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峰
最初,它是“陈氏书院”,但民众可不管,固执地叫它“陈家祠”。
那时陈姓在广东乃豪门望族,第一大姓。
时间推进到那年七月的一个下午,陈氏书院向我打开的门脸实在太小了,深陷在广州这座现代化都市的高楼巨厦间,灰暗陈旧,蓬头垢面,定格在昔年时光里,像晚清的遗老遗少,木然蹲在那里,逾百年。
跨过门槛,里面地面要略低一些,有一脚“掉下去”的感觉,换一种矫情言辞,我已开始进入历史内部。门脸很小,院子很大,就像我看过的很多明清私宅,不像是一个开放的公众书院。于是想,当年书院应该没有现在这一圈围墙吧,因此猜想那时也没有现在的院子;现在的院子应该是当年陈氏书院门前一片开阔的场地,只是后来百年间城市激荡发达起来,四周被人占用,无数建筑参差错落,从地面升上天空,比肩而立,不仅把小小陈氏书院逼到了角落,也让它深陷在欲望的飞扬跋扈之中,成为广州这座现代化都市一页久远的文化记忆和建筑典藏。围墙拉起来,隔开两个时空,门里是曾经的繁华旧梦,现实的风光在门外无尽铺展和打开。
我知道,这一处庄严和沧桑的建筑,已不归属于“陈氏”,不归属于任何宗族,早已不再是宗祠,也不再是书院了。那么也就是说,我作为陈姓的后裔,我来晚了,我无处向家人报上我的姓名,也没有族人前来迎接一个来自陈姓发源地的中原客。当年那些书院的族长、总管、主持、理事、司仪、护卫、杂役、信差、先生、学子,纷纷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联想广州风云漫卷、血火涤荡的百年史,我们即刻就能想到一组词语:鸦片战争、三元里抗英、广州起义、黄花岗、黄埔军校、农民运动讲习所、第一次国共合作、省港大罢工等,断定我的族人们无论怎样,都会与这些词语及所代表的事件相连。书院内外,陈氏宗族、家亲、支系、门房,他们都以个体的形式参与其中。那些词语有他们模糊的表情、姿势,有愤怒、哭泣、呐喊、泪水、血渍的隐约附着。姓氏与宗族的意义在那时已退居其次,而原有依托族规家法长久维持的社会结构、家族关系、个人欲望、文化理想、价值体系、伦理秩序,也在中国近代历史急剧的变革中被彻底打乱和摧毁。在崭新的身份审视和重建的世界观中,宗祠就那么简单地被送进了久远的历史,任其在风雨中飘摇和坍塌。
曾几何时,广东及岭南修建宗祠家庙蔚然成风,清代不大的广州城内一度建有数百座之多,如今或荡然无存,不留痕迹,或残败颓圮,面目全非,有着巨大体量和规模的陈氏书院相对保持完好,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属于广州也属于中国的奇迹。
需要说明的是,陈氏书院——陈家祠,不是陈姓某一户族的家庙和祠堂,而是广东全体陈氏的合族祠,它是广东陈氏一族汇聚了七十余县同宗的财力合资修建而成。祭祖是它的基本功能,也是它最重要的功能。有人说书院是个幌子,而我认为也可能是初衷,相信在族人的整体设想规划中,除祭祀之外也一定考量过开办书院,接纳各地同宗弟子来这里读书学习。陈姓家族一直持守耕读传家的美德和传统。但后来发现,陈家祠除了每年举行两次盛大祭祖活动外,还成了各地参与出资建祠的同宗族人到省城来办理事务临时歇脚的居所。
这就有些意味了。首先是它在建造时的选址,是在当时广州最著名的“广雅书院”附近。“广者,大也”,“雅者,正也”,广雅书院为光绪年间张之洞创办,是名副其实的书院,且是晚清洋务派创办诸多书院中最具影响力的一所,仅占地面积就达7万余平方米,而晚了7年建成的陈氏书院只有它的五分之一大。因此,从创办者、实力、影响力,陈氏书院都对其有攀附和依傍之势。
在陈氏书院首进大厅格扇档中两侧柱子上,悬挂着这样一副楹联:
道缵太邱,星聚一堂昌后世;
德邻广雅,风培百粤振斯文。
楹联所彰明,尚不能断然说这都是为达到修建宗祠目的与官方周旋的手段和策略,事实上当年那些陈家祠建筑者,未必没有既建造一个合族宗祠,也用来做教书育人的书院的构想和安排。
