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一直关心着建法兄的病情,祈望着他能渐渐地好起来,但又知道,许多事情是无法挽回的。在对待疾病以及许许多多的个人或社会问题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取向,这无所谓对错,也无须统一,只要自己认为好,只要这选择不妨碍别人,旁人也就只能默默祝福,“己之所欲,且勿强加于人”,窃以为是现代社会人际关系与国际关系的准则。
——扯远了,说建法吧。不记得何时初见他,但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是不是一见如故也记不清了,但多年来一直相见即欢是无疑的。我知道他有两大爱好,一是吃鱼头,一是编稿子。大鱼头有肉有髓,他吃得兴高采烈,即便是指甲盖般大的小鱼头,他也吃得津津有味。至于他对编稿子的痴迷,文坛皆知之。我曾在大连的一次活动中目睹过他一边咂着鱼头一边看稿子的美好情景,那时他是幸福的,也是忘我的,只可惜当时的手机功能太少,否则,如果拍下来,用在本期刊物上,那该有多好啊!
建法主编《当代作家评论》,使省外一刊成为全国名刊,这除了他的敬业,还有他选稿的眼光。当然他的眼光也难以完全摒弃个人的喜好,而我也完全相信,任何一本文学刊物,编辑者的个人趣味总是会顽强地表现出来,这也是需要大量文学刊物存在的理由吧。我是认同建法的选稿眼光的,我认为他的眼光是宽阔的,也是宽容的,他当然有他的偏爱,但我认为他还是充分地兼顾了点与面的关系。如果说这本刊物对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文学发挥了摇旗呐喊、推波助澜的作用的话,那建法的功劳是不可埋没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许多刊物因办刊经费困难而难以为继,《当代作家评论》也曾面临过这样的困难,但建法依赖着他对文学与朋友的真诚感动了很多企业家,他们纷纷伸出援手,使刊物始终体面地办下去并日益扩大了影响。这件事也使我们看到了建法在经营方面的才能。
从《当代作家评论》退休后,我猜想他应如伏枥老骥一样有些寂寞,但他很快又创办了《东吴学术》,而且把刊物办得有声有色。我心里为他高兴。我知道,只要有刊物让他编着,他就没有问题。
他操持的很多有影响、有意义的文学活动我都参加了。如在大连召开的“长篇小说文体对话会”,在苏州大学举办的“小说家讲坛”,还有在雁荡山举办的“第一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颁奖典礼”……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我发表了《作为老百姓写作》的演讲。在雁荡山会议期间游山时,我应陪同的当地文旅部门工作人员之邀,即兴写了一首打油诗。建法见证了我在一张便笺上写诗的过程并且充当了第一个读者,自然,他也用他的福建普通话给予了夸张的赞美。这首诗后来被刻在了雁荡山的石壁上,诗曰:
名胜多欺客,此山亲游人。
奇峰幻八景,飞瀑裁九云。
石叠千卷书,溪流万斛金。
雁荡如仙境,一见倾我心。
这是一段美好的记忆,也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教训就是,出门在外,不要轻易写字,尤其不要写有律诗格式的诗,即便你明白地注上是“打油诗”,但人们还是会按格律诗来要求你,这样,就贻笑大方了。
趁着这机会,我就把这首诗改一下,使之符合格律(新韵),并将其当成一个礼物,献给近年来一直与疾病顽强斗争着的建法兄:
名胜多欺客,仙山亲外人。
九天飞瀑布,八景幻虹云。
万卷石书页,千斛沙粒金。
雁鸣长野远,游子寂寥心。
辛丑六月廿三日 于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