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刘 原
赫拉普钦科(1904—1986)是对前苏联的文艺理论作出了卓越贡献的学者,也是马克思主义历史诗学最重要的构建者。赫拉普钦科认为“历史诗学的内容、对象应当合理地表述为:研究形象的把握世界的方法、手段的演化过程,它们的社会审美功能,研究艺术发现的命运”①。而且,还要从历史维度揭示文艺现象的产生,他认为文艺学要成为有发展前途的科学,就要“把文学的历史起源研究和它的历史职能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②。可见,赫拉普钦科马克思主义历史诗学重视对文艺的起源、历史功能的研究。他也从这个方面对中国古典美学发表了见解,认为中国古代美学思想是值得承继的珍贵传统,应该认真研究,可惜的是中国古人的美学思想多是零散的言论,缺乏科学而全面的表述,因此需要“建立的是具有现代科学形态的职能诗学,即系统地阐明各种艺术因素、艺术手段的功能、机制及其相互作用的科学”③。赫拉普钦科从马克思主义历史诗学的角度,指出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研究应该与历史建立联系,将理论与社会历史发展阶段中的现实精神紧密结合起来,从而合理地阐释历代文艺的创作机理。还要用辩证的思想来思考问题,以避免结论的片面性和绝对化,在阐释古代文艺理论时,应该将之与各种艺术因素、艺术手段相联系。先秦儒家文艺理论就包含了这两方面的内容,在赫拉普钦科马克思主义历史诗学视域下,把先秦儒家文艺理论的发展建立在马克思主义历史观与文化人类学基础之上,科学地分析先秦儒家文艺理论形成与发展过程是非常有意义的研究方法。
周代的礼乐文化是经过了长期发展而建立的,周公“制礼作乐”在周代形成了一整套的社会典章制度和伦理规范,标志着周代礼乐文化制度的确立,从此礼乐文化开始遍及周代的政治、宗教、教育、学术等各个领域。在周代礼乐制度的社会中,周代贵族必须具备礼乐文化素养,礼乐教化是培养周代贵族子弟最重要的方式。《诗经》不仅仅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早的诗歌总集,也是周代礼乐文化的重要载体,在其内容中体现了周代礼乐文化背景下各个方面的社会生活内容,在其抒情上体现出“中和”之美的特点。周人将《诗经》用于礼乐教化,规范人的行为,将有“德”塑造成为周代贵族在精神上的整体追求,也是周人对个体修养的自觉追求,使人形成温柔敦厚的品格。在周代诗乐传统的影响下,孔子提倡“诗教”、重视“诗教”、施行“诗教”,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他的文艺思想。孔子在评价《诗经》的思想内容时提出了“思无邪”的观点,《鲁颂·駉》有诗曰:“思无邪,思马斯徂。”④在这里用来指放马之人专心致志的神态,魏人何晏将“思无邪”注为:“归于正”⑤。清人刘宝楠认为“正”是指“论功颂德,止僻妨邪”⑥,所以“无邪”是指诗的思想雅正、内容符合周代的礼仪规范。但是,从《诗经》的内容来看,其中既有以歌功颂德为内容的诗歌,也有以揭露社会现实为目的的“刺”诗,以及以男女恋爱为主题的婚恋诗,显然不符合“诗无邪”这一总结。只有将这句话还原到孔子所处的春秋末期礼崩乐坏、王室衰微的历史文化背景中,站在孔子“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文化立场上,审视“思无邪”的意义,才能够体会到其中的真正内涵。“思无邪”正是孔子在了解诗歌创作与情感表达方式的基础上提出的,是孔子诗教的核心,体现了儒家“中和”之美的审美原则。儒家“中和”之美的具体表现就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⑦快乐却不是没有节制,悲哀也不能过分、不能伤人、不自戕。孔子承认人要自然情感流露,同时又强调必须以礼控制情感的表达。正是在礼义的节制与平衡中,产生了“中和”之美,这正是体现了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观。
“思无邪”是儒家诗教培养人道德、修养、文化的精神源泉,依据“中和”之美的审美原则,孔子提倡建立的一种外在的礼仪修养与内在的道德品质的融合,他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⑧这句话建立了君子修身的标准,君子应当文质并重,同时也道出了文艺作品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关系,“质胜文”会使文艺作品文采不足,表现为流于粗野;而“文胜质”则标志着文艺作品陷入了形式华美而内容空虚的弊端。好的文艺作品最为极致体现则是“尽善尽美”。孔子认为《舞》乐歌颂周武王的伐纣之功,内容是好的但是采取的形式不好,虽美但未能尽善。《韶》乐是赞美了舜帝文治之德的乐舞,内容和形式都是好的,所以达到了美善兼具,“尽美矣,又尽善也”(《论语·八佾》)⑨。可见,孔子提倡文质并茂,主张文艺内容和形式相统一。针对西周末期礼乐流于形式化的社会状态,孔子深深不满,他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认为这种过于注重玉帛、钟鼓的形式,而忽视了礼的文化内涵是不对的,形式上的美虽然在精神上和情感上带来愉悦,但是内容上的善则能够带给人价值观念和人格修养上的提升,所以他对于轻内容重形式的方式是不认可的。对于文与质之间的关系来说,“尽善尽美”则是孔子最高的审美标准。由儒家确立的美善兼具的审美标准,成为后世文艺创作的主要审美标准。