其实呢,七十余县陈姓同宗积极响应慷慨捐资建造陈氏合族祠,原本就是基于传统宗族观念的文化愿景和价值伦理选择,更多家庭和族人在光绪年间兴许还不知道书院和他們现实生活的联系,能让他们有个认祖归宗、联络情感的载体就行了。陈氏书院在它宗祠功能的实践中,完全满足了他们这种私有的文化心理需求。然而因其是“合族祠”,建成之后,并非所有陈姓氏族都可以入祀,各宗皆需通过出银捐资方式,依捐资多少,获得相应的神主牌位在祠内的设立和座次。那么很明显,能够入祀的多半可能都是陈姓官宦阶层、政治精英、社会名流、大户士族、乡绅或富庶人家。因此能够入祀合族祠,无疑是一个家庭门族招摇显达于世的名誉,是过去一般中国乡村家庙和私人宗祠所不能有的盛大荣耀。无论捐资多少,牌位先后,身份贵贱,各地陈氏门宗春秋两季纷纷赶来参加浩大庄严的祭祀,同宗同族的文化趋同里,在一种信仰号召、仪式崇拜、心灵安慰、愿景祈求下集合和团聚,共襄祭祀盛典,沐浴神主光辉,分享大祠荣耀,放纵现世狂欢。
像陈家祠等南方的合族祠、大宗祠,已是宗族制度发展到鼎盛阶段的产物,但从根本上,都终不能改变祠堂所具有的宗庙实质。陈氏书院完全依了中国传统祠堂的形制建造,并成为同姓合族祠,实际上仍然不过是一处士大夫的家庙,仅仅是在建筑规模和祭祀规模上扩展和扩大化了。
在陈氏书院作为宗族祠堂建筑的最后辉煌里,晚清的一抹夕照惨淡地映照在它的门楣上,一个动荡不安巨大变革的时代已经来临。那些来参加祭祀的人,在向祖先虔诚跪拜中,加注了这个时代过多的托付和祈求,大家心照不宣,眉头上凝结着对未来深深的忧虑。他们知道,每一次来,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来,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向自己的祖先祭祀和朝拜了。当然在有些人眼里,那不是一抹夕照,而是曙光!
我眼前的陈家祠,如何定义?一处景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价值意义已在另外的层面,固然它曾经是我陈姓供奉先祖的圣殿,“儒”的物质载体,“礼”的精神演绎场,之于我和更多人,在这个七月的下午,多半只具参观的意义。无论我有怎样的怀想,都不能再与同宗同族一起上香和祭祀。所有的门窗厅堂都毫无遮掩地向游人敞开,阳光通透而明亮,小卖部、指示牌、垃圾箱、电子眼、工作人员,以及墙体、地面、台阶、廊檐、青云巷、花树、气味、色彩、光影,都有着公共的意味,倘私下里寻得一丝怀旧的情绪和怅然,也会被导游的移动扩音喇叭响亮地唤回现实。
无端的,我的脑子里还是不断浮现出旧时景象,当年那些散居在各地的陈姓族人,在春季或秋季,他们作为家族的代表,带着宗亲嘱托,穿戴整齐,面色生动,容光焕发,出得门来,或坐轿,骑马,乘车,徒步,从四面八方赶往陈家祠,参加盛大的氏族祭祀;我们从可能的记忆和想象里,看到了旧时代文化背景里中国乡村的一幅感人的风俗图画。他们有的同乡结伴而行,有的携子孙而来,有的先到,有的后至,门里门外都是人,熟悉或不熟悉的都作揖行礼,互致问候,家长里短,岁时年景,畅叙亲情,共话桑麻;组织者、主持者在最后商定安排着祭祀的每一个程序和细节;庞大的接待班子忙得不亦乐乎,登记造册,澄清礼品,座位排序,安排食宿;勤杂人员在采买食物,备办祭品,洒扫庭院……
陈家祠建设的发起者,按现有史料记载,有48人,并不全是陈姓。他们的身份,有乡绅、名流、实业家、文化人,还有官员。他们先在广州组成建祠公所,然后联名向全省各地陈姓宗族发出信函,邀请各地陈姓族人派人到广州商讨修建陈氏书院,筹集资金。
那么,建设这么一座书院作何用途呢?一份《陈氏书院章程》,印证了我对它的猜想:一是(合族)祠堂,二是(陈氏)书院;由此也引发了我对它的置疑,仅只如此吗?心怀虔诚,哪里都是祭坛;孩子教育,方式和选择更多,何以要跑到广州城里来?那么来看它的建筑设计和规划实施吧,是否间接体现了宗祠之外的雄心和梦想?光绪十四年(1888年)七月,以陈颍川、陈世堂的名义用银元2万余元,购买了位于广州西门口外恩龙里、荔枝湾福水堂等总面积约36,600平方米的地產,作为陈家祠的建筑用地和出租田地;聘请了当时岭南最好的建筑大师黎巨川担纲工程设计;工程施工和艺术装饰,几乎汇集了岭南的所有著名营造商号、名工巧匠和民间艺术精英。
