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葛特露与克劳狄斯》作为《哈姆雷特》的前传,在女性主义的视域呈现出戏剧中人物不同的面貌:突破父权禁锢、追求自我幸福的葛特露,机智贤明、体贴真挚的克劳狄斯,好大喜功、冷漠残酷的老国王,以及阴郁低沉、玩世不恭的王子哈姆雷特。这种大胆的重构使得两部作品的价值取向有了鲜明的差异,在对读的过程中可以明显感受到两种话语之下文字玩弄的诡计——哈姆雷特视角下母亲符号的定型、葛特露视角下父性角色的平面化都有意回避了某种话语叙事,文字的诡计使得某种价值取向在利于自己的主场作战并且不公平地战胜了本应在场却缺位的话语。两股道德绳索在文字的幻术下互相绞杀,角色被迫在同一语境下争夺着文本中生存的空间,以争夺一种话语压倒另一种话语的权力——是文字的诡计,也是权力的角逐。
关键词:叙述者 话语缺席 伦理 欲望
一、话语的缺席——“罪”与“罚”的天平
在两个文本中我们可以惊奇地发现哈姆雷特的形象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葛特露与克劳狄斯》中的哈姆雷特在王后眼中是一个“流淌着父亲的血液”的男性继承人——“富于节制,心不在焉,有着朱特人的那种阴郁的代表,还有一位贵族矫揉造作的举止和奢侈放纵的本领。”a他沉迷于幻术和讥讽的本领,而对亲情表现出了一种冷漠的态度,甚至很难从他惨白而郁郁寡欢的脸上找出一丝追逐有意义的理想光辉,这与我们熟悉的形象大相径庭,为我们展现出女性视角下一位父权继承人冷淡无情的面貌。而以哈姆雷特为中心进行辐射,以王子、老国王、王后、新国王这四人为中心的故事被以不同的面貌书写:钻入偷情被衾的乱伦爱情被书写成伊甸园偷食禁果追逐天性的爱侣,英明神武如天神一般的老国王以冷酷残忍、热衷权力的生前形象出现,甚至颠覆伦理、篡位夺权的恶行都被爱情故事引起的怜悯和愉悦的共情所消解,波格涅斯、雷欧提斯、欧菲莉亚等配角形象也在暧昧的边界徘徊不定。这不由得令人怀疑起王子复仇的正当性与合理性。事实上,当《哈姆雷特》的价值体系在另一文本中被重新建构时,王子的复仇反而导致所有人走向了灭亡。
如果要回溯价值伦理体系的转变从何处开始,必将先整理出文本中占据中心位置的话语发声者。在《哈姆雷特》中,毫无疑问哈姆雷特是第一敘述者,他几乎占文本一半的内心独白传达出一种强大的内心力量,在打动读者的同时也设立一种道德伦理的信仰。哈罗德·布鲁姆写道:“哈姆雷特有七次独白,这些独白有两个观众,我们自己和哈姆雷特,而我们逐渐通过无意中听到而不仅仅是听到,而学会了模仿他……因此,拒绝认同哈姆雷特几乎是不自然的事,当读者无意中在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熟悉的秉性时,哈姆雷特早已内化成读者内心的人格,不得不伴随着他内心进行意识疆域的无限拓展。”b但在《葛特露与克劳狄斯》中,读者竟也能轻易地转换阵营,表现出对这乱伦罪恶的偷情一种极大的宽容,这毫无疑问有葛特露这位女性第一叙述者的作用。
当故事的时间线前置至一切复仇发生之前时,国王的鬼魂尚未从泥土中复活指控一切,作为偷情和欲望象征的软弱的女性符号已经抢先通过自己的叙述自辩。因此,父权的指控被抢占了道德的优先级,葛特露采取了和哈姆雷特同一的策略——通过内心独白来获取认同,在倾听这位女性被压抑、被忽视的不幸福的婚姻时,读者情不自禁地将这种自我发声视为足以跨越伦理沟壑的正当诉求。而当悖逆伦理的不正义性让位于被压抑的欲望诉求时,一种荒谬而不平等的竞争开始,并取得一种不公平的胜利,这种胜利具体表现在读者会对哪个角色慷慨地付出自己的怜悯和同情。这种时候,连续阅读完两个文本的读者往往会被自己多变的情感立场所混淆,不禁怀疑自己对于道德的标准是否适当:他时而轻而易举地原谅一个偷情者,时而怂恿着王子举起复仇的宝剑;他时而是葛特露,时而是哈姆雷特。