在儒家文艺理论发展的初期阶段,就已经明确建立了文艺思想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密切联系,将文艺理论的建构与文艺的社会作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伴随着战国时代的来临,周王室权力旁落、礼乐文化崩塌、兼并战争频发、百家争鸣格局出现,孟子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思想,成为儒家思想的发扬者。孟子继承孔子“仁”的思想,并将之作为“性善论”的理论基石。孟子认为性善是人的本质属性,道德是人性的光辉,他将道德外化为“仁、义、礼、智”,并认为这是人之本性的自然呈现。当人的精神被“仁、义、礼、智”所贯注,自然会在言行中表现出来,也就成了美善的人。这也就是孟子所提出的“充实之谓美”的审美标准,美的在内表现为道德品质,在外表现为形式的充盈。从历时性的角度来看儒家文艺理论的发展,孟子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美善统一的审美原则,认为文艺作品反映了作者个人的思想和情感,因而只有美德之人才会创作出美善兼具的作品。与此相应,他还提出了“知言养气”的观点。所谓“养气”,就是主张通过修养、道德来扩充人性中的善心善念、良知良能,使人拥有“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从而达到最完善、最伟大的人格境界。所谓“知言”,则是因为文艺作品可以反映人的品性,所以可以通过文艺作品来辨别人的思想品质。同时,孟子要求“言无实不祥”,人应该依照事实来说话,文艺作品也要呈现真实丰满的内容,只有作者拥有在社会生活中发现美的眼睛、关注于美善的高尚精神境界,才能创作出崇高的文艺作品。因此,“养气”是“知言”的基础,只有提升内在的道德修养,才能拥有辨别文艺作品是非美丑的能力。
孟子还提出要真正了解文艺作品的主旨就要“知人论世”,这是孟子主要的文艺理论思想。虽然孟子是从“尚友”的角度来指出“知人”的,但是其中包含的意义已经超出了“尚友”的范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⑩这段话中实际也包含了对时代、作者及文艺作品之间的密切关系进行的阐释,要通过研究作者所处的社会时代来了解作者的精神面貌,这样才能理解他们的作品。不只如此,孟子还提供了“知人论世”具体方法,那就是“以意逆志”。孟子在指导学生咸丘蒙解读《小雅·北山》时,提出了要在全面理解诗歌内容的基础上,分析作者创作作品的意图,不能断章取义地仅凭作品中的一部分的内容解读诗旨,“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⑪。可以将“以意逆志”中“逆”理解为“求”之意,“意”可解释为作者的主观之思,根据先秦时期“断章取义”地“赋诗言志”的情况,也可以解释为赋诗者的主观意图。在诗中作者能过塑造形象来表达自己的主观思想,“赋诗言志”的人通过形象的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志”,则是诗中的“志”,是诗中所体现出的观念,所以读者必须仔细揣摩才能了解诗人通过作品所表达出的观念。孟子告诉学生不能仅停留在文字层面来理解诗,而是要联系诗人所处的时代环境、社会背景以及诗人的生平、思想考察作品的内涵,这也是古代文艺理论中最早对于作者、作品、时代三者之间关系的论述。孟子在继承孔子文艺理论思想的基础上提出的“知人论世”原则、“以意逆志”的方法,是深入理解文艺作品的重要方法,也是对儒家文艺理论的发展道路上的开拓。赫拉普钦科认为文艺作品是创作活动的主体,是艺术创作的主要因素,作者在不同的社会历史背景下,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文艺创作,才使文艺作品具备了独特的美学品质,这与孟子“知人论世”的文艺理论原则是相一致的,要了解文艺活动中的创作因素、作品独特的美学品质,就不能离开对作者的创作个性进行深入了解。孟子“充实之谓美”的审美标准在内容与形式上完善了儒家美善一致的审美原则,“知言养气”的观点为儒家文艺的评价提供了方向,他所提出的“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理论为儒家文艺思想在作者、作品、时代背景三者之间建立了紧密的联系,对儒家文艺理论的进一步拓展。
荀子生活在战国时代的晚期,当时在各个诸侯国之间频繁发生兼并战争,严重影响了国家的政治、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的生活,统一天下成为各阶层人们的迫切希望,其中包括政治的统一和思想的统一。荀子作为先秦儒家的集大成者,广泛吸取了诸子思想中的重要观点,以儒家思想为核心将各家思想融合起来。荀子以孔子为师,继承并发展了孔孟的思想,建立了以“明道”为主的价值观。他将“道”作为一切言论行为体系中的最高的价值标准,确立了“明道”的价值观念,荀子所言之“道”包括以法制、王霸为主的治世之道、体现客观事物规律的自然之道。他认为道是治理国家的根本法则,而天下大道则集中在圣人的思想之中,圣人的思想全都集中在《诗》《书》《礼》《乐》之中,就这样将“道”“圣”“经”三者融为一体,使先秦儒家经典成为后世文章思想、内容、方法、理论之源,成为后世“明道”“征圣”“宗经”理论的基础,对古代文艺理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荀子对儒家文艺理论有一个重大的贡献,在此之前,诸子的文艺理论思想以只言片语式的叙述来呈现,而荀子将“情”与“文”联系起来,对“情”在文艺创作中起到的作用与意义进行了全面的阐释。他认为在文艺活动中“情”是主要的因素,“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荀子·乐论》)⑫。