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红, 董理颖
(1.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2.安徽大学 安徽省语言资源保护与研究实验室,安徽 合肥 230039)
印度尼西亚(下文简称“印尼”)总人口超过2.6亿,是世界第四人口大国,有数百个民族和数百种语言,(1)苏琳琇.印度尼西亚独立后语言教育政策的发展[J].语言规划学研究,2019,(2).素有“万岛之国”和“赤道翡翠”之美誉,是世界上最大的群岛国家,其中有人居住的岛屿就多达6000个。(2)邹进东.万岛之国——印度尼西亚[J].当代广西,2004,(14).华人旅居印尼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924年,目前,印尼共有1000多万华人,是世界上华人最多的国家,(3)陈燕南.印度尼西亚华人及其经济地位[J].南洋资料译丛,2013,(3).但是,由于历史原因,中文在印尼的代际传承出现了较大的危机,与马来西亚、泰国北部等国家和地区的华人相比,总体而言,印尼华人中文语言能力最差,对其华人身份认同度以及其祖籍国——中国的共情度也相应最低。(4)周巍,安东.东南亚华人的语言能力及语码转换研究——以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泰国北部华人为例[J].宜宾学院学报,2019,(3).印尼既是东盟和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发起国之一,也是我国“一带一路”倡议的重要合作伙伴国家之一。中印尼均为发展中大国和新兴经济体,有着广泛的共同利益关切,双方合作空间巨大。(5)吴江浩.以命运共同体统领中印尼关系未来发展[EB/OL].人民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9453504108243434&wfr=spider&for=pc,2022-07-28.语言是人际沟通与往来以及国际交流与合作的重要桥梁和纽带,进一步加大国际中文教育在印尼的推广力度,加快其在印尼的本土化进程,不仅有助于提高印尼华人的身份认同度,增强其对我国的共情度,也有助于维系中印尼两国间的友谊,有助于推进“一带一路”倡议及RCEP协定在东盟的顺利实施,以服务于推动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走出去”,服务于两国国家元首于2022年7月共同倡导的共建“中印尼命运共同体”(6)龚信.印尼总统佐科访华:共建中印尼命运共同体,树立发展中大国关系典范[EB/OL].新华网.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7836525.html,2022-07-31.等国家战略。
2019年12月,国际中文教育大会在湖南长沙召开,(7)姜文婧.2019年国际中文教育大会在长沙开幕[EB/OL].央广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52412242731708369&wfr=spider&for=pc,2019-12-09.意味着“国际中文教育”这一术语开始在正式场合使用。国际中文教育既是一项事业,也是一门学科,(8)吴应辉.国际中文教育新动态、新领域与新方法[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2);吴应辉.新时代国际中文教育服务强国战略八大功能与实现路径[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3).其语义内涵统摄“对外汉语教学”“汉语国际教育”“华文教育”和“华语教学”等,涵盖全球范围内开展的各类汉语教育教学,(9)陈莉,张吟.国际中文教育的学习者需求特性分析[J].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6);王辉,冯伟娟.何为“国际中文教育”[EB/OL].光明网.https://www.gmw.cn/xueshu/2021-03/15/content_34688036.htm,2021-03-15;郭熙,林瑀欢.明确“国际中文教育”的内涵和外延[N].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03-16(03).基于此,为便于阅读和理解,并保持概念的一致性,除非文中另有表述,本文凡“中文”一词均涵盖汉语及其方言、华语及其方言、华文等不同概念,“中文教育”同样涵盖这些语言的教育活动。很多学者认为国际中文教育涉及多个学科门类,其学科属性应定性为一门新兴或特色交叉学科。(10)汲传波.“双一流”视阈下的汉语国际教育学科建设[J].国际汉语教学研究,2018,(4);吴应辉,梁宇.交叉学科视域下国际中文教育学科理论体系与知识体系构建[J].教育研究,2020,(41);赵杨.汉语国际教育的“变”与“不变”[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1);崔希亮.新时代国际中文教育面临新的课题(代主持人语)[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54);王治敏,胡水.