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继先 口述 邢建榕 魏松岩 撰稿
我在中央美术学院读书的时候,已经开始阅读艺术类书籍,书法的、建筑的、园林的,甚至武术的都读。看多了,觉得中国艺术都是一个道理,叫“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后来再看很多画论、画史仍然脱不开这个说法,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创新,画画必须先有规矩。
中国人讲“道法自然”。万物皆有规律,自然中四季轮回,春种秋收。艺术也是一样,必须守法自然,先了解规矩,否则再怎么创新也无济于事。许多世界级的大画家,印象派的也好,现代派的毕加索也好,中国的齐白石、潘天寿,都是功底扎实,传统绘画炉火纯青之后,才寻求突破,开宗立派。他们看似已经进入艺术的自由王国,没有规矩了,其实都是在规矩中做到最大的自由。从炉火纯青走向登峰造极,勤奋也好,天赋也罢,始终离不开艺术规矩。
所谓知易行难,道理明白了,还有个落笔入画、践行于纸的过程。有句话叫“眼中有神,腕下有鬼”。总是做不到,但是努力去做,就会靠近一点。过去我们看京戏,谭老板的《乌盆记》,老艺术家披着黑纱上场,闭着眼睛就开唱,摇头晃脑,韵味十足,看不到一点规矩。但他也是规矩中来的,熟能生巧,才能信手拈来。梨园圈里,小徒弟少年学戏,每天勤练苦功,拉云手稍微差点准头,师父的戒尺就落身上了,下手毫不留情,提醒弟子遵从规矩和分寸。
中国的艺术原理相通,诗词也是这样,五言绝句,七言格律,各种词牌,平仄就是其中的规矩。没有平仄就没有艺术性,韵脚都不押,已经不称其为律诗了,更何谈艺术。
我刚读中央美院第一天,系里让每个人交一幅画,装框挂在走廊给大家欣赏,我交了一幅1957 年仿八大的画。苦禅先生看到了,对我说:“你年纪太小,不要学八大。”老师的话就是艺术规律,他要我先扎实打牢基本功。
遵守艺术基本规律之外,还要博采众长。在艺术道路上,我比较幸运。读大学时跟随苦禅先生、可染先生、雪涛先生、浅予先生学习,听各路名家讲座,看齐白石先生的画,研究汉魏碑拓,由此打下了扎实的北派笔墨和审美功底。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后,开始接触海派,看谢稚柳先生和唐云先生画花鸟,也很喜欢任伯年、吴昌硕的作品,能看懂其中的精彩之处。
南北艺术兼容并蓄的机会求之难得,机遇使然,我碰上了,自然倍加珍惜。我一直秉承一种坚定的艺术态度,就是抓紧时间多看多学。
我爱古人,也爱今人;爱江南的平淡秀润,也爱北方的质朴雄浑。同样画花鸟,江南的画法与北派全然不同。北画气魄宏大,壮阔古朴。但万事都有个度,所谓过犹不及,如果过了,就显粗野。南画灵秀滋润,俊逸轻盈,这是江南烟雨,空灵山水的滋养。但需避免琐碎、小家子气,不能过分甜俗。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就是江南的灵秀雅致,质就是北方的浑厚壮阔,画的气韵全在于度的把握。
这就是哲学上辩证统一的道理。中国画的发展同中国的书法、篆刻、诗词、戏剧、建筑一样,都是基于中国的传统哲学和美学。它反映的是中国独特的宇宙观和审美理念。纵观中国数千年的艺术理论,虽然随着时代的不同而不断发展变化,但总的一点还是离不开艺术辩证法。
先人认为宇宙是由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组成的整体,太极这一图式恰好朴素而本质地表现了宇宙生命的根本规律。在其指导下衍生的形象、笔墨、虚实、节奏,正是作品内在的生命力和气韵的体现,一种对立和谐的整体结构。
近些年,我书法写得多了,体会到中国画和书法同是一种空间的创造。书法是类似音乐舞蹈的节奏艺术,具有形线之美,有感情和人格的表现,每个字通过点画构成一个有筋有骨有血有肉的生命单位。若字写得好,用笔得法,就创造出一幅有生命有空间的艺术品。若字与字、行与行能“偃仰顾盼,阴阳起伏,前后相承”,这幅字就有了生命之态。
所谓气势、结构,所谓力透纸背,都是表现书画的这一空间意境,因为一切动作都以空间为条件。画境与书境相通,一笔下去,犹如“禅机一棒,粉碎虚空”,由此笔笔相随,笔笔相生,在自由的空间里使情感通过笔墨得以更好发挥。因而,创作花鸟,我喜欢简洁利落的京剧式表现。因我很早就明白,花鸟的创作并非仅限于表现自然本身,更多是以此为媒,“缘物寄情”“借题发挥”,以表达画家的人格感情和审美情趣,其早已超越了花鸟本身的描写。
数点桃花寓意着无边春色,二三水鸟启示着自然的蓬勃生机,一花一鸟间,可以发现无限,表现无限。它是超脱的,但又不是出世的;是空灵的,又不是写实的;以气韵生动为理想,但又充满着静气。总结下来,就是超越自然,又最切近自然、最心灵化。笪重光说:“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这种传统的空间处理方法,不仅使画面更加空灵,也给欣赏者留有更多联想空间,一幅书画,没有了想象空间,就失却了灵魂。
我坚信艺术“能自娱方能娱人”,自己都不信、不认可,怎能让他人接受?画花鸟尤其如此。我画大写意、小写意、工笔、指画,均是兴之所至,手随心动,想画什么就是什么,始终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态,不为名利所累。但这并不妨碍我在艺术上做艰苦的探索和努力。所谓“得之虽苦,出之须甘”,搞艺术的,要始终不断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
书画是心画,个人阅历修养性格追求审美不同,画出的画自然不同。我们常说“真”“善”“美”。作为一个画家,画出本心是最重要,也是最不容易的事。心存淡泊,不与人较高下,潜心作画,求真存善,自然能创作出时代不同的美的作品。
再来说艺术突破的问题。我读书的时候,孙墨佛讲孙过庭的《书谱》,有句话我印象深刻,“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这是书法学习的过程,于绘画哲学相通。直白地说,就是事物发展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一个不断扬弃的过程。
我最早学于非闇先生的工笔,后来学小写意、兼工带写,再跟苦禅先生学大写意,我的兴趣爱好非常广泛,一段时间对某一项感兴趣总是集中练习,练一段时间,但有时好久都没进步,似乎到了山穷水尽之处,我就停下来思考,看书看画册。我买了很多画册,大多在这个时候才去看。边看边想,往往又有领悟,倘再动笔,或许能上一个台阶。思考和动笔并行,是进步和突破的基础。我常说,画一张成一张,特别顺手,有时未必是好事。画不下去了,也许是遇到瓶颈,是突破的前夜了。
从事半个世纪的绘画之后,创作中我越来越倾向于用减法,去除冗余,追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境。我追求单纯,却在丰富上下功夫;追求雄浑,却在含蓄上下功夫;追求静境,却在笔墨灵动上下功夫;追求充实,却在虚白处下功夫;追求骨力雄强,却在水墨晕章上下功夫。
成为画家的道路漫长而修远,要过写实、传神、妙悟三关,要走过由生到熟,再到生(天趣)三个阶段,这是画家综合修养自然发展的结果,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丝毫勉强不得。艺术的创作是一种砥砺,更是一种享受,但真正能达到妙境的大家少而又少。其实对艺术家来说,无论是谁,只能是永远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