毫无疑问,这种立场的颠覆是文本施展了某种话术所致,观察文本的话语构成可以发现,《哈姆雷特》和《葛特露与克劳狄斯》都依仗着某种本应正当存在的客体声音的掩埋,来使得主体话语在利于自己的主场作战:《葛特露与克劳狄斯》采取了一种“女性”投射在“男性”、“后宫”投射在“朝堂”的视角,来使父权制的道德体系在与女性追求自我价值的对抗中降格为父权体系的压迫与控制,消解了严肃宏大的道德叙事的压力。《哈姆雷特》中王子在试图整顿社会和人性秩序时也忽略了欲望个体的自我辩解,使至高伦理的光辉轻而易举地掩盖了边缘人物的话语。王子剥夺了偷情者发声的权利,给母亲贴上软弱、放荡的标签,将恶的渊薮与偷情的逆伦等同,将失序的秩序与错乱的世情相连,致力于将母亲的失格行为与叔父的篡位行径捆束在一起,成为一个一体的道德符号,令人警醒。此外,文本有意回避了对暴力复仇的正当性与适当程度的讨论来保证崇高道德理想的纯洁性,使得王子在思考人性秩序时不至于多生枝节。对个体的有意忽视推进了王子意识疆域拓展的步伐,扫荡了一切障碍,让耀眼的道德光辉普照每个读者的心灵。
二、绳索的绞杀——不公平的战争
这种抢夺道德优先级的不公平的战争最早不是开始于评论家的笔下,甚至也不是第一叙述者开口的那刻,而是早在一切口中吐出的“话语”之前,文本的话语构成已通过某种声音缺位判定好了竞争的结局。
在《哈姆雷特》中,老国王作为鬼魂出现,向哈姆雷特传达复仇的愿望,这是一种父权谱系之中传递的权力与意志,而母亲被剥夺话语权,在伦理体系中被自动安排在道德失序的位置,这种安排无疑是父权的叙事策略。但由于失去了另一性别话语的在场,这种父传子的话语传递被自然地拔高到了一种道德层面上的记忆传承,一种具有人类普遍性的至高道德理想。至此,道德理想成为至高层级,个体欲求(尤其是女性的个体欲求)被降格为次层次,在宏大的讨论中自然不便再过多牵涉次层级的讨论,以免思考的广度和深度有所损害,即使这样宏大的信仰叙事不自觉地纳入了父系伦理的价值体系。个体话语的缺位实际上是叙事为一个宏大目标而所做出的策略性牺牲,消除了形象叛乱的可能性。
正如有学者指出:“女性的身体不仅被看作空缺或者不在场,更被看作泄露、失控、渗漏的液体……这种无形包裹住了所有的形体,这种无序威胁着所有的次序。”c当战争开始,女性的个体诉求如果要被迫站上战场,与至高道德竞争道德的优先级,不公平之处便显而易见。这种个体诉求轻而易举地被重新赋名——失序的道德和人性欲望,以便于被它的对手轻而易举地战胜。
而在《葛特露与克劳狄斯》中,文字的幻术也同样闪现暗芒。在女性自我叙述的口吻中,男性作为主动排斥她的存在,宏大的目标仿佛只是父子俩在男性世界里自得其乐的冷酷捕猎,而王后在光辉照不到的私人领地抚慰自我涌动的欲望。当王后除了是老哈姆雷特的王后、小哈姆雷特的母亲之外,还拥有了自己的前传、领地与话语时,两个性别的阵营——男性世界与女性世界就此划分开来。用王后的视角看哈姆雷特会得出充满性别差异色彩的形象:“可是他玩的游戏似乎总是有意把她排斥在外——都是一些神秘的、吵吵闹闹的游戏,他用棍子、短桨、弓箭、骰子……乒乒乓乓地模拟打仗,当然,指挥官总是他。少女时代的葛露莎爱玩的文雅的木环、陀螺和玩偶,在这个充满了攻击性的幻象、暴力‘复仇’的男性世界失去了用武之地。”
在这样的性别视域中,王后对自己女性世界的建构同样是对男性世界的一种重构——将道德理想降格为父权伦理,将伦理纲常的悖逆也降格为一种对情感的压抑和迫害,合理化了权力获得的非正当手段。这样的视角下,霍尔迪文不再是一个完美的传授箴言的鬼魂,他变得丑陋、累赘、肥胖、自大、自私冷酷、热衷权力和征战,甚至粗暴地将女性视为物品。而在这样的父系传承下的哈姆雷特,同样阴沉寡欢,藐视长辈,对下人冷酷无情,反复无常,有一些怪癖,并同样排斥着爱着他的母亲。