交叉学科背景下国际中文教育学科发展的困境与出路[J].华文教学与研究,2022,(1);吴应辉.国际中文教育新动态、新领域与新方法[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2).这一概念一提出,即受到学界广泛关注,相关研究涉及其发展现状与前景展望、(11)赫天姣,金晓艳.国际中文教育发展的困境与突围——基于文化多样性视角[J].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2);田和.“一带一路”背景下国际中文教育的发展策略研究[J].汉字文化,2022,(4);吴应辉.国际中文教育新动态、新领域与新方法[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2).教材建设与研究、(12)王陈欣.法国中文教材对中国形象构建的研究[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21,(6);戴军明.国际中文教育转型期中文教材研发出版的思考[J].出版广角,2022,(8);梁宇.国际中文教材国家形象自塑的二元表达[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3).资源开发与应用、(13)郭晶.国际中文教育数字资源建设现状与展望[J].国际汉语教学研究,2021,(4);刘帅奇,李裕玲,邵滨.印度尼西亚中文教学资源建设的影响因素、现实困境及路径创新[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9);马箭飞.国际中文教育教学资源建设70年:成就与展望[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6);吴应辉.全球中文教学资源现状与展望[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21,(5);赵杨,万众.建设面向市场的国际中文教育资源[J].国际中文教育(中英文),2021,(4).文献计量分析(14)富聪,邵滨.在线汉语教学研究热点与发展趋势可视化计量研究[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21,(6);李宝贵,郭爽,李慧.国际中文教育汉字教学研究的回归与前瞻——基于文献计量学视角[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22,(2);王立.基于语料库的国际中文教育研究论文文献计量分析[J].国际汉语教学研究,2022,(2).以及上文所述学科定位等各个方面。近年来,区域国别视角下的国际中文教育及其本土化问题更是引起学界高度重视,但是,此类研究中,以本土化为研究主题的,大都侧重于相对宏观的理论探讨,(15)王海峰.国际中文教育的国际化和本土化[J].汉字文化,2021,(9);郭晶.国际中文教育本土化发展指数构建研究[J].民族教育研究,2021,(3);李宝贵,刘家宁.区域国别中文国际传播研究:内涵、进展与优化策略[J].语言文字应用,2022,(1);梁宇.区域国别中文教育研究的内涵、内容与路径[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2).其针对性和可操作性均有待提高,而涉及具体区域国别的国际中文教育研究,如西班牙、(16)李秋杨,陈晨.西班牙中文教育本土化特征、动因与发展策略[J].语言文字应用,2022,(2).韩国、(17)贺莉娜,任承炫.韩国中文教学资源发展研究[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22,(1).德国、(18)吕冬婷.德国国际中文教育发展的媒体路径研究[J].东南传播,2022,(6).南非、(19)李宝贵,柳睿杰.中文纳入南非国民教育体系的现状、动因、挑战与决策[J].语言教育,2022,(3).埃塞俄比亚、(20)周德欢,吴应辉.埃塞俄比亚中文教育发展调查与研究[J].语言教育,2022,(3).加纳(21)李姝姝,李伊.加纳中文教育发展研究[J].语言教育,2022,(3).以及本文聚焦的印尼等,则以介绍中文教育在特定区域和国家发展的历史、现状、具体路径等为主,很少聚焦如何在特定区域国别实现国际中文教育本土化的全方位发展路径。此外,上述研究的共性在于较多地从“自我”立场或“本我视域”出发,罕见结合具体区域和国家的中文语言功能和地位以及中文教育情况,从“他者视域”着眼。(22)郭书谏,李晓阳.国际中文教育的“他者视域”:以泰国学习者为例[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22,(5).换言之,即此前研究较多的是从我方“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等角度思考,较少以对方“想要什么”“能要什么”等为出发点进行探讨。国际中文教育本质上是一种国际理解教育,(23)胡范涛,张虹倩,陈佳璇.后疫情时代中文国际教育的挑战、机缘和对策[J].华文教学与研究,2022,(2).“自我”和“他者”关系始终相互交织,一以贯之,(24)赵杨.“自我”与“他者”视角下的国际中文教育主体间性研究[J].民族教育研究,2021,(5).在其本土化实践过程中,不仅要知晓“自我”,更要了解“他者”,唯有如此,才更具有针对性和可操作性。为此,本文拟以前期区域国别国际中文教育本土化研究提出的宏观理论为指导,参考特定区域国别国际中文教育研究的实证经验,同时结合印尼对中文的语言功能和地位定位,以及印尼中文教育的历史沿革、现状和问题等,探讨国际中文教育在该国实现本土化的实践路径,以供学界和相关部门决策参考。
