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晏斌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笔者的研究论文《论华语词汇运用中的“舍小取大”现象》①见《通化师范学院学报》2022年第1期。指出:所谓“舍小取大”,指的是在具体的词汇运用中,用语义内涵及使用范围等较大的词代替表义具体、使用范围相对较小的词。这是华语词汇及其使用中极具特色的一种现象。为了使以上简要的表述更加具体,本文主要立足于马来西亚华语进行举例说明。
陈琪指出,由于受英语thing一词的影响,新加坡华语的“东西”除传统意义外,还有一个指“事情”的义项[1]。其实,这一意义不仅在新加坡,在马来西亚华语中也比较常见。我们先来比较以下两个用例②本文用例均取自马来西亚华文媒体光华网近5年来的约500万字语料,为省篇幅,均不标出处和时间。:
(1a)我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华校多做一些事情。
(1b)华人必须在政府里要有更多的华裔代表,才可以做很多东西。
以上二例中,“事情”显然与“东西”同义,就a例来说,b例就是用“东西”取代了“事情”。
这样的用例再如:
(2)对方在几天前询问她东西,当时她并没有回答。
此例中因为“东西”的述语是“询问”,所以表示“事情”的意思非常明显。以下各例虽然并未用于这样的语境中,但是同样的意思仍然非常明显:
(3)青年可以发展的领域很广,因此需要在不同的领域,推动不一样的东西。
(4)魏家祥说,如果要公投,理应把整个东西交给109万名党员手中,这才是名符其实的公投。
(5)他表示,对反对党来说,所有东西都不对,他们都会感到不满。
(6)只要把一些没看明白,或者之前很努力但还没解决的东西搞定了之后,马上会看到不同。
如果我们把传统表示“泛指各种具体或抽象的事物”以及“特指人或动物”义(见《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下简称《现汉》;另见《全球华语大词典》,下简称《华语》)的“东西”记为“东西1”的话,那么,对于表示“事情”义的“东西2”,笔者则有以下几点认识:
第一,华语中“东西2”与“事情”在一些具体的使用中成为同义词。
第二,在二者的同义关系中,“东西2”实际上成为“东西2”和“事情”的上位词。
第三,上述由“东西2”取代“事情”的现象,就可以归入“舍小取大”的范围。
其实,能够归入“舍小取大”范围的,还不仅仅是“东西”的“事情”义。即使表示“本义”的“东西1”,其在具体语境中的具体所指也是非常丰富的,远超普通话,而这也成为华语此词及其使用的一个重要特点。例如:
(7)对我来说几乎每一天都是特别的一天,因为每一次可以尝试不一样的食物,即使你看它是一份很小的东西,但就好像宝藏一样,我们总是每天在发掘不同神奇力量的宝藏。
此例前用“食物”,后用“东西”,二者所指相同。华语中“吃东西”用得很多,其中的“东西”也都表此义。例如:
(8)有人投诉吃东西的桌椅不足,无法好好坐着享受夜市的气氛。
以下二例中,“东西”也都有对应的同义形式,二者同时使用,可能更多是出于避免重复的语用考虑:
(9)手提袋内有很多我需要的物品,以及为化疗用的东西,我变得非常情绪化,哭起来。
(10)我们把这种好的东西传承给接捧的新领导层,也希望他们会把这种价值观,继续传承给下一代警察。
我们所见,更多的则是需要由语境而不是对应词语明确其具体所指的用例。如:
(11)他透露,马币贬值效应下,导致东西涨价,并不是贩商们有意起价。
(12)一名网民拍得地震发生时的情景,货架上的东西都被晃落。
以上二例因为有“涨价”“贩商(商贩)”和“货架”等的提示,“东西”替代的应该是“商品”“货品”等。
(13)他说,当地居民需自力更生地保存及记录自己的东西,确保周围的环境不会过分的发展,而改变了原有的环境。
