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动物们

2022-02-26 21:21史波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羊羔母羊鸽子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只狗的眼神。

20世纪70年代末,我五六岁的样子。那是一个秋季,贫穷像暮霭一样笼罩着渭北的村庄,人们单薄得像田野里的庄稼,忧悒和苦愁随着秋叶缓缓飘落在苍黄的大路上。

食物不足,猫和狗被赶出家门。家猫家狗变成了野猫野狗,毛蓬骨瘦,目光暗淡,孑孓而游,看见人的影子就夹尾侧身,顾首逃去。在以后的人生阅历中,我逐渐觉悟,人其实没有动物长情。鸦哺羊跪,蛇珠雀环,动物尚有报恩之心,猫和狗更有情分,家贫不离舍,人穷不欺主,而人类有时候却冷酷绝情,抛亲弃友,更何况要吃口粮的猫和狗?那时侯流浪的猫和狗非常多,逡巡在村庄周围,每到夜里,凄厉的吠叫,让人恐怖悚然,无法入眠。

二表哥不太言语却很有点子。我家在村口,出了大门向左就是一大片苞谷地,掰了苞谷的秸杆枯叶成了野狗的家。我们决定逮野狗找乐子。先布好机关,将大门的两扇虚掩一道缝,用绳子拴了门环从顶上穿过门楣,引到大门里侧,向下系住门槛,把门槛横搁在门墩石上,门槛上撒几团玉米发糕。关键技巧在于门槛怎么搁,担一点沿,找到那个平衡点,狗想吃发糕,就必须从门缝里伸进头来,一动发糕门槛就会掉落,牵动绳索,拉动门环,虚掩的门扇就会闭上,“哐”一下夹住狗的脖子,狗向后退,门就闭得越紧,狗就套到手了。

布好机关,我们躲在炕头,趴在窗台上,心砰砰跳着等了好长时间,都快懈气了,突然听见“咣当”一声,然后就是狗吱吱的急叫和挣扎。我们飞一般跳下炕,冲到大门口。那是一只黄色的狗,脸瘦的只剩下了眼睛和嘴巴,有一只耳朵残了一块,是铁叉留下的伤疤。看见一群人冲了过来,狗更着急了,使劲后退,但脖子却卡得更紧了。狗张大嘴巴,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人和狗僵持在那里对视着。

狗的眼神却刺痛了我们。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惊惧而慌乱,愤怒而无措,瞪大的眼睛里写尽世间所有的怜楚与凄苦。狗的眼眶了突然涌出泪水,露出了哀求与悲酸,它浑身战栗着,嗓子里的“嘶嘶”声变成了绝望而悲恸的呜咽,我此生再也没听过如此悲凉的哭鸣。我们全怔住了,二表哥跨上前去,向里拉了一下门扇,门缝张大了,狗迅速跳出去,头也不回,狂奔而去。一群找乐子的孩子们却沉沦在愧疚之中,沉默了。

那只耳朵殘缺、瘦骨嶙峋、体毛蓬乱的黄狗的眼神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人生之路,艰困多于平顺。多少次,我在街头看见过这样的眼神。而又有多少次,我在黑夜里点燃一支烟卷凝望天幕,我知道,这时候我的眼神就是那只黄狗的眼神。

那个时候,野狗野猫真的很多,猫和狗就躲在村子周围的角落里,不远离但也不敢靠近。他们流浪却还要依赖伤害他们的人类,内心深处该藏着多么复杂的情感?人不也一样吗?往往还要依赖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和事,内心充满无奈、愤懑、辛酸与哀怜。这不是与生活和解,而是向现实屈服,精神饱受折磨与摧残。

爷爷去阁楼上整理杂物。我看见梯子搭在楼口,就爬上去。关中农村的房子叫厦子房。夯土筑墙两米余,再在夯土墙上用土坯垒至五六米高,叫背墙。在院内三四米远的地方,用土坯垒墙高至三米左右,叫檐墙。从背墙向檐墙密密地摆上木椽,蓬上芦苇草帘,覆草泥盖青瓦。这样屋顶从背墙到檐墙形成一个坡度,下起雨来,雨水流进自家院落。天花板用厚木板做成,阁楼就是天花板和屋顶之间三角形的空间,不能住人,只放一些杂物。这种房子就地取材,防风防晒,利水安全。上了阁楼,就听见小猫咪的叫声。寻着声音看到阁楼靠近檐墙的地方有一个木盒子,那里空间逼仄,光线黑暗。我猫着腰走过去。木盒被作成了窝,里面蜷着七八只毛茸茸的刚睁开眼睛的小猫咪,紧紧挤在一起。这是一窝野猫的仔。