印尼是个民族多种多样,语言资源丰富,文化多元融合的国家。其境内现有711种正在使用的语言,其中,土著语言有705种,汉语、英语、阿拉伯语、朝鲜语、罗兴亚语和图瓦语等6种语言为非土著语言。(25)Eberhard,S.& Fennig,C.(eds.).Ethnologue:Languages of the World.Twenty-Fifth Edition[M].Dallas,Texas:SIL International,http://www.ethnologue.com,2022.印尼境内语言功能和语言地位的定位以及语言关系的界定,充分体现了政府在语言政策制定和语言规划方面的主导性地位,具有较为鲜明的国别特色。依据印尼《宪法》及相关法律,印尼政府将其境内语言分为三类,即:国语(national language)、地方语言(local language)和国际语言(international language),同时,对不同类别语言的使用范围和教育政策做了相应规定。(26)Setyabudi,T.Language Policy in Indonesia[R].ISETH 2017 Proceeding Book:The 3r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Science,Technology,and Humanity,2017:157-168.https://publikasiilmiah.ums.ac.id/bitstream/handle/11617/9668/Titis%20Setyabudi.pdf?sequence=1.
首先,确立印尼语为印尼的唯一国语。克罗斯认为后殖民时期,一个国家在获得主权独立后,或选用“族外语”(exoglossic),或选用“族内语”(endoglossic)作为国语。(27)Kloss,H.Notes Concerning a Nation-Language Typology.In Joshua A.Fishman,Charles A.Ferguson and Jyotirindra Das Gupta(eds.).Language Problems of Developing Nations[M].New York:Wiley,1968:69~86.印尼语起源于古马来语,本质上是一种“族外语”,是在吸收了印尼爪哇族、巽他族、马都拉族等土著语言,以及汉语、荷兰语、阿拉伯语等外来语的语言成分之后形成的一种马来语变体。印尼最大的民族是使用爪哇语的爪哇族,人口有9500万,约占全国总人口的45%,(28)Eberhard,S.& Fennig,C.(eds.).Ethnologue:Languages of the World.Twenty-Fifth Edition[M].Dallas,Texas:SIL International,http://www.ethnologue.com,2022.但是,1945年,印尼独立后,并没有选用爪哇族这类在国内占较大民族的母语作为国语,而是先后通过《1945年基本宪法》以及1950年的《临时宪法》等形式确立了印尼语的国语地位,赋予其国民身份建构以及在全国各领域普遍使用等功能。(29)苏琳琇.印度尼西亚独立后语言教育政策的发展[J].语言规划学研究,2019,(2).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推广和普及,在印尼族际间交流时已经广泛使用印尼语,但是,族内间交流和使用不同民族土著语言的现象还较为普遍。
其次,确定印尼各民族使用的土著语言为地方语言。1945年,取得国家独立后的印尼政府在将“族外语”印尼语确立为国语的同时,将印尼境内各民族使用的土著语言规划为地方语言。(30)Cohn,A.C.& Ravindranath,M.Local languages in Indonesia:language maintenance or language shift[J].Linguistik Indonesia Agustus,2014,(2).值得注意的是,印尼的所谓“地方语言”(local language)均为各民族的母语,并非其国语印尼语的变体,这与语言学领域的“方言”(dialect),譬如汉语普通话的变体不是同一个概念。(31)孔远志.印尼语发展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80~81.虽然印尼政府提倡保护地方语言,但在相关政策的实际执行过程中,对这些语言的支持力度很小,(32)李怀.印度尼西亚语言教育政策探析[J].世界教育信息,2016,(21).从而加速了印尼地方语言的濒危或灭绝。由于各民族年轻一代开始转用印尼语,即便使用人口较多的地方语言,如爪哇语,其语言活力都受到很大威胁,存在迅速趋向濒危的极大风险。(33)Cohn,A.C.& Ravindranath,M.Local languages in Indonesia:language maintenance or language shift[J].Linguistik Indonesia Agustus,2014,(2).