(14)设立州立美术馆是永久性的,李凯接受《光华日报》专访时表示3000万令吉要做一个永久的东西,其实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
以上二例中,前一例中“东西”的具体所指应该与“环境”有关;后一例由“美术馆”的提示,大致应指“展览场所”“场馆”等。
有时,即使在具体的语境中,“东西”的具体所指仍不明确。例如:
(15)我跟男邻居起冲突,女邻居也加入,甚至推倒我的东西踢下楼。
(16)我和宗伟是他在大马带的第一批球员,在他手上我也改了很多东西,所以李矛教练的那套东西,我很明白,都清楚。
前一例看不出被推倒并踢下楼的到底是什么物品;后一例中“改”了的“东西”或许应该是“缺点”“毛病”等,而教练的那套“东西”,则肯定不是这些,至于具体是什么,恐怕一时也难以确定。
结合以上“东西1”“东西2”的两组用例,我们可以得出对其本身以及华语“舍小取大”现象的以下认识:
第一,“东西”在“新”“旧”两个意义上都有“舍小取大”的表现,因此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大”词,而这也使得该词的上述表现成为一个比较典型的“舍小取大”案例。
第二,“舍”与“取”只有相对性,没有绝对性。这里的意思是,前者并非指一概不用,而后者也不是完全取代。所以,使用“东西2”之后,与之同义的“事情”也在使用,只是后者会被前者挤占一部分空间,因此使用量和频率会有一定程度的降低。
第三,有两种类型即显性与隐性的“舍”与“取”。前者指能够找到有明显对应关系的相对词,二者是上位词与下位词的关系;后者不能找到这样的相对词,但是替代词(大词)肯定也会有具体的所指①显性与隐性的“舍小取大”在笔者此前的研究中未有关注,其实这也是认识该现象的一个重要角度,值得进一步发掘。。
作为华语中一种独特的词汇运用现象,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它应当怎样用于华语研究,使之产生新的发展与进步?我们的结论是,“舍小取大”现象,不仅能够从与以往有所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华语,从而得到一些新的认识;同时也可以立足于此,或由此出发来研究华语,从而找到新的增长点。另外,我们还有可能由此把研究链进一步拉长,比如由共时及于历时,由华语及于普通话,从而获得更大的收益。
以下主要立足于华语(不限于马来西亚华语),分别从本体研究、理论研究和应用研究三个方面来讨论“舍小取大”现象与华语研究之间的关系。
华语的本体研究以共时与历时为两翼,所以我们就从这两个方面来讨论。
关于“舍小取大”现象与华语共时研究,我们想用“深入”与“扩展”这样两个关键词来进行表述。
1.深入
这里的“深入”,主要是指由词而深入到词的内部,即语素与义素的层次,其目的是进一步理清华语词的义域范围及层级(上下位)关系,从而对词的意义和用法作出准确、完整的描写与分析。
例如,《华语》“攻击”一词的释义是“①进攻,多用于军事方面:对3号高地发起~。②比喻恶意指责:辩论问题可以,不要进行人身~。”由此,我们再查该词典中“进攻”的释义,第一个义项是“接近敌人并发动攻击”,第二个义项是“在斗争或竞赛中发动攻势”。
以下,我们仅就“攻击”的第一个义项进行讨论。基本的情况是,华语中有很多具体使用中的“攻击”都超出了上述释义范围。例如:
(17)对于受害者当时手上持有PVC水管,辩方律师相信当时受害者准备用于殴打被告,而受害者承认当时持着水管,但原意是用于自卫,也没有向被告发起攻击。
此例中相同的意思前用“殴打被告”,后用“向被告发起攻击”。这也就是说,这里的“向被告发起攻击”也就是“殴打被告”的意思。
这样的意思在华语中经常使用,再如:
(18)岂料对方不但不交出款项,反而徒手攻击两名员工。
(19)积怨已久的吸毒哥哥与弟弟起争执酿成命案,59岁哥哥被48岁弟弟疑以灭火器攻击,命丧弟弟家门前。
