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艺术学院/ 孙景旋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随着伊朗新电影运动的蓬勃发展,伊朗电影在国际影坛上获得了空前的关注度和影响力,不仅涌现出了一大批优秀的导演,更是凭借品质极佳的电影重新定义了人们对于伊朗社会面貌和民族文化的理解。伊朗电影以其独特的现实观照与人文情怀,走出了一条民族性与世界性、全球化与本土化结合的创作道路。①在这样一条独特的创作道路上,贾法·帕纳西无疑是走在最前列的导演,他出生并成长于一个传统的波斯文化家庭中,年轻时曾在两伊战争中担任战地摄影师,退伍后就读并毕业于德黑兰电影与电视学院,从影早期跟随伊朗大师阿巴斯的步伐。
贾法·帕纳将镜头对准了伊朗社会中最普通的女性群体,来展示女性所遭受的歧视和不公,为她们呐喊发声。本文将通过《生命的圆圈》一片,来探讨隐含在导演作品中的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与表达,企图能够对伊朗电影的认识和发展产生一定的现实借鉴意义。
在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之前,伊朗主要受的是西方文化的影响,社会风气整体上比较开放自由,体现在女性身上则是许多伊朗女性穿西式服装,包括紧身牛仔裤、超短裙和短袖等等,这些在当时的伊朗电影中也都有充分的体现。然而革命的到来将这一切都打碎,伊朗社会自上而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今的伊朗是一个严格实行伊斯兰社会规范的国家,女性的地位和生存状态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在政教合一体制管控下,伊朗当局要求所有女性都戴上头巾,同时电影、戏剧、舞蹈、绘画、雕刻中原有的女性形象也被删除,由于政府文化政策的突变,伊朗的文艺创作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有革命的发生,当代伊朗电影的女性形象将会展现的更加丰富和多元。
此后,伊朗女性的真实生活状态在电影中消失不见,她们的社会地位和基本权利也成为了敏感的议题,即使有一些表现伊朗女性日常生活的电影,基本上都是以家庭的角色为主,比如母亲、妻子、姐姐等, 而这些角色都是围绕着男性人物而展开,女性往往被塑造成软弱、忍辱负重的边缘形象,通常敏感而缺乏主见,她们的活动范围主要就是在家里,电影里的对话内容也基本是家长里短。②当然,在伊朗新电影运动的影响下,也涌现出了一批极具社会责任感的导演愿意冒着风险进行以女性为主体电影的创作,比如莎米拉·马克马尔巴夫拍摄的关于两名女童被囚禁的电影《苹果》;玛兹嫣·马克马尔巴夫拍摄的有关三个不同年龄女性命运的电影《女人三部曲》以及阿斯哈·法哈蒂拍摄的讲述男女之间婚姻问题的电影《一次别离》等等,都在试图关注和展现伊朗女性的生存现状和面临的种种困难,为全世界的观众打开一扇了解伊朗女性的窗户。
《生命的圆圈》是贾法·帕纳西导演的一部极具风格的女性主义电影。长期以来,女性主义电影都是一个极其流行的词汇。很多时候它处于一种误解之中。并非是“女性题材”或“女性导演”的电影就一定是女性主义电影。通俗地讲,“女性主义”追求一种女性解放与性别平等,因此女性主义电影所探讨的主题通常是:女性反抗男权社会的压迫与男性视角的身体规训,摆脱家庭主妇、贤妻良母等男权思维下的刻板标签与既定印象,实现忠于个人意识与女性本体的价值诉求与自我追寻。③这样的一种电影理念追求本质上与伊朗现行的文化政策是背道而驰的,而在《生命的圆圈》中,则无时无刻不都体现着女性主义对于伊朗文化的排斥和冲击。
