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于波 图/ 周欣欣
清明时节,一夜罕见的鹅毛大雪,把野马山捂了个严严实实。雪不化,麦子也就无法种下去。小屯子的人憋了一冬,早就急着要干点儿什么了。
天亮时,独眼王炮肩扛着“撅把子”,蹚着没膝深的积雪上了山。大雪封山,禽兽在觅食的过程中,必然留下明显的踪迹,这正是打猎的好机会。
进了山口,野兔、山鸡和狍子的足迹纵横交错,着实令王炮怦然心动。一只藏在窝里的紫貂,被他“扑哧扑哧”的脚步声惊起,猛地从他脚下蹿出去。这么近,只要抬手一搂扳机,便只待动手剥下一张名贵的貂皮了。然而,他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让这只貂在雪浪中扑腾着,如游泳一般逃逸了。
王炮黑着脸,瞪着一只独眼,放轻脚步继续往前走。今天,即便有两只貂唾手可得,他也不想扣动扳机了。为啥?就因为枪一响,那只白狐会闻风而遁,这宿仇又报不成了。
是什么宿仇呢?说起来,还得回溯到三年前。那时候,王炮就是王炮,没有独眼。王炮是他的外号,其缘故在于他和洋炮太亲密,说话时常提起他的洋炮,走路常常背着他的洋炮,甚至睡觉也搂着他的洋炮。其实,洋炮并不是炮,它是一杆能快速装弹击发的猎枪,当地人称为“撅把子”。
三年前的仲秋夜,一轮又大又圆的皓月,从野马山背后悄然露面了。这时候,王炮醉眼迷离地走到山脚下。他在酒馆喝多了,不该这么晚路过此地。走着走着,就发现山坡上有个影子,站立着对月亮拱手作揖。这是啥东西?他愣住了,揉揉眼睛仔细看看,这影子很不真实,像是个虚幻的小鬼。他于是端起猎枪,断喝一声:“什么怪物?”那影子闻声也一愣,便扭头看过来。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这影子一下子消失了。
孤影拜月,且又在荒山,这情形谁见了不发怵?可是,王炮这家伙胆子特别大,在如此令人恐怖的地方,竟敢踏着落叶寻了过去。他要去看看,中枪的猎物是啥东西。然而,找来找去却是徒劳。忽然听到几声冷笑,赶紧抬了头,见一怪物趴在大石头上,与他相距不过一箭之地。如水的月光泻下来,那一身皮毛如亮银般发光。哦!是一只罕见的白狐。
瘦脸尖嘴,苗条的腰身,都证明这是狐,不是狸。想着,枪口就一抬,“轰!”霰弹呼啸而去。再看这白狐,不在大石头上了。在哪儿?在地上,又是立着,毫无惊慌的样子。而此时的王炮,却满脸鲜血倒在地上。原来,是火药炸了膛,让他瞎了一只眼。
从此,人们就叫他独眼王炮,还说他得罪了狐仙。王炮不信这一套,又一心想报这个仇,伤愈后买了一杆双管猎枪,时不时地进山东寻西找。踅摸了一年多,终于寻觅到白狐踪迹了。他端着枪,追踪到一棵老榆树下,发现树洞前有一堆狐粪,还散发着骚臭味儿。再看昏暗的树洞内,似乎空空如也,气得他朝洞里连放两枪。
就在那天晚上,他家的鸡鸭突然惊叫着、扑腾着,把窝门撞破了。掌灯出门看,已经被咬死十几只。一堆令人作呕的狐粪,像是有意留在窝门口的。奇怪,这白狐是怎么找来的?邻人说,这就是个狐妖,不能招惹的狐妖。王炮不听,把一杆猎枪擦得锃亮,装填了好十几发霰弹,就盼着冬天快来,盼着一场大雪降临。
而此时,已是冰天雪地的时节。王炮在积雪中跋涉着,去寻找他的老冤家,那只害得他瞎了一只眼的白狐。太阳似乎产生了敌意,在贴近他头顶上放射光芒,雪地又将刺眼的白光反射过来,逼得他不得不眯起独眼,迎风抹一把流出的泪水。
山谷寂静得很。突然,“咔”一声,白桦断裂一枝。循声看去,却又没发现异物。一阵怪风刮来,就近的栎树神秘地摇摇头,又不动了。一只鹿,从栎树后边探出头,倏忽间又缩回去了。王炮无心猎鹿,只想去找那只白狐。走着走着,“啪”,一颗松塔落下来,恰巧砸在了狗皮帽子上。那只松鼠蹲在树枝上,拱起一对前爪,仿佛在说:别开枪,快回家去吧。
王炮又踅来踅去,转了好几个大圈子,到底找到那棵老榆树了。树洞依然,光滑的洞口和地上的几丝白毛,让他的独眼顿时凸出来,而眼下了无痕迹的雪地,又让他心里充满了狐疑。他想了想,索性在老榆树旁边坐下,怀里抱着大枪等待着。此处居高临下,视野比别的地方好,这让他心里多了几分把握。
将近晌午了,他感到很疲惫。这会儿坐下,瞌睡就袭上来了。稍稍一阖眼,就觉得一道白光从树洞中射出,赶紧端起枪看过去,只见那白狐已经蹿出几丈远。“嘭!嘭!”两声枪响,雪雾溅起来,又消散了。白狐呢,又在倏忽间消失了。
弹无虚发的王炮,一碰见这白狐就失手,岂不怪哉!
