非酸不安,必先以小建中汤扶植中土,土气既实,若不瘥,再以小柴胡疏土中之木,用药自有先后,非先以小建中汤姑为尝试也。”如若虚寒较重,仅调理中气的圆运动疑不抵邪从中犯,此时可凭借有温中散寒之功的理中丸,健运中阳,恢复枢机,如《伤寒论》386条言:“霍乱,头痛发热,身疼痛……寒多,不用水者,理中丸主之。”方中干姜振奋脾阳以助脾升之枢,又能降胃逆以调胃降之机,人参助干姜温脾胃之阳,以复中土升降之机,白术、炙甘草健脾益气和中,增强圆运动的中轴斡旋之力,避免阴阳离错[21];如出现诸不足之症,为气虚较甚,加黄芪增强益气建中之力,便为黄芪建中汤;如出现心胸大寒痛,仅以甘药和中不能缓急,必须纯用辛甘之品,并加入更为辛温之干姜、蜀椒来温补脾阳,驱逐浊阴,配以胶饴、人参以此建立中气,此为大建中汤,其发病之根源依旧在于中气不立,相对于小建中汤证而言,其脾胃阳气虚衰程度更甚[22]。由此可知,由小建中汤加减、化裁而来的变方、类方,均有各自的方证因机,体现了中医治法的达变通机。
张仲景继承了《黄帝内经》重视脾胃及五脏整体观的思想,提出了“四季脾旺不受邪”以及“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的理论,小建中汤则是重脾胃,衡五脏,辨盈亏愈病思维的核心体现,并基于此提出了“建中”诸方。“建中”之“中”反映了小建中汤的本质[23],中气立,则营卫协调,四维皆建,人体内外和谐,阴平阳秘。大建中汤、黄芪建中汤、理中汤均是对“建中”法的延伸,而小建中汤蕴含的建中思想是各种病机证治的基础。可见“建中”立意从张仲景时代就已架构,为后世脾胃学说的形成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基础[24]。
孙思邈则提出“五脏不足,求于胃”之观点,在其著作中记载了大量治疗脾胃病之方药。金代李东垣深谙张仲景建中思想,创立《脾胃论》,其所记载的补中益气汤、调中益气汤等方,无不蕴含建中之理。明代张介宾亦提出“治五脏以调脾胃”的观点。清代医家黄元御于《四圣心源》中提出:“中气衰则升降窒……四维之病,悉因于中气。”并依此创立了黄芽汤,方中只有人参、甘草、茯苓、干姜四味药,与人参汤仅有一药之别,具有轮转中气,培土泻湿之功效[25],此方为黄元御治疗脾胃病之基础方。郑钦安则注重对建中法的应用,重在调和心肾及中气阴阳关系,恢复气机升降,轴轮并转,水火既济[26]。可见,脾胃居于人体五脏之核心地位,脾气充则五脏受荫,脾气虚而百病由生。因此,善治脾胃者,可以通过调理脾胃治五脏。
以建中法为代表的小建中汤药味简单,但含义深刻,从五脏生克制化辨证模式重新解读小建中汤,进一步挖掘了小建中汤的建中之意,体现了“中气斡旋,兼顾四象,轴轮并运,五脏安和”的中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