最后,将外来语定义为国际语言。如上文所述,印尼有汉语、英语、阿拉伯语等6种非土著语言,尽管这些语言在印尼有较长的使用历史,有较多的使用人口,印尼政府还是将这些语言确定为国际语言,(34)Zakaria,R.The development of language policy in Indonesia[J].Englisia,2015,(1); Setyabudi,T.Language Policy in Indonesia[R].ISETH 2017 Proceeding Book:The 3r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Science,Technology,and Humanity,2017:157-168.https://publikasiilmiah.ums.ac.id/bitstream/handle/11617/9668/Titis%20Setyabudi.pdf?sequence=1.亦即外语。譬如,中文进入印尼的历史可追溯到千年以前,印尼华人人口规模在千万以上,但是,依然被归为外语。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同为外语,但在印尼,其交际功能和语言地位差别甚大。英语的受重视程度、使用范围和语言地位均高于其他外语。英语在荷兰殖民统治结束,印尼取得独立之后,即取代荷兰语,成为该国主要外语,并于1967年由印尼文化与教育部下文明确其为印尼“第一外语”,将其纳入国民教育体系,要求初中及以上阶段教育必须开设英语课程。(35)Zakaria,R.The development of language policy in Indonesia[J].Englisia,2015,(1);杨绪明,宁家静.印度尼西亚的语言教育和政策[J].北部湾大学学报,2019,(8).此后,该部门先后于1993年和1998年颁布相关指导性意见,同意在小学四年级以上教育阶段开设英语课程,并同意印尼相关学校将英语作为科学技术类课程的教学用语,致使英语的普及率和受重视程度越来越高,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36)杨晓强.语言接触与英语对当代印尼语词汇的影响———兼论印尼语的英语化问题[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5).某种意义上,英语已经发展成为印尼的通用外语。反之,其他外语则从未得到如此高度的重视和大力推广,尤其是中文,曾遭遇数十年的压制,乃至全面禁止使用,从而出现前文所述的出现较为严重的代际传承和华人身份认同等问题。对此,下文将进一步予以描述。
印尼华人众多,旅居印尼的历史悠久,为印尼的社会经济建设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业已成为得到印尼政府承认的当地民族之一,即“华族”。(37)Trisnanto,A.A.Etnis Tionghoa Juga Bangsa Indonesia[EB/OL].Suara Merdeka.http://www.suaramerdeka.com/harian/0702/18/x bincang.html,2017-02-17.印尼的中文使用及其教育教学与印尼的政治环境息息相关,(38)林小娜.战后印尼华文教育政策的演变[J].南方论刊,2012,(8).也和中印尼两国关系的发展紧密关联,经历了各种沉沉浮浮,在曲折中前进,在印尼推广国际中文教育必须对此予以高度重视。
印尼的中文教育大致可以分为5个不同的阶段,即荷印殖民时期(18世纪~1942年)、日本殖民时期(1942~1945年)、苏加诺的“旧制政体”时期(1945~1966年)、苏哈托的“新制政体”时期(1966~1998年)以及后苏哈托时代的“改革时期”(1998年至今)等,(39)卓宥佑,吴应辉.印尼华语的法律地位对华语教学的影响[J].南洋问题研究,2018,(4).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特点。印尼的中文教育肇始于荷印殖民时期由华侨华人于1690年创办的明诚书院,这是印尼最早开设的中文培训机构,(40)崔贵强,古鸿廷.东南亚华人问题之研究[M].新加坡:教育出版社,1978:98~99.距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1901年,印尼中华会馆在巴城建立了第一所真正意义的华文学校,即“中华学堂”,后称之为中华会馆学校或中华学校。(41)耿红卫.印度尼西亚华文教育的历史沿革与现状[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07,(3);梁英明.