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在天上的女人

2022-02-26 11:15秋子红
延河 2022年1期
关键词:镇子铁匠飞翔

秋子红

诚如我们幸福镇这句古老的谚语所言,那时候,女人呵,这些美丽的两足生灵,她们像燕子、鸽子、鹞鹰那些鸟类一样,高高地飞翔在天上。

她们生有一身洁白、柔软的羽毛,有着修长、灵巧的腿足,双臂与身体之间一左一右各有两块薄薄的肉膜相连,肉膜上生有细密的洁白羽毛。如果她们想飞,挥动双臂,身体两侧张开的肉膜,就像鸟类一双巨大的翅膀,足以带着她们飞往幸福镇的任何地方。如果你是一个外乡人,不管你是在清晨,还是在傍晚来到我们幸福镇,无论你是站在幸福镇玫瑰广场,还是漫步在蓝水河河岸边,如果你抬起头,随便打量几眼头顶上方的天空,一准就会发现,那些女人们飞翔的身影。

想想看,这会是怎样一幅令人心旌摇曳的动人情景!哦,那些身体修长的美丽女人,那些婀娜多姿的美丽女人,那些美若天仙的美丽女人,她们伸展双臂,女性特有的美好身体,平展展定格在碧蓝如洗的天空;她们挥动双臂和身体两侧之间的肉膜,借助双臂扇起的浮力,在天空滑翔;她们三三两两,相互追逐着,嬉戏着,用力扇动双臂,倏地一下飞腾进了天空最高处的云层中,又倏地一下,从云层中直直地俯冲进半空;她们排成一行,在最前头一个女人的带领下,在天空由一行变两行,或者变三行,不时变换着队形,天空中远远传来她们百灵鸟歌唱般好听的声音……她们在天空飞累了,就落在一团团柔软的云朵上栖息,她们的家或者说巢窠,就筑在天空最高处的云朵中。

她们从不落在地上,对她们来说,即使我们幸福镇上最干净的泥土,也不值得辱没她們一双双灵巧、美丽的双脚。偶尔,在月圆之夜,她们会落在幸福镇南边,大南山最蓊郁、最高大的梧桐树树巅上,借助皎洁的月光,从重重叠叠的树木的间隙,转动着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着我们幸福镇。

那时候,我们幸福镇还在创建之初。男人们由天空降落在墨海边的荒漠中,他们穿过一片片不毛之地,翻过高高的乌黛山山脉,涉过蓝水河,穿过沼泽地,来到这一片被北面的乌黛山和南面的大南山遥遥相向围裹着,被自东向西南方流淌的蓝水河环绕着的处女地。他们平整了沼泽地畔的土地,建起了玫瑰广场,他们从大南山砍伐下树木,开采出花岗岩岩石,筑起了镇政府大楼、影剧院和纵横交错的街巷里的居民院落,他们挥动着尖镐、䦆头、铁锹,将苦艾、蒺藜、蔓草丛生的坡地,开垦成一片片种植水稻、玉米、麦子等农作物的良田。从早晨日出到傍晚日落,整个幸福镇上,四处喧响着工匠们用瓦刀砌墙的叮叮当当声,木匠们咚咚地砍木声,两个匠人用一张大锯解开木料时浊重的喘息声,幸福镇外的田野上,人们集体劳作时“嗨哟,嗨哟”喊号子的声音。

经过一天汗流浃背、牛马式的劳作之后,夜幕落下来,月亮升上了幸福镇东方的山谷,天空闪烁着一颗颗冰晶似的小星星,祖父、父亲辈上年纪的老男人们早睡了,但儿子、孙子辈的小伙子们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前天傍晚在镇子南面,大南山梧桐树下的珍珠泉边喝水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哥哥躺在弟弟身边,悄悄在弟弟耳畔说。

“看到什么了?哥哥!”弟弟急切地问。

“嘘—”哥哥指了指床对头正鼾声如雷的父亲,轻声说,“我看见了梧桐树树巅上那些女人,她们比在天空飞翔时还要迷人,她们的头发长长的,披散在肩头,比最黑的夜色还要漆黑,她们的眼睛像蓝水河清幽幽的水波,就像月光落在河里,闪着迷人的光!”哥哥咽了咽嗓眼里的口水,说:“你猜,我捡到了什么?”

“捡到了什么?”

“我捡到她们身体上掉落的羽毛。”

“在哪里?”

