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柏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东 广州 510665)
在柳宗元研究中,有几组看似寻常、似曾明了,因而久被忽略,因此还须细辨的关系,诸如王叔文与唐顺宗、唐顺宗与唐宪宗,在相关话题中产生过不少歧义,也必将影响今后的相关研究。本文就此略抒管见。
章士钊先生认为:“顺宗为唐室第一英主。”[1]993这结论未免草率。唐顺宗李诵(761——806)任储君时间长达25年,储君期间的表现不能代表问政后的实绩。25年后于病中即位,时间短暂,断难定论。即使是后来口碑凄惨的唐德宗李适,即位的前几年不也是英明领袖吗!不过,另一个第一却是肯定的:
唐顺宗李诵是唐室乃至中国历史上最为悲摧的帝王。是天不助唐啊,早已变得昏愦无能的李适,却在皇位上赖了足足27年。英武宽宏如李诵,被陷在太子位上,整整25年!
非常难得的是有王叔文(753——806)这样的一个人,对储君特别忠贞。据柳宗元《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介绍:“贞元中,待诏禁中,以道合于储君,凡十有八载。”[2]10818年伴着太子,其位却滞于苏州司功,的的确确太不容易。
正是这一记载引起了笔者对王叔文与唐顺宗李诵关系的关注,并尽其可能,把有关记载全部浏览了一遍,却又不能不大失所望:侍候太子18年建立的相知相契的深厚友谊,却随着权力的越来越大在慢慢衰退,乃至一步步由盛而衰、反目成仇。笔者因此对他们友谊的全程予以梳理,归纳为三个时期:主仆相得期;君臣协调期;反目成仇期。
历史的记载如下:
上学书于王伾,伾颇有宠;王叔文以棋进,俱待诏翰林,数侍太子棋。叔文诡谲多计,上在东宫,尝与诸侍读并叔文论政,至宫市事,上曰:“寡人方欲极言之。”众皆称赞,独叔文无言。既退,上独留叔文,谓曰:“向者君奚独无言?岂有意邪?”叔文曰:“叔文蒙幸太子,有所见,敢不以闻。太子职当侍膳问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上大惊,因泣曰:“非先生,寡人无以知此。”遂大爱幸。与王伾两人相依附,俱出入东宫。[3]1590-1591
虽然只有这样一条记载,却足以说明两件大事,其一是王叔文识见超群,考虑周到;其二是“遂大爱幸。”还有一点可以肯定,从闲散、玩耍、闲聊的角度说,书待诏不如棋待诏,练字要思想高度集中,不能心有旁鹜。下棋则可以一边下一边深入沟通,聊出思想火花,聊出友谊深厚,聊出高度信赖。
这是两个有心人的高明选择。于太子是为未来的执政物色高明,王叔文则看准了太子这个优质股,希望能成就自己的帝王之业。这是王叔文与唐顺宗关系的第一个时期,历时最久,一十八年。那可是唐顺宗李诵的储君期,王叔文的精心期待期,也是他们的主仆相得期。
眼看着25年的储君即将转正,想不到身体却已经不行:
上自(贞元)二十年九月得风疾,因不能言,使四面求医药,天下皆闻知。德宗忧戚,形于颜色,数自临视。二十一年正月朔,含元殿受朝,还至别殿,诸王亲属进贺,独皇太子疾,不能朝。德宗为之涕泣。悲伤叹息,因感疾恍惚,日益甚。二十余日,中外不通两宫安否,朝臣咸忧惧,莫知所为,虽翰林内臣亦无知者。二十三日,上知内外忧疑,紫衣麻鞋,不俟正冠,出九仙门,召见诸军使,京师稍安。二十四日,宣遗诏,上缞服见百寮。二十六日即位。[3]1590
好歹还保住了这个帝位。历代史人对李诵评价甚高,“慈孝宽大,仁而善断”为基本定调。再加上25年的旁观者清,只要身体较好,想不作为都不行。无如一代新君,病体沉重,只能强打精神,除旧布新。于是,原太子身边的人终于扬眉吐气了!王叔文及其盟友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顺宗新政依赖的重要力量,王叔文尤其受到特别恩遇。
闻德宗大渐,上疾不能言。伾即入,以诏叔文,坐翰林中使决事。伾以叔文意,入言于宦者李忠言,称诏行下,外初无知者。[3]1591
壬戌,制:殿中丞、皇太子侍书、翰林待诏王伾,可守左常侍,依前翰林待诏;苏州司功王叔文可起居舍人、翰林学士。[3]1593
起居舍人王叔文,精识瑰材,寡徒少欲,质直无隐,沈深有谋。其忠也,尽致君之大方;其言也,达为政之要道。凡所询访,皆合大猷,宜继前劳,伫光新命。可度支盐铁副使,依前翰林学士,本官赐如故。[3]1601