雪地上,留下的两片蜂窝状的弹痕,几乎覆盖了白狐的足迹。再仔细看去,这狐迹也极怪,竟是拐着急弯且变着速的。胆子大得没边儿的王炮,看到这儿也不由得心里发怵了。这是狐吗?分明是个鬼。
那么,你追还是不追了?踌躇了一阵,他又咬咬牙:老子豁出命去了,追!
这一追,就足足追了三个时辰,追得夕阳躲到西天边,将一抹鲜血吐在雪地上。在红得耀眼的积雪上,遗留着白狐散乱的足迹。显然,这只狐是故意兜着大圈子,在原来的路线上乱跑,让自己的足迹不断重复,又穿行在几只野兔之中,使得各种兽迹更混乱了。
在夕照的余晖下,王炮瞪着独眼寻觅着,费力地寻觅着。遇上可疑的地方,他就弯下腰在交错的兽迹上辨认着,还要伸出手指在狐迹上触摸一下,这是依据雪印的软度和硬度,以及迈步幅度和爪痕的大小,来判断出哪个是先行的,哪个是刚刚留下的。
又追了一阵子,白狐掉头爬上山坡,蹲在一棵大树下不动了。想想看,只要看见猎手端起枪,这只狐一跳就能躲在大树后。况且,在视野最好的高地上监视猎手,又能够及时起身逃之夭夭。这情形,让王炮不禁感叹起来:好个鬼精鬼灵的家伙!
这么想着,他心里就有点儿软了下来,脚步也就有些犹豫了。还追不追呢?又一想,谁让我瞎了一只眼?这只白狐。此仇不报,如何能罢手,就又咬咬牙,再追上去。
就这样追到日落,人累得扑在雪地上,只能往前爬。狐也累得吐出舌头,龇着牙,横卧在积雪上不动了。到了射程之内,王炮端起枪瞄准,这白狐竟坦然抬起了头,从从容容地瞧着他,毫无害怕的样子。他知道,这一枪打过去,霰弹就会在狐身上造成筛子般的窟窿,那可就没有完好的皮毛了。
现在,白狐已经跑不动了。只要抡起枪托,照着狐头狠砸下去,便是大功告成。于是,王炮索性爬过去,又双手撑地使劲儿站起身,将手中的猎枪掉过来……
白狐冷冷地盯着他,仍是一动不动。他也以同样的目光盯着白狐,那高举起的枪托却悬在空中了。狐的双眼微微眯缝着,呈金黄色的蝌蚪状,而眉梢向上挑起来,就颇似美人儿的丹凤眼。怪不得,人们皆称美女为狐媚子。如此勾魂摄魄的双眼,怎忍心一枪托砸下去。
人与狐,就这么默默地对视着。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生灵都有一种通用语,这就是:眼神。眼神的交流,便是心灵发出的语言。两心若相照,相互也就听得懂了。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就这样在人兽之间应验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炮眼中的敌意消失了。他若有所悟地叹一口气,将猎枪掉转过来背在身上,一步一步,下山去了。在他的身后,竟传来娇细的一声唤,倘若不回头看去,在恍然产生的错觉中,那就是个娇柔的小姑娘。
时光流逝,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一天晚上,王炮听见轻轻的叩门声,起身推开门一看,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是谁呀?是那只白狐。这古怪的精灵,浑身湿漉漉的,嘴上叼着一条大鱼,默默地放在他面前,又别有深意地瞧瞧他,就转过身走掉了。
王炮愣怔着一只独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只白狐,就在他目送之下,慢慢地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的面颊缓缓流下来。
从此,王炮再也不打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