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姗姗
(罗兰大学 人文学院, 匈牙利 布达佩斯 1085)
朱自清的《背影》从1925年11月最初发表在《文学周报》上以来, 对文章的表达手法、 主题阐释的相关研究已经非常详尽, 不乏文人学者和广大教师的热烈讨论. 同时, 《背影》除了在基础教育阶段被选为教材外, 也经常作为高等院校理工科专业人文通识课程的选篇, 其公共文化素养的教育价值越来越显著.
文化符号理论认为文化的本质在于符号, 文化等同于人类的表征系统. 因而, 对于文化的研究, 就是对于符号或人类使用的各种表征体系的研究. 在文化符号学理论体系中, 文化文本、 公共记忆等概念构成了其理论的基石[1]. 公共文化是公众精神和物质要素的总和, 人们集体的观念、 行为、 伦理、 历史、 语言、 文学、 法律和物质产品等都应在公共文化范畴之内. 从符号学考察一部作品的文化价值, 就是把作品纳入形成公共文化的表征体系和符号系统, 来探讨作品对公共文化建设所发挥的作用. 朱自清的《背影》早已经从学院教育走出, 以现代经典文化产品的方式对公共文化建设产生了重要作用, 以文化符号学理论探讨《背影》的符号价值和表征体系, 我们会有新的感悟, 同时也更能透视经典作品的文化价值.
《背影》以人文主义立场重塑了现代父子伦理, 表达了父子之间互相眷念的伦理亲情, 洋溢着浓厚的五四人道主义思想. 在五四民主科学思潮推动下, 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革, 这种变革反映了新旧伦理道德观念的转变——一种建立在人人平等理念基础上的、 父子之间真诚动人的互相眷念的天伦亲情. 无论身份的高低贵贱, 当彼此作为一个有世俗情感的人互相面对时, 那种普普通通的表白, 却蕴涵了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
《背影》的表达方式也极具个性特征. 朱自清自幼继承父辈的家学, 逐渐形成了整饬而温和、 庄重而矜持的文人气质. 中国的父辈们表达亲情时, 行动是质朴醇厚的, 并且不多的言语又是简短委婉的, 这与中国文化思想讲究含蓄有关. 《背影》中的父亲, 没有亲昵的动作和直白的话语, 甚至也没有对儿子说几句告别的话, 儿子内心对父亲那种天然的依恋也没有表露. 但儿子可以面对父亲的“背影”尽情地回忆, 尽情地默默感谢和祝愿. “背影”凝练了一辈辈中国父亲深沉伟岸的家庭责任感和执着无我的关爱, 用“背影”作为一个剪影, 传达了中国文化在亲情伦理表达上的民族特征, 也是中国文学审美意识中具有高度文化魅力和含蓄美意味的典型形象.
正是这种父子伦理亲情的独特表达,《背影》成为抒写亲情的表达范例. 在中国文学史上, 李白的《静夜思》, 是表达天涯游子思念家乡题材的经典; 马致远《秋思》为悲秋文本的经典, 被称为“秋思之祖”;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孤篇盖全唐”的美誉; 与这些经典一样, 《背影》成为抒写亲情的经典之作, “亲情”也成为民族抒情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 逐步积淀成为父子亲情的集体无意识, 传承着民族久远的伦理思想. 总之, “背影”已经成为中国式父爱的象征, 也是父子之间亲情的象征, “背影”意象已经进入文学经典所塑造的艺术形象系列, 寄托着民族伦理亲情中的美好眷念, 奠定了公共文化情感中的基本格调和伦理规则.
五四文学革命, 首先从语言革命开始. 胡适、 周作人、 刘半农等文学革命先驱们, 在倡导白话口语创作时, 不惜从民间歌谣中寻找建设新文学语言的资源. 1920年, 教育部颁布法令, 规定从当年秋季起, 国民小学(初等小学)的国文教科书不再使用文言, 改用白话国语, 采用语体文教材. 虽然文学革命终于取得了重大突破, 但新文学白话创作的现实还需要新文学先驱们不懈努力, 以新文学作品的思想艺术成就赢得广大民众的接受. 因此, 胡适创作《尝试集》作为白话新诗创作的样板, 虽然艺术性值得商榷, 但文学史研究从来没有怀疑过《尝试集》对中国新诗建设筚路蓝缕的功绩. 白话国语进入国文教科书短短5年, 朱自清就创作出《背影》, 其语言既简洁朴素, 又典雅文质. 《背影》一文的出现, 基本确立了现代散文的语言典范——朴素纯正为语言艺术至高境界, 由此可以达到艺术的“无我之境”. 同时《背影》又以高度民族化的语言、 浓郁的民族精神气质构成和谐统一的作品. 可以说, 没有《背影》语言的简洁明丽、 古朴质实, 就没有《背影》的一切风采.