叔文既得志,与王伾、李忠言等专断外事,遂首用韦执谊为相。其常所交结,相次拔擢,至一日除数人,日夜群聚。”[3]1631
“某可为将,某可为相,幸异日用之”[3]1630的设想全部兑现,一个个志得意满,占据要津,按照新皇的旨意,大刀阔斧地发布了一系列除旧布新的法令、政策。
这是王叔文与唐顺宗关系的第二个时期。于唐顺宗李诵而言,这是他的帝王开始期;他让王叔文大权在握,使之进入了志得意满期,或曰人生颠峰期。只可惜为时太短。
它始自唐顺宗即皇帝位,即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那是毫不含糊的:“伾即入,以诏召叔文入,坐翰林中使决事。”
终于贞元二十一年五月二十三日(辛卯):
辛卯,以王叔文为户部侍郎,职如故,赐紫。初,叔文欲依前带翰林学士,宦者俱文珍等恶其专权,削去翰林之职。叔文见制书大惊,谓人曰:“叔文日时至此商量公事,若不得此院职事,即无因而至矣。”王伾曰:“诺。”即疏请,不从。再疏,乃许三五日一入翰林,去学士名。又与归登同日赐紫。内出衫笏赐登,而叔文不霑。文珍等所恶,独不得赐,由此始惧。[3]1608
即使“即疏请,不从。再疏,乃许三五日一入翰林”,业已失去基本信任,不复再有决定作用。可见王叔文真正的大权在握最多只有115天。不!应该更短:
上疾久不瘳,内外皆欲上早定太子位,叔文默不发议。已立太子,天下喜,而叔文独有忧色。常吟杜甫题诸葛亮庙诗末句云:“出师未用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因歔欷流涕,闻者咸窃笑之。”[3]1631
在“默不发议”的那一刻,王叔文就已经不被信任了。其时应为确立太子之前。
确立太子的时间是贞元二十一年四月初七日:“四月乙巳,上御宣政殿册皇太子。”期间还有重新上奏、审议等程序,“默不发议”的时间大约在3月下旬。哪怕是3月的最后一天,王叔文被彻底信任、大权独揽的时间也不过两个月左右。
那可依然是“慈孝宽大,仁而善断”的李诵,病体日益沉重之后的所思所想必然与强健时迥异。除了保证新登皇位,除旧布新的开场锣鼓必须敲响,另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尽快解决接班人问题,让接班人完成自己的遗愿。因此就特别希望在有生之年把皇位落实到满意的人,要不就会死不瞑目。
经查,李诵拥有16个后妃,子女极多,有27个儿子(《旧唐书·顺宗诸子传》载23子,此据《新唐书》)和至少17个女儿①参看刘昫:《旧唐书·卷一百五十·列传第一百 德宗、顺宗诸子》;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九五·列传第七一·宗诸子》。。可见,太子时的李诵精力过剩,过多地发泄在床笫之乐、儿女私情上。也正因为这样,在自己身体不行的情况下,就特别在意早日确立太子的问题,要不,几十个子女争夺皇位,互相残杀,天下不乱才是怪事。
其实,这难道不也是王叔文们的迫切需要吗?他们都是当朝新贵,唯一恃仗的只有皇帝。这如今李诵已朝不保夕,协助他确立皇太子并扶植上位理应是刻不容缓的重大问题。
只可惜王叔文集团聚集的一批人全都是一流的文人,却也是不入流的政客。他们正全体麻醉、自我欣赏、互相吹捧、不计其余:“事下翰林,叔文定可否,宣于中书,俾执谊承奏于外。与韩泰、柳宗元、刘禹锡、陈谏、凌准、韩晔唱和,曰管,曰葛,曰伊,曰周,凡其党僴然自得,谓天下无人。”②参见刘昫:《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五列传第八十五·王叔文传》。
一班糊涂文人,不知天高地厚,以史传最著名的政客自比,即此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华而不实,目光短浅。哪怕有一个稍加清醒,便会想到当前皇帝和自己集团的迫切需要,充分利用执政优势,迅急采取具体行动:确立太子,扶植登基。如此则完全可以掌握主动,持续执政,功德圆满。但是,历史留下的却是“但是”!这班人得意忘形,念不及此,只顾突显既得权力,只顾追求眼前利益,却没有为唐顺宗李诵当时的状况及其思想有过丝毫的体谅,不能不让李诵失望之至。没有为自己集团的长远利益作长远设计,不能不落一个一败涂地的下场。
他们同时也得罪了嫡长子即后来的太子、皇帝李纯,这不明摆着不把他当回事嘛!他上台了能容得了这班短视却自我感觉良好的文人?