从中华学堂到三语学校——论印度尼西亚现代华文学校的发展与演变[J].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3,(2).此后,华文学校的建设和中文教育均驶入快车道。这引起了荷兰殖民政府的关注,起初采取同化政策,创办以荷兰语为教学语言、以华人子弟为教学对象的“荷华学校”,旨在与华文学校抗衡。后改变同化政策,对华文学校的创办、管理等进行严格的管控,乃至取缔。日本在印尼的殖民时间虽然很短暂,却对中文使用和中文教育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一方面,规定日语为华文学校的必修课,另一方面,禁止在华文学校以外的场合使用中文。1945年,印尼取得独立后,进入“旧制政体”时期。苏加诺政府一开始对中文教育采取松动政策,甚至给华文学校教师颁发证书,中文教育得以空前发展,进入短暂的黄金期。到1954年,印尼估计有1500多所华文学校,在校生总数达到30万人。(42)温北炎.印尼华文教育的过去、现状和前景[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4).这严重超出印尼政府的预期,于1958年开始将华文学校纳入国家教育体系,对其进行监督、管理、管控,同时禁止发行和使用由中国出版的各类图书,导致华文学校数量大大减少,学生规模大大减小。“新制政体”时期,即苏哈托执政的时代,排华事件频发,印尼政府全面禁止华文学校的创建,全面取缔华文学校的教学活动,全面禁止在任何场合使用中文,全面禁止与中国有关的信仰和文化,甚至强制华人将中文姓名更换为印尼文姓名,中文使用和中文教育由此全面跌落至低谷。1990年,中印尼恢复中断了23年的外交关系后,这种情况虽然稍微有所改观,但是,并未得到根本改善。“新制政体”时期持续30多年,对与中国有关的语言与文化进行全面的打压和禁止,其影响甚远,导致中文在印尼的传承出现断代现象,以及印尼华人对其华人身份认同感和祖籍国共情感较低的重要原因之一。1998年,苏哈托执政结束,印尼迎来了“改革时期”。自此至今,很多“新制政体”时期针对华人的禁令被解除,包括消除对华人的种族歧视,允许华人举办自己的语言文化活动,允许在国民教育体系的学校中开设中文课程等等,中文使用和中文教育由此进入了复苏期。2001年,中印尼教育部门签署了在印尼举办中国汉语水平考试(HSK)的合作协议,这成为国际中文教育在印尼步入良性发展轨道的里程碑。2005年,中印尼宣布建立战略伙伴关系,自此,两国关系一直向上、向好、向前,特别是在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后,印尼政府积极响应,中印尼之间的教育、经贸等各方面的往来更加密切,印尼社会对擅长中文的专业性、复合型人才需求越来越大,国际中文教育在印尼的推广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战略机遇期。
自1998年印尼迈入“改革时期”以来,中印尼双边关系持续稳定友好,始终保持着强劲的发展势头,尤其是近年来,我国社会繁荣稳定,经济持续向好,综合国力不断提升,全面开放新格局正在加快形成,激发了包括印尼青年在内的世界各国青年学习中文的兴趣和热情,印尼的国际中文教育事业随之快速复苏,呈现出跨越式发展的新样态。主要表现在:
1.中文教育市场需求与日俱增。近年来,中国各类企业纷纷在印尼基础设施、传统产业、第三产业(尤其是旅游业)、新兴产业以及产业园等方面进行投资和建设,(43)吴崇伯,张媛.“一带一路”对接“全球海洋支点”——新时代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合作进展及前景透视[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5).在助推中印尼经济合作不断取得新进展的同时,也为印尼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在中印尼全方位交流与合作取得积极进展,尤其是在中资企业纷纷入驻印尼的大背景下,印尼非常缺乏掌握中文的各类人才,为此,印尼的家长希望子女努力学习中文,在为其增强职场竞争力的同时,也助力其重构“迷失”的华人身份。(44)Setijadi,C.Multilingualism in the Chinese Diaspora Worldwide[M].New York:Routledge,2015:18.中文教育市场的缺口加大,需求旺盛,为推进印尼国际中文教育本土化创造了良好的外部条件。
