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彬
一
他鲜为人知的姓氏在庞大驳杂的《百家姓》里偏安一隅,单薄得像一个没有多少子民又没有多少土地的土司。但这个姓氏的历史却又源远流长,谁人都知道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典故,就出自他这个姓氏中的一位武士,这位武士在春秋战国时期就位列四大刺客之一。也就是那个以刺杀和忠义闻名的人,在二千多年的历史卷面,为他的姓氏留下过一个形单影只的背影。
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在遥远的滇西小城瑞丽。曾经有个算命的瞎子摩挲着他胸前的祖传玉佛,神秘地告诉他,他的姓名里埋藏着一大笔价值不菲的财富,但条件是让他一路向西,并绝口不提他的姓氏,直到碰到和他同一姓氏的那位财神。
一无所有的人更容易听从命运的召唤,于是他一路向西,来到这儿,又或因为他胸前总是吊着的玉佛和永不消失的微笑,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喊他阿福。在瑞丽坝子做翡翠生意的圈子里,他也算是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
现在阿福就挂在钢钎一样嵌在怒江悬崖绝壁的一棵松树上。隔江望去,像一件挂在树上的湿漉漉的风衣。雨水的冰凉和车祸造成的创伤让他周身疼痛,仿佛骨头散架了。偶尔清醒时他会看到坠在胸前的玉佛和从玉佛上滴落的水珠,以及一滴滴雨珠散发着光芒坠落向一片咆哮的怒江,如同一个人坠向一片茫茫的人世。
二
层层叠叠的热带雨林,五光十色的水果和民族服饰,千奇百怪的饮食和珠宝的光芒、夜晚的烟花,以及那条蜿蜒在瑞丽坝子上的雾气腾腾的瑞丽江,很快淹没了赣江留给他的那些不舒服的记忆。他每天尽情享用着这热带的甜丝丝的空氣,出没于最热闹的赌石巿场。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他终于浪迹街头。由于饥饿的袭来,他才发现他的衣袋比他的脸还要干净。他早就预感到了这天迟早会到来,但想不到来得这么快。而南昌城的瞎子提到的那些埋藏在他姓名里的巨大财富却迟迟没有出现。
回到客栈,他的房卡已经失效。老板耐心地告诉他打开房门的办法:要么结清房费,要么找一件可以抵扣房费的相当的物件,比如吊在他胸口上的玉佛。老板边说边垂涎地盯着他的胸口。他摘下玉佛交给了老板。老板摩挲着那块和田老玉,笑眯眯地说,玉佛暂时放他那里,等他结清房费后,会物归原主。客栈老板的建议合情合理,无可挑剔。只是他毫不客气地将玉佛戴在身上,让阿福怒火攻心。他拎着被清出房间的行李砰地关上房门时,门外传来客栈老板不急不躁的声音:阿福,记得赎回你的玉佛。
阿福没有理会客栈老板善意的提醒,屋里的闷热已经搞得他昏昏沉沉。他恼怒地推开窗,可是,窗外那棵形如巨伞的菩提树,面对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热浪和毒辣的太阳,已经变得蔫头蔫脑。他找不到一丝凉意,又奋力地关上窗,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会儿,他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徘徊在一边朝西,一边朝北的丫形路口。他不知道他应该朝西还是往北。而丫形路口上的天空被形如山脊的云彩将西方和北方变得泾渭分明:西边天高云淡,北边乌云密布。突然,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在身后飙起,一辆山地越野车带着滚滚的烟尘从身边一闪而过。
三
豫让骑着快马,如风一样刮过丫形路口后,沿着春秋战国的大路,一路向北疾驰。他心中已然决绝,再不回头,风雨兼程赶回到晋国中行氏家。遥远的路途并没有让他花费太多的时间,因为那匹枣红色的千里马只须饮用少量的水和呼啸而过的风作为能量。不久前他从范氏改换门庭到中行氏。恰好他离开中行氏的那天,中行氏要举行围猎活动,不见了那匹枣红色的千里马,一问才知道马被他骑走了,回来后他便遭到了中行氏劈头盖脸的斥责。他本是习武之人,生性刚烈、脾性倨傲,一怒之下卷起铺盖离开了中行氏。从此浪迹天涯、四处漂泊,甚至沦落到露宿街头。王城的雪花总是从无尽黑暗的虚空中缓缓飘落。已经三天没有食物可吃的豫让,终于在饥寒中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宽阔的王城大街上。一辆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将他扶上了马车,并喂之一碗滚烫的肉汤。救他的人是晋国的执政大臣智伯。
四