那些期待及早解决这一问题的朝廷内外、大小臣僚,也因此对他们失望之极。王叔文联盟的危机已显而易见。
于是,这个大好的机会便让反对派抓住,他们急今上之所急,紧锣密鼓,册立太子,并使之尽快登基。形势便骤然逆转。
一盘绝好的棋就这样让王叔文的臭手下得惨不忍睹,其集团所有人在自己新的位置上席不暇暖,作鸟兽散。得这样一个结果,失望与分化是必然的。
在王叔文与唐顺宗关系的第一阶段,王叔文已深知太子李诵之所想,又在第二阶段得到了皇帝李诵的充分信任,短期内推行了一系列新政。对此,凡论及永贞革新的论文均有详介,故而略过。这里仅讨论王叔文其人及其与唐顺宗李诵关系的变化。
要认清一个人,关键是两个时期,一是沉沦底层期;一是辉煌得意时。
沉沦底层仍能做到冰清玉洁、不卑不亢、奋发昂扬,此必人中龙凤,未来可期;相反,如果死气沉沉、自暴自弃,甚至自甘堕落,此必平庸懦夫、人间泥淖,终将一蹶不振。
辉煌得意时仍能做到胸怀若谷、谦逊有礼、平等待人,此必壮志凌云、济世扶艰、前程远大辈;相反,如果趾高气扬、得意忘形、目空一切,此必目光短浅、洋洋得意、昙花一现之辈。
王叔文显然属于后者。18年的憋屈,压抑着本性。一旦大权在握,便彻底暴露了一个心胸狭窄的书生所具有的骄横与短视,不能不让李诵大失所望。
他的骄横有如《顺宗实录》卷二所载:
丁酉,吏部尚书、平章事郑珣瑜称疾去位。其日,珣瑜方与诸相会食于中书。故事:丞相方食,百寮无敢谒见者。叔文是日至中书,欲与执谊计事,令直省通执谊。直省以旧事告,叔文叱直省,直省惧,入白执谊。执谊逡巡惭赧,竟起迎叔文,就其阁语良久。宰相杜佑、高郢、郑珣瑜皆停箸以待。有报者云:“叔文索饭,韦相已与之同餐阁中矣。”佑、郢等心知其不可,畏惧叔文、执谊,莫敢出言。珣瑜独叹曰:“吾岂可复居此位!”顾左右,取马径归,遂不起。前是,左仆射贾耽以疾归第,未起;珣瑜又继去。二相皆天下重望,相次归卧,叔文、执谊等益无所顾忌,远近大惧焉。[3]1603
在行使权力的最高机关,视现任宰臣为无物,视经久成习的惯例如篾无,“叱直省,直省惧”,逼真地再现了一个没有涵养的新权贵唯我独尊的张狂。
景午(应为丙午,即二月六日。引者注),罢翰林阴阳、星卜、医、相、覆、碁诸待诏三十二人。初,王叔文以碁待诏。既用事,恶其与己侪类相乱,罢之。[3]1592
因为自己曾任待诏,不再让这一类职务继续存在,其心胸之狭窄亦暴露无遗。
他的短视则体现在只顾眼前,没有远虑,彻底忽视了自己执掌权力的最大隐患——新权贵,忘记了执政离不开稳固的靠山。一旦让人家拥立了太子,王叔文才深切地感受到“出师未用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凉,他才想到自己大权在握时的重大失误,才想到修复有关关系。于是,史籍便留下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叔文母死,匿不发,置酒翰林,忠言、文珍等皆在,裒金以饷,因扬言曰:“天子适射兔苑中,跨鞍若飞,敢异议者斩。”又自陈:“亲疾病,以身任国大事,朝夕不得侍,今当请急,宜听。然向之悉心戮力,难易亡所避,报天子异知尔。今一去此,则百谤至,孰为吾助者?”又言:“羊士谔毁短我,我将杖杀之,而执谊懦不果。刘辟来为韦皋求三川,吾生平不识辟,便欲前执吾手,非凶人邪?扫木场将斩之,而执谊持不可。每念失此二贼,令人怅恨。”又陈领度支所以兴利去害者为己劳。文珍随语诘折,叔文不得对。左右窃语曰:“母死已腐,方留此,将何为邪?”明日,乃发丧。执谊益不用其语,乃谋起复,斩执谊与不附己者,闻者恟惧。①参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八一·列传第九十三·王叔文传》。
