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富忠,蒋 欢
(重庆工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南岸 400067)
职业妇女是指不依赖他人供养,走出家庭,走进社会,通过自主劳动取得经济独立的女性。中国共产党自建党以来,就高度重视妇女解放工作,职业妇女作为妇女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共妇女解放工作的重要内容。抗战全面爆发后,中共中央对妇女工作高度重视,要求“立刻建立与健全各级党的委员会下的妇女部与妇女运动委员会,认真地经常检查与帮助其工作,使之成为各级党的委员会内最重要的工作部门之一”[1]。中共中央南方局作为中共中央在国统区的派出机构,成立了妇女运动委员会(以下简称“南方局妇委”)以开展妇女工作。
学界对南方局妇女工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著名妇女代表人物,妇女运动团体或机构,妇女动员,妇女统战等方面,专门针对职业妇女群体的研究还相对薄弱①相关研究参见户可英:《南方局时期邓颖超妇女工作研究》,《毛泽东思想研究》2018 年第5 期;夏蓉:《抗日战争时期中共与新生活运动促进总会妇女指导委员会》,《中共党史研究》2009 第8 期;林庭芳:《中共南方局妇委与国统区妇女抗日支前运动》,《理论与改革》1995 年第9 期;罗瑞芳:《中共长江局、南方局妇委领导的妇女抗日救亡运动》,《档案与建设》2003 年第6 期。。实际上,南方局妇委对职业妇女工作也相当关注,创办了《职业妇女》杂志,作为职业妇女的“文化园地”[2]。该杂志由杜君慧负责,1944 年11 月至1946 年6 月发行,共两卷十一期,内容丰富,是展示中共南方局对职业妇女政治话语建构的重要载体。由于其发行期间,正值国际国内局势急剧转换,学界更多关注联合政府,日本投降,重庆谈判等重大议题,对这一杂志的关注和研究相对欠缺。有鉴于此,本文以《职业妇女》作为核心文本,结合《现代妇女》等相关文本,揭示中共南方局对职业妇女的政治话语建构,以丰富和完善中共南方局在国统区开展妇女工作的相关研究。
中共南方局妇委创办《职业妇女》杂志之际,正值大后方人心动荡,经济凋敝。由于国军在豫湘桂战场上的溃败,导致大后方通货膨胀严重,经济停滞不前,大量中小企业因国民党统制经济的实施而陷入困境,包括职业妇女在内的广大人民生活困苦不堪。对此,《职业妇女》刊登了大量报道,从国统区职业妇女面临的角色冲突,性别歧视,生活艰辛等角度,披露了国统区职业妇女们面临的诸多困难。
在传统封建社会,公共领域由男性占据并排斥妇女进入,妇女被禁锢在家庭私人领域。少数女性进入公共领域也只是在社会边缘游走,对于封建社会的男性来讲,妇女进入公共领域,外表容易吸引男性凝视,其他特质退居其次,这种凝视也延续了在职场中的妇女身上。女招待,女店员等被看作招揽生意的“活招牌”,机关女职员就算受过教育、具备一定的知识技术,也难以摆脱被人品评,凝视的“花瓶”角色,“机关的主管人也要看她年轻不年轻,漂亮不漂亮,有做花瓶的资格没有”,“要经常把一些猥琐的混账话当作没有听见或者不懂”[3]。一般社会人常单一地将容貌,年龄,外表作为妇女职场价值的评价标准,对不具备这些优势的妇女人格歧视,“即使也侥幸找得到职业吧,你是去听听那些高贵的同事们怎样提起你呢:‘那老将黄忠!’”。“花瓶”们仅仅通过打扮,应酬,交际这些较容易的方式就能获得报酬,而且有的是“主管人在‘情而难却’之下予以安排的,任用的原因既如此,自然在督导方面也就不肯过严”[4]。没有在实践竞争中得到锻炼,工作能力不能提升,就不能获得男性同事的尊重和上司的器重,在安排工作任务时也会往“花瓶”功能上靠近,如此恶性循环,男性对职业妇女难免产生“花瓶”的刻板印象。一位女记者被报社欠薪数月,老板以薪资作为要挟,要求她去银行管理层中交际,帮助报社取得银行贷款[5]。