未知当时究竟有多少县、多少人参与了集资捐款,以及筹得资金的数目,但据黎巨川后来的回忆,陈家祠是不怕花钱的!房梁堂柱的用料是从东南亚、海南岛进购的直径80厘米、高达10余米的坤甸木等珍贵木材;选择瑞昌店以及刘德昌等著名商号进行工程施工;被称为陈家祠装饰艺术“七绝”的石雕、砖雕、木雕、陶塑、灰塑、铁铸、绘画装饰品,皆由佛山石湾知名店号文如璧,“灰批状元”靳耀生,民间彩绘、雕塑艺人黄南山、杨瑞石等精心创作生产。标准是上品、精品、绝品。只要好的,一概不拒。使得陈家祠举世无双地成为岭南也是中国建筑艺术的代表之作、经典之作,堪称奇观,被誉为“百粤冠祠”。
说个细节。按照设计,陈家祠首进大门,当时想每扇都用一块完整的木板做成。设计师黎巨川找到一位木材商,木材商信誓旦旦,说他可以在海南岛找到符合要求的原木,开口索银200两。黎巨川思索了一会儿,提出要求,让他先交200两银作为保证金,如能如期运回,则加倍付给他400两银。木材商听后,顿时热血沸腾。出乎意料的是,这位木材商果真寻到了那样的大树,但如何也无法运下山来,痛心疾首,只好放弃。那200两银子的保证金,按合同原本就要不回来,即使能要,他也无脸面去见黎巨川。陈家祠的大门,最后只好采取三拼法做成,但也足够气派。
如此,宗祠与书院的功用于陈家祠已非根本的目的了,它要展示的是宗族实力,也展示宗族势力。每年举行的盛大聚会和祭祀,有多少氤氲于心的那份虔诚和圣洁?各色人等与思想交汇碰撞,以组织纲领运作实施,他们想实现的可能是一个族群的繁衍和繁荣。你看陈家祠巨大建筑体量和质量在态势上的占领、铺排、张扬和张狂,明目张胆而又气宇轩昂,实力坚厚而又雄心勃勃。
陈氏一族在百年以来的历史变革民族存亡血火动荡中分化流遣,分道扬镳。国家政治代替了宗法,天下公义代替了家规,生死取舍,进退立决,或夕照,或曙光,或告别,或新生,陈氏一族万千子孙,像当年他们的先祖从中原向南的历史迁徙,四面八方,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和道路。
陈家祠带给了我们宗族文化隐讳和两难,表现了宗族文化自身存在和发展的两难。既行祭祀之事,更是聚众联谊;浩大华美的建筑既不是公产,也不为私有;是一个实体的彰显,也是一个虚拟的隐喻;是宗族发展的时代要求,也是时代发展的宗族困窘;处繁华之都,却上演着广大乡村宗族的活动;社会精英主持倡导,却聚集了一帮四野八荒的乡绅、庶民,等等。
不难猜想,当家祠变为合族祠,当私祭变为公祭,当家族情感变为公共精神,陈氏书院既不是“书院”,也不是“祠堂”;祭祀成为形式,春秋两季的奔波劳顿,久而久之,不仅有了身体的疲惫,也有了心灵的厌倦。加上建祠之初,就以捐资数目多少来排列各支系祖先灵牌的位置,这是一个权宜之计,但也是一个根本性错误。共同的血缘,而以金钱分亲疏,定主次;大款和精英取代了德高望重的长老,把持着宗族的舞台,可怜那些妄图借此光宗耀祖的小门小户,你只需拿了钱财听从别人支配和使唤。陈家祠场面的喧闹和繁华中,从一开始就潜藏下太多的隐忍和不满。因此,陈家祠最终在时代巨大变革中,从荣耀走向凋敝,从繁盛走向没落,从凝聚走向解体,从喧闹归于平静。
对祖宗深深的敬意和崇拜,可能需要形式和仪式的富丽奢华,但更需要个体心灵造化一座神圣的殿堂。
许多年后,当陈家祠终于被作为“书院”开办了近代广东公学时,陈家祠在我们的眼睛和理解中,仅仅就是物质形态的堂屋舍宇了;而在它的门楣上,映照着一抹刺目的明亮,无须辨认,不是晚照,而是曙光,是青春的朝气,熠熠生辉。
责任编辑: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