(20)他用手脚揍我、踹我还不够,手边的东西也全都拿来攻击,最后我被打趴在地上失去意识。
(21)其中许荣礼、蔡珠玉与许志汉遭人分别以利器刺杀及钝物攻击致死;许欣茹遭攻击后重伤。
(22)一名妇女企图拆下示威者的口罩,遭到示威者攻击。
以下用例中的“攻击”,如果“翻译”为“击打”可能更合适:
(23)若真避无可避,可以包包等物品转移匪徒视线后,迅速攻击其要害后逃离现场。
(24)一旦发现17岁以下选手或学员在比赛以双手攻击并造成对手头破流血,参赛选手不单会被驱逐离场及受纪律行动对付,如果是代表学校出赛,有关校方也会受对付。
(25)当时在场的保安员没有持任何枪械,他遭匪徒攻击背部后受伤倒地。
(26)动漫少女吴易甜……被哑铃攻击头部致死。
此时“攻击”的对象,通常是人体的某一部位。
有时,由于受所用工具的限定,“攻击”还应另寻合适的对应词语。例如:
(27)在匪徒以“刺”的方式攻击时,应尽快闪向左或右,然后拍开其持械手腕,再以脚攻击其肚、下阴或膝盖后方。
此例前一个“攻击”大致可以按“袭击”“进攻”来理解其义;后一个“攻击”虽然可以“还原”为“回击”,但更具体、更直接的意思就是“踢”。
以下三例中所用工具均为刀,因此“攻击”表示的应该都是“刺”“砍”之类的动作:
(28)对方从后使用刀子攻击,造成他的背及手臂部受伤。
(29)女伤者受访时指出,男友之前曾对她动手,但不曾出动武器,但这次却突然发疯持刀攻击她。
(30)嫌犯持刀在阿姆斯特丹的中央火车站内攻击,造成2人受伤。
以下用例中的“攻击”义同“袭击”:
(31)去年柏林的一个圣诞节市场受到攻击,12人丧生。
(32)近年,警员值勤面对受到攻击的风险越来越高。
(33)美军也在其他国家使用遥控小型飞机攻击无辜平民,并在外国领土强奸及杀害当地人。
此义还用于构成固定词语。比如以下用例中的“恐怖攻击”“攻击者”:
(34)“博科圣地”2009年开始在尼日利亚发动恐怖攻击以来,已造成超过2万人死亡。
(35)巴基斯坦西南部港市瓜德尔一家五星级酒店,周六遭持步枪和手榴弹的4名武装分子攻击,引发历时数小时激烈枪战,一名酒店警卫遭攻击者射杀,4名攻击者最后全遭击毙!
由于“攻击1”经常用于表示与“进攻1”同样的意思,受此“感染”,也经常用于表示“进攻2”的意思,即“发动攻势”,主要用于体育场域。例如:
(36)戴资颖首局以12比21拱手让人,次局换边后找回攻击节奏。
(37)三名中场球员为马图伊迪、恩宗齐和托利索,身前为费基尔、吉鲁与姆巴佩的攻击组合。
(38)跆拳道是一项以腿为主要攻击手段的防卫术。
(39)泰国拥有优质且锋利的攻击线,所以我们必需捉住在主场作战的机会,以获得积极的战绩。
另外,在一般的使用中,“攻击”主要用于述人;而在华语中,此词也经常用于表示动物的行为。例如:
(40)人类喂食野生动物,也可能导致动物失去原本害怕人类的本性,进而攻击人类。
常见的攻击主体多是比较大的动物。例如:
(41)根据条规,如果有执照的狗儿在外溜达时,其嘴巴必须戴上口套,防备它攻击人类。
(42)英国肯特郡一名男子饲养的比特犬,早前闯入邻居住所并攻击对方的玩具贵妇狗。
(43)黑熊当时可能是下山觅食,只要不受刺激或惊吓,多不会主动攻击。
(44)在二人抵达事发地点时,忽然从旁边的灌木丛中冲出一只山猪攻击二人,导致二人从摩托摔下,并继续对二人展开攻击。
但是,也有可能是一些相对较小的动物,甚至是微生物。例如:
(45)特里普先把他们捞起,将它们分开后再放回海里,但海蛇随即又去攻击石头鱼。
(46)一尾魟鱼不知何故突然发狠攻击,尾巴一摆,毒刺应声刺中潜水员。
(47)蛙壶菌是真菌的一种,它在动物之间传播,会攻击动物的皮肤,导致它们无法调节水分及电解质水平,最终心脏衰竭死亡。
按《现汉》及《华语》的释义①《华语》释义本《现汉》,后者“攻击”释义为“进攻”,而“进攻”释为“接近敌人并主动攻击”。,我们大致可以归纳出“攻击”一词的语义内涵:是“人”的主动行为,其对象是“敌人”,使用场域主要为战争或军事方面;而对照上引用例,则可以看出华语“攻击”与此有较为明显的差异。如果以语义特征串的形式呈现,则二者差异大致如下:
普通话:[+人][+敌人][+军事]
华 语:[±人][±敌人][±军事]
两相比较,普通话中的三个重要语义特征在华语中均可脱落,由此导致如前所说的具有更大容量,并把一些近义词包含进来,从而实现了语义范围的拓展与扩大,而其自身也变为一个大词,在具体的使用中经常取代那些表义具体的小词。
在我们整个该系列的研究中,调查了很多相关现象,很多词在具体的使用中均有与“攻击”相同或相似的表现,而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这样的工作应该而且可以在更大范围内展开,由此自然会对更多词的意义和用法作出更加深入、细致的描写与分析。
2.扩展
这里的“扩展”,主要是指在一般的“词”之上,建立一个新的“类”的概念,用以集中描写和解释更多的词语及其使用现象的特点和规律。
汪惠迪对比华语跟普通话的词汇差异,指出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同形异用词语”,具体包括“指大与指小”以及“褒义与贬义”“口语与书面语”等[2]。其实,以上三个方面完全可以归为一个大类:就“大小”而言,普通话所指范围小,而华语所指范围大;就“褒贬”而言,普通话仅为褒义,而华语可褒可贬;就“口书”而言,普通话仅用于口语,而华语则兼用于口语和书面语。简言之,以上三类表现在普通话与华语中均为大小之别,即前者的使用范围小而后者大。换言之,这些词在普通话中基本属于小词,而在华语中则经常用为可以替代前者的大词。
就上述区分而言,如果只讲“异用”,而不从词义的角度进行解释,那么充其量也只是知其然,并不能知其所以然,因此就研究而言显然还不够深入。仅就这一点来看,建立舍小取大概念,一方面可以把不同的现象和表现归拢到一起,另一方面也能够统一为之提供一种解释,而这应该视为华语词汇扩展性研究的一个新途径。
此处所说“扩展”的意义和表现还在于,已有的华语词汇研究视点、内容均比较单调。就华、普对比而言,基本就限定在同形异义、同义异形及单方特有词语等,虽然可以不断补充新例、发掘更多的语言事实,但是终归难以形成大的突破,甚至对某些现象也难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这或许也是华、普词汇对比研究一直未能取得长足进步的一个重要原因。
比如,在普通话的语感下,华语用词有时显得“生硬”甚至于“笨拙”。例如:
(48)被告在2006年曾因拥毒罪而遭判坐牢12年与鞭笞10下,理应从打鞭中“清醒”与取得一项教训,可是被告在服刑后依然犯罪再次涉毒,显然不知悔改。
(49)由于曾经发生流浪狗攻击一名军人及羊只,在当地居民引领下,执法人员于该地区消灭一只流浪狗。
(50)他希望该救伤队能早日晋升至专业水平,并感谢槟城子民一直都愿意给予该救伤队资助。
(51)让“财神犬”载送你一路上迎春接福,还可以与亲朋好友们一起拿起大竹筷集体捞生,营造温馨的画面,相当具有趣味。
(52)他说,控制中学在过去数十年来,为国家栽培不少精英人才。……我们为国家培育了这么多数理人才,更想尽办法提升学校软硬体设施。
最后一例中,同一人所说的话中,同样的意思前边用“栽培”,后边用“培育”,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果是普通话学生“造”出这样的句子,教师一定会批评其“大词小用”,但是在华语中,却已经具有一定、甚至相当程度的约定俗成性,这样也就成为它用词的一个特点,这就是“舍小取大”。然而,对华语这样的用词特点,以及具体词在具体语境中的具体表现,一般词汇对比研究却不及于此,从而留下一个比较大的空缺。
正是有鉴于此,我们尝试另辟蹊径,于是才有了这“舍”与“取”的系列研究。就“舍小取大”而言,就是立足于词语使用范围的扩大,来分析其与别的同义词(包括固定的与临时的)之间的义域和上下位层级关系,从而揭示和描写其特点。
