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孟琼, 魏小梅
(河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洛阳 471000)
不同国家有不同文化习俗,每种文化现象背后都有与之共存的其他文化现象,文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反映了一个民族所包含的文化精神。而诗歌则体现了一个民族文化的精华,它用高度凝练又富有艺术性的节奏性语言表达出人们的思想感情,同时影响着人们的精神世界。美国19世纪著名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一生写下了1800多首诗歌,大多是对死亡、永恒和爱情等重大命题的思考与探索。她的诗歌内容含蓄敏锐又包含着深刻韵味,其中三分之一是对死亡这个普通而又神秘的话题进行的思考探寻。她敢于直面死亡,这不但使一些文学评论家颇感兴趣也引发了广大读者的关注。而中国的婉约派女诗人李清照生活在两宋交替时期,她出生于书香门第且醉心于诗词研究。她的文笔清美有韵致,年少时就声名鹊起。但才华横溢且自视甚高的她对同时代其他诗人的词作批评相当苛刻[1]。她在宋代是个异类,是罕有的女词人,她的易安词别是一家,其成就独树一帜,对后世词人有着深远的影响。
李清照的《武陵春》和艾米莉·狄金森的《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神》,它们有着相似的主题即表达诗人对死亡的看法,被视为两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悼亡诗从抒情方式来看其作品多为诗人即兴抒情,主题大多与爱情和死亡有关。《武陵春》成词于宋高宗绍兴五年,表达了李清照对亡夫刻骨铭心的思念,自丈夫离世直到她七十一岁去世,她心里始终笼罩着生活带给她的惨雾愁云。曾经令人艳羡的爱情成为她永远的慰藉,也是她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痛。美国女诗人狄金森身世显赫,祖父是一位杰出的社会名流,父亲和兄长也都是颇有声名的人,她本人也受过良好教育,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2]34。《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神》是狄金森描写死亡和永恒的经典之作,在这首诗中她把死亡看作是对美的追求,正如她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为自己的诗歌事业而奋斗一样。她的诗从不同角度对死亡这一主题进行了深刻探究,同时这首诗体现了她对真善美的追求。死亡这一主题虽然在大众眼中可怕而狰狞,但在狄金森看来却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它是每个人的人生旅途中必将经历的一个阶段。这首诗所独具的模糊意象更促使着我们在诗歌所提供的想象空间里重新审视并诠释这首诗。这两首悼亡诗的作者虽然出生于不同的时空和文化背景,但她们各自的生活经历使得她们各自创作出流传于世的佳作名篇。
《武陵春》上阕“风住尘香花已尽”暗指作者周围所处的环境落寞与毫无生机,作者通过寄情于景的抒情方式为全词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主人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现了,虽然天色将晚但她因为心神不定而没有心思梳妆打扮。这时距她丈夫去世已有六年之久。她与丈夫赵明诚可谓是志同道合,赵明诚生前和她一样热爱文学和艺术,他们诗词歌赋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收藏金石书画,可想而知失去挚爱带给李清照的伤痛之深。战火烽烟使得他们家藏的金石书画毁于一旦,穷极一生的心血也尽付东流,只留下五十一岁的她孤自飘零在这乱世之中。赵明诚逝世后直至李清照七十一岁人生走向尽头,生活带来的哀愁与痛苦都始终萦绕在她的身旁。“物是人非事事休”点明了她愁苦的根源,那些曾经的美好回忆都已经完结,物是人非后留在作者身边的是数不尽的悲伤。人是社会性的情感动物,需要在悲痛的时候通过宣泄来获得一定程度的解脱。词中的“欲语”表明她想要通过向外界他人倾诉自己的不幸遭遇来努力摆脱这种消极心境。但事与愿违,“泪先流”究其原因是她的心中积攒的苦难太多一时无法言喻?抑或是她孑然一身的处境让她不知从何言起?有谁愿意耐心倾听一个老太婆的愁苦呢?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沿着脸颊滴落的两行热泪就成了她无言的答案。