车辆急促的喇叭声和发动机的咆哮声惊醒了阿福。窗外的菩提树已被突如其来的黄昏和迫不及待的夜色,抹剩下一团没有表情的轮廓。随之而来的饥火烧肠迫使他走出客栈,漫无目的地走在灯火开始点亮的街上。路灯将街边棕榈树的影子弄得乱七八糟,状如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一条夹着尾巴的流浪狗叼着一根骨头,可怜兮兮地在树影下四处乱窜。一阵风后,街边的烧烤味熏得他几乎失去了理智。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顺着声音望去,是大富豪酒吧的老板黄三。黄三站在酒吧门前,围着宽松的缅国花格子笼基——阿福是在赌石市场认识的黄三。黄三不仅赌石,还开了两家酒吧——大富豪和大美人。前些日子他经常在那里喝酒,流连忘返。此时,人声鼎沸的酒吧充斥着赤膊上阵的男人猜拳行令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声,以及袒胸露背的女人回敬男人的粗鲁而发出的尖叫声。桌上置满酒瓶和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阿福跟着黄三穿过酒吧,穿过一片长满香蕉和芒果树的林子,来到酒吧后院一间昏暗的屋里。黄三问阿福吃饭了没有,阿福没吭声。一台电风扇在屋角没完没了地摇头摆尾,嗡嗡直响。黄三让人从街上端来一盆米线和几盘烤肉,还有一箱啤酒。那晚阿福确实需要烧酒啤酒来洗洗自己。酒吧的嘈杂声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过树叶和距离。阿福喝得酩酊大醉,以至黄三不得不挑选了两个身强力壮的酒吧伙计,才把他那不老实的瘦削身子扛回客栈。
两天后,黄三带着阿福到了瑞丽江对岸的缅甸。他们在一个凤尾竹掩映下的村子里住了一晩。但第二天他们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穿越了葳蕤的原始雨林回到瑞丽城。一望无垠的热带雨林时常会把猎人和釆药者弄得晕头转向,除了大象、老虎和其他动物外。阿福天生有着辨别方向和识别道路的特殊本领,这种特殊本领早被黄三一眼识破。他们在雨林中留下了许多只有他们知道的路标。这条隐蔽之路阿福走过三趟。最后一趟他的运气似乎用光了,在他爬下悬崖时右腿摔骨折了。黄三找了个小有名气的傣医将阿福的骨头接上后,把他留在了客栈养伤。空落落的日子里阿福会不自觉地伸手去摸前胸,直到那时,他才想起他的玉佛还抵押在客栈老板那儿。骨折给他换来了五万元的不菲收入。一个月后,他拄着拐杖下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挂在客栈老板胸上的玉佛赎了回来。可是,第二天一早,宿醉的客栈老板突然从客栈二楼的楼梯上一脚踏空,摔到了楼下,同样也是小腿骨折。阿福看到客栈老板和他一样右腿骨折,且骨折的地方一模一样,顿时一阵恐慌。
阿福住的客栈离瑞丽江不远,从窗口就能看见白花花的芦苇花,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江水从容的哗啦声。客栈的院子很大,除了一棵高大的菩提树外,还有芭蕉、芒果、荔枝、凤凰花和凤尾竹。从瑞丽江飘来的风将凤尾竹吹得摇头晃脑。客栈老板的腿摔伤后,让人在院里的菩提树下放了两把躺椅和一张喝茶吃饭的桌子,并搬来一台电视绑在菩提树上。他们二人躺在院里翘着伤腿,喝茶聊天,看着电视,在菩提树荫下吹着翻过院墙的风。客栈老板将电视声音调小后对阿福说道:我说阿福呀,你这玉佛有点邪门:你把玉佛抵押给我后,你的腿就摔伤了;而你赎回玉佛后,我的腿又摔伤了。而且我们摔伤的腿都是右腿,还在同一个部位。你说邪门不邪门?阿福斜瞅了老板一眼:什么邪门,是灵验——玉佛是当过流民、贩过古董的爷爷传下来的,从小就挂在我的脖子上。阿福又想起南昌城的瞎子的话——他的姓名里埋藏着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就有些怅然若失。
突然,客栈老板指着挂在树上的电视嚷道:哎呦,瞧瞧又是一起贩毒的……客栈老板的声音和电视画面让阿福惊恐万分:电视正在播放一群手持微型冲锋枪的警察在密林里的镜头。阿福一眼就认出那片密林是他走过三次的地方……他拔身而起,可是随之而来的疼痛又让他呻吟不止。直到播音员播报两个毒贩因为警察的抓捕拉响了随身携带的手雷当场身亡时,阿福才将身子重新躺回椅子上,但已经满头大汗。客栈老板一脸诧异,对他叮嘱道:小心点儿嘛。
从那天起,只要有人在客栈大声讲话,阿福就会胆战心惊,坐立不安。
几天后,黄三突然来到客棧,将心惊胆战的阿福从院里搀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后对他说道:阿福,你好好养伤,我最近有些事需要处理,得离开瑞丽些日子。黄三说完后撂下一万块钱走了。黄三走后,阿福也就将这件事慢慢淡忘了,直到再一次见到黄三。
五