2.中印尼教育合作不断深化。自21世纪以来,中印尼两国教育合作与交流活动越来越活跃,层次越来越高,形式也越来越丰富多样,不仅通过政府渠道开展,还通过校际之间、校企之间等民间渠道进行,成果丰硕。截至2021年,中印尼双方已经共建了8所孔子学院,(45)林永传.印尼孔子学院外方院长研讨孔院创新发展[EB/OL].中国侨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16812715379653179&wfr=spider&for=pc,2021-11-19.每年为印尼培养一两万名各类人才。中国业已成为印尼学生赴他国留学的第二大目的地,2017年的来华留学生就已经超过1.4万名,(46)人民日报.驻泗水中领馆:中国成印尼第二大留学目的地[EB/OL].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96443313507555121&wfr=spider&for=pc,2018-04-04.2018年已达1.5万人,在来华留学生源国中排第7位。(47)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8年来华留学统计[EB/OL].http://www.moe.gov.cn/jyb_xwfb/gzdt_gzdt/s5987/201904/t20190412_377692.html,2019-04-12.2022年初,学堂在线与印尼国家网络教育学院签署了大规模开放式在线教育合作协议,为印尼高校学生在线学习并获得学分提供便利。(48)中国教育在线.学堂在线与印尼国家在线课程平台合作签约仪式举行[EB/OL].https://www.eol.cn/news/dongtai/202202/t20220228_2211629.shtml,2022-02-28.毋庸置疑,中印尼教育合作交流不断深化,为推进印尼国际中文教育本土化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
3.印尼本土中文教育蓬勃发展。良好的外部环境和强烈的市场需求极大地推动了印尼的本土中文教育建设和发展,出现了形式多样的中文教育办学模式:第一种模式为印尼高校开设的汉学系、中文专业或中文课程等。早在2010年,印尼就已有24所高校开展了不同类型的中文教育;(49)刘丽宁.印尼华文课堂教学问题观察及探讨[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10,(2).第二种模式为幼儿园及中小学开办的中文教育,其办学主体主要是教会、印尼华人、欧美人士和中国台湾商人等;第三种模式为中文教育培训班或补习班,其办学主体通常为华人社团;第四种模式为个人开办的“私塾式”中文教育,这主要是中文教师或在自己家中,或前往学生家中,或通过线上从事中文教育的独特形式。印尼本土中文教育的活跃,为进一步在印尼系统推进国际中文教育本土化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1.中文教育法制保障有待建立健全。首先,“新制政体”时期一些歧视华人的政策和禁令尚未完全解除,印尼民众对中文教育的发展是否存在反复尚有顾虑;(50)温北炎.印尼华文教育的过去、现状和前景[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4).其次,除小学低年级可以用地方语言教学外,印尼现行法律不允许用印尼语、英语之外的其他语言作为教学用语,不允许创办以民族语言作为教学用语的学校,华侨华人创办的学校只能以印尼语、英语以及汉语并存的“三语学校”形式存在,导致印尼目前不存在纯正意义的华文学校。此外,目前印尼仍然存在少量极端排华分子,兴办中文教育和复办华文学校可能与其产生冲突,(51)卓宥佑,吴应辉.印尼华语的法律地位对华语教学的影响[J].南洋问题研究,2018,(4).带来隐患。
2.中文教育师资队伍规模有待扩大,结构有待优化,水平有待提升。随着中文教育市场的需求增大,中文教育在印尼的兴起,各种中文教育模式的涌现,印尼的中文师资严重匮乏。此外,印尼中文教师还存在年龄偏大,女性偏多,学历不高,专业素质不够等现象。通过对110名印尼本地中文教师进行调查,汪敏锋发现,虽然其平均年龄达到了57岁,平均教龄却只有6.15年,同时,其中有67.3%的人此前从未有过教育行业从业经历,而是裁缝、商人、工人、公司职员等。(52)汪敏锋.从职业化到专业化——印尼本土华语师资培育路径[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1).这说明,印尼中文教师的职业化、专业化水平都亟待提升。
