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与孟浩然诗境之比较

2022-02-27 18:35岳晓丽
延边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孟浩然诗作王维

岳晓丽

(农安县万顺乡中心小学校,吉林 农安 130231)

王维与孟浩然被历代学者认为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精神领袖与代表,前者被誉为“诗佛”,诗以“空灵”见长,后者以“骨貌淑清”见称。虽然两人皆以山水田园诗青史留名,但两位诗人的诗境有明显的不同,其相差甚远的社会地位,境况迥异的出身,让两位诗人具有不同的心理状态和不同的美学追求,便得两位诗人在诗中塑造出了不同的天地。

一、王诗的高华与孟诗的质朴

后人常用“淡”来形容王孟的诗境,认为陶渊明对他们有着重要影响,两人继承了陶诗平淡的诗风。虽然后世将“王孟”并提,将两人皆列入山水田园诗人一列,但两人诗之“淡”体现着不同的诗歌意境。如清末学者施补华在《岘佣说诗》当中评价王维:“摩诘五言古,雅淡之中,别绕华气。”[1]而另一位清代诗人沈德潜则在《唐诗别裁集》中评价孟浩然:“襄阳诗从静悟之,语淡而味终不薄。”[2]

王维的出身与年少成名注定其不会吟唱后世那些寒瘦孤峭的山林之语,他的“淡”是“别绕华气”的,是“雅”而“华”的,他突破了陶诗素淡的诗风,以丰富多彩的笔法,描绘出姿态万千的山水自然之美。王维既是诗人也是画家,他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调动了各种手段求得诗中的画面之美,他的诗通过点睛之笔写出错落有致的纵深感与立体感,营造了景物的空间层次。

王维最为后人称道的是他半隐居之后创作的山水诗,但即使在他最年少得意之时描写景物的诗句也已经具有后来的空间感与层次感。如他的《使至塞上》一诗: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3]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后世最为经典描写大漠风光的名句,诗句中的一“直”一“圆”两字极具冲击力与画面感。诗句没有用任何典故,也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本身便是极其壮阔的意象,对这些景物白描式的记述便营造出了高远而磅礴的意境。

同时,王维极擅长将色彩运用于诗句之中,他的诗中常常可见晕染着整个画面的色彩,如“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辋川别业》)“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等,都是特别富于视觉感受的描写。王维还擅长将色彩进行对比,创作更为鲜明的诗境。如《山中》: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已是初秋时节,溪中水流渐小,露出圆润可爱的白石,天气寒冷,经霜打过的红叶愈发鲜艳,然而秦岭的山中,松柏却依然苍翠,苍翠得让人产生翠色欲滴的幻觉,诗中之苍翠仿佛荡漾开来,弥漫出一派绿的氛围,大片的苍翠作为底色,洁白的溪石,稀稀落落却红得耀眼的枫叶点缀其中,平淡的诗句中却流露纤秾之风。

孟浩然的诗则更多地采用白描的手法,浅淡地勾勒出如山水画一般的诗中之景。据王维所画的孟浩然相来看,孟浩然“颀而长,峭而瘦,白衣袍。”而他的诗也正像这位白袍的清瘦布衣诗人一样“骨貌淑清,风神散朗。” 孟浩然的诗意不是密集地注入某一联某一句当中,而是冲淡地平均散布于全篇之中。如脍炙人口的《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4]

整首诗娓娓道来,似说家常,和陶渊明的《饮酒》风格相近。这首诗初读时似是平平淡淡,然后细品后却是一幅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国画。诗歌用语平淡质朴,通篇没有艰涩的语言与繁复的意象,甚至会有过于平白缺少诗味之感,然而诗味却正是存在于此种平淡之中,诗中充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一联句,画龙点睛地勾勒出一个环抱在青山绿树之中的村落形象。“鸡黍”“场圃”“桑麻”展现了富有生活气息的乡村之景,诗人与朋友的互动,情真意切,平静安逸又富有烟火味的生活令人向往。如果说王维诗中的世界是超越现实的,那孟浩然这首诗描写的就是人间之景,闲适而富有人情味。

总的来说,王维诗歌的魅力在于绚烂高华,孟浩然诗的动人之处则在于平淡冲逸。

二、王诗的“空灵”与孟诗的“壮逸”