豫让被智伯的马车拉回府后,慢慢缓过劲来。智伯又让人拿来衣服让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豫让穿上。吃饱喝足、梳洗后的豫让又回到了气宇轩昂的武士状态。眼下,智伯与韩、魏两家商议联合讨伐赵氏,正是用人之际。他听说豫让不仅武艺高强,且是个忠诚之人,于是便将豫让尊为国士,还为他娶了一房媳妇。可是,在后来讨伐赵氏胜利在望之时,韩、魏两家突然背信弃义,阵前倒戈,且与赵氏合伙。合伙后的韩、魏、赵三家一举歼灭了智伯的军队,并瓜分了他的地盘,还一鼓作气将智氏一族两百多人赶尽杀绝。豫让依仗高超的武艺才得以落荒而逃,藏于深山密林的一户打猎人家。
漫山遍野的积雪抹去了他的行踪,只有为他开门的猎户和无处不在的雪花才知道他的藏身之处。
这是一个色彩单一的世界,是一幅没有流水、绿叶、野草、田野、森林、鲜花和动物的平面图,连猎户的茅舍也淹没在这幅雪白的画面。他除了与猎人一起出门打猎外,闲时习武练剑。练剑时,阴沉的天空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他的剑法已到了水泼不进的地步,以至于没有一片雪花能够靠近他。茅屋上的积雪因为舞剑扬起的气流而落下。回到屋里,猎户为他的发髻和衣襟上没有一朵雪花惊得目瞪口呆。
一天,猎户从集市回来,告诉他说赵襄子将智伯的头颅骨涂上漆后用来饮酒作乐。豫让听后默不作声,随即又手起剑落,削掉了左手的拇指,他用自残的方式发誓要为智伯报仇。
六
阿福第一次踏进赌石市场,是来到瑞丽城的那天晚上。瑞丽城赌石的名声早已让他的耳朵磨起了茧子。他不需要别人的引领,赌石市场里的鞭炮声和灿烂的烟花是他的向导。那是赌涨石头的老板既定的发财了的仪式:只有燃放的烟花才能表达突然暴富的惊喜。夜晚的赌石市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灯火通明,而是一束束闪着蓝光的大棚市场。手电筒凌乱的灯光和憧憧人影,就像古老而神秘的宗教仪式。他对赌石这个行当并不陌生,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当他看到一对夫妇正在为一块石头犹豫不定时,他对他们说让他看看。他接过石头,并没有使用摊主的强光手电筒,而是借着手电筒的余光,用手摸了下石头的皮层后,就对他们说,这石头不错。这是一块没有开过天窗的闷头石。夫妻二人在疑惑的目光中完成了交易,然后他随他们去解石,仅一会儿功夫,鞭炮声炸响。那天晚上阿福并没有为自己赌石。他只是将他自命不凡的天赋在那对夫妇身上小试牛刀,并帮助他们完成了他们迫切需要的意外惊喜。专业的强光手电筒是赌石中常用的、必不可少的工具。而阿福赌石,并不使用手电筒,当然他也不会用,因为他从未学过如何赌石。但他有一套对于赌石自以为是的思维方式:他认为赌石靠的是运气,是第六感觉;并且他找到了赌石为什么会十赌九输,为什么神仙难断寸玉,为什么一刀穷、一刀富、一刀披麻布的原因:因为那些传统的赌石方法误导了赌石者——看石头场口,看石头的老坑、新坑,看石头的籽料和山料,看石头皮壳粗细、色彩、蟒带、裂痕、雾状等等乱七八糟的赌石方法。当然,这些赌石的专用术语于他而言全是些陌生的名词,靠这些陌生的名词和手电筒就能替代还没有发明的尖端科技仪器来赌石,他认为输是必然的结果,是板上钉钉的事。阿福对于赌石的看法自有他的道理,神仙对赌石都束手无策,何况人呢。
一向乐于助人的阿福喜欢帮人看赌石。但凡遇上赌石的人拿不定主意时,他总会帮人拿主意。以至赌石人以为他是摊主的托,可最终还是被他的言语所惑,且十看九涨。以至他在赌石市场的名声超过了他的赌石技巧,以至卖石的摊主对他不得不另眼相看。可到他自己赌石时,却犹豫不定,缩手缩脚,且十赌九输。为此,他大惑不解——只要他出手赌石,他的第六感觉就会不翼而飞,但又按捺不住冲动的欲望。没几天时间,他便灰溜溜地离开了喧嚣的赌石市场,并将他身上的玉佛挂在了客栈老板的脖子上。
阿福的腿伤痊愈后,他又去了赌石市场。在养伤期间他想了很多,他觉得需要再一次检验他赌石的第六感觉。他认为这是他对自我能力的再次认知和检验,而客栈老板却认为是赌瘾的再一次复发。老板哂笑道:别扯那高大上的,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事实证明,他的第六感觉还是为别人而长。没有几天时间,他用伤残的腿和砍脑袋的风险换来的几万块钱,又装进了那些摊主的腰包。他回到客栈,他的房门又打不开了。这次客栈老板收下他的玉佛时,并没有把玉佛挂在脖子上,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锁进了抽屉。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客栈老板敲开阿福的房门对阿福说,他有个亲戚在赌石市场对面的写字楼开了家玉石商号,这些日子正在招聘员工,他跟他的亲戚说起过他,他的亲戚同意让他去面试。阿福出门前冲了个澡,洗了把脸,不是为争取工作而必要的体面,仅仅是天太热了,仿佛身体的水分都要被榨干。