3.中文教材本土化程度低,质量良莠不齐。当前,在印尼使用的中文教材注释基本以英语而非印尼语为主,少量的印尼语版中文教材翻译偏误严重,中国内地版的中文教材存在内容偏多,对华族学生关注较多,对非华族学生关注偏少等各类问题。(53)姜冬梅.论印尼汉语教材的针对性与国别性[J].语文学刊,2011,(24).此外,各地各校使用的中文教材来源不一,既有来自中国内地的教材,也有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中文教材,如马来西亚、新加坡和中国台湾等。(54)赵敏.新世纪以来印尼华文教育研究综述[J].海外华文教育,2017,(9).这种现象必然导致中文教材质量鱼龙混杂,参差不齐,亟需统筹管理和规划。
4.中文语言使用环境总体偏差。由于中文的使用和教育在印尼被迫中断了30多年,不仅印尼其他地区的华人,甚至连华族曾经比较集中的东爪哇、中爪哇和西爪哇等省份的华人都已经基本转用印尼语,目前,仅有北苏门答腊、西加里曼丹、寥内群岛和邦加勿里洞等4个省份基本上还保持了区域性华语方言的独立性,在社区全天候使用。(55)徐天云.印度尼西亚区域性华语社会的特点、发展趋势及对华语教育的影响[J].东南亚纵横,2012,(9).中文除了在相关课程教学以及上述区域、中资公司等特定环境使用以外,基本上没有使用的语境。缺乏语言环境,直接影响到中文教育教学的效果。
印尼政府对国内语言政策与规划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和主导权,国际中文教育事业的发展在印尼历经各种曲折,因此,遵守印尼各级政府的相关法律法规,结合印尼政府对中文的功能和地位定位,以及印尼中文教育的历史、现状和存在问题进行探索,是当前在印尼推进国际中文教育本土化进程的大方向和总原则,具体实践路径则必须因地制宜,相时而动,非本文所能穷尽。在此,结合中文在印尼的功能和地位定位,特别是中文教育历史沿革及现状和问题,提出几个主要和关键路径:
在印尼开展国际中文教育工作,首先要摈弃“自我”立场,精研当地法律法规,在其法律法规许可的框架内进行;其次,要建立两国政府教育部门间的定期沟通和交流机制,争取对方支持,为中文教育事业在印尼的常态化良性发展创造相对优良的外部环境。譬如,我国在印尼设立孔子学院已经在一定范围内引起误解,甚至摩擦,(56)Theo,R.& Leung,M.W.H.China’s Confucius institute in Indonesia:mobility,frictions and local surprises[J].Sustainability,2018,(10).对此,可以请对方政府教育部门予以解释和说明,澄清事实真相。又如,尽管印尼民众学习中文的热情在高涨,由于政治、文化和经济等因素影响,中文和英语的功能和地位还相差甚远,(57)Rini,J.E.Chinese language in Indonesia:its position as a foreign and heritage language[R].Chinese-Indonesians:TheirLives and Identities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Semarang,Indonesia:Nov.14-16,2013.此类问题可以通过两国政府部门积极磋商,允许中文作为学校课堂教学用语,或允许将中文纳入基础阶段教育体系必修课程等途径逐步予以解决。
在印尼开展中文教学活动,需要牢记其教学语境和国内迥然不同。首先,中文在印尼的功能和地位被定位为一门外语课程,必须突出其外语教学的本质,遵循外语教育教学的理论、原则和方法;其次,在印尼,作为一门外语的中文,和其他外语一样,政府规定学生学习的目的在于掌握其工具功能,即助力学生获取先进的科学技术,其文化功能被定位于帮助学生拓宽国际视野,而不一定需要学习中国的文化。(58)卓宥佑,吴应辉.印尼华语的法律地位对华语教学的影响[J].南洋问题研究,2018,(4).因此,在课堂教学中,要以语言本体教学为核心,不宜过度渲染中华民族文化的悠久历史和光辉璀璨,以避免意识形态之争,给少量极端排华分子假以口舌;再次,印尼民族众多,地方语言丰富多彩。以巴布亚省的一种伊阿乌语(Iau)为例:这种语言不但有9个区别词义的声调,不同声调之间还可以进行组合,再区别词义,其声调类型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中国境内任何一种声调语言。但是,这些地方语言及其承载的文化趋向濒危的特征明显,在课堂教学中,不宜过于强调中文的博大精深,而是要平等地对待每一种语言,尊重每一位当地学生的母语,否则,不仅可能伤害其感情,还可能引起误解,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后,目前在印尼学习中文的学生还是以华族为主,虽然他们和中国内地学生种族一样,样貌相似,甚至其母语也可能是汉语普通话或某种华语方言,但是,在课堂教学中,必须意识到,其国语及第一语言是印尼语,“第一外语”是英语,其内心的祖国是印尼,而对其华人身份的认同感和祖籍国的共情感不一定太高,要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加以引导,而不是生硬地教导他们热爱中文,热爱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从而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增强其身份认同感以及其对中国的共情感。