社会地位较高的知识职业妇女境遇尚且如此,没有受过教育、缺少一技之长的底层职业妇女,更是成为被凝视的“性客体”[6]。如为工人洗衣缝补为生的洗衣妇,不仅工作时间长,还要面临去收取洗衣费用时的骚扰,谩骂,“中下级的职员们常常晚间不讲理地问到我的家里来”,“他吊儿郎当地打着下流腔,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去”,“只要你脸上略有笑纹,那无关的举动大概就会发生的,多难对付的局面啊!”[7]职业妇女只身在外,被男性窥觑,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在工厂男女纠纷事件中“被杀总是女的而不是男的”。职业妇女即便是结婚成家,也并没有改变凝视客体的被动地位。对于她们而言,婚姻稍有不慎就是一场绝望的赌博,无力反抗由此带来的厄运。一位丈夫在前线牺牲的女工,与一男工同居时怀孕,结果不但惨遭遗弃,男工还因害怕闹出事端,诬陷其偷窃工厂财物,致使她被工厂开除失去了经济来源[8]。一些涉世未深的女工在城市里经不起物质诱惑,抛弃了自尊心和羞耻心,“穿起漂亮的衣服,涂起脂粉,一天天地堕落了”[9]。
在待遇上,男女薪资不平等,是职业妇女面临的又一困境。“在同一工厂或机关里,做同一劳动的男女工人或职员,其报酬或待遇有着显著的差别,就是男子总比女子优厚得多。”[10]职业妇女所得薪资只能维持较低的物质生活水平,对于女职员来说,薪资所能支撑起的生活十分拮据,她们“经常地为几两平价油,几尺平数布而东奔西跑”[11]。随着战时通货膨胀愈发严重,她们薪金贬值,购买力下降,生活常常入不敷出,四处借债。一位邮局女职员在细数自己的收入和支出后感慨“所余的就已经无几了”,“今天,绝大多数的姐妹,都是一月不敷一月的,在贫困和借债中度着日子!”尤其是租房异常困难,“在重庆找房子,比找金子还要困难,她们费尽心力,才住到一间仅能安身的破屋里,却还要随时受到房东,二房东们的故意刁难和摧残”[12]。
社会底层的女工也面临着类似情况。她们其中有不少是抗属,丈夫出征或牺牲后,全家的生活负担就落在了她们的肩上,本就微薄的工资常被厂方克扣,生活愈加困难。就算是包吃住的女工,生活开支也受到厂方严格控制与剥削,对身体健康造成影响,“我们吃的伙食,是坏极了,每天每人只有廿元的菜费,一碗菜蔬六个人共吃,见不到一点油,更不会有吃肉的希望,我们的身体,一天天地瘦弱,生命只有一天天地缩短”[13]。
贫苦的生活限制了眼界,微薄的收入导致职业妇女的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都难以得到最低保障,职业女性的生活局限在满足基本生存需求的上面,“她们都不大关心国事,谈起来,也总是穿吃,物价,或同事间的故事”[12]。在衣食住等基本生存需求都难以满足的情况下,精神享受,人生乐趣也就无从谈起,导致大量职业妇女精神空虚。
职业妇女们工作时间长,工作量大,工作氛围紧张。邮局女职员每天工作八小时以上,有些部门时间更长,“就连该睡眠的时间,也给工作侵占了。白班的见不到太阳,晚班的见不到月亮;她们日夜不停地工作着,每两礼拜才有一天休息的日子”[12]。受战事影响,军用品工厂的女工不论多么疲惫,憔悴,“每人每天要做一个半工,从早晨七点做到夜间十一点,两个夜工当一个日工。女工们拼命地干,弄得连饭都来不及吃。夜里回来就用开水泡冷饭下肚”[14]。
工作的繁忙让职业妇女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了重复,机械,繁杂的工作事务中,人被束缚在了狭小的工作场所中,工作的疲惫让她们没有余力去探索工作之外的兴趣,爱好,生活失去活力。“一天天地麻木化和机械化,失却了一切的人生乐趣!”[10]学习进步机会少,工作单调苦闷,导致工作意志动摇,“就像一条蚕,把自己的丝吐了出去,而没有学习和获取新生的知识的机会,慢慢地你自己会变得空虚、退步了”[15]。
劳累的工作和恶劣的工作环境损害职业妇女的身心健康,特别是工厂女工。她们支援抗战,加班加点地进行生产,为国家民族作出了重要贡献,身体却备受折磨,带来精神,情感的损害。她们有着“一张无血的脸儿;嵌在上面的是一双呆滞无光的眼睛”,“没有出自心底的豁朗的欢笑,只有深深的埋藏在心坎里的幽怨”[9]。充满灰尘的工作环境,过度劳动,作息时间不规律等原因造成女工们营养不良,疾病缠身,由于无钱治病,一些疾病发生后只能拖延直至死亡,“尤其是肺病,造成的女工中相当大的死亡率。一个面颊红红的女孩,进厂不几月,就会变成苍白,在她们之中,能够不得肺病,也就算得天独厚了”,“她们悄悄地工作,工作,工作,在工作中断送了性命”[9]。类似这样的悲惨遭遇,《职业妇女》有大量的详细报道。有因肺病去世后,尸体被装在窄小的米袋里,放在门口等待认领,工友们打开布袋看到她“一身剥的精光”,毫无尊严,最后只得匆匆买来汗褂来给她穿上,草草抬去埋了[14],“像埋掉一条没有主人的狗一样”[8]。