阿福来到了客栈老板叮嘱的写字楼,上了十八楼,进入玉石商号。面试他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客栈老板的亲戚。当他报上姓名时,女人满脸惊讶地对她男人说道:这么巧啊老公,跟你一个姓哩——她的男人姓豫名田,北京人;阿福姓豫名福,江西人。女人以为她这辈子再也不会遇上这样稀奇古怪姓氏的人。因为姓氏的缘故,面试成为了多余的程序,夫妻俩毋须举手表决就一致同意阿福到商号上班;并且给阿福开了数目可观的月薪,还有提成和年终奖。就在阿福满心欢喜时,豫田却拿出一块玉佩问阿福是否有转让的意向。阿福一看是他抵押在客栈里的玉佛,顿时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豫田的女人解释说,是她表姐夫从客栈拿来让他们帮忙估个价的,豫田见到玉佛后喜欢得不得了,因此才留下玉佛并问阿福是否有转让的意思。阿福满脸羞愧地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不敢转。豫田见没有商量余地,便问阿福能否让他戴些日子,因为他实在太喜爱了。阿福爽快地答应了。
阿福上班后,豫田和他的女人不仅教会他如何看石头的场口,如何识别老坑、新坑,如何看石头皮壳的晶体结构、颜色、色带走向、裂痕走向,以及如何使用强光手电筒和如何分辨雾状等等。以至阿福后来能够在商号里收货验货,独当一面,再后来商号进大料原石,豫田夫妇举棋不定进退维谷时,阿福的意见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豫田毫不忌讳商号里老板和员工的上下级关系,当着员工的面,与阿福称兄道弟;并时常带他出去商务应酬,向客户介绍时也称他是自家兄弟。但他们两人的长相并不支持这样的称呼:一个高大魁梧的北方汉子,一个矮小瘦弱的南方人,怎么也不像兄弟。豫田若没有应酬,下班后总会带阿福一起回家吃饭。豫田媳妇是个地地道道的傣族女人,从小在瑞丽坝子的竹楼里长大,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对阿福也一样好:每次给丈夫买衣服、鞋、袜子和洗漱用品之类的东西,总有阿福的一份。阿福也将豫田和他妻子称作大哥大嫂。豫田有一幢占地两亩多的别墅。偌大的别墅就住着豫田夫妇、儿子和保姆四人。阿福住的客栈离豫田家并不远,夫妻俩劝阿福搬出客栈,住在家里。可阿福自由散漫惯了,觉得不方便。
六月的凤凰花似乎才开始舒展花瓣,但一望无际的热带雨林已经进入了漫长的雨季。没完没了的雨水淹没了春天刻在瑞丽江边的痕迹。一天,阿福接到父亲从江西打来的电话,说村里遭到了洪灾,家里的老屋也被洪水冲毁了。豫田听说后二话不说,让妻子赶忙给阿福的父亲汇了十万块钱。汇完钱后阿福突然想起那个算命瞎子的话,他打了一个激灵,心中不胜唏嘘。
这是一块带蜡皮壳的会卡老场口的翡翠原石。当店主阿森从保险柜里取出石头,递给阿福时,阿福确定这是块凤毛麟角的好料。店主阿森与阿福关系不错。阿森但凡从缅甸买到上好的赌石料,总会让阿福帮忙甄别。阿福将手电筒强烈的灯光打在石头上时,他的心脏几乎要蹿出他的喉咙。他的第六感觉告诉他这是一块成片的高绿色原石。原石开了个很小的四方窗口。阿福将灯光打到窗口上,灯光水长,仿佛是一盏透明的灯笼,不仅光线清晰,而且莹光感强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将灯光扫了一遍石头,虽然裂纹较多,但布满松花,翻砂好,蟒带清晰明确。阿森告诉他说,他担心石头的裂纹会延伸到石头里面去,因为皮壳上的裂纹实在太多了,并且裂纹的走向不好、杂乱无章,形同纵横交错的蛛网。阿森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翡翠原石最怕细小的裂纹,这种裂纹一旦侵入里层,这块料也就基本废了。但阿福的第六感觉告诉他,这仅是外伤而已,裂纹并没有进去。阿福没吭声。他重新看了遍石头后问阿森打算多少钱出手。阿森伸出一个巴掌。阿福仍然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出了阿森的店。
阿福返回玉石商号,直奔豫田的办公室,把那块会卡石料的事告诉了豫田。他对豫田说,这是一块罕见的赌料,只是料的皮壳裂纹太多,但不消担心,他敢保证裂纹侵不到石头里面去,只是价钱高得离谱。豫田问他多少钱?他说五百万。豫田二话没说,拉起阿福冲到阿森的玉石店。一个月后,这块翡翠原石切开后价格翻了五倍。
七
等不及手指伤口的愈合,豫让就开始了他的报仇行动。十二月,无休无止的雪花已经快要跨进新年了,但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他在街上游荡,寻找进入赵襄子府邸的时机,可是赵府始终壁垒森严。直到有一天,来了一群被押解着的罪人,这些罪人是到府里做修缮工作的。他终于混在罪人中进了赵府,在赵府他被指定修缮厕所。可是在赵襄子内急上厕所时,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惊肉跳。他看到了陌生人豫让。于是,让人将他捉住,并从他的身上搜出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他知道被赵襄子抓住的后果,便直言不讳地说是为主人智伯报仇。赵襄子反问他曾在范氏和中行氏手下做过事,可后来两家都被智伯灭了,为何不替他们两家报仇,反而投奔智伯,而且还要为智伯报仇?他说,范氏和中行氏待我如一般人,我像一般人那样报答他们就可以了。而智伯识我、宠我和尊我,对我恩重如山,你却不仅杀了我的恩人,还将他的头颅当作饮酒器皿作乐,我怎么能熟视无睹呢?赵襄子的随从挥舞着刀剑要砍下他的脑袋,但赵襄子拦住了他们说:为故主报仇,是个忠勇的武士。赵襄子处死了押解罪人的兵士和当期的所有罪人,却把豫让放了。