谈到“另辟蹊径”,上述现象还有可能启发我们去进行一些创新性探索,进而弥补以往研究的一些不足,甚至是填补某些空白。比如,由此可以把华、普对比研究引向计量调查与统计分析领域。从理论上讲,华语“舍小取大”现象多,有些小词已经或趋向于不用或少用。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其一,华语总体的以及具体使用中的词种数会少于普通话;其二,某些具体词(主要是各种小词)的使用频率低于普通话。以上两点无疑是需要证明的,主要方法和内容就是定量分析。而借由这样的工作,一方面可以扩大华语定量分析与研究的范围,另一方面也一定会给华语研究带来新的内容、新的增长点。
另外,该系列的研究还特别注重以下两点,而这两点在本项研究中均有比较突出的表现:一是立足于华-普差异,即华语用词与普通话的不同表现;二是把词汇放在具体的应用中进行研究,或者说是研究具体语境中具体使用的词①我们所见,有不少华语词汇研究仅立足于相关工具书的释义,或以之为基础。这在某种意义上说,其所研究的对象就不是具体语境中具体使用的词,而是工具书中的词。。
关于“舍小取大”现象与华语历时研究,总体而言,这方面的努力可以把我们的研究引向另外一个新的方向或维度,由此自然也可以获得很多新知,进而为正在兴起的新马华语史乃至于全球华语史研究添砖加瓦。具体来说,相关的历时研究大致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对“舍小取大”现象本身可以进行历时考察与分析,而这就构成了华语历时研究的一项内容;二是这方面的研究还有助于华语其他方面的历时研究。
就前一方面来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华语中对小词的“舍”与对大词的“取”,应该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换言之是历时发展及积累的结果。因此,它完全有理由和可能作为一个窗口,来观察和了解华语的发展变化,而这也就是华语史的研究了。
比如,笔者在讨论东南亚华语历时发展变化时,就调查过“东西2”的发展过程,它在我们划分的四种发展模式(上行型、下行型、马鞍型、浴缸型)中,属于第一种:第一阶段(1919-1945年)没有这样的用例,第二阶段(1945-1980年)开始出现,到第三阶段(1980至今)用例增加[3]。就我们所见,很多“舍小取大”用例均为这一第一种类型,至于是否还有其他类型,则有待于进一步的调查研究。
根据目前的了解和初步调查,“舍小取大”现象可以而且应该进行溯源或归因研究,而由此则可以从一个方面或角度了解华语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到底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在本系列的研究中,我们在这方面做过一些工作,除了笔者的《论华语词汇运用中的“舍小取大”现象》一文中指出,造成该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华语学习的不完整②华语学习的不完整与华语当今面貌的形成关系非常密切,这一点以往关注不够,这方面的研究大有可为。,还分别立足于该现象讨论了英语、南方方言以及中国早期国语对华语的影响。以上三个方面虽然在已有研究中都有人提及,但是系统的调查和阐述尚未见到,而借由“舍小取大”现象,正可以在一个方面对此进行比较系统的梳理。比如,在最后一个方面,我们的调查结果显示,华语中的不少“舍小取大”现象来自对早期国语的继承,例如表示“开始营业;开张”义的“开幕”,表示“不知道”义的“不懂”等。这样的研究,一方面梳理了某些词意义和用法的来龙去脉,另一方面也为华语与早期国语之间的源流关系提供了新的证据,直接证明二者之间所具有的一致性。