这些女工大多来自农村,背井离乡,生活困苦,悲惨遭遇使她们变得更加情感空虚,麻木不仁。她们“会为一点小事大吵大闹,来发泄她们内心的乡愁!对人往往是冷漠无情的,因为她们所遭到无情的遭遇太多了”[9]。工友病逝时,她们清楚类似的病症,相同的命运也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并无力反抗,不禁感叹道:“我们只是半个活人啦!”[8]躺在病床上的女工呻吟道:“病好一定不再回工厂,我情愿讨饭过生活!”[16]可是兵荒马乱,经济紧张的战争环境,对于没有知识文化,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妇女来说,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社会传统将家务劳动自动划分给女性,丈夫在家务中缺席,职业妇女在外是经济独立的新女性,但回到家中还得继续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现代与传统两种角色交错,让职业妇女两头为难,负担沉重。“母亲在办公室里还要刻刻惦着家里的孩子,下了班回家还要喂奶,替孩子撒尿擦鼻涕,当丈夫安然入睡之后,做母亲的还要为孩子缝衣补袜,常常直到夜深人静才能睡觉,谁说一个家庭中职业的妻子的负担比丈夫轻些呢?”工作与家庭的双重压迫,压缩职业妇女的个人可支配时间,能力发展空间,使她们将眼界限制在了工作赚钱和维持小家庭运转之中。“这结果,使一些职业妇女,终日在办公室和家庭两个小世界里忙得团团转,连气也透不过来,她们无暇过问国家大事,更无法顾及自身的进修和生活的改善”[11]。
在男性占据单位话语权的情况下,妇女生育福利问题经常被忽视。由于缺少托儿所,缺乏对母性的保护,育儿分散了职业妇女大量精力。“邮局微薄的待遇,使职员们无力雇乳娘带小孩,但又不能将职务抛去;于是,就只好局里家里两头忙,每天,总是跑上好几趟。”[17]家务事的繁忙无可奈何地影响到职业妇女的工作表现时,“一切的责难便多集中在她们身上了”[4]。明文规定的妇女产假在实际操作中变相,休产假变成了被裁员的隐性原因。一位名叫张兰馨的女性,怀孕后依然勤奋努力工作,工作成绩获得长官嘉奖,两个月产假结束回归工作岗位第四天,长官变卦,以工作不力为名,将她撤职[11]。家庭事务方面的困难不能得到合理的解决,仅靠少部分有觉悟的职业妇女坚强支援着抗战事业,无法真正将广大职业妇女动员组织起来支持抗战。
职业妇女在职场中因性别原因得不到认可与信任,工作机会少,成为职场的边缘人。她们的能力“没有得到社会的坦诚的公认,许多机关还是对妇女紧闭着大门”[11]。一些单位“暗中规定不再任用女职员”[4],遇到经营不善需要裁减人员时,女职员比男职员更容易失业,就业无保障。“如果某一个机关要裁员,那末第一批被裁去的就是没有显赫来历的女职员,女职员有因为生产告假而被辞退的,也有因为不会趋奉长官而被开除的,人常常用巧妙的名目、阴险的手段把女职员一个个地裁掉了。”[17]中国茶叶公司重庆总部改组裁员,推广和运输两部门合计,共裁去职员二百余人,其中女职员有六七十人,该公司推广,运输两部原有人数约四百余,其中女职员不及百人,这意味着女职员被裁的有三分之二,而男职员被裁的却不及二分之一,在这些被裁的女职员中,大半都有能力工作,更有的在该公司服务六七年以上的,历经加薪晋级[18]。
妇女被辞退的原因模糊,流程不清,向上级反映无门。一位名叫刘志宏的女性初入职场,除了本职工作外,科长还将炒菜,做饭等杂活安排给她,她只能吃同事剩下的残羹剩饭。尽管她忍气吞声,但最后还是被以所谓“行为不检”的理由被辞退,且上诉无果。有女性为了在工厂重新开工后能被再次聘用,在被裁员后不敢要回工厂所欠薪金,不敢申怨,不敢向上级机关控告,苦苦等候工厂复工通知,生活逐步陷入贫困[19]。有的工厂以工人内部调动为借口调动人员,但接收部门又不接收调动人员,部门间互相推卸责任,使得工人两头为难,耽搁了工时,最后以工作成绩不好为由开除女工[20]。就算是在抗战胜利后,职业妇女被裁员的情况并未在胜利欢呼中好转。一位在重庆县城商业银行中工作了四年的女职员向《职业妇女》写信反映,抗战胜利后,银行经营不善,内部改组,女职员们首先被裁,无端失业,裁员不是以工作成绩、能力,而是以性别为标准,失业后经朋友介绍去国家银行工作,结果也同样以身为女性的原因而被拒用了[21]。