但这样的女性构筑起的世界也存在岌岌可危的一面,去权力化的性别话语会不会是女性一厢情愿搭建出的伊甸园呢?
霍尔迪文为王后在爱尔西诺宫建造了一个封闭的牢笼,葛特露与冯贡在哥伦贝斯戈尔森林的小屋里幽会,并视之为牢笼之外的一个伊甸园的乐园。但正如作品中所言,被放生的猎鹰的结局仍然存疑:“自由?可是自由对它而言,又能意味着什么呢?只会死在一个体格更大,更加凶猛,野性完全没有受到人力驯化的食肉猛禽的利爪之下罢了。”王后伊甸园的结局不也正是由男性世界暴力、冷酷、野蛮的力量被打破了吗?尽管王后对此一无所知——她不仅没有察觉到伊甸园的覆灭,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第二任丈夫用血腥手段和权力运作建造的第二个“伊甸园”究竟是乐园还是牢笼。王后对自己的追求存在一厢情愿的成分,因此她的视角也极有可能存在一些危险的偏颇,或者是感情引导下叙事策略性的取舍。
当老哈姆雷特和小哈姆雷特拒绝接近她的内心时,这对父子被划入封闭的父权体系,而冯贡作为一起偷吃禁果的爱侣被获准进入女性世界的资格。这属性是如此确定——王后常常忘了冯贡也是一个在男性世界浴血的权力争夺者。被纳入女性世界的冯贡获得过分的宽容,甚至在道德领域犯下的罪行都因享有了女性世界的福利而获得谅解。
如前文所言,至高的道德光辉不再普照所有地界时,天幕下是两个划分的阵营:男性世界与女性世界。此时两股绳索的绞缠战争通过文字施展诡计,不公平的竞争开始,并决出胜负。如果说《哈姆雷特》玩弄手段忽視了欲望个体的辩解,将其压缩成恶的标签,《葛特露与克劳狄斯》也同样忽视了哈姆雷特身上复杂的个体性和有价值的哲理思考,对其进行了浅薄化和片面化的处理。在绳索的绞杀中,前者的哈姆雷特战胜了葛特露与克劳狄斯,后者的哈姆雷特败于他们之手。文字幻术的光芒闪烁,而不公平的战争决出胜负。
三、欲望的谱系——身份的建构
两种文本展现了男性与女性不同的身份建构过程,父性谱系的传承伴随着父与子之间的争执和杀戮,必有一方倒下而另一方上位,将前者内化为胜者,而母性谱系的传承似乎由于女性身体流淌着羞耻的原罪而自动结成共盟,分享一种亲密关系。
残雪在《两种重建——〈哈姆雷特〉》中提出,《哈姆雷特》实际上是一个王子追求原始道德记忆传承的复活重生故事。“先王类似于人的原始记忆,一种人不能重返而又下决心重返的记忆。人只有一种办法来复活古老的记忆,那就是创造,就是出自心灵的表演……记住父亲就是自己取代父亲。一个生动的、崭新的幽灵形象再生了。”“精神王国只能是,也永远是在失败中重建,人所经历的打击越惨痛,精神的升华越纯净。”d哈姆雷特在痛苦磋磨地扮演完美道德形象的过程中,只有经历了死亡,才能取代父亲,完整地复生。
在驱逐“鬼魂”这个完美形象的同时,哈姆雷特已经完美内化并且取代了“鬼魂”。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言:“前四幕的哈姆雷特,受其父亲鬼魂所挫,即是说,受哈姆雷特局部地以及忧烦地把父亲的精神内化所挫。在第五幕中,鬼魂被驱逐,它是被一股巨大的创造性努力驱逐的……读者也许比观戏者更能看出《哈姆雷特》几乎是两部不同的戏,一部是第一至第四幕,一部是第五幕,因为第五幕的王子似乎比前四幕那个逃学的学生老了至少十岁。”
而葛特露与她早逝的母亲欧娜,以及希望成为自己儿媳妇的奥菲利亚构成了女性的谱系,欲望在三代人之间通过女性的身份传递并由此建构自己的身份。这种经验的传承不是后者对前者的焦虑或者野心的反叛,而是天生地流淌在女性体内对欲望的共同回响,这种回响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巨大回音,构建了一个共有的、分享的女性形象,这是她们默契的来源。