豫让刺杀赵襄子失败后,回到深山里的獵户家。赵襄子放过他让他始料不及,但他并不在意,也不感激。赵襄子已经认识他,加大了他的刺杀难度。他想,现在唯一要做的是改变自己的外貌,让赵襄子认不出他来。猎户告诉他有一种治疗癣疾的漆树能改变人的皮肤外形和颜色。于是他采了些漆树树皮的汁涂抹在脸上,他的皮肤顿时被漆树的汁咬出了大片水泡,水泡破裂后,结痂的皮肤又变成了凹凸不平的褐黑色疙瘩。直到他站在流水边,也认不出流水中的自己。他又担心他的声音会出卖他,于是他从火盆里夹起烧得通红的木炭,放入口中吞咽下去。一切准备就绪,他望着水中的陌生人,用漏风的嗓音在旷野中痛哭了一场。
这一年晋国的冬天比任何一年都还要寒冷。绛城雪风刮骨,贴着地面四处寻找门缝。豫让利剑在怀,衣衫褴褛,在自己的家门口,和妻子擦肩而过,她只是用诧异的眼神瞧了他一眼。有一个叫喜的朋友认出了他,哭泣着对他说道:凭着你高强的武艺,委身于赵襄子,他一定会亲近和宠爱你;到那时,你再干你想干的事呀。豫让对喜的好言相勸不屑一顾,且嗤之以鼻:我之所以没那么做,就是要让那些心怀鬼胎侍俸国君的臣子感到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八
阿福得空就到商号对面的赌石市场,但他已经不再为自己赌石了。因为只要用自己的钱来赌石,他总会显得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并且他的第六感觉就会消失。这天,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他转身一看是穿着花格子笼基的黄三,吓得他扭头就跑,可是黄三硬拉着他进了一家赌石店,并告诉阿福说他几天前才从缅国回来,这是他新开的赌石店。黄三的赌石店门面很大,人来人往,生意不错,店里的三四个伙计正在忙着招呼客人。黄三对阿福说,这儿说话不方便,让阿福晚上到酒吧找他,有要紧事相商。
夜晚的瑞丽城洋溢着异国的情调。女人服饰艳丽,男人刺着刺青。阿福穿过喧嚣嘈杂的闹市,到了瑞丽江边,江面升起了灰白的雾,朦朦胧胧地将沿江两岸的凤尾竹和傣家竹楼掩映在淡淡的水雾中。此时的瑞丽江,已被浓稠的暮色切成了一块灰色的断面,这个断面没有远方,没有色彩,只有时隐时现的线条勾勒出一个静态的江岸轮廓。从表面上看,江水平缓、阒寂,但他知道,模糊不清的江面下,却因为漫长的雨季而暗流涌动。他从江边返回到闹市,踯躅在黄三酒吧的对面,他用不停走动的方式来宣泄他烦躁不安的情绪。他不知道黄三找他要做什么,他担心黄三还会拉他下水。一想到那事,烦躁的心情就会冒头,全身就会颤抖不已。就在这时,黄三在街对面看见了他,朝他招手。他硬着头皮穿过了街道。
他们仍旧坐在后院的那间屋子。酒吧里声嘶力竭的歌声轻松自如地穿过院里的芭蕉林和芒果树,飘逸在他们的面前。黄三仿佛已把阿福的心事看透,对他说道,我已经金盆洗手了,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随着几杯啤酒下肚,阿福悬着的心似乎才放松了些,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他确实需要酒来定定神。就在他放开喝酒时,黄三却又旧事重提。黄三说他们的那条秘密通道那么快就被警察发现,肯定有人出卖了他们。提供给警方线索的人是客栈老板和豫田。阿福瞪着通红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黄三。黄三变了下腔调,安慰他说:只是可能。缅甸那边的人认为豫田不仅是线人,而且可能是来自北京的警察。黄三说到豫田是警察时,阿福的脊背一阵发凉。黄三又接着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顺子和丘八在密林里死了,我现在也是一个正经的翡翠商人。
九
豫让终于等来了一次绝佳的刺杀机会。赵襄子每次出行都要经过一道狭窄的桥。豫让就埋伏在桥下,他自认现在的剑法,只要赵襄子过桥,便可将赵襄子的头颅斩落于马下。
这天上午,艳阳高照,河两岸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汇集在了桥下的河流。河面翻腾的浪花,被河岸的岩石拍成了成堆的碎片,这些碎片悄无声息地散落在河面,随着时间周而复始地穿过了桥下。
二月如针芒的风还是发现了他,并刺穿他的衣服,直抵骨缝。