职业妇女在工作中多担任技术含量和社会地位较低的工作。妇女当医生,教师,律师,官吏等社会地位较高的职业,挑战了原有的社会规则,遭到男性反对,“不是说有伤风纪,无此前例,便是说妇女根性低劣,不能胜任此种高等职业”[10]。由于从事职业范围有限,职业妇女在实践中得不到锻炼,提升,成长,“机关负责人不信任女职员的能力,怀疑她们对于职务的专诚,不肯将较重的责任加在她们的肩上,于是大多数女职员永远在较低职位的、事务的工作里打转”[4]。所以妇女局限在会计,抄写,出纳等替代性强,升职空间小、前景黯淡的工作种类中,“稍有才干或工作认真的,就要受到无情的鄙视与排挤,在处处‘官腔’之下,人事比工作是百倍的难处”[11]。在银行工作十年的女职员也感叹道:“女人永远是受人轻视,不会允许有握权的机会的。”[22]在风气较为开放的教育界,女教师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有女老师因拖儿带女住在校内,就会被怀疑偷懒[23]。由于妇女形成了牺牲,奉献,忍耐的习惯,其对不公平的工作分配也默默承受。有女老师接受了不公平的安排,也只能安慰自己道:“我是新来的,应该忍耐些,所以把这功课接收过来了,为了下一代,愿意多牺牲些自己。”[24]
妇女走进社会从事职业,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早已形成的男性集体利益的挑战,遭到男性利益团体的排斥与压制。有女会计师因坚持工作原则被同事及上级内外施压而不愿屈服,决定“要尝试尝试面向黑暗得来的所谓‘苦头’”[25]。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坚定意志去抵挡腐败的侵蚀,也有女公务员因告发上级中饱私囊不成,逐渐沦为贪腐集团中的一员,失去了为工作可以牺牲一切的宝贵精神[26]。妇女如果做领导,公正行使职权也会遭到男下属们的群起反对。有一位叫戚铮音的女性,是一家医院的总务主任,因坚持原则,被男医师们合伙欺侮,甚至在夜里雄赳赳地冲进她房里,打桌敲凳,向她问罪[27]。类似这样的实例,不胜枚举。
中国共产党自大革命失败后,工作中心转向农村,在农村开辟出一片新天地。为此,中共南方局鼓励职业妇女到农村去工作,把民主作风带到农村,更直接地为农村大众服务,特别鼓励在城市找不到工作、被裁员、生活困苦、对机关单位贪污腐化失望的职业妇女们转向农村工作[28]。因为当时农民,政治上还没有发言权,受着种种压迫和剥削,迫切需要帮助,“妇女真正的解放只有在大多数的妇女本身具有高度的为人类幸福而战斗的觉醒的时候”[29]。
农村意味着落后和艰苦,要鼓励职业妇女走向农村并不容易。为此,《职业妇女》讲述了在农村工作的职业妇女的经历,提供了具象化的参考与可复制的经验。在农村做教育工作的曾小姐就是一个范例。农村中有着“男女授受不亲”“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落后思想,在学校里具体表现为男女分班授课,女教师必须得为人母后才能给男生班级上课,曾小姐在还没有做母亲时,经县政府老教育科长介绍,去农村的一个中心学校任教,担任男生部的教师以“开通风气”。一段时间后,由于曾小姐教学得当,学生成绩出众,各大学校争相下聘,曾小姐专门挑选了一家离城市数百千米,更为传统守旧的农村学校。为了推进男女合班,促进风气开放,曾小姐想方设法,最终得以成功。后来,校长将男女合班提到全县行政会议议程中并获得了通过。在农村工作中,曾小姐不仅为农村落后思想革命尽了一份力,为改善社会风气作出贡献,还收获了个人事业的成功,她成为了学校的首席教师,被推崇为品学兼优的知识妇女,打破了农村传统观念,和广大农村妇女建立了亲密友谊,当地人都以妻女接近她为光荣,她也在农村的锻炼中变得更坚强独立,学到了农村许多鲜活的知识[30]。