除了华语本体研究外,“舍小取大”现象的全面考察与深入剖析,对华语的理论及应用研究也有很大的意义和价值。以下对这两个方面分别讨论。
华语研究应该有自己的理论,华语研究者应该有为此而努力的意识。为此,我们提出“全球华语学”的概念[4],并且认为这是全球华语研究顶层设计的需要,而它的最终建立必将有助于拓展研究范围与提高水平、加深认识,同时也有助于该领域理论的建构和完善。就“舍小取大”现象而言,它一方面为华语理论建设提供了一个实践基地,另一方面也可能由此而引发一些相关的思考与探索。
以往的华语词汇对比研究,大都着眼于其与普通话的差异,主要围绕概念义进行,而鲜少顾及词汇系统以及词汇具体运用中的结构性差异;而“舍小取大”现象则有可能把词汇差异对比研究引入上述方面,而与此相关的探索更具理论意义和价值。比如,仅由以上的例词及分析可见,华语词汇在语义域及上下位关系方面,与普通话均有一定的差异,这是需要认真总结的。具体而言,至少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词的同义关系群。借由“舍小取大”现象,通过大词在具体语境中的表义具体化,建立起其与一些表示具体义的词的同义关系,由此而形成一个个与普通话有所不同、具有华语特点的新的同义词群落。
二是词的上下位关系群。一些大词的来源,往往系由小词“升格”,即小词在具体的使用中变成了大词(比如上文讨论的“攻击”就是如此),这样也就由下位词变成了上位词,从而引起上下位关系群的变化与调整,而这样的变化与调整无疑也具有华语特点。
三是词的使用“版图”。此前我们一般用“范围”一词来表示相同的意思。这里之所以用“版图”,主要是为了在了解词语使用范围的同时,还要明确其相对位置,即在上下位关系系统中所处的地位。
以下我们结合一个具体词例的分析,来进一步说明以上三个方面的内容。
比如“照顾”一词,《华语》列出以下四个义项:“①顾及;顾全:要~不同年龄学生的特点|考虑问题要~大局。②照料;照管:在医院~生病的老人|请您帮我~一下行李。③优待;优惠:乘公交车要~老人和孩子,把座位让给他们。④商店、服务行业指顾客前来购物或要求服务:往后还请您多~。”
华语中,用法比较独特的是第二义,由词典配例及普通话的一般使用情况看,此义的“照顾”对象主要是人,偶尔也包括属于个人的“物品”;但是在当代华语中,用于非指人的情况比较常见,且使用范围也比较广。例如:
(53)此项宣布旨在指醒公众要照顾及保护红树林,以便红树林不会被破坏。
(54)任何事情都不会自然改变,必须努力作出建设以确保民众有好的社区环境,提供他们好的品质生活,共同保护及照顾这个社区。
(55)社会对环境保护是重要的,将垃圾随意丢出车外、路上或丢进河流是不良文化习惯,因此人民必须对照顾环境负起责任。
如果说以上三例“照顾”的宾语相对具体的话,那么也有一些带抽象宾语的用例。如:
(56)他呼吁无论垃圾是否来自河流或陆地,民众需将垃圾丢进垃圾桶,照顾自家及公共卫生,一起爱护河流并照顾槟城的卫生。
(57)希望登山者、游客及居民,一起照顾清洁,让升旗山成为更美好的地方。
另外,此义的“照顾”有时还用于指称。例如:
(58)政府必需确保原有设施获得良好照顾。
在以上这样的用例中,“照顾”分别与“照管、照护、照看、照料、照应”等构成等义关系,由此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涵盖这些词的一个大词。
以下一例把“照顾”由相对静态引向动态(加“正在”修饰),由此明确了此处表示的应当是兼具静态与动态的“照料”之义:
(59)在马路对面,则有一名华裔男子正在照顾一对男女孩童,女童正嚎啕大哭。
其实,不仅第二义,就是第一义也有扩大使用范围的表现。例如:
(60)人们越来越懂得照顾健康,汽水的销量不比以前畅销。
(61)从林冠英的声明中发现这名行动党的财长非常的照顾伊斯兰宗教事务的发展,打从他做槟城首席部长开始,几乎每年都对外公布,他领导的州政府是如何照顾伊斯兰宗教事务,但无论他是首席部长或财政部长,他都没有提及政府如何照顾非伊斯兰宗教?