时隔不久,赵襄子果然带着他的随从浩浩荡荡地向桥头走来,突然,桥边的柳树上忽地飞起一只大鸟,将赵襄子的马惊得前蹄腾空,大声嘶鸣。赵襄子觉得桥下有异,命人搜索,一会儿桥下传来了厮杀声。豫让寡不敌众,被赵襄子的随从擒下。赵襄子见到擒住的刺客又是豫让,并没有感到奇怪,反而微笑着对他说道:您对智伯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因为我赞赏您忠诚的美德,我已经放过您一次了,而这次我不会再放过您。
十
第二天中午,阿福悄无声息地来到黄三的毛料店。黄三已经在店里等他。看到阿福来后,黄三让店里的伙计劝走客人,关门歇业。就在这时,阿森从里屋出来,双手抱着一块十多公斤重的原石。黄三并没有理会阿福的惊愕,对阿福说道:阿森你是熟悉的。黄三没有过渡,直接跳转了话题:这是一块非常罕见的莫西沙大料,几天前才用那边的军车运来。我敢肯定整个瑞丽城找不到第二块这样的莫西沙大料,你好好瞧瞧。阿福对黄三的话置若罔闻,而是用诧异的眼神瞅着阿森。黄三见阿福不吭声。又对阿福说,这是阿森开的店,但我是大股东。阿福接过阿森的手电筒,强光打在有些脱纱的石头上。荧光外显,硬度极高,且翠绿的颜色在四周荡开,仅有的一道较大的裂纹清晰可见,明面上已经能够看见极高档的手镯位。阿福抱起石头,石头沉重无比,说明确实是块上好的料子。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大且如此完美的莫西沙大料。可是,他的第六感觉并没有向他提示什么——他心如止水,显得异乎寻常的平淡,如同每次自己花钱赌石一样,让他感觉这块完美的大料深不可测。但他不敢作声。他问黄三转让价格,黄三伸出双手,用八个手指回答了他的提问。阿福显得更加疑惑,他想用黄三的报价来作为他对这块石料的最后判定。黄三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对他说:石头是不会骗人的,会骗人的是人。这块料是八千万。阿福倒吸了口冷气。黄三耐心地给他算了笔听起来非常诱人的账——这么大带色的料,如不出意外,当然,出意外的几率很小,想想看,出十几个上好的手镯就回本了,而剩余的手镯和挂件要有多少利润!黄三算的账从眼前的表现看并没有错,而且他说的利润空间还显得有些保守。黄三似乎看透了阿福的疑虑。他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说:不用担心,豫田买得起。然后,转身看了眼阿森接着说:前不久豫田不是赚了两千万吗?如果他诚心买,钱不是问题,可以跟阿森借,但阿森的利息很高。阿福想,若这块石头出了问题,这八千万会要了豫田的命。他打了个冷战。黄三见阿福还是不吭声,就让阿森先出去。然后用一个手指比画着对阿福小声说:如果成交,我只要一个,除去成本和阿森的佣金,其余的全归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阿福又倒吸了口冷气,脱口而出:那得是多少?黄三幽幽地说:你还有三千五百万。阿福又想起了南昌城那个鬼气森森的老瞎子,以及她摸着他胸前玉佛的神秘的笑容。
黄三见他并未否定,补了一句:交易完成我们即刻到银行转账。我不参与交易,交易还是在阿森的店里。
阿福走到街上,身后传来一阵猛烈的鞭炮声。他仰头看天,天空蓝得如此的不真实,仿佛心中有鬼。而太阳却是火辣辣的,晃动得令人心里发虚,并将阿福的头弄得晕晕乎乎。回到商号大楼,他按下电梯里“18”这个数字时,突然觉得它并不是一个吉祥的数字。这个数字弥漫着血腥味,狰狞可怖,好像天上也有地狱一样。电梯一口气将他送到十八楼,豫田在办公室刚打完电话,见阿福进来后对他说,你大嫂刚打来电话,让我们晚上回家吃饭,她说在瑞丽江边买了些江鱼。然后从桌上拿起一个红色的布袋对阿福说,今早他起床时,挂在身上的玉佛突然脱落,幸好掉在了床上,后来他看到是玉佛的挂扣断了。他让阿福抽空到赌石市场去换个挂扣,并说这玉佛太贵重了,又是祖传的,让阿福保存好。阿福将玉佛装进口袋后,便把那块莫西沙大料的事轻描淡写地向豫田说了一遍。豫田听后显得异常兴奋,不停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但说到价格时,他并不避讳阿福,他说他所有资产大约凑得出八千万,还差五百万现金。阿福告诉他货主可以贷款,但利息高。豫田听后,显得更加兴奋,心急火燎地要去看。
他们坐上电梯,阿福按下一楼电梯的按键,电梯一口气将他们送到了一楼。阿福觉得他们蓦地落在了十八层地狱。阿森一个人在店里,见他们来后,知道要看货了,便将店铺的门帘拉下。市场里又响起了一阵猛烈的鞭炮声。豫田足足看了两个小时,手电筒换了两个,仍然舍不得离开。最终,豫田和阿森达成了口头协议:八千万购买价,阿森贷款给豫田五千万元,利息每天按二万元计算,第二天上午交易。那天下午,他们出了阿森的玉石店后,直接开车回家,豫田把大料的事详细地、翻来覆去地向他媳妇说。豫田媳妇并不像豫田那样兴奋,只是问阿福的意见。阿福把他看到石头的表面现象实话实说。他说,从石头的表现看是一块非常好的大料,但他拿不准石头里面的具体表现。与此同时,他让豫田要慎重考虑,毕竟那么大的价钱,再者,他可以跟阿森说一声,拖延几天应该没有问题。但阿福并没有说出他的第六感觉,很奇怪,豫田也没有问,而往常的每次交易,豫田都会问他的第六感觉。饭后阿福匆忙离开了豫田家。出门时,豫田5岁的儿子向他说叔叔再见时,他几乎忍不住要返回将他的第六感觉告诉豫田,但鬼使神差地又忍住了。