王维被称为“诗佛”,就是因他以禅入诗,他的诗作中体现出了禅宗的精神核心:“空”与“顿悟”。后人则常认为孟浩然的诗沿袭了建安风骨,陈绎曾在《文筌·诗谱》当中评价孟浩然:“诗祖建安,宗渊明,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王维虽出身华族,年少成名,但在仕途上也是屡遭打击,尤其是安始之乱后,王维更是无心参政,一心修禅,“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诗人在历经了荣辱之后变得冷静而笃定,但他没有陶渊明彻底挂官归隐的勇气,而是选择了半官半隐,终南山与蓝田辋川成为他避世之所,佛理则成为他的精神寄托。诗人将自己的身心分离,身在朝堂而心已归依佛门。王维以禅宗思想对抗现实的不完满,将禅意融入山水诗当中。禅宗讲“空”,而这种“空”又不是一无所有的空虚,更不是一切归于死寂的虚无,而是富有神韵的一种境界。王维的诗正集中体现了这种禅宗“空”的神韵,后世称这种韵味为“空灵”。在这些诗作中,诗人离尘绝俗,用诗歌安放其无法容身于现实的心灵。如其代表作《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5]

桂花的“落”,惊山鸟的“月”反衬出春山的“空”与“静”,整首诗便是对于“空”这一神韵的刻画。后人陈师道在《后村诗话》中评价王维:“右丞,苏州,皆学于陶,王得其自在。”其中“自在”是无拘无束的逍遥境界,同时也是一种动人的神韵。

孟浩然比起王维经历更是坎坷,仕途艰难,漂泊无依,满腹才华却无法建功立业,施展抱负。诗人天性真诚莹澈,却不掩内心的意不平,因此诗中常系挂尘世,即使是在最困顿失意之时也未曾放弃建功立业的理想,不平之气化入诗意,使得平淡之中难掩的壮逸之情,诗作显得刚劲有力,真实而富有感染力。

如《岁晚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6]

诗作描写了诗人晚归山林,而这其中的“晚”亦是对自己年华逝去却一事无成,于仕途全然没有建树的暗喻。诗中有着因理想不能实现的失意,显得痛苦而郁愤,虽然诗人把失意归结为自己的“不才”,但实际却是对当权者的不满,将狷介之气藏于笔端,于平淡的语意之中暗蕴渴望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

还有《夏日南亭怀辛大》一诗: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7]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是典型的孟氏之语,在塑造了如此清凉之境界后,诗人不忘抒发感慨,“欲取鸣弹琴,恨无知音赏”一句显然是化用“大人先生”阮籍之语“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此句与“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一句相配合,魏晋名士的风流自适便跃然纸上。随后诗人进一步点出写诗的目的“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孤独是敏感的文人们不可避免的痛苦。

孟浩然不同于王维将孤独化入空明的诗境当中,而是自然地抒发,使诗更富有生命力。仕途的受阻,郁郁不得志的惆怅时常萦绕在孟浩然心中,他的诗作中常弥漫着萧瑟凛然的气氛,如“山瞑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猿的啼哭,江水湍急,风在叶间鸣叫这一怪异,凄紧而又孤寒的环境中只有一叶孤舟,不安的情绪暗含其中。随即诗人又忆起故友,只得遥寄两行清泪与友人。描写现实之景,毫不掩饰地抒发现实之苦是孟浩然诗作的“骨”,这也正是其与建安风骨的相通之处。

吾与二三子,平生交结深。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达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孟浩然《洗然弟竹亭》[8]

“俱怀鸿鹄志”一句显然是受到《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一诗中:“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一句的启发,孟浩然早年的意气风发由此显露。而之后的“清风竹林”“琴上音”却大有魏晋名士的风流之感,也使诗显得更加古朴淡雅,诗人将魏晋风流与建安风骨巧妙融合,看上去如此自然协调,孟浩然诗的“冲淡壮逸”与味外之味便是由此显现。

三、“无我”与“自得”

王维的母亲崔氏笃信佛教,因此他自幼便受到佛教的影响,后来分别与北宗禅、南宗禅相交往,与南北二禅分别探讨解脱之道。禅宗强调“不立文字”“自性自悟”,以顿悟为修行法门,最终达到看破身外纷繁表象直至忘我的境界。因此将禅意融入诗中的王维,其作品呈现出的便是“无我之境”。孟浩然比王维的磨难更多,但他并未以宗教来平息内心的动荡,而是用诗歌吟唱出自我,其中或清幽冷寂,或天真烂漫,或是孤独伤感,最终诗人都能接受这样的自我,将种种情绪化为“超妙自得”之趣。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山居秋暝》[9]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湘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孟浩然《早寒江上有怀》[10]