《生命的圆圈》以轮舞的形式讲述了7 个不同身份、职业、年龄和性格的伊朗女性所面临的悲惨生活和遭遇,她们在经历了一天的辗转后,最终被关进了同一所监狱。影片中,有生了女婴但不被母亲接受的产妇莎玛滋;有刚逃狱出来准备回到家乡的玛依蒂、阿瑞祖和娜吉莎;也有未婚先孕想要做流产手术的芭莉;想要丢弃自己女儿的年轻妈妈娜叶蕾以及夜晚勾搭男司机被逮捕的妓女莫干,虽然影片只是呈现了7个女性人物,但却以点带面道出了所有伊朗女性的痛苦生活。比如从一开始生下来女婴就会被自己的亲人瞧不起、没有男性的陪伴女性不能独自出远门、没有丈夫或父亲的同意无法做流产手术等等,这样的伊朗社会文化与女性主义所倡导的理念截然相斥,在电影中也被导演批判的淋漓尽致。可以说,这正是导演采用女性主义电影的特质对伊朗文化进行的一次反抗,影片也是两者碰撞和摩擦的火花,女性命运犹如一个封闭式的圆圈,被排挤在正常社会文化的意志之外,而她们所努力追求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伊朗新电影从一开始就受到新现实主义电影运动的影响,《生命的圆圈》紧贴着时代的脉搏,不仅继承了新现实主义的精神内核,也实现了伊朗电影对新现实主义本土化的风格诠释。正如贾法·帕纳西本人所言:“我的每一部影片都在竭力传达我自己的处世态度和对电影的理解,要想讲述社会问题,你必须做一位现实主义者。”④由此可见,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是当代伊朗电影的独特砝码,在《生命的圆圈》中,导演使用了大量的现实主义视听手法,对影片中不同女性人物进行了细致的塑造,以此来表达自身的创作追求。
1.记录性的镜头调度
德国电影理论家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在《电影的本性》一书中曾阐明电影的全部功能是记录,一部电影最为核心的要义便是通过它的记录性去展示和表达。在《生命的圆圈》中,贾法·帕纳西使用了大量的手持摄影对女性人物进行了长时间的跟拍,尤其以影片开头和结尾长达3分多钟的两个长镜头为代表,长镜头的使用不仅仅维持了时空的统一性和故事的真实性,更能够让观众长时间的对人物进行注视,从而感受影片中不同女性人物内心的情绪和情感变化。除了长镜头的使用之外,导演也通过出色的镜头调度实现了不同女性人物之间的视点转换,从而引出新的人物和事物,大量的旋转和环视镜头也都体现了圆圈的特征和属性,尤其是片尾在监狱中360°的环绕镜头调度完成了如本片片名一样的全部叙事,宛若组成了一个伊朗女性深渊的怪圈,留给观众无限的遐想和深刻的悲悯之情。
2.隐喻性的画面构图
可以为影片的叙事和表达赋予深刻的含义,在《生命的圆圈》中,导演使用了大量的框架式构图和对比式构图来对人物进行塑造。影片开头部分,刚刚生完小孩的莎玛滋在病房中,医生打开房门上的小窗子告诉她的母亲莎玛滋生下的是一名女孩的消息,让母亲感到非常痛苦和难过,因为这意味着无法向夫家交代;当芭莉因想要做流产手术走投无路向以前的狱友寻求帮助时,两个人也只能是躲在冰冷的铁栏杆后面进行交谈;此外,当娜吉莎去找芭莉时,在她家门口的时候总是处于画面的边缘,尤其是当有男性人物出现时,娜吉莎更是被逼到了角落中,仿佛无处容身,最后只能匆匆离开。这样充满隐喻性的构图不仅仅能够展示出影片中女性人物的懦弱性格和所处环境,也表达了导演自身对于女性的同情,更加批判了伊朗社会文化对于女性的控制。
3.象征性的色彩寓意