李清照在词的下片中描述出自己因不甘于颓废现状,想要从痛苦中解脱而做出的一次努力。在“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中,双溪是金华的名胜之地,李清照想趁着双溪的尚好春光去乘船游玩舒缓心情以此来获得内心的宁静,她借用一个“拟”字寄托了自己对摆脱痛苦状态的急切。但事与愿违,在“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一诗句中,李清照又一次为摆脱痛苦现状而做出努力,结局依旧以失败告终,那双溪中的小船又如何承载得动她沉重的哀思与愁苦呢?“只恐”一词为她原本的计划打上了一个大大问号,不论是李清照意识到自己的愁苦无以排解,还是她借船小来当作不想面对现实的借口。在整首词中刻画出一个渴望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却在这个挣扎的过程中屡次失败、循环往复的妇人形象。
而艾米莉·狄金森的《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神》采用四行一小节、抑扬格四音步与三音步相间的形式表达了女性特有的婉约之情。除了第二行、第六行以及第十二行的不规则诗行,其余诗歌的每一行都以抑扬格开始,在这三个不规则的诗行中,分别用一个抑抑格来替代第二、三、四个抑扬格,标为 4342 4322 4243 3333 4232 3242,这种替代加强了诗行本身要表达的作者思想[3]132。虽然整首诗和节律诗的规范不相符合,但狄金森却很好地把控着每一行诗的基调,同时这首死亡诗采用的拟人手法效果显著。通过将死亡之神赋予人格化意义,把它看成人类虚伪的追随者,从而创造出死亡之神这一独特的美国文学风格。虽然死亡之神是著名的追随者,但他在很大程度上扮演着一位虽仁慈但令人难以捉摸的乡村贵族角色。在诗歌的第三节中描绘了在路上的情景,例如:“庄稼丰盛的田野。”“孩子欢聚一起的校园。”每一行结尾都是升调,表达出诗中的“我”对生活的热爱之情。在第四节中当“我”在人生行至暮年时开始感到寒冷,这一节中的每一句都是升调,强调“我”是如何体会这种冰冷的感觉。在第五节和第六节中,看到坟墓的“我”意味着要逐渐走向永生,并且“我”似乎觉得这一过程是难忘漫长且没有“在生”幸福的,诗歌的总体平缓,把诗人对永生和死亡的思考铺叙开来。诗中对从现世过渡到天堂的马车之旅描写堪称巧妙精彩,诗歌中“我”的生命又随着要见到主而要步入永恒,所以这份醉心好似百年之久。
不仅是李清照的诗词,中国诗歌更为推崇的就是那种笔力含蓄、意境深远的表达方式。中国古代诗歌更注重引导读者品鉴作者在文本叙述的言外之意。在《武陵春》中,李清照在中年经历丧夫之痛和流离颠沛之苦后,词风开始转变,细腻婉约中逐添奔放豪迈,其诗境开阔之余伴有悲怆凄凉的格调。那些令她醉心的春日,也曾东风飞裙秋千架,可是如今那些意气风发和举案齐眉的时光已逐渐远去。一如在“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中,前半句是对客观世界的描写,后半句转为对心理过程的描写,前后句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恐”这一字传达出李清照唯怕愁苦之绪过于沉重,以至于小舟难以负载的心理活动。这一描写寄情于景又浑然天成,贴切传神。《武陵春》用了第一人称,用深沉忧郁的旋律塑造出一个孤苦无依的才女形象[4]。全诗中多使用暮春景色,抒发出李清照内心的哀思。一唱三叹富有美感,言虽尽却意不尽。
然而西方诗歌中的大部分奉行表现主义,即倡导作者进行直白的情感表达,通过主观判断和相对扭曲的表现手法烘托出恐慌与压抑的气氛,同时它还提倡关注人的主观感觉与真实想法。在抒情上西方诗人直抒胸臆,但在意识中他们知道这种激动的情绪会消失,反而成就了西方诗歌中的静观色彩。在《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神》里,艾米莉·狄金森没有使用盛行于世纪欧洲和美国诗坛上的绚丽的写作风格,而是以其丰富的内涵和高贵的魅力深深地感染着读者,她的语言质朴新鲜且不带任何的刻意雕琢。狄金森将抽象的概念转化为具体意向,从而使读者阅读时身临其境地进行思考,同时她在诗歌中采用了非常规的隐喻和大量新鲜明快的意象,展示出她始终如一的艺术特点,以此和读者寻求在情感和心理体验上的共鸣。整首诗带有玄学派的智慧,没有出现一个关于“坟墓”(grave)的词,她的一生几乎闭门隐居,在家中与诗书做伴,因而“房子”(house)对她而言至关重要。死后的“坟墓”如同她生前居住过的“房子”,她就可以超越死亡,虽死犹生。诗人最后用“永恒”(eternity)结尾,与开篇的“永生”(immortality)相呼应[5]172。
狄金森对死亡的阐释是多维度多方位的,这首诗是她诗学理论的最好支撑和诗学观的解读,死亡与永生是诗歌不朽的主题。对于狄金森而言死亡不仅是一个诗歌话题,更是她生死观、哲学观与美学观的集中体现。死亡也因此而成为狄金森诗歌创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她诗学理念的载体。
李清照和狄金森不同的生活背景也使得这两首悼亡诗词各具特色,她们所持有的中西方死亡观的差异是这两首诗最大的区别。中西方对于人生的理解和态度迥异,中国人认为生命重在现世。中国古人追求的不是彼岸世界而是现实世界中更适合他们的生活[6]。中国虽有佛家的生死轮回观和道家的羽化成仙追求,但人们的情绪在当时更多地随着国家状况起落浮沉,以及随着个人能否实现自己的家国抱负而变化。在长期的现实生活中,他们养成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样一种特有的人生态度,他们时刻关心着国家的命运,勇敢期望着现世的美好[7]173。中国传统观念认为人死如灯灭,人死后便意味着一切化为虚无,人们在面对死亡时采取的态度一般都是禁忌和回避。所以李清照在丈夫死后悲伤难耐,永失至爱的折磨对她来说度日如年,她怀念自己与丈夫生前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