乐就是快乐,是人不可缺少的情感,所以人不能没有乐。人的情感会通过声音流露出来,在乐之中就包含了人的声音、行动、性情的变化,所以乐也是可以“言志”的,其这就为春秋以来的“言志”说注入了感情的因素。荀子也注意到了“情”与“文”之间具有相互作用的关系,他说:“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荀子·乐论》)⑬。荀子认为乐自心出,因而人不能无乐,乐可影响人们的情感,故此君子用钟鼓来引导人的意志,用琴瑟来使人心情畅达,乐以情道志,从而确立了“情”在文艺活动中的最核心的地位和作用。荀子在《乐论》中提出了“音乐→人心→治道”的模式⑭,因乐自心出,所以乐可以感化人心,也就可以从人心深处影响其观念的形成,从而起到影响世风的作用。他认为“乐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荀子·乐论》)⑮乐可以改善人心,能够深深地感动人心,可以改变风俗。不同内容的乐可以对人的情感产生不同的影响:“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荀子·乐论》)⑯。中和、庄肃的乐可以使人齐心、和睦,可以起到治乱的作用。荀子在此基础上系统阐释了文艺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乐也者,和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合同,礼别异。礼乐之统,管乎人心矣”(《荀子·乐论》)⑰。乐可以使人们和谐不可变更的原则,礼则是维护社会等级、差别的制度。礼区分等级差异,乐的作用是在礼与情之间进行协调,礼、乐在个人、国家、社会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只有礼乐相和才可以使社会更加和谐、稳定。乐因此具备了维护社会秩序的政治职能,对乐的审美性理解也必将与道德、教化结合起来。荀子关于礼乐关系的阐述,强调应当重视文艺的社会功用,文艺作品不仅要能够愉悦人心,还要具备使人与人之间和谐的功能,这样才能够发挥维护社会秩序的教化作用。荀子以唯物主义的思想为基础,对“乐”与“情”的关系进行了严谨而全面的阐释,他从乐是“人情之所必不免也”立场出发,论证了文艺作品以“情”为核心的特质,从而为“诗言志”的理论注入了情感的因素;从文艺作品以情感人的角度,指出文艺作品对人心有着巨大的反作用,所以具有维持社会秩序安稳、和谐的社会功能;为了让文艺作品更好地发挥其社会功能,从而强调礼乐结合、情文兼备。.
先秦时期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一般被称作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萌芽期。先秦时期的文学具有诗、乐、舞三位于一体,文、史、哲浑融不分的总体特征,文学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也没有形成系统的文学观念。与此相应,先秦时期的文艺理论大多是片段的言论,大多散见于先秦时期的重要典籍中。大多数研究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学者,一直致力于建立先秦古代文艺理论的体系,在先秦文艺理论的重要观点中总结规律并梳理出其发展线索。也有学者为了避免分散、孤立地阐释先秦文艺理论重要概念的内涵,或是简单的评价,将先秦文艺理论放在其产生的历史背景以及当时的语境中去考察其完整内涵。在这样的背景下,在先秦历史时代的横断面中分析儒家文艺理论发展的文化时代背景,从孔子、孟子、荀子思想的承袭性来阐述儒家文艺理论的承袭与发展,在先秦文艺理论研究中具有重大意义。先秦儒家文艺理论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深刻的艺术概括,本身具有巨大的历史和美学价值,在赫拉普钦科马克思主义历史诗学视域下,分析先秦儒家文艺理论的生成与发展,可见儒家文艺理论不仅为后世的文艺创作提供了方法和评价角度,也为中国文艺的发展确立了文质并重、美善统一的雅正风范。
注释:
①赫拉普钦科.艺术形象的地平线[M].莫斯科文艺出版社,1956:279.
②刘宁.当代苏联文艺学发展趋势[J].文艺研究,1987(1).
③同上
④毛诗正义(北大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392.
⑤清·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0:40.
⑥同上
⑦同上,第116页.
⑧清·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0:233.
⑨同上,第135.
⑩清·焦循.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25页。
⑪清·焦循.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7:638.
⑫方勇、李波译注.荀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1:325.
⑬同上,第329页.
⑭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54.
⑮方勇,李波译注.荀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1:329.
⑯同上,第327页.
⑰同上,第3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