当然,农村工作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从事妇女教育工作的职业妇女们也需要根据实际情况适当转变策略。为此,南方局通过《现代妇女》陈述了不少到农村工作可能面临的困难,提醒职业妇女走向农村,需要做好思想准备。在农村,女性读书识字并未被真正理解,如为扫除文盲而举办的农村妇女识字班便遭到怀疑,首先是男性怀疑:“读书是好呀!但读书有没有猫头儿吃呢?”[31]妇女去参加识字班,意味着家庭劳动力的减少,损害经济利益,对于本就贫寒的农村家庭是一件极不划算的事,所以家中男性对妇女识字班持消极态度。其次是农村妇女怀疑:“读了书是要当兵去的!”“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不要钱,就教你读书,还要发书给你?”“一定是等你读了书再向你要钱,不然就有别的用意!”“她们把你骗了去读书,读了书把你送去当慰劳队。”“女人家读书有什么用?”[29]就算招到了年轻妇女做学生,妇女识字班也难以维持,最后“能留下来的往往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而这三分之一的学生还是大部分未出嫁的姑娘,年纪甚小,几乎不是我们所要教育的对象”。面对这些难题,农村妇女教育工作者转变工作方式,从改变农村妇女的生活着手,使她们感到学习与自己生活相关,产生兴趣。“因为所学的都是实际要用的东西,为学而用,在学习上的态度便不同。”合作社算账分红之后,社员们既学习了知识又获得了收入,附近妇女纷纷积极加入合作社,“有一位妇女因没有答应她入社,回家还哭了一场”[31]。
南方局通过介绍到农村工作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和解决方法,为职业妇女提供了可资参考的范例,体现了中共一贯主张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要深入基层与普通民众打成一片,进而获得民众支持。正如杂志所呼吁的:“走进劳动妇女里面去,给她们服务,向她们学习劳动习惯和生活的优良性质,这样彼此交换长处,克服短处。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地做到知识妇女和劳动妇女结合,才能把一向想在城市和上层兜圈子的妇女鼓励建立在生产事业的基础上,真正深入下层,影响广大的妇女,得到有力的推进。”[32]
除了介绍知识职业妇女的经验外,中共南方局在《职业妇女》中还详细介绍了在中共陕甘宁边区的妇女工作模范。陕甘宁边区以农村为主,没有知识文化的农村妇女居多,但这并不妨碍其成为妇女工作的模范。《职业妇女》介绍了清涧县官天河村的朱秀英如何从一个不识字的朴素小脚妇女成为职业妇女工作模范的过程。朱秀英虽不识字,但她热心于革命工作,表现出众,得到了其他妇女拥护,担任了妇女贫农会会长,区妇女代表主任,抗敌后援会妇女干事等职务。1940 年在民主政府普选运动中,她当选为民主政府第一届参议会的县议员并在下一届改选中继续连任,成为边区的妇女模范[33]。陕甘宁边区对职业妇女在工作学习上大力支持与培养,还体现在对职业妇女的生育福利的关照。怀孕的职业妇女得到应有的休息,并照常享受着她应得的薪金及一切供给的待遇。陕甘宁边区在衣食的分配上尽力满足产妇的需求,为了不致妨碍母亲们工作学习,母亲多的机关都附设有完全托儿所或日间托儿所,解决职业妇女的后顾之忧[34]。
《职业妇女》《现代妇女》对农村工作模范事迹的报道与城市中职业妇女的困境形成了鲜明对比。相关报道一方面为城市中的职业妇女实现政治民主,妇女解放展示了农村道路;另一方面也宣传了中共对于妇女从事各项工作的支持,有助于在国统区国共两党博弈中争取职业妇女的好感,也有利于中共在大后方对职业妇女群体进行统战工作。
《职业妇女》杂志对职业妇女面临的各种困境给予了充分的揭露,不仅反映了战争年代人民的困苦生活,更激起了职业妇女对追求美好未来生活的希望,而这正是中国共产党人领导妇女工作的历史使命。为此,在《职业妇女》中,中共南方局为职业妇女指明奋斗方向,将职业妇女塑造为革命妇女的“主力军和先锋队”[2]。