哥哥侧起身,在床垫下窸窸窣窣摸索了一阵,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长长的洁白羽毛。它们很轻,绸缎一样光滑,虽然房间里黑漆漆的,但是他们还是看见了,羽毛上发出的荧荧的白色亮光,同时, 他们嗅到了,羽毛上散发出的一种百合花和茉莉花混合而成的香味儿。哥哥说,这就是那些飞翔在天上的女人们身体的气味。

哥哥给了弟弟三支羽毛。哥哥和弟弟肩并肩躺在床上,他们抚摸着羽毛硬棱两侧那些薄薄的绒毛,他们用羽毛轻轻滑过自己的身体,一种毛茸茸的舒服感觉传遍全身,他们沉浸在这种舒服、美好、梦幻般的感觉中,他们嗅到了,一阵阵百合花与茉莉花混合而成的香味儿,他们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起来,一下飞离了床板,飞出他们日日生活的幸福镇街巷中的院落,飞在幸福镇上空,与那些女人们一起,高高飞翔在天上。

“睡吧,明早起来蓝水河河畔的那片地得全部翻完,播种季节马上就要到了。”床对头,父亲梦呓似的呜呜噜噜叮咛着他们。

可是他们睡不着。月亮已升上中天,穿过窗棂的月光,照亮了他们眼里湿漉漉的泪水。现在,正是春天,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冷热适中,既没有夏天的燠热,也没有冬天刺骨的寒冷,夜晚睡觉,盖一床薄薄的蚕丝被就好。可是,他们感觉床板炙热得像铁匠搁放铁料的砧板,比床板更炙热的是他们的身体。他们能感觉到,长年累月蛰伏在他们身体里的欲望,现在全部醒来了,就像一只只饥饿的野兽,奔跑在他们身体里。

“我多想拥有那些飞翔在天上的女人。”哥哥自言自语说。

“我也想。”弟弟紧接着说。

窗外,有人弹拨着月琴,吟唱的歌谣,从幸福镇外的蓝水河边,远远传来:

天上的女人哦,我可爱的小燕子,

为什么你飞得那么高那么高,

你将我的目光带到了天上。

天上的女人哦,我可爱的白鸽子,

为什么你飞得那么高那么高,

你将我的心儿带到了天上。

天上的女人哦,我可爱的小云雀,

为什么你飞得那么高那么高,

你将我的相思带到了天上。

那是幸福镇第一个患上相思病的男人,他彻夜无眠,每个夜晚徘徊在玫瑰广场,游荡在蓝水河边,踟蹰在梧桐树下,用歌声倾诉着内心的思念和忧伤。

不久,这种与天空飞翔的女人有关的病症,像幸福镇外山坡上金黄色的油菜花花粉一样,在镇子里蔓延开了,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到最终所有幸福镇的年轻小伙子,无一例外患上了这种可怕的病症。他们白天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简直像一个个染病的瘟鸡。相反,夜幕刚刚落下,他们就变得激动而亢奋,整个白天明显深陷下去的阴郁眼睛,开始变得熠熠闪亮。他们彻夜无眠,一家家院落里睡觉的木床板,早已留不住他们。祖父、父亲们的斥责、挖苦和嘲讽,一点也不管用,就是落在他们头上、脸上的棍棒和耳光,他们也早已不当回事了。他们或者独自一人坐在深夜的玫瑰广场边的石凳上;或者行走在蓝水河河岸边,一动不动趴在梧桐树下的草丛中;或者一根根抽着呛人心肺的大叶子烟;或者一口口喝着幸福镇人自酿的米酒、薯干酒。他们想用这些涩涩苦苦的玩意儿,来浇灭他们内心燃烧着的情欲之火。

一时间,幸福镇上涌现出那么多能歌会唱的年轻人,他们出口成章,无师自通,头顶的月亮、星星,天空飞翔的燕子、鸽子,甚至是乌鸦和麻雀,林子里咕咕叫着的斑鸠,蓝水河里的流水、水草和游鱼,都会成为他们歌唱的对象,他们看见什么唱什么,想起什么,就将它编进自己随口吟唱的歌词中,但他们歌唱的内容统统是诉说自己对天空飞翔的女人们的爱情。你听,玫瑰广场上,响起几个年轻人轻轻地吟唱声:

玫瑰,玫瑰,你什么时候开,

我想采撷最美的玫瑰花,

送给我日思夜想的小心肝……

歌声还没落下,就听见幸福镇东边的山谷中,远远传来一个年轻人深情的歌声:

咕咕叫着的小斑鸠,请你告诉她,

那个苦苦等待的人儿,

就是我,就是我……

而鎮子南边的山岗上,传来一个男人嘶哑、忧伤的歌声,伴着叮叮铮铮的月琴声,那歌声动人得能让石头流出泪来:

火烧手背疼,我亲亲的小燕子哦,

不及我望你的眼儿疼;

刀刮骨头疼,我亲亲的小云雀哦,

不及我想你的心儿疼……

那是我们幸福镇诗歌史上的黄金时代。那些言辞朴素、自然,旋律优美迷人的爱情诗,像幸福镇遍地开放的花儿,俯拾皆是,它们全部被我们幸福镇一位好心的教师先生,一首接一首,凭借记忆抄录下来,编成一本《幸福镇爱情诗》。吟唱爱情的抒情诗,便成为我们幸福镇文学的古老源头。“燕子”“鸽子”“云雀”“小心肝”之类的比喻,至今依然是幸福镇上男人们向他们心爱的女人献殷勤时,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幸福镇上,人们的生活一下乱套了。每一个屋檐下,飘出来父亲发怒时的摔碟拌碗声,狗被人无端在屁股上踢了一脚后“呜呜呜”委屈的吠叫声,父亲叱骂儿子的怒吼声,祖父因心疼宝贝孙子和自己儿子低一声高一声的争执声,喋喋不休的抱怨声。镇政府大楼、影剧院、居民街、商业街这些大型建筑虽说早已修成了,可室内粉刷、装修室外的平整、绿化之类的活计,还等着人来做,年轻人现在是一丁点也指望不上了,那些脑顶秃亮、头发花白的男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早干到了晚,可他们手头的活计依旧像山坡上的杂草,密密压压简直没完没了。眼看插秧季节就要到了,如果蓝水河畔那些水汪汪的稻田插不上秧苗,那来年整个幸福镇的人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一筹莫展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往老镇长亚斯先生家里跑,他们想让这个身材高大、在人群中说话声音洪亮的人,帮他们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可是,亚斯先生有什么办法呢?他家的大门敞开着,三个儿子病病恹恹靠着院墙,在墙下核桃树的树荫里打盹,亚斯先生坐在堂屋里,一根接一根抽着大叶子烟,屋子里烟雾腾腾,像是着了火。

“爱情,简直就像蓝水河里八月的洪水!”

“不!它们更像是一场可怕的瘟疫!”

父亲、祖父们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地诅咒说。

智者墨苏先生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了我们幸福镇上。他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高大、健壮,满脸的络腮胡被世界各地的风染成又长又硬的赭红色,长年累月的漫漫旅行,并没有累弯他的腰背,相反,它们比幸福镇最强壮的年轻的腰背还要宽阔,还要直挺。他披着传说中的那件黑披风,天热时,将它铺在地上,便是一块舒服的床垫,天冷时盖在身上,比幸福镇人冬天盖的棉花被还要暖和,如果遇上湖泊和高山峻岭,将它在风中抖开,披风顷刻间就会变成一块载着他飞山越水的神奇飞毯。这是一个爽朗、和蔼的人,说起话来嗓音像老镇长亚斯先生一样洪亮,哈哈笑起来,声音像花丛中飞舞的金黄色蜜蜂的嗡嗡声一样迷人、好听。

墨苏先生穿过紫薇花、月季花盛开的玫瑰广场,朝着广场边的树荫里,那些无精打采的年轻人打趣说:“可爱的小马驹,想不想要你们梦中的小母马?”

他穿着高腰牛皮靴,走过幸福镇七拐八弯的街巷,他向那些迎面碰上的梦游似的年轻人喊:“小懒虫,太阳升到头顶了,还在做梦想你的小鸽子、小云雀!”

幸福镇上的年轻人望着他,就像一个个流离失所的人,突然看见自己的亲人,他们羞赧、委屈的双眼里,蒙满了泪花,一个个变得泪水汪汪的。

在老镇长家的客厅里,当亚斯先生结结巴巴、满面羞愧讲完幸福镇目前难堪的现状时,这个健谈而见多识广的人,喝过一杯茉莉花茶,抽完一烟斗大叶子烟,说出了一句在我们幸福镇流传至今的话:“女人呵,是天上飞的,谁打下来,就是谁的。”

人们围在亚斯先生家的客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面面相觑,茫茫然不知所措。

但很快,人们就明白了,智者墨苏先生那句话的意思。

还不到一天时间,墨苏先生就成了幸福镇所有年轻人追逐、崇拜的偶像,俨然成了幸福镇上的孩子王。他带领着他们,穿过镇子南边的沼泽地,在大南山山口茁壮茂密的梧桐树树林里,在珍珠泉泉水流淌的地方,顺着葛藤丛中一支又一支白色羽毛的索引,找寻那些在天空飞翔的女人们栖息的踪迹;他和那些机灵敏捷的年轻人一道爬上梧桐树,在树巅上布下一张又一张大网;他在傍晚时和那些年轻人一起站在镇子东面的山岗上,向着远处云朵里飞翔的女人们吹口哨、唱情歌,说一些令人脸红的轻佻话,逗引得那些飞翔在云端的女人们惊慌失措,发出一串串银铃似的笑声、尖叫声。

据墨苏先生说,起初男人们其实和那些女人们一样,飞翔在天空,可男人们的野心太大啦,他们飞着飞着就痴心妄想统治整个天空,后来被愤怒的天神所诅咒,男人们统统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只能生活在大地上。墨苏先生还说,据他这些天来的观察,那些女人们有着灵敏的嗅觉,她们最喜欢嗅花朵的芳香,不过,嗅得多了,就会呈现眩晕的症状,那时候,她们就从云端落到地上啦!

接下来,墨苏先生教那些年轻人砍下桑树、榆树柔韧的树枝,在篝火上将它们慢慢烤弯,搭上一截紧绷绷的牛皮绳,一张弓就算制成了。他们让木匠帮忙,将坚硬的核桃木锯削成一支支木箭,再在箭头上涂上一团团树胶及迷迭香、茉莉花芳香诱人的花粉。墨苏先生督促着那些贪玩、偷懒的年轻人,在玫瑰广场上练习着臂力,好让他们将箭能射上云端,正好粘在那些飞翔着的女人们的酥胸上。

“我——逮——着——她——了——”

“我——逮——着——她——了——”

那是个春天的午后,一个年轻人欣喜若狂地喊叫声,石头般一下打破了整个镇子的宁静。那时候,插秧季节到了,儿子、孙子辈的年轻人,在智者墨苏先生的带领下,用桑树、榆树制成的弓弩和涂抹了树胶、芬芳的摄人心魄的花粉的箭镞,与那些高高飞翔的女人们进行着一场不屈不挠的有趣战争。稻田里的活计是完全指望不上了,那些脑门闪亮、两鬓斑白的可怜的父亲、祖父们,弯着腰在稻田里忙活了一个早晨,刚刚吃罢午饭,在街巷边自家的门廊里,玫瑰广场边核桃树、橡树的树荫里,抽着大叶子烟,喝着茉莉花茶,伸展着他们疲惫、僵硬的腰身。这时候,他们看见,铁匠的儿子连蹦带跳迈着轻盈的步子,手里牵着个浑身雪白的人儿走进了镇子,在他的身后,浩浩荡荡跟着镇子上叽叽喳喳的年轻人。铁匠的儿子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据说,他一天里说过的话绝对没有超过五句,以至于幸福镇一些上年纪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可是,这时他像幸福镇最饶舌的人一样,用激动的声音语无伦次讲述着他怎样用力将身上最后一支木箭射向天空,听见头顶上一声尖叫后,他又是怎样跑上山坡,张开双臂,将这个自天而降的妙人儿轻轻抱在怀里。那个浑身雪白的女人跟在他身后,或许是因为被重重叠叠的目光注视的缘故,她低着头,脸庞被一绺绺黑色的长发遮掩着。他们浩浩荡荡穿过玫瑰广场,走过七扭八歪的街巷,一直走进街巷深处,铁匠家的院子。那些老人们起初还矜持着,可后来,好奇心驱使着他们,走到铁匠家门口,去看个究竟。

这是幸福镇自创建以来,第一个踏上镇子的女人。她远比人们在地上所看到的还要好看,还要迷人。除过浑身洁白的羽毛,双臂间连着身体两侧的长满白色羽毛的肉膜,她脸庞的模样其实与地上的男人们毫无二致。只是,她的身材比他们更轻盈更灵巧,她的曲线比他们更顺畅更圆润。她的五官比幸福镇上最俊美的男人还要迷人,乌黑的长发披在她的双肩,瓜子型的脸庞呈现出柔嫩的粉红色,红润的嘴唇,笔直小巧的鼻梁,一双善解人意、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就是她的肖像。她的身上散發着丁香花、茉莉花混合而成的香味儿。

她没有一丁点儿的恐慌和拘束,喝过铁匠的儿子递给她的一杯柠檬汁,她就用一种柔嫩好听的美妙声音问这问那,和闹哄哄围着他们的年轻人打着招呼。铁匠的儿子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给她介绍着家里一件件生活用具和农具的用途。他们穿过院子里的人群,走进院门口的铁