欧娜本是文德族的公主,被俘虏后被迫成为葛特露父亲的妻子。她即使抗拒罗瑞克的占有,但仍然逐渐屈服于身体的本能,这使得她的身份在欲望和理性秩序的冲突之间构成了一个复杂的自我。而奥菲利亚,虽然过分文静温顺,听从着父亲兄长的劝告不过早失去自己的贞操,在父兄的话语体系中驯服地长大,但面对爱情她也能喊出:“哦,除了哈姆雷特,我谁也不想要!我不可能像爱他那样爱上另外一个人。”葛特露没有女儿,因此对于陷入情感旋涡的奥菲利亚满含慈爱之心,甚至与她分享同一女性谱系内女性同伴的内心话语。这里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事实上,她们三代人都失去了关于母亲的记忆和情感传承。葛特露和奥菲利亚都过早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却通过一种欲望的原始记忆自发构成了一条母性的链条,仿佛身体里传来了耶和华时代夏娃偷食禁果的欲望的古老回响。女性似乎从夏娃开始就为欲望和理性的冲突而苦恼,并不自觉地为之代言,成为欲望的原始记忆的继承者。在《葛特露与克劳狄斯》中,女性的情欲解放是一种身体话语对于权力话语的抗争,身体的胜利宣告着被压抑的人性欲望的胜利。
四、结语
重新回顾叙事对立的起因,可以发现有时候叙事的对立更倾向于文本为了保证它的“纯洁性”而施用的手段:毕竟读者不愿让哈姆雷特在复仇的当口面临纠结复仇合理性的窘境,也不愿在为葛特露的爱情故事沉醉后把她送入道德的断头台。正如宏大叙事中或许可以留下个体自我个性呼吸的空间,但一旦个体的话语竟然要威胁到文本立场的根基——那便要谨慎衡量其必要性,以免顾此失彼。
a 〔美〕约翰·厄普代克:《葛特露与克劳狄斯——〈哈姆雷特〉前传》,杨莉馨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3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美〕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24—22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Nelson R . Volatile Bodies:Toward a Corporeal Feminismby Elizabeth Grosz[J].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New Series),1996,98(4):918-919.
d 残雪:《两种重建——〈哈姆雷特〉分析》,《出版广角》2000年第12期,第34—35页。
参考文献:
[1] 约翰·厄普代克.葛特露与克劳狄斯——《哈姆雷特》前传[M].杨莉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2] 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3] 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4] 罗峰.哈姆雷特与哲学[J].外国文学研究,2016,38(6).
作 者: 杨嘉宜,南京师范大学本科毕业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