高质量、高素质、高度职业化和专业化的师资队伍是国际中文教育本土化的根本保证。针对印尼中文教育市场需求日益扩大,中文教师队伍缺口越来越大的实际,在向印尼派驻国际中文教育志愿者,为其培养来华学习中文的印尼留学生的同时,必须与印尼政府教育部门和有关学校通力合作,做好长远规划,培养一支能胜任国际中文教育工作的本土化中文师资队伍。首先,要加强对来华学习中文专业学生的师范技能培养,以便其学成归国不仅具备在教育机构施教的能力,还具备培养其他人员从事中文教育教学的能力和动力;其次,有计划、有组织地对印尼现有的中文教师,尤其是由其他行业改行,但目前从事中文教育的教师进行语言能力和师范技能轮训,以便提高其中文教育教学水平;第三,印尼语虽然是印尼的国语,但是,其本质上是一种“族外语”而非印尼的土著语言,很多民族在族内间或家庭内部交际时依然使用其母语。对此,在培养、培训印尼中文师资队伍时,可适度考虑印尼民族的多样性,招生时,尽可能兼顾不同民族身份的生源;最后,依托行业协会,如印尼汉语教学促进协会等对本地中文师资队伍的执业能力进行考核、评估,并向政府教育主管部门提出规范化管理的意见和建议,时机成熟,实行中文教师执业资格准入制度。
优质、适用的教材是国际中文教育推广的重要抓手。在开发本土化中文教材的过程中,首先,要考虑与印尼教育机构从业人员开展合作,尽量以中文为工具,承载与印尼历史、地理、文化、风俗等相关的内容;其次,要做好统筹与规划,有步骤、有体系地开发与大、中、小学学生认知能力、语言能力等相适应的成套系列教材;最后,要改变传统开发思路,充分利用现代教育技术和出版技术,开发纸质与数字、多媒体融合的教材。
任何语言的学习都离不开良好的语言使用环境。针对印尼中文语境偏差的现实,首先,要努力开发模拟现实场景的手机小程序或APP,实现人与手机对话,创造虚拟中文语境;其次,要开拓渠道向学习者推送线上中文学习资源,譬如中文小视频、线上中文电影等,以便其感受中文在真实语境中的使用;最后,随着中资企业越来越多地进驻印尼,可以加强与其进行合作,定期或不定期输送中文学员或学生前往见习或实习,为其在真实语境中使用中文创造机会和条件。
印尼是个岛屿多、民族多、人口多、语言多的国家,境内有711种语言,语言类型丰富多样,濒危或趋向濒危特征明显。印尼政府在语言功能和地位、语言关系定位等方面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和主导权。作为“族外语”的印尼语被确立为唯一的国语,要求在全国范围各领域广泛使用;各民族使用的土著语言,不论大小,均被定性为地方语言;学习外语的目的旨在助力学生拓宽国际视野,掌握先进科学技术,注重发挥其工具功能,弱化其文化功能等其他功能。英语被视为印尼的“第一外语”,已经成为该国通用外语,其功能和地位远超其他外语语种。虽然印尼华族人口众多,旅居印尼千年以上,中文在印尼的使用也有千年以上,但是,依然被定性为一门外语语种,只能作为外语学习,只能发挥其外语功能。中文的使用和教育在印尼经历过各种起落、沉浮,特别是“新制政体”时期的30多年间,与中国有关的语言和文化被完全禁锢,导致中文传承在印尼出现断代现象,也削弱了印尼华人对其华人身份的认同感和对其祖籍国的共情感。直到“新制政体”时期结束,进入21世纪,中文教育才步入常态化发展轨道。当前,中文教育在印尼方兴未艾,欣欣向荣,但也存在法制不健全、师资队伍建设和教材开发等方面的问题。推进国际中文教育在印尼的本土化,必须充分发挥印尼政府部门在语言政策和规划方面的重要作用,必须充分考量中文在印尼的定位及其教育的发展历史、现状和存在的问题,这是大方向和总原则,其主要和关键路径包括法律规制本土化、教学观念理念本土化、师资队伍建设本土化等。相信在两国政府和民间的共同努力下,印尼的国际中文教育本土化目标最终一定能够实现,从而充分发挥中文维护两国友好关系的桥梁和纽带作用,助力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的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倡议与印尼总统佐科·维多多提出的建设“全球海洋支点”战略有效对接,助力构建“中印尼命运共同体”的远大目标早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