十一
一朵云彩如鸟一样轻松,落在桥头的柳树上。赵襄子对豫让说,虽然我敬佩您的忠诚,但今天您必死无疑。您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一定成全您。豫让说只有一个心愿,请求你将你的衣服脱下,让我用剑刺穿它。赵襄子爽快地答应了豫让的请求。豫让拔剑朝着赵襄子的衣服连刺三剑,刺毕,跪倒在地,仰首呼喊:主人啊,我已为您报仇了!眼中血泪迸落,旋即用剑往脖子上一横,一股殷红的鲜血喷涌在赵襄子被刺破的衣服上。
十二
阿福和豫田第二天上午在阿森的玉石店完成交易后,便将那块莫西沙大料搬回到十八楼商号的办公室。豫田和他的妻子在办公室里焚香祷告,择日解石。办公室隔壁就是商号的解石车间。阿福待了一会儿后就离开豫田办公室,他要去赌石市场配玉佛的挂扣。他走出大楼时,闷热无比的天突然下起了一阵凉爽的雨。他在一家玉石店配好玉佛挂扣后就遇上了黄三。这时雨晴了。黄三领着他出了赌石市场,拦了辆出租车,一会儿便到了银行。黄三跟银行的女孩们似乎很熟,阿福发现每个人都在跟他打招呼。阿福办了张卡后,黄三在阿福的卡上随即转了三千五百万。阿福看着银行开具的账单,将账单里的零数了好几遍。黄三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别数了,银行多个零少个零,怎么得了。然后又说,原来你跟豫田是同姓,很稀奇啊!不会是亲戚吧?看着黄三狡黠的眼神,阿福没有理他,而是将银行卡小心翼翼地装进胸前的衣袋,与玉佛贴得很近。他们在银行门前的石狮子下分手,阿福拦了辆出租车回商号。车上,他感到胸口一阵发烫,是那张银行卡散发的热气。他又想起瞎子大师的话:帮他完成财富心愿的人,是同在西边一个城市里同姓的人。
出租车在离商号大楼前的十字路口被警察拦下。看到警察拦车,阿福吓得直哆嗦。可是警察却让司机掉转车头,说前面路段发生了交通事故。阿福下车后,朝着商号大楼走去。商号大楼前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闪着警灯的救护车,还有警察、穿白大褂的医生和围观的人群。阿福走近人群时,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用担架将脸上蒙着白布的人抬上救护车。随即救护车闪着警灯呜啦呜啦着凄厉的声音开走了。阿福挤进人群,看见马路上一片已被阳光晒得乌黑的血迹,而那片乌黑的血迹旁,几个女人正在劝慰一个抽泣不停的女人。那个女人是豫田媳妇!阿福赶忙走过去喊了声大嫂。豫田媳妇擦着泪哽咽着对阿福说,你大哥他跳楼了……阿福一惊,蓦地想起十八楼里的那块莫西沙大料,顿时一阵眩晕袭来。
料理完豫田后事,阿福和豫田媳妇又忙着凑五千万的贷款和利息。他们卖了别墅和玉石商号十八楼的几间房产,以及商号里的所有存货才勉强偿还了阿森的债务。最后仅剩下一辆丰田越野车。阿福将豫田媳妇和她儿子送回乡下娘家后,豫田媳妇说车子就留给阿福。阿福推辞不过,开着车子回到玉石商号十八楼的解石车间,这儿已经卖给了他人,但豫田的东西还没有全部收走,估计也不會收走了。那块莫西沙大料就躺在解石车间的地板上。阿福看到石头已被解成两半,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散落的塑料、棉絮和铅块。解开后的大料靠近皮壳的地方依旧是高质量的翡翠,但中间镂空,如此的造假让人匪夷所思——这的确是一块极高档的莫西沙大料,而镂空造假,明显不是为了追逐丰厚的回报,而是要让人倾家荡产、逼入死地。这是最歹毒的算计,不惜血本的报复。阿福走出解石车间,按下电梯按钮时,转身看到办公室门紧闭,十八楼里的走廊空无一人,死一般阒寂,只有电梯发出单调乏味的哐啷声。他出了大厅的旋转玻璃门,马路上的太阳明晃晃的,他看到马路牙子的石头缝中,还留有一丝没有清洗干净的乌黑的血迹。他揉了下眼睛,满手尽是泪。
十三
豫让的自戕行为干净利索,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赵襄子给他修了座坟墓,墓前立有一碑,碑上刻着晋国忠勇武士豫让之墓。
十四