色彩是情感的象征,它在电影艺术中除了表现生活环境中的自然元素,更上升为一种举足轻重的富有意味的造型元素,成为电影艺术中主要的表现手段。⑤影片中,女性角色从头到尾的服装造型都是以灰色或者黑色为主的,尤其是芭莉在医院寻求帮助时,一身黑袍的她穿梭在浅白色的墙体和门框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和对比;当娜吉莎准备坐车逃离之前,她去了一家服装店给自己的男友买件礼物,最终选择了能够代表希望和对未来憧憬的白色礼物;娜叶蕾准备将自己的女儿遗弃在夜晚的路边,黑暗的角落里小女孩独自却拿着红色的气球站在街道上,不知情的等待着妈妈的到来;影片结尾在阴冷的监狱中,一群女子看着狱门外透来的一丝温暖的光,却在被狱警关上窗户后黯然失色,唯一的希望也被打破。通过色彩的变化,导演巧妙的向我们展示了人物的困境以及无法逃脱困境的艰难与痛苦。
1.富有人物个性的人声
在影片开头的前两分钟内,伴随着黑幕的是女人生孩子发出的痛苦呻吟声,以及最后女婴啼哭的声音,虽然并没有明确的语言意义,但却能够推动整部影片的发展,也能更加和影片所要讲述的女性故事相呼应;娜吉莎在片中是一个胆小怕事的性格,说话总是声音很小并且自言自语,正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形象才会导致她最终没有办法逃脱;芭莉虽然因为未婚先孕和无法做流产手术,但是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紧不慢,条理清楚,这明显和她坚韧不屈的性格有关系,即使最后自己仍旧痛苦,也会想办法安慰别人;娜叶蕾在丢弃女儿和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总是流着泪水哽咽着说话,也能够反应出她作为一个母亲的难过,总之,7位女性人物的人声都各具特色,不仅能够体现出她们不同的性格,也能暗示观众,伊朗社会对于女性的压制是不会因人而异的。
2.充满意味特征的音响
电影中的音响指的是除了人声和音乐之外的所有声音的统称,本片中的音响除了能够展示真实的环境之外,导演也利用特有环境中的音响对人物进行的塑造。当娜吉莎和阿瑞祖一起去工厂找钱的时候,阿瑞祖的消失让娜吉莎非常担心,此时工厂的背景音响极其嘈杂混乱,与晃动的镜头一起体现出了娜吉莎内心的不安与惊慌;相反,当娜吉莎在路边看到一名男子的时候,背景音响传来了安静的鸟鸣声,来展示其内心的羞涩与腼腆;娜叶蕾最终将女儿抛弃的时候,路边是一阵阵车轮驶过的噪声,伴随着车轮压过的其实不是马路,而是她此时此刻破碎的心;结尾异常安静的监狱内却传来了外面的下雨声,也似乎能够代表这7位女性内心共同的声音。
3.隐含深刻寓意的音乐
很多导演在创作的时候会直接使用无声源音乐进行主观化的处理,但在现实主义题材的影片当中,导演为了保持故事的真实性和客观性,会使用大量的有声源音乐进行表达。在《生命的圆圈》中,总共出现了五次有声源的音乐,第一次是娜吉莎刚逃出监狱,马路上一群人边走边吹着乐器唱着自己家乡欢快的歌曲,勾起了娜吉莎回家的迫切希望;第二次是娜吉莎去工厂找阿瑞祖的时候,工厂里播放着兴奋的音乐,和她内心的焦灼形成鲜明的对比;第三次是芭莉在宾馆门口却因为没有身份证无法进去的时候,大厅里面传来的轻音乐衬托了她此时的无奈;第四次是娜叶蕾在丢弃女儿时旁边正在进行着婚礼,一群人欢呼的唱歌让她更加难过;第五次是妓女莫干默默的坐在警车里,耳边传来刺耳的男歌声,她却只能被动的接受着男权的施压。
贾法·帕纳西总是直接的面对残暴的现实社会和边缘化的小人物,来表达自己的人道主义立场。但即使如此,也依旧可以在他的电影中为已经饱受压迫的女性寻找到浪漫主义的元素,为这个苦难的群体增添一些憧憬式的关照。在《生命的圆圈》中,贾法·帕纳西就不仅仅展示了女性主题本土化的呈现,更加充分结合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实现了三者的有机统一。