“《背影》的语言, 和朱自清前期的许多作品相比, 有一个显著的不同, 那就是在最关键的地方, 不像《春》《绿》《匆匆》和《荷塘月色》那样采用华彩的语言、 排比的句式, 也不作大幅度的渲染, 而是直接将抒情的语句压缩到了文章的结尾. 在作者情感发生震撼的地方, 反而采用比较朴素的语言, 几乎全是叙述. ”[2]《背影》是绚烂之后的淳朴, 是现代白话文写作完全成熟、 具备现代性的重要标志.
《背影》是现代白话文著作中最早的典范, 它的用语、 句式、 修辞和委婉含蓄的表述态度, 理所当然成为今天普通话标准汉语写作的范例之一. 同时, 也是公共文化空间中, 人们表情达意最具民族性、 公众性的语言工具.
小人物进入中国文学高雅殿堂, 作为抒写对象被寄寓深广的人道主义关怀, 是五四“人的文学”(周作人《人的文学》)主张的基本含义, 以此颠覆“载道文学”的古典传统. 在中国文学史上, 这是第一次发现“个人”, 第一次把“平凡的人”搬进文学的高雅艺术殿堂, 开创“言志文学”的先路. 五四文学革命先驱借鉴写平凡小事和小人物的西方文学现代性, 赋予中国文学的现代性. 《背影》就是这种抒写五四时期社会动荡下的小人物, 以及小人物之间普通情感最早的白话抒情性作品之一.
《背影》中的父亲, 是一个下层小官员的父亲, 文中描写父亲的背影汇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很快就消失了. 这个背影没有任何特别, 走在大街上极其平凡, 离别时给儿子买橘子, 也是似乎可以忽略的小事. 文中的“我”也是一个辞别父亲的极其普通的儿子. 正因为描写的是天下无数普通百姓之间的最普通的情感, 其悲悯之情才更加能引起“共情”, 感人泪下. 于是, 这个父爱也就有了社会意义, 也就获得了文学的典型价值.
建设“平民的文学”, 写个体“人”的文学, 这也是五四新文学革命后, 最早出现的新文学社团流派“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基本主张. 朱自清是“文学研究会”的早期成员, 周作人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 朱自清具有开拓新文学道路的意识, 也具有深厚的民间情怀. 他收集歌谣, 创作新诗, 尝试随笔写人生, 同时也是五四“立人”意识的文学实践者. 朱自清在五四文化的背景下, 独具慧眼, 不为时势所左右, 坚守新文学“为人生”的文学追求, 抒写人间真性情, 高扬人性之纯美. 《背影》开拓了中国文化关注小人物、 关注普通人的生存状态的道路, 奠定了当前公共文化空间最坚实的人文基石.
我们今天共识现代文学体裁样式有诗歌、 小说、 戏剧和散文等四类. 在五四新文学革命时期, 没有一个明确的“散文”概念. 传统文学中, 我们提到散文, 一般指不讲韵律的文字, 如序言、 跋、 游记和山水小品文等体裁, 大致相当于现代散文. 五四前后也缺乏抒发自己真情实感的抒情类“散文”文体, 出现不多的抒情类散文, 当时被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的周作人等称为“美文”, 并加以提倡. 周作人是五四新文学建设先驱, 在现代文学思想革命领域作出了独特贡献. 他力推抒情类散文, 并专门写了一篇《美文》, 对抒情类散文如何写作以及对新文学建设的意义等作了指导. 朱自清也是文学研究会的重要成员, 他写的此类美文风格多样、 情景交融、 淳朴自然. 朱自清具有清醒的文学史意识, 他的“美文”创作是应和五四新文学革命先驱周作人提出的“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的建设主张, 即文学要关怀普通人的人生, 要对“平民”寄寓人道主义关怀. 在当时现代文学革命的历史背景下, 朱自清的“美文”创作具有引导和示范作用.
《背影》从1930年由赵景深编入北新书局出版的国语中学语文教科书中, 此后历经争议和曲折. 但伴随着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化过程和中学语文教育教学的发展, 《背影》逐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散文的经典之作. 直到今天, 现代散文终于成为与诗歌和小说并列的重要文学体裁. 如果从对中国现代散文文体确认的角度出发来解读《背影》创作的文体史意义, 我们就能认识到《背影》创造了今天最常用的散文文体工具, 就能领悟其经典的地位和价值, 从而领悟其对公共文体语言表达所发挥的作用.
总之, 回到经典的原点, 以文化符号学的视角重新审视《背影》经典化的历程, 就能更全面、 更深刻地理解《背影》的思想文化价值. 这对今天我们建立文化自信有着重要作用. 文化符号学的分析, 能够开拓多角度探究文化作品的方法, 这不仅对学院派的教学研究、 高等院校理工科专业人文素养课程的开发具有重要的意义, 也对公共教育培训重新认识传统经典的价值具有重要作用, 从而唤起我们建设公共文化的集体责任感. 《背影》经过了历史的选择、 文化环境的变迁, 它的文化空间是开放的、 包容的. 今天, 我们隔着近百年的文化时空再看《背影》, 中国社会文化历史的演变, 必然赋予比朱自清创作时更加深厚的文化含义, 必将对急需建设的淳朴优良的公共文化空间发挥难以估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