我看得出神,正想去摸小猫。突然,窜出一只老猫来,厉声叫着扑向我。我慌忙一退,差点摔倒。那只猫落在木箱前,双眼瞪着我,尾巴高高竖起来,毛如刺,齿如剑,弓身怒吼,歇斯底里。我退一步它进一步。爷爷拿根小木棍赶过来,那只老猫不但不退,反而像弹弓弹出的石子,猛击过来。爷爷护着我下了阁楼,那只老猫站在楼口盯着我们,直到我们搬走木梯。

我双腿打着筛,心悸不已,擦擦额头上的汗,长吁一口气,吓坏了。心底却被老猫的母爱所强烈震撼。后来,我悄悄从楼口扔上去几块发糕,不知道那只老猫可否领会了我的敬佩与善意?

动物的母爱炽烈而绵长,毫不保留,毫无条件。家里养过几只奶山羊。山羊是家畜里最敏感最警觉的动物,只信赖长期相处的主人。每天傍晚放羊回家,羊儿就会挣脱绳索,一溜烟向家跑去,它认识家门。有时候大门紧闭,它会举起两个前蹄推开大门。奶山羊冬天怀崽,春季下羔。刚出生的羊羔裹着胞衣,母羊会仔细地舔舐,小羊羔见风就能站立,站起来就会吃奶。小羊羔嘬奶,母羊回首相望,满满的慈爱与柔情,这是许多绘画的题材,也是亘古感人的画面。

小羊羔长到两个多月,能吃草的时候,就该卖掉了。集市上小羊羔被牵走的时候,母羊疯了一般挣扎打转,绳子都快被扯断了。小羊四踢撑硬,拼命后缩,地上划出深深的槽。撕心裂肺的叫声让人揪心地疼。回到家里,母羊无精打采,若有所失,若有所思,不吃不喝,眼神里全是感伤与落寞。如果偶然听到有小羊羔的“咩咩”声,母羊会“噌”地跳起来,昂着头大声叫着,不安地打转走动,其实她也知道那不是她的孩子。

卖几只小羊羔,我的心就会滴几次血,胸口又痛又闷,难受到窒息。2013年6月,在听到南京一位母亲把三岁和一岁的孩子锁在家里活活饿死的时候,这种感觉又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愤怒与痛恨。动物尚且伤别离,而人呢?看报道上说,孩子们饿急了,抓烂了木门,吃掉马桶里的残渣,我真的不忍心去想象两个幼小的女孩经历了什么。唉!穿心的痛呐!

小动物总是惹人爱怜。

村里有一窝小狗快满月了,可以领养。我和弟弟去看热闹。走的时候,脚后就跟了两只狗崽,一只纯黑,一只杂色,像肉球一样,又憨又萌。我们停下来,它就会偎在脚旁,用鼻尖碰触脚面,湿湿的凉凉的,赶都赶不走。弯腰逮它,会顺了耳朵缩了脖子,抱在臂弯里温顺而柔软。抚摩它,它会闭上双眼,一副惬意而甜蜜的表情。放下来,再走再跟,眼睛巴巴地看着我们,让人心生怜惜。弟弟不舍了,抱回家。父亲一句“玩物丧志”,让把小狗抱回去。倒霉孩子抹着眼泪还了小狗,好几天开心不起来。

舅舅会养蜂。两个蜂箱,那是舅舅的至爱。每到春天,洋槐花、枣花、油菜花渐次开放,蜜蜂就开始忙碌起来。鲜花、阳光、蜜蜂、庭院,这是我对春天最温馨的记忆。舅舅会用碟子盛上花蜜,舅妈会端来刚出锅的热馒头,热馒头蘸花蜜,甜蜜了我的童年。小表哥养了十几羽鸽子,在庭院的围墙上凿了一个龛做鸽子窝。表哥唤来一只鸽子,藏到衣襟里,骑上自行车驮着我,走出村外好远,放出鸽子。鸽子定定神,展翅飞去,鸽哨在蓝天白云上划出一道欢快的音符。我喜歡得不得了,也想养鸽子,结果被父亲一眼瞪了回去。