职业妇女在工作中被边缘化,究其原因,除了妇女社会地位低、妇女习惯于无价值劳动和忍让外,还有在择业时以俸禄优厚和事务清闲为理想职业、在待遇优厚和工作清闲上计较、对于职业目标与人生抱负要求较低、难以跳出做男性附庸的思维方式等有关[35]。实际上,以能力、智力来说,妇女若肯吃苦,克服困难,有事业心,成就不会亚于男性,特别是职业妇女相比于传统妇女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女性意识更易觉醒。因此,中共南方局在《职业妇女》中呼吁,职业妇女应该站在妇女运动的最前线,在个人的职业目标上有更高的追求。
职业妇女革命的个人目标在《职业妇女》杂志对三八妇女节纪念报道中不断得到重申与强调。职业妇女要在个人思想精神上进行革命。《职业妇女》提倡,从心底上反思妇女解放现实问题,立志在工作中做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不被抓到缺点,找到借口,以工作成绩击碎性别歧视的谬论。在实际工作中,妇女问题虽然是一个社会问题,需要国家政府层面的介入,但在战争条件下国家政府无暇兼顾时,妇女也要独立自主,尽自己所能地解决问题。在生活上要为更多不幸的妇女争取人权,为国家或他人服务,尤其是有一定知识水平的职业妇女负有妇女解放“百分之九十九的责任”[36]。因此,职业妇女需要建立一种积极承担工作责任的新精神,抵抗传统的依赖与虚荣心理,它将妇女的人生锁在时装,娱乐,丈夫,儿女的狭小范围中,与国家社会隔离,要获得真正的男女平等,妇女解放,就要争取经济独立,从事劳动,紧跟国家社会的发展[37]。更进一步说,职业妇女们对人生的追求应该转移到民族独立,国家振兴,社会发展的宏伟目标上来,在人生目标上进行革命,跳出家庭的小圈子,与男性同样心怀天下,关心国事,关心民族国家的前途命运,参与政治,以政治行动争取妇女解放,成为把个人得失置之度外,专注事业,为国奉献的革命者。如妇女虽然体力不如男子,但也要积极应征参军。“只有不怕今天的牺牲,才能换取明天的幸福,我们应以事实作证明,对保卫祖国的神圣任务,我们是绝不落后的”[38],要与男子一样,“巩固世界及国内的和平”,“参加三民主义新中国建设工作”[39]。可见,宣言内容将妇女对民族、国家命运的责任提高到了与男性同样的高度。
通常的观点认为,工作让妇女获得了独立经济来源,而经济独立又是妇女解放的重要一环。然而《职业妇女》披露的种种悲惨现实表明,在动荡的战争环境与不民主的政治环境下,职业妇女们深受资本主义剥削压榨,被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社会歧视,生活困苦劳累,权益无保障。对于大部分底层职业妇女来讲,与其说是主动积极走进社会,不如说是在战争年代为了养家糊口,生存下去,被逼无奈出卖劳动力,职业妇女受到的压迫大于解放。她们渴望着生活的改善,不接受无理裁撤,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而“职业妇女问题与其他的问题一样,不能脱离政治,经济,与抗战形势的波动,它们是密切关联着的”[40]。这些愿望的实现,离不开政治的民主,和平的环境,社会风气的开放。“为了争取抗战的胜利,我们要求民主政治的实施,妇女才能普遍地动员和训练,参加各种战时工作,以共同的力量争取战争的胜利,同时在积极参加各种战时工作中,才能加深妇女的技术教育,提高妇女工作地位,使臻于真正男女平等的地位,空喊男女平等,或仅是若干名义或条文上的平等,不实施民主,没有普遍的动员和训练,不在实际工作上争取真正的平等,这种空喊的平等和纸面上的平等还是徒然的。”[41]
职业妇女面临的困苦的根源是什么?除了一般的社会偏见,战争动荡外,《职业妇女》更多是从社会政治方面进行解读。从职业妇女的产生来看,职业妇女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封建家族经济破产、资本家需要廉价的妇女劳动、妇女人格自觉等原因促使妇女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外出工作。进入帝国主义时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继续发展,使民众生活社会化,妇女所担负的家庭任务可转移至其他社会设施中;战争频繁爆发,男子上前线,妇女接替男子在后方的工作岗位;再加上妇女的知识技能及文化水准提高,妇女人格自觉深化,在工作中与男子相比并不逊色。