阿福回到客栈,客栈老板在院里的菩提树下自斟自酌。院里晚风习习,树影婆娑。阿福拾起酒杯,将客栈老板斟满的烧酒一饮而尽。他们谁也不说话,两人默不作声地喝了好长时间。客栈老板突然指着阿福胸前的玉佛问,豫田一直戴着你的玉佛,难道从十八楼摔下都没碎?阿福告诉他豫田跳楼前的一天玉佛挂扣突然断了,豫田便把玉佛还了给他。或许是喝了酒,客栈老板要过玉佛,摩挲了一阵儿,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赌石这东西不知道废了多少人啊!跳河的、跳楼的、服毒上吊的,我见得多了。阿福没吭声,他不是豫田的表姐夫吗?怎么现在完全感觉不到这样的亲戚关系了?他下意识摸了下口袋里的钱包,他想到钱包里的那张银行卡……这时,一个手拎提包的男人走进院子,客栈老板跟他打了声招呼就起身走向了那人。阿福看了那人一眼,觉得面熟,好像是在阿森店里还是黄三店里见过,他一时想不起来。或许是酒喝多了吧。那人步履如飞,转眼进了二楼房间。客栈老板说,近来生意萧条,今晚我们三人一人住一层楼:你住一楼,他住二楼,我住三楼……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硬生生将那瓶酒喝完。然后两人跌跌撞撞,在此起彼伏的蟋蟀声中各自回房睡了。睡觉前,老板不忘将玉佛又挂在了阿福的脖子上。
屋里的浓烟把阿福从醉梦中唤醒,他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睛,看到门外通红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他摇摇晃晃晕晕乎乎地起床开门,可是门怎么也拉不开;刺鼻的浓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顿时他的酒醒了一大半。他大声呼喊,门外没人应答,他又用脚踹门,也无济于事。在浓烟中他趴在地上,突然摸到了屋角的一块硬物,那是他赌石赌输了的废料,他捂着鼻子和嘴用尽最后的力气砸开了后窗,落在地上时玻璃划开了他受过伤的那条腿,一种冷冰冰的感觉,一股黏糊糊的液体流到了他光着的脚背……火势已经完全失控,也没人能从这样的火势中逃出来。他想起口袋里的银行卡,在熊熊燃烧的客栈火光中,光着脚直奔停车场。
阿福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客栈火光冲天,和一群救火的人跌跌撞撞的身影。车子急驰在瑞丽江边漆黑的公路上,昏黄的车灯撕裂了江边弥漫的浓雾。他到豫田媳妇家时,天空仍旧灰沉沉的。直到豫田媳妇和她儿子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坐上车,西边的天空才露出一弯被云彩啃剩下的月牙,寨子周边的山、田园、凤尾竹下的竹樓这才慢吞吞地呈现出一些模糊的轮廓。没多久,车子驶出了傣家竹楼连成一片的寨子。阿福看到豫田媳妇还在不停地回头张望。这时,西边那弯月牙已经挣脱了浓厚的云彩,掩隐在凤尾竹下的村寨和竹楼在皎洁的月光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车子驰出瑞丽城后,阿福才回应豫田媳妇的不停追问。他把客栈着火和客栈老板或许已被烧死的事告诉了她。豫田媳妇吓得战战兢兢地紧搂着儿子。她对阿福说,我们回去报警吧。阿福也曾想到过报警,可是他不能把他参与贩毒和跟黄三一起蒙骗豫田钱财的事败露出来。而且他还怀揣着三千多万。本来他可以一个人逃走,但他觉得对不住死去的豫田,对不住豫田媳妇和她的孩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带着他们远走高飞,逃回江西老家或把这孤儿寡母送回豫田的北京老家。卡里的钱足以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了。他对豫田媳妇说,我们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他们要杀我们,也不能确认他们是谁。豫田媳妇问他要逃到哪儿去?他说先回江西老家。
车子驶过大雾弥漫的高黎贡山,驶过了怒江边上无数的丫形路口,一路向北,如同那匹风一样刮过的千里马。此时,一阵雨滴落下,将车顶和挡风玻璃砸得叮当作响。豫田媳妇搂着儿子在后排昏昏欲睡。阿福打开雨刮。突然,车后传来一阵粗暴的喇叭声。阿福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越野车紧随其后,他放慢车速,越野车越驶越近,就在两车齐平时,越野车猛然拐向阿福的车子。阿福急忙按响喇叭并让了一把方向,可是越野车没有丝毫反应,仍旧步步紧逼,眼看就要撞到,阿福本能地朝外又拉了一把方向,紧接着踩了一脚急刹……车子失控,一头撞向路边的悬崖。阿福听到豫田媳妇一声尖叫后,便失去了知觉。
悬挂在树枝上的阿福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但他的意识仍旧模糊不清,一阵绵长而锥心的疼痛袭来,仿佛被拆散了骨头。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了一下,试图改变卡在树枝上腰的位置,就在这时,吊在胸前的玉佛突然挣脱了他的脖子,如同一滴光亮的雨水,朝着悬崖下的咆哮的怒江缓缓地坠落下去。
责任编辑: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