这两首诗都以写景闻名于世。《山居秋暝》一诗开头即以“空山”“新雨”“秋”等意象营造出一派初秋清凉之氛围。月光洒在松林之间,清凉的泉水在缓缓流过青石,诗中营造出澄澈玲珑之境。然而“空山”并不是静止不动的,竹林中归来的浣衣少女,拨开莲花而行的渔舟,令“空山”充满生机,而这些活泼的因素又返衬“空山”之静,人融入自然之中,变为自然的一部分。最后一句反用《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之意,一个“自”字,表现的是诗人随意而自在的心境。诗人融入进这空灵澄澈的意境当中,忘却自我的存在。

《早寒江上有怀》一诗同样描写初秋,抒发的却是孟浩然的邈邈乡愁。整首诗的基调是郁闷压抑的,可以说句句不脱离诗人自己,即便写景也是投射了自己的抑郁之情的景物,因心中有愁,所以感觉天是寒的,风也是寒的,落叶是萧瑟的,天边的帆船是孤独的,连南飞的大雁也只能引起诗人对于归家的渴望。饱受思乡之苦的诗人对未来更深感迷茫,远望家乡,家乡如同在云端一般不可触碰,继而面向前路,却也方向莫辨。诗人对家乡的眷恋向往,旅途的倦怠,对前途不可预知的迷茫均在诗中显现。

《维摩诘经》是王维最喜爱的佛教经典之一,维摩诘“不厌世间苦,不欣涅槃乐”的境界为王维所倾慕,可以说这也正是王维终其一生追求的“空”。佛教认为世界的本质是“空”,提出“三界唯心”,即是说世界上的一切景象,皆是因心象所变现。王维对“空”理有颇深的领悟,他在很多诗作中都竭力塑造由“空”理转化而来的“空”境。他的诗脱离了具体的眼下之景,脱离了身心的感知,而达到对人生对宇宙的超脱的感悟。在诗中,常常看不到诗人自己的形象与他的喜乐,然而却又处处可以感受到其内心的情感涌动,正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孟浩然的诗却处处体现出诗人自己的感情,然而由于仕途的不顺与环境的压抑,诗中之情大多是的。诗中的每一意象都体现出诗人的心象,没有玄谈哲理的枯燥,而是将真挚的情谊洋溢其间。如王维的《辛荑坞》与孟浩然的《春晓》,诗中的主角同样是花,但意境却大不相同。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王维《辛荑坞》[11]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晓》[12]

《辛荑坞》中的芙蓉花最能代表诗人的世界观。诗中的芙蓉花是自然规律的具体化,它不受任何主观因素的影响,它因循着自然规律盛开、凋零,不因外界因素而有任何变化。诗中的芙蓉花便是诗人追求的境界,消除人与物的界限,主体的存在超越客观环境的制约,不因物喜,不以物悲,达到完满自足之境,此时,主体不仅不受外界的影响,甚至也忘却自身的主体性,主体的思想已经融入于自然的天地之中,与自然规律相应相合,从而达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

《春晓》则恰恰相反,无论是春日,还是鸣鸟,抑或是落花都是诗人情感的寄托与具体化。《春晓》一诗看似简单,但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在不停地转换,通过时空的变化诗人的情绪也在不停地变化,从而使得一景一物皆着“我”之色彩。诗之重心落于“花落”之上,而落花恰是诗人的自喻,明媚的春日亦有风雨,万物欣欣向荣时,亦有鲜花凋零,这与诗人满腹经纶,生于盛世却不能施展抱负,反被天子所弃是暗中相合的。落花即是诗人,诗中的一切意象都是围绕诗人的自我表达展开的。

王维深受禅宗“空”与“顿悟”思想的影响,在诗中表现的是对天人合一、物我两忘之境的追寻与向往;孟浩然则更重视诗对自我表达的作用,通过诗作抒发种种情感与情绪,从而达成个体与外部环境的和解,获得超然自得的意境。

王维与孟浩然各有所长,明代学者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评价两位诗人:“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叶尽落。”王维与孟浩然的山水田园之作,远绍陶谢,继承和革新东晋以来山水田园诗歌的创作旨趣,艺术上自然有许多相近的地方。然而由于个人生活经历,气质思想的不同,二者创作上的差异也是很明显的。王维多才多艺,且经历比孟浩然丰富,因此诗作所涉及的范围更加广泛,诗中也融汇了多重艺术手段,对山水景物做了十分深入细致的刻画,孟浩然则善于用白描直叙的手法描写事物。王诗得心应手,逍遥自得,孟诗则以简传神,清旷怡神。王维的诗作善于刻画“空”“静”的意趣,传达深奥的佛家之理。而孟浩然终生只是停留在对清静佛门的向往上,未曾对佛理有深刻的领悟,他所表达的是自己微妙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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