这是我和弟弟与宠物最完整的故事。时到今日,我俩谁也没养过宠物,也许童心童趣会在老年的时候再度萌发,到那时候养只猫或者狗,还掉童年的心愿,慰藉晚年的孤单,也是很有可能呢。但我的孩子,我从没有阻止他养宠物。在他三岁多的时候,有一次去菜市场,孩子看见街边卖小兔子,滴溜溜跑过去,又蹦又跳地唱起了儿歌,“小兔子,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逗乐了半条街的人。那只小兔子领回家后,成了他最大的牵挂。动物和人其实是很亲密的关系,它们比人类更自然地去接受爱,也用全部信任和依恋去爱着人类。

家里养了一只牛犊。刚牵回家的时候,又瘦又弱,打桶水用刷子洗干净它,割来青草喂它,站在它身旁听它咀嚼的声音。牛会看你,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温顺和亲切。爷爷用大油和柏枝熬成糊,盛在盆里让它吃下去,柏枝与炼油的香味至今留在我鼻尖,时刻都能闻到。连吃几天,不久之后,小牛就从黄色变成了黑红色,浑身的毛油光发亮,像缎子一般,眸子清澈透亮,四蹄矫健有力,那种生命力和活力让人心生茂盛的希望。

从此,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牛打草,或者用铡刀把苞谷秸切成小段。青草、秸段拌上麦麸,是牛的主餐。但牛最爱吃的是苜蓿根。刨来好多苜蓿根,挎开切碎,拌了草料喂它,估计它也是吃个劲道,其实这东西不好消化。果不其然,牛被苜蓿根嗝住了,肚皮撑得老大,吃不下东西,卧倒在地上,像个生病的孩子,可怜兮兮地看着焦急的家人。

牛就是家里的一口人啊。那几天,家里都不开伙,谁还有心思吃饭呢?全家人围着它,煮玉米、炒黑豆,它闻都不闻,只是低着头吭吭地喘气,也不反刍了。后来请来兽医,在它的前腹部插入一根竹管,放了它的嗝气。到晚上半夜里,点上灯去看它的时候,它正站在槽前舔着沾在槽边上的草料。真是个贪吃的家伙。

后来,家里不需要牛了,要卖掉它。那天一大早它被牵走的时候,不安地踏着蹄子,低沉的“哞哞”声好像从肺腑间吐出来,眼睛里全是泪。它赖着不走,爷爷挥手拍它一下,自己回过头揩了把泪。后来,我好多次梦见那只牛又回来了,梦见它的泪眼变成了一张笑靥。

多年之后,家里还养过一只猫,聪明而敏捷,像只小豹子。平常在家里,慵懒黏人,见了人就往怀里钻,要是不抚摸它,它就乜斜着你,在身上踩来踩去,喵喵叫着,希望你注意它。你可不要摸它,它会着迷的,伸长了四肢,露出脖子,眯缝了眼睛,既享受又嘚瑟,有时候嗲到让人发笑。其实,人类也一样,很多时候玩各种小伎俩小手段,只是为了让别人更爱自己一点。这只猫见了陌生人,会警觉地瞪大双眼,粗声叫着,像石雕一样杵在那里盯住你,活脱脱一个小斗士。猫只对自己的亲人撒娇。

过去老鼠很多,养猫就是为了逮老鼠。为了防止它跑丢了,就用绳子系住它,但这样它就无法自由活动。为了防止它跑远走丢又能方便自如地逮老鼠,就给它脖子上系根绳子,绳子上再拴一只鞋,这样猫算是得到半个自由。但是,这只猫还是走丢了一次。

全家人动员起来,找了好几天,村子外边的所有枯井也都仔细查看了一遍,却仍然没找到。没了那只猫,生活好像坍塌了一半。妹妹当时上小学,清早去学校,走过壕沟里的小树林,突然听到猫急切的叫声。那只猫记得妹妹的脚步。别的孩子叫它的时候,它就没了声息,妹妹轻轻唤它,它就大声回应。走进树林,拴猫的绳子缠在树上,那只猫被绳子勒着脖子趴在树杈上动弹不得。天知道它这几天遭的什么罪,瘦的皮包骨头,抱在怀里,轻轻抖动着,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和见到亲人的热切。

这只猫在家里养了好多年。最后一次走丢是一个下大雪的冬天。怎么找都找不见了。不知道它是拖着鞋子在茫茫雪地里迷路了,还是又一次被缠在什么杂物上困住了……

史波,1973年出生,博士学位,现任教于西北大学。作品散见《美文》《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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