然而,职业妇女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崛起也意味着劳动力被剥削,成为资本家利润增殖的工具。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社会,财富集中于少数男性手中,妇女无法参加社会上有价值的生产劳动,地位低微,成为了阶级压迫的受害者。既然资产阶级的剥削是职业妇女苦难的来源之一,那么,职业妇女就有着否定资本主义社会,建立社会主义社会的历史使命,就要反对以男权为中心的私有财产制度,争取有价值的生产劳动的权利[42]。这一解读,将职业妇女面临问题的根源与新旧社会的更替相联系,也凸显了中共南方局着力引导职业妇女将个体解放融入社会解放的思想。
从经济基础着手,是马克思主义分析社会问题的一贯方法。《职业妇女》在分析职业妇女面临的问题时,从以男权为中心的私有制层面揭示男女不平等的根源。对此,《职业妇女》借助“胞兄惨杀胞妹”一案进行了讨论[43],结论是:在财产的分配上,男性仍占据着主导地位,少数职业妇女的经济独立不能改变整个妇女的卑微地位,个别男女平等不意味着整个妇女界的男女平等,物质满足未能解决其精神受制于男性。要争取工作权、政治权、救济权等权利,改变男性统治,欺压女性的社会制度与大环境[44]。
要改变以男权为中心的私有制,就必须推翻旧制度,建立普遍的民主政治,确立社会主义的民主政治制度。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妇女们看似获得了一些政治权利,但所争得的权利只是皮毛的,表面的,形式的,没有改变被剥削的处境,资本主义式的民主制度无法彻底解放妇女。真正的解放要在生产工具不为私人把持,不为私人谋利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中才可能实现。社会主义社会中,人权普遍确立,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分子,不存在剥削关系,每个人的生存权利与工作义务都是神圣的,有了这样的经济与社会基础,妇女在政治上的地位才有保障。因此,职业妇女参与政治应与民主运动配合在一起,同时动员男性也参与到妇女解放中来,以达到全面的成功[45]。
在中共南方局的话语逻辑中,职业妇女群体被塑造成为反对资本主义压迫,追求男女平等,为广大妇女争取权利的进步革命力量,并勾勒了社会主义社会妇女地位提升的美好前景,为职业妇女这股革命力量指明了社会主义方向。
相较于根据地和解放区,国统区的职业妇女人数众多,层次更加分明。中共南方局创办《职业妇女》杂志,正是其在国统区妇女工作特殊性的体现。中共南方局通过《职业妇女》,揭露了国统区职业妇女的种种困境,但这并不是中共政治话语建构的目的,而是为其塑造职业妇女成为革命主力军作好铺垫和准备。国统区职业妇女在彷徨中走向何处?通过介绍走向农村工作的范例及陕甘宁边区职业妇女模范,中共向国统区广大职业妇女指明了一条光明大道,那就是树立远大的奋斗目标,走向社会主义,这才是中共南方局对职业妇女政治话语建构的意蕴所在。《职业妇女》在创刊号中指出,职业妇女所负起的历史任务包括一般的民主任务,具体的妇女解放任务。在民主任务方面,职业妇女要承担各部门的抗战工作,帮助甚至接替男性工作,早日实现抗战胜利,为建立自由,民主,繁荣的新中国尽力。在民族解放战争中,同时积极推进妇女解放运动,以争取妇女在政治上的平等地位,民族解放与妇女解放同时进行,相互促进[2]。可见,中共南方局对职业妇女的政治话语建构,体现了妇女解放与民族解放相融相通的逻辑,表明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担当职业妇女的权益代言人,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进而提升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形象。从这个意义而言,《职业妇女》这本小杂志,承载着中共宏大的妇女解放愿景,这也恰是研究《职业妇女》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