这段话留给我们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
第一,他已经没有了大权在握时的趾高气扬、目空一切、视宰执如篾无的嚣张气焰。第二,他要尽力修复近臣、近侍的关系,不仅为此请客吃饭,对关键人物李忠言、俱文珍还“裒金以饷”。译成现代语即是:从衣袖里拿出金子送给他俩。既可见其精心准备,又可见其手段龌龊:为了自己的需要,哪怕行贿也在所不惜。试想如果俱文珍等从此就宽宥了王叔文,王叔文也许会感恩戴德,站稳对方的立场,甘为其用吧!第三,可见其贼精与小气,只送两位对自己有用的皇帝身边的近侍,而忽视了其他人。第四,说明了当时的唐顺宗执政期间,并没有所谓革新与守旧之说,不过遵旨办事罢了。只要新皇信任,谁都会推行新政。哪怕在他禅让之后,深得他信任的宪宗即位,同样执行他设定的方针路线。试看王叔文细数自己的委屈与功绩之后,“文珍随语诘折,叔文不得对”的窘态,大概就可以推知其“诘词”:“圣上赏识谁,谁不这样干?谁敢逆圣意?”才会让王叔文无话可说。
第五,彻底暴露了王叔文与韦执谊的反目成仇。由此更让我们看清了王叔文的偏执与心胸狭窄。
这里让我们回顾一下王韦关系的发展过程:
他们结交于王叔文为棋待诏时:
初,执谊为翰林学士,知叔文幸于东宫,倾心附之。叔文亦欲自广朋党,密与交好。至是遂特用为。[3]1592
太子终于有幸当上皇帝,王叔文大权独揽,韦执谊被越级提拔:“辛亥(贞元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引者注),诏吏部侍郎韦执谊守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赐紫。”[3]1592
开始了他们拍档的蜜月期:
“天下事皆专断于叔文,而李忠言、王伾为之内主,执谊行之于外。”[3]1615以致于大秀亲密、毫不顾忌,上演了强入中书省,“韦相已与之同餐”,几位老相相继罢政的闹剧。一如前引。
只可惜好景不长。据《顺宗实录》卷三载:“甲申(即贞元二十一年五月十八日,引者)……叔文与执谊争权。”前后不过95天,便由亲密战友转而成为争权夺利的竞争对手,甚至变成去之而后快的生死仇人。
且听王叔文亲口所说,韦执谊两次忤逆了他的意旨:“羊士谔毁短我,我将杖杀之,而执谊懦不果。刘辟来为韦皋求三川,吾生平不识辟,便欲前执吾手,非凶人邪?扫木场将斩之,而执谊持不可。每念失此二贼,令人怅恨。”(同前引)
面对这两件基本事实,我们亦不难发现大权独揽时的王叔文是怎样的猖狂与自大,只听歌功颂德的谀词,容不得针锋相对的批评。为禁效尤,还要将批评者羊士谔处以极刑:
士谔性倾躁,时以公事至京,遇叔文用事,朋党相煽,颇不能平,公言其非。叔文闻之,怒,欲下诏斩之,执谊不可,则令杖杀之,执谊又以为不可,遂贬焉。由是叔文始大恶执谊,往来二人门下者皆惧。[3]1632
韦执谊自然不能接受。
刘辟“欲前执吾手”就是“凶人”?就要“扫木场将斩之”?