(62)他也披露,该党将倡议伊党模式的经济发展计划,全面照顾尤其是乡区人民的福利和收入。
(63)他也是一个很照顾形象的人:“我不是介意人家讲我肥,我只是介意自己肥,因为对自己有要求。”
这组用例中“照顾”的语义范围也由“顾及、顾全”扩展到“关心、关切、注重”等,而这或许就是它的新“边界”。
以上两个义项的使用情况相加,我们大致就可以得到华语“照顾”一词与以往认识有所不同(上引《华语》释义就是这一认识的反映)的同义及上下位关系词群,以及表义和使用范围①经初步调查,“照顾”的三、四两个义项使用得不多,也没有什么变化,与普通话具有很高的一致性。,而这显然比以往认识要具体、深入得多。以上虽然主要还是事实的梳理,但是如果举一反三,那它指向的就不是个别词及个别意义,而是更多的词及其意义。由此入手,推及更多的用词现象,就有可能建立一个反映华语词汇使用实际及特点的词义系统,而这应该是华语词义理论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此外,词义系统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实际上,本文所讨论的很多现象就是华语词汇及其使用变化所致,而这也就牵涉到另外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符淮清在引用了谢文庆《同义词》一书中所说“每一组同义词都是共性与个性的矛盾统一”一句话后指出:“这种关系使同义词之间得到平衡,当一组同义词中的某一个失去了共同意义成分时,或者某几个词的意义、色彩、用法变得完全相同时,平衡状态就被破坏了。由于词义互相制约,便产生了内部调整,促进了同义词的发展变化,如非同义词和同义词互相转变、等义词演变为近义词、同义词色彩意义发生变化等等。”[5]虽然本文的研究尚未及此,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舍小取大”及相关现象研究的深入,这方面将成为词义系统理论探索的一个重要领域,甚至有可能成为一个重要的增长点。
由表面看,我们在本系列的研究中考察与讨论的现象似乎都是一个一个的孤例或个案,但是如果联系地、综合地看,在词汇的具体运用中是否存在一种“舍小取大机制”?我们的回答是趋于肯定的,并且认为这一机制与词义(这里取一个最大的范围,即包括概念义、色彩义和语法义)的发展以及词义系统的调整与变化具有非常密切的联系。我们相信,这是一个更具理论内涵的课题。
此外,本文讨论的现象,按现有的认识,会被认作华语变异的表现。其实,不止于此,很多人把华语跟普通话的各种不同均视为变异。然而,这里的问题是,是否所有的差异都是变异所致?应该说,这是一个既具实践性,也有理论性的问题。仅就“舍小取大”现象来说,答案并非如此,因为通过上文内容可知,有些意义和用法可以归入这一范围,而有一些则不能,比如继承早期国语的意义和用法。所以,仅由我们的研究,大致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华语与普通话的差异,并非都由变异而来,其实还有一部分是“继承”的结果。笔者认为,指出这一点非常重要,它不仅具有认识论价值,同时也具有方法论意义①笔者曾就相关内容写过一篇论文《论华语及其研究的历时观》,尚未刊出。。
谈到方法论,“舍小取大”概念的建立及其具体表现的讨论分析,也有其意义和价值。如前所说,在一般的“词”之上,建立一个新的“类”的概念,用以集中描写和解释更多的词汇及其使用现象的特点和规律,并且把华-普词汇对比研究由个别的词引入词义乃至于词汇系统的层面。其实不只是“舍小取大”现象,在我们进行的其他几种“舍”“取”现象系列研究中,大致也是如此:“舍双取单”把关注焦点集中在词形方面②所谓“舍双取单”,就是在具体的运用中舍弃已有的双音节词,而选取同义的单音节词。这也是华语中一种十分常见的用词现象。笔者讨论这一现象的论文《论华语词汇运用中的“舍双取单”现象》即将由新加坡《华文学刊》刊出。,而这显然不是以往的“同形异义”或“同义异形”等所能完全涵盖的;“舍今取古”则主要着眼于词汇及其意义的不同来源③所谓“舍今取古”,就是舍弃已有的“现代词”而使用同义的古语词,这也是华语词汇运用中一种十分常见且与普通话区别明显的现象。以此为讨论对象的论文《论华语词汇运用中的“舍今取古”现象》已在《汉字与汉语研究》2021年第3期刊出。。上述研究分别都能够从不同角度和方面把很多不同的现象与表现归拢到一起,从而形成不同于以往的、更具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的研究。
这里的“应用”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华语文教学,二是华语工具书编纂。以下分别讨论。