但西方人认为灵魂到达彼岸后不会再返回现世,而是会去往永恒的彼岸世界。他们认为走向天堂之时就是可以到达彼岸获得永生。比起永恒世界,现世只不过是人生永恒长河中的短暂插曲。但他们依旧认真对待人生,因为生是走向永恒的必经之路,在人生与永恒的人生天平中,永恒才是西方人的砝码偏向。他们认为人生和世界并不是没有意义,只是这些不是终极价值和目标。艾米莉·狄金森的“死亡诗”是生命之诗,《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神》流淌出隐隐的、淡淡的诗意和美感,给后世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思索和回味,狄金森看待死亡开阔的视角令她的感受呈现出独特的色彩。
中西方在对待爱情观上也存在差异,李清照在提及关于丈夫的日常琐事上难掩悲痛心情,不仅因为古代诗坛的诗歌提倡字里行间的含蓄美,也因为在中国这样一个传统的国家,男女到了适婚年龄也不能遵循自己的内心选择恋爱对象。同时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男女双方不仅要门当户对,还要建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基础上。尤其在中国古代,女性地位深受男尊女卑和“三从四德”的影响。但李清照性格中对自由个性的追求反而在和丈夫的婚后生活中得到了释放与尊重,他们夫妇二人情意深深且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她自身追求男女在爱情上的地位平等和渴望拥有独立自由的人格,虽在当时得不到多数人的理解却得到丈夫的尊重。诗歌背后更能看出李清照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对自己丈夫逝去的悲恸。然而在西方开放的社会环境中,他们提倡以追求个人幸福作为人生终极目标,自我意识的程度比我国古代要强。同时在婚恋观上他们遵从个人本位论,提倡人们自由选择婚恋对象。社会因素对西方人的影响相对占比较少,比起婚否、年龄和相貌,他们追求浪漫而又美好的爱。西方女性在社会地位上与男性相对平等,日常生活中强调平等尊重,不像中国古代女性社会地位偏低。西方社会个人主义盛行,同时注重个人权利和自由的实现,他们活着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把死视为人生的一种解脱。基于这些社会形态,狄金森虽一生未婚但她对于爱情有着执着的追求。爱情成为存在于她生命中的永恒主题,也正因为爱情的存在,艾米莉·狄金森的生活在孤寂之中犹存着生机与活力。
死亡与永恒是这两个文学作品中的主题,虽然这两首都是悼亡诗,但由于李清照和狄金森使用了不同的表现手法和诗学理论,她们在各自相异的文化背景下创作出了既相似又不同的作品。不论是哪种语言描写的诗歌,不论诗歌处于怎样的评判标准与价值,当它们被创作于自己所处的时代背景中,诗歌都表达出当代人真实情感的升华。通过比较《武陵春》和《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神》,我们不难看出,虽然表达方式不同,但追本溯源诗人都是为了表达当她们面对死亡时的心境。人生终有尽头,写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宋代词人李清照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但是这种认识仅局限于浅斟低唱,她沉湎于悲痛之中而没有采取积极的行动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表现出由楚楚的少女变为蓬头霜鬓的老妇的沉郁悲凉。
相反在《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神》中,大多数评论家认为狄金森对死亡是充满向往的,在她笔下冷酷的死神被刻画成一位绅士,整首诗的基调由悲怆凄凉变得轻松自在。看似狄金森对待死亡的态度潇洒从容,但细读全诗后我们可以发现她对待死亡的态度并不确定。在她看来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为死亡为进行的彩排,死亡也是她人生持续探究的课题。狄金森在人生中不停地寻找着这一课题带给她的可能性,她用细腻的女性视角站在生与死的两个维度去感知内心世界,用诗化的语言去诠释自己对生与死、美与真的智慧思考。狄金森虽对死亡存有恐惧但对永生也怀有祈盼,所以在她的死亡诗歌中永生与不朽占据着很大比重。总之不论主客观因素如何,虽有国界和地域之分,人们都对生命与死亡作了深刻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