王叔文将自己当成什么了:比皇帝还皇帝!韦执谊的作法当然是正确的。乃至于“益不用其语”,王叔文竟因此产生了强烈的杀意:“乃谋起复,斩执谊与不附己者,闻者恟惧。”
都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韦执谊倒还差强人意。王叔文则未免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倘让他长期执政,大权在握,天下不乱才是怪事。
即此亦可见,所谓王叔文集团(或曰联盟)的脆弱,集团成员之间友谊的脆弱。
第六,暴露了王叔文的功利心大于孝心。
为了不让自己因为守丧而边缘化,王叔文竟然做到了“母死,匿不发”,甘冒“母死已腐,方留此,将何为邪”之讥,直到请完客之“明日,乃发丧”。从“贞元二十一年六月二十日”到“是年八月某日祔于兵曹”[4]108。
40多天不让老人家入土为安。热丧在身,不守丧道,却全身心“乃谋起复”,不合于强调“忠孝双全”的封建官场的伦理道德。
总之,在王叔文得意忘形的几个月里,也把自己充分暴露在举国瞩目中。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严重后果:“会其与执谊交恶,心腹内离。外有韦皋、裴均、严绶等笺表,而中官刘光奇、俱文珍、薛盈珍、尚演、解玉等皆先朝任使旧人,同心怨猜,屡以启上。上固已厌倦万机,恶叔文等。”[3]1622
这便是王叔文与唐顺宗关系的第三个时期。于顺宗则为弥留策划期,却是王叔文的云端猛跌期,一败涂地期。
王叔文集团所有的人都是儒家文化熏陶出来的传统文人,是封建王权的孝子贤孙,而非逆子贰臣,君臣大义始终是他们行动的最高准则。王叔文逆帝意而行,又把自己“一旦权在手,处处见骄横”的本质特色暴露无遗。当这面曾经的旗帜就此倒下的时候,他们难道还把自己的前途命运与他紧紧捆绑在一起?回答显然是否定的。
只有逆历史而动,以儒法划分历史人物,以所谓革新标榜进步的时候,执政短暂仅为唐顺宗除旧布新敲响开场锣鼓的王叔文才被冠为革新领袖,赐以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种种光环,不能不说是一种绝好的讽刺。
《全唐文》卷五六载:“帝讳纯,顺宗长子,大历十三年生。贞元四年六月封广陵郡王,名淳。二十一年四月立为皇太子,改今名。永贞元年八月即位。”[5]262①唐宪宗李纯(778-820),本名李淳。贞元四年(788年)册封广陵郡王。贞元二十一年(805年),立为太子,改名李纯,监国理政。大历十三年即公元778年,李纯比生于大历八年的柳宗元小5岁,比自己的父亲李诵小19岁。至他登皇帝位的永贞元年(805),时年27岁。即是说他与其父唐顺宗李诵,已经有了27年的父子亲情。父亲的所思所想,所交所幸,于他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承前所述,唐顺宗李诵在皇太子位上足足地呆了25年,对于唐德宗李适晚年执政之得失均了然于胸,不肖说同身边的亲信王叔文等反复议论,也自然同自己日益长大的儿子尤其是嫡长子李纯经常讨论。一旦登基,必然会大刀阔斧,除弊革新。想不到登基前身体已不行。英明睿智如他,不能不以江山社稷、李唐天下为第一要务,不能不想到接班人准确到位的问题。理所当然地希望自己最为信任的王叔文能把最为理解自己的长子李纯及时地推上王位继承人位置,尽快接班。想不到这样的大事,王叔文竟辜负了他,不仅不主动,不想人主之所想,人家业已提出问题,他还要“默不发议”。李诵不能不大失所望。幸而有一班老臣及时地提出、完美地解决了这一问题,让他得到了最大的安慰。
事实胜于雄辩,唐宪宗李纯完全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全面地继承了父亲的遗志,较好地解决了父亲曾经担忧的社会问题,开创了元和中兴的大好局面。让我们不能不为这对父子的及时交接而庆幸,为唐代的再度步入正轨而庆幸:
元和元年正月甲申,太上皇崩于兴庆宫咸宁殿,年四十六。遗诰曰:“朕闻死生者,物之大归;脩短者,人之常分。古先哲王,明于至道,莫不知其终以存义,顺其变以节哀。故存者不至于伤生,逝者不至于甚痛,谓之达理,以贯通丧。朕自弱龄,即敦清静;逮乎近岁,又婴沉痼。尝亦亲政,益倦于勤。以皇帝天资仁孝,日跻圣敬,爰释重负,委之康济。而能内睦于九族,外勤于万机,问寝益严,侍膳无旷。推此至德,以安庶邦,朕之知子,无愧天下。今厥疾大渐,不寤不兴,付托得人,顾复何恨。[3]1633
这是说到唐顺宗李诵心窝子的话:“推此至德,以安庶邦,朕之知子,无愧天下。今厥疾大渐,不寤不兴,付托得人,顾复何恨?”唐顺宗终于可以死而瞑目了。
他万万不会想到,1100多年之后,有人企图对历史予以改写。那是20世纪的60年代,章士钊先生作《柳文旨要》,“正纂录间,得卞孝萱书……(《续幽怪录》)《辛公平上仙》条,实为记载顺宗被弑之资料云。”[1]125-126章先生更据此予以演绎,以“永贞逆案”甲-己凡六节[1]122-133论证了这一问题,结论为“此事公文书内,绝无遗迹可查,李复言之《续幽怪录》成为绝可信赖之孤证”[1]994。为此,他们把编者李复言与王叔文集团扯上了关系:“此文是李谅(字复言)所撰。李谅是王叔文集团成员之一。他用‘传奇’表达顺宗被杀的隐事,以抒其悲愤,留下珍贵的史料。”[6]241
张铁夫先生作《唐顺宗被杀说驳议》,对本事和编者都予以否定:
(《辛公平上仙》)最后,编者表明自己的用意,是通过这个神话故事,“以警道途之傲者”。……《辛公平上仙》的意义和作用,属于箴劝、警戒,而非比喻、影射。[7]69-70
《续幽怪录》的编者自称李生或者复言,都是表示谦卑的意思。……复言是李生的名,而不是他的字。《续幽怪录》的编者李复言,与王叔文集团的李谅,是名、字不同的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续幽怪录·辛公平上仙》不是李谅所撰。[7]68
脱离一千多年所有的历史记载和传统观点,引用志怪传奇里一则故事,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便企图动摇信史,只能是徒劳而已。
除之,卞孝萱先生还以刘禹锡《武陵书怀五十韵》末联“南登无灞岸,旦夕上高原”为例,肯定刘禹锡“北望长安,心系京都,哭吊顺宗,为顺宗被害鸣冤”[8]59,认定“宪宗本人是通过逼宫方式登上皇位并不久就害死自己父亲的人”[8]72。
对此笔者不禁由衷感叹:卞先生未免把刘禹锡抬得太高,俨然成了唐代与封建皇帝对着干的革命党人。在身居武陵,本已平安无事的情况下,硬要对封建皇帝予以揭露,以突出自己“革命党人”的身份,以显示宁愿为此而死的坚定斗争性。
张铁夫先生对影射顺宗被弑说予以否定,却也赞同“南登无灞岸,旦夕上高原”的影射性,只是换成不同对象:“《武陵书怀五十韵》所引项籍杀义帝的史实,不是影射顺宗被杀,而是隐喻王叔文被宪宗杀害。”[7]70
对此笔者同样要问:在身居武陵,本已平安无事的情况下,硬要把自己和王叔文捆绑一起,“借武陵人之口,对于王叔文无罪被杀害向宪宗发出强烈控诉”[7]73,以此表示他们革命友谊的坚固性,宁愿得到王叔文一样的下场。
笔者始终以为,研究古代人物,特别是帝王与臣僚的时候,必须明确界定皇帝与诤臣之间的关系,他们不是革命派面对必须推翻的反动堡垒,而是铁定的君臣、主仆,皇帝永远是他们赖以升迁、腾达与平安的最大靠山,他们永远都是皇帝任意处置的忠顺的奴仆。
无论是卞先生还是张先生,无论影射顺宗之被弑,或者是影射王叔文被杀,所据都采用了刘禹锡《武陵书怀五十韵》“引言”:
按《天官书》,武陵当翼轸之分,其在春秋及战国时,皆楚地,后为秦惠王所并。置黔中郡,汉兴,更名曰武陵,东徙于今治所。《常林义陵记》云:“初项籍杀义帝于郴。武陵人曰:‘天下怜楚而兴,今吾王何罪?’乃见杀。郡民缟素,哭于招屈亭,高祖闻而异之,故亦曰义陵。”今郡城东南亭舍,其所也,晋、宋、齐、梁间,皆以分王子弟,事存于其书。永贞元年,余始以尚书外郎出补连山守,道贬为是郡司马,至则以方志所载,而质诸其人民,顾山川风物,皆骚人所赋,乃具所闻见而成是诗,因自述其出处之所以然,故用书怀为目云。
“引言”,无非是行为动机的交代。之所以要带出《常林义陵记》中的这一段,笔者以为有两层含义。
第一,要交代武陵的另一名称——“义陵”。为什么又叫义陵,那是因为鄙视项籍杀义帝的残暴行径,谴责之余,披麻带孝,以示悼念,为汉高祖所赞赏,“故亦曰义陵”。这是对武陵人的赞美!从谴责到缟素,那是为弱者申诉,为正义张目!以此彰显武陵人的是非分明。
第二,诗赋武陵,项籍杀义帝于武陵,是当地特大事件,当然得有所交代。这不仅是项籍臭名昭著的暴行,也是义帝举世公认的沉冤,更是楚汉形势重大转变的开始:
“自羽弑义帝,为天下所不容,而汉乃得起而乘之。”①参见蔡东藩:《前汉演义》第二十二回《用秘计暗渡陈仓,受密嘱阴弑义帝》。
“立义帝以后,一日气魄一日;杀义帝以后,一日衰飒一日。”②参见〔宋〕李涂《文章精义》。
具有如此重大的历史意义,所以要大书一笔,实则亦是宣扬得义多助、失义寡助的优良道德,予世人以警示。
作者从容不迫,运用前三十二韵“乃具所闻见”,交代了武陵的历史沿革、地理形势、重大传说、风俗习惯、生活手段、精神气质乃至文治武功等,是对武陵全方位的赞美,亦如柳宗元对永州山水的赞美一样。
“内禅因天性”为之一转:“内禅因天性,雄图授化元。继明悬日月,出震统乾坤。大孝三朝备,洪恩九族惇。百川宗渤澥,五岳辅昆仑。”这里不仅交代了顺宗禅让宪宗的天然性与合理性,也歌颂了两代皇帝的丰功伟绩和普天之下无不倡应的历史事迹。
“何幸逢休运,微班识至尊”,迫切表达了希冀得到宪宗的宽宥,让自己重新回到帝都参加朝班的愿望,哪还把自己与王叔文紧紧捆绑呢?
结句:“就日秦京远,临风楚奏烦。南登无灞岸,旦夕上高原。”笔者的理解是:虽然我迫切愿望回到皇帝的身边,羁身武陵却离他太远。虽然我也想呈上对楚风亲身考察的奏疏,只怕会让他徒生厌倦。羁于楚南的武陵自然难登灞陵之岸,只能朝夕徘徊于这一方高原。柳宗元异曲同工:“居是州,恒惴栗。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9]263因此,《武陵书怀五十韵》不仅没有暗讽唐顺宗或王叔文被弑事,没有为他们鸣冤叫屈,而且也与柳宗元向唐宪宗献《贞符》的意义一样,希冀宪宗的宽宥,渴望重回长安。讨好还来不及呢,哪敢冷嘲热讽呢!
最后让我们看看这一对父子的亲情。
唐宪宗李纯是唐顺宗李诵的嫡长子。在通常的情况下,长房长孙、长子是最受祖父、父亲信任的。原因是:第一,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心里的惊喜自然最大;第二,相处的时间最长,受他们的熏陶最多,其成果也最让他们满意;第三,作为长房长孙、长子,因为长期跟随祖父、父亲,最理解他们事业上的艰难,处理问题也最符合祖父、父亲的胃口;第四,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中,长子抢占先机,必然受到长期的重点培养,责任感最强。所以,在封建的尤其是封建皇族的伦理道德中,明确规定了嫡长子的继承权。
这如今李纯出生,时为皇太子的李适36岁就做上爷爷,自然是喜不自胜。19岁喜得贵子,时为宣城郡王的李诵也自然高兴莫名。偏是这小子又是一个幸运之星,随着他的出生,给家人带来了一系列好运:祖父于第二年当上皇帝,他同时也陪伴祖父走完了帝王生活的全程;父亲则由宣城郡王进封宣王,并于第三年册封太子,尽管坐上皇帝宝座已是25年之后,这一切可是伴着这小子的出生而来,他并且足足地陪着自己从宣王到太子再到皇帝、太上皇的全部生活。
并且这小子又是那样的聪明可爱:
六七岁时,德宗抱置膝上,问曰:"汝谁子,在吾怀?"对曰:"是第三天子。"德宗异之。①参见[宋]李穆、徐铉:《太平御览》《皇王部卷三十九·唐宪宗章武皇帝》。
作为皇上的长孙,按照祖、父、子的顺序回答为“第三天子”,既闻所未闻,又契合实际,让李适不由不既惊异又喜爱,稳稳地得了祖父这一票。
他与父亲的关系一直都稳中有升,并在以下三个关键阶段与父亲同呼吸共命运,拥有共同的焦急与担忧。
第一阶段是漫长的太子等待期。太子、储君,这是所有职业中最危险的一种。他有二怕,而且全都来自于最亲密的人。
一是怕来自父王的猜忌。因为他的职责是时刻等待着接任来自父亲的帝位,亦即是等待着父亲的寿终正寝。一点也不能流露急躁情绪,一旦流露,便完蛋了,他的父王便会废了他,而另选其人。所以,他必须隐忍,隐忍到父王遗诏颁布的那天。可怜的李诵就在这种残酷的隐忍中度过了25年。我想,他之所以临近接班时中风,肯定与长期的隐忍有关: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不容许有半点疏忽。
陪同他度过了全部太子生涯的长子李纯,前15年(他17岁,也许更早)或许懵懂,后10年就应该感同身受。因为只要他的父亲被废,自己继任太子的期望也就落空,甚至会废为庶民。
二是怕同父同母或同父异母的兄弟。试看中国古代史,有多少兄弟上演过为皇位而互相残杀的悲剧!在通常的情况下,他们只会互相馋毁,而不会同心协力。据《旧唐书》卷一百五十 列传第一百载,德宗李适有11子,谁不想取而代之?“睿哲温文,宽和慈惠”如李纯,只可能与父亲齐心协力,共同对付其他叔叔。
第二阶段是临即帝位前的“二十年九月得风疾,因不能言”至正式即位期。这是异常危急的情景剧。因为病体沉重,皇上有了改换接班人的理由,诸王子有了取而代之的借口,各有所属的众大臣也看到了举荐所属王子的希望,这无疑进一步促进了李诵、李纯父子俩的患难与共,高度集中了所有精力与智慧,团结了所有能团结的朝野力量,以保证太子地位的稳定,直到李诵如愿以偿地登上帝位。
第三阶段是即帝位后确立太子期。面对日益沉重的病体,这对父子的心是焦灼的,尽管通过他们二十多年来的交融、交心,早已心心相印。对于李诵,是巴不得早日确定李纯的太子地位,早日解决接班人问题,让自己早日解脱,于国于家于己,才算功德圆满。对于李纯,也巴不得早点接上父亲的班,为列祖列宗,为父亲多承担一点家国责任。
然而,虽说这如今当上皇帝的李诵已经拥有了拍板权,但只要没彻底解决,毕竟还是一块心病。只可惜,哪怕自己最信任、以致使之大权独揽的当朝新贵王叔文,却不予考虑。难道他还另有所图!他们生怕夜长梦多,不能不依靠内侍、内外老臣、藩镇等,快速、完满地解决了这一问题:
夏四月乙巳(即四月七日),上御宣政殿,册皇太子。[3]1605
乙未(七月二十八日)诏:“军国政事,宜权令皇太子某勾当。百辟群后,中外庶僚,悉心辅翼,以底于理。宣布朕意,咸使知闻。”[3]1622
永贞元年八月辛丑(5日),太上皇居兴庆宫。诰曰:“有天下者,传归于子,前王之制也。钦若大典,斯为至公,式扬耿光,用体文德。朕获奉宗庙,临御万方,降疾不瘳,庶政多阙。乃命元子,代予守邦,爰以令辰,光膺册礼。宜以今月九日册皇帝于宣政殿。[3]1629
李纯未免太幸运了!时年二七,数月间解决了由太子到皇帝的过渡问题,撇开前面种种亲情,哪怕仅仅冲着这一点,李纯也该对父亲感恩戴德。
回头再看某些专家费尽心机给宪宗安排的弑父罪,除了前面已经驳斥过的无稽之谈,也是这些浓郁的亲情所不允许的。更何况,贞元二十一年八月九日开始已由宪宗执掌天下,到“元和元年正月甲申,太上皇崩于兴庆宫咸宁殿”,已是又5个月之后,奄奄一息的顺宗即使后悔,热切希望收回权力而另加委任,也根本无奈他何了!用得着采用逆天理、违人伦极为下作的弑父手段吗?
更何况,健康强壮的当今帝王与禅让后病体沉重的太上王,众大臣不知道何去何从吗?还有谁会挑动太上王废掉当今皇上呢?能废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