影片中,当娜吉莎和阿瑞祖逃出监狱路过一家商店时,看到了一幅画着自己故乡的画,娜吉莎兴奋的拉着阿瑞祖手给她介绍着自己的家乡,讲述着她和亲人在故乡所经历的一切美好时光和幸福生活,并极力邀请阿瑞祖和她一起回去,天真的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眼下被逮捕入狱的命运;而当娜吉莎无法坐上大巴车离开急匆匆的满大街跑着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位女士将刚开始自己看到的关于家乡的那副画买走了,消失在了人群中。这幅“故乡画”出现和消失的设计,可以说是导演巧妙的安排,既有着伊朗女性对美好生活憧憬和向往,也包含了对残酷现实的无奈和失望,因为,影片中的娜吉莎终究是不可能回到自己的故乡,而伊朗女性,所面临的也是未知的命运。
影片中还呈现了三次婚礼,以此来与女性人物的现状做出对比。第一次是早上娜吉莎在路边看到了一位正在准备婚车去接新娘的男子,娜吉莎看着帅气的男子陷入了沉思,在和该男子进行对视之后她立马羞涩的低着头看向别处;第二次是夜晚芭莉和娜叶蕾一起躲在汽车后面,这个时候一对新人从婚车上下来,热闹的场景和娜叶蕾丢弃自己的女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第三次是深夜里,年轻的妓女莫干在被警察带走之前,一辆载着新婚夫妇的婚车放着欢快的音乐从她面前驶过,她默默的注视着婚车离开,独自站在寒冷的夜晚等待着。这三段婚礼故事都发生在故事本身之外,导演通过插入这三段美好的小插曲,不仅表达了女性人物对于爱情婚姻的向往,也深刻透露了女性对未知的迷茫。
在伊朗社会,女性抽烟是明令禁止的,但在影片中,导演展示了四次女主人们抽烟的场景。第一次是刚和娜吉莎逃出来的阿瑞祖,在路边准备抽烟时被一名男性制止;第二次是芭莉得知自己无法做流产手术后,想抽烟却因为在医院而放弃;第三次是芭莉给了娜叶蕾一支香烟来缓解她弃女的痛苦,却因没有打火机而失败;第四次是妓女莫干被警察逮捕后在警车内准备抽烟。从影片一开始,电影中的女性人物便陆续想要抽烟,而这一行为本身可以说是女性对自身权利反叛的一种浪漫化处理,但自始至终都没能成功。在影片最后,当妓女莫干坐在囚车陷入沉思之中后,因为另一名男性囚犯请警察抽烟,她才最终成功点燃了香烟,由此可以感受到的是,即使伊朗女性能够拥有自由或是浪漫幸福的片刻,其前提也是要得到男性的默许和认可。
拍完了《生命的圆圈》之后,贾法·帕纳西成为了批判政府的标志性人物之一,随后遭到了官方的禁止令,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也陆续拍摄了《越位》《三张面孔》等以女性为主体的电影,因此在国际影坛上开始被称为“女性题材导演”。总之,以贾法·帕纳西为代表的伊朗电影具有浓烈的社会批判意识和人道主义精神,引发了全世界观众对于伊朗女性命运的关注和思考,在这样极限的创作环境下,贾法·帕纳西却依然通过自身的坚持和努力寻找到了一条生存之路,将女性主义议题和浪漫主义情结进行本土化呈现和憧憬式的关照,使当代伊朗女性电影能够以其独特的风格而独树一帜,因此,研究贾法·帕纳西导演的电影风格必然可以给我们启示,以期借鉴和参考。
注释:
①史可扬,康思齐.伊朗新电影的现实性品格[J].民族艺术研究,2019(4).
②刘慧,栾雪莲.谈当代伊朗电影中的女性形象[J].电影文学,2010(17).
③宿夜花.什么是“女性主义电影”?从朱莉娅·罗伯茨的《永不妥协》谈起[EB/OL].网易网, (2020-03-08) [2021-08-04].https://www.163.com/dy/article/F77D2TT405444TMV.html.
④叶甫盖尼·古夏金斯基,罗佼.贾法·帕纳希:“看不见的现实”[J].世界电影,2009(4).
⑤杜鹃.浅谈电影中色彩的象征意义与情感表达[J].大众文艺,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