笔者认为,对“舍小取大”现象的全面了解和深入认识,对于华语文教学而言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和价值。本文所用“大”与“小”的概念以及“舍”与“取”的归纳,均来自郭熙的观点。郭熙在新加坡中学生中进行调查,最终总结了当地人华语用词的几条规律,其中的第一条是“用‘小词’换‘大词’”,例如不用那些有细微差别的动作动词像“扛、提、端、拎”等,而采用更大的形式“拿”[6]。这实际上是立足于华语文教学,由华语文学习的结果反观华语文教学,最终得出的主要结论是教学中应当先教小词,后教大词。新加坡华语教育专家周清海曾经指出:“语言学习者没有察觉语言之间细微的差距,是造成不完全学习的主因。所以要避免学习者不完全的学习,语言教学中就必须注意语言细微的差异。注意语言之间细微的差距,可以减少语言变异,或者防止语言变异。”[7]这段话既可以作为郭熙上述结论的进一步解释,同时也指出了该项主张所要达到的目的。
本文所讨论的几个“舍小取大”案例,对华语而言确属变异现象,其具体表现就是在一定、甚至很大程度上抹去了不同词在意义和用法上的细微差异,或者说是混同了大词与小词的界限。上引周清海的话把这一点归因于学习者没有觉察以及教学中没有注意上述细微差异,应该说是既指出病症,也开出药方。就后者而言,这与上引郭熙主张先教小词具有认识及主张上的完全一致性。
如前所述,周清海把很多变异现象跟语言学习不完全联系起来,而其中不少都与“舍小取大”现象有关。这样,借由该现象,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和认识不完全学习所造成的结果及表现,进而作为提出针对性改进措施的前提和依据之一。
以上只是一个简单的说明,具体工作则可以做得更加深入、细致。比如,“舍小取大”现象涉及范围有多大,包括哪些类词,在哪些义类中相对比较集中?具体到每一个词,有哪些共性特征与个性差异?使用的范围和条件(如语体、文体,不同的场合等)有无差异?如果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不仅对该现象的认识会更加全面、更加深入,而且对于避免或改进相关的教学问题,无疑也具有更大的指导意义和价值,同时也能够使之更具可操作性。
另外,对于华语文教学及其研究,这里还涉及一个可能多少有些“敏感”的问题:不同的华语变体之间有无“好坏”之分?这里的“好”与“坏”当然不属价值及道德评价的范畴,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叙事状物及表情达意的正确、准确与否,如果进一步提高标准,则还可能涉及是否生动、形象等。如果套用修辞学的两个概念,前者大致属于“消极修辞”,而后者则是“积极修辞”。我们之所以谈这些,其实是想提出华语文教学的标准问题。在这方面,目前人们的认识显然并未统一,甚至还有比较大的分歧。另外,如何把标准落到实处,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比如,国内学者有人主张“普通话+一定的宽容度”标准[8],有人主张“普通话+大华语”双标准[9]。然而,“宽容度”体现在哪些方面以及多大的程度,应该怎样把握与控制?双标准有无主次之分,具体如何操作?这些都是悬而未决的问题。在这方面,我们或许可以把与华语文教学关联甚大的“舍小取大”现象当成一只麻雀来解剖,然后就其结果来认识上述问题,这或许也是部分解决上述问题的一个可能、可行的路径。
属于本领域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工具书编纂及相关的研究。在这方面,“舍小取大”现象研究也有极大的意义和价值。在本系列的研究中,我们也把触角延及华语工具书,主要是考察一些具有典型“舍小取大”表现的词在目前最具影响力、篇幅也最大的《华语》中的释义,结果大致都如本文谈及的“东西”“攻击”和“照顾”,在该词典中都没有直接的反映。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华语》的这些释义未能充分反映华语词汇运用实际,存在一定程度的“失真”问题①论文题为《由“舍小取大”现象看华语工具书中存在的问题》,即将在《宁夏大学学报》刊出。,这是应该引起注意的。由此给我们的启发是,对华语“舍小取大”现象的研究,必然能够从一个方面弥补华语工具书释义的不足,从而使之提高质量和水平。
以上本文先是举例说明什么是华语词汇运用中的“舍小取大”现象,然后分别从本体研究、理论和应用研究三个方面讨论了该现象对华语研究所具有的意义和价值。总体而言,对该现象的了解、理解和认识,不仅有其词汇本体研究的意义和价值,同时也“溢出”到其他方面,包括华语词汇理论甚至于整个华语理论,以及华语文教学和华语工具书编纂等。通过以上梳理与阐述,或许向我们“研究效益最大化”的理念和诉求又迈进了一步。
谈到研究效益最大化,这是我们在近期华语研究中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它的实质,一方面是为了彰显与证明某一选题的合理性、必要性,甚至是重要性;另一方面,同时也是更加重要的方面,则是对华语研究深入性、系统性、高品位学术性的进一步追求。我们认为这是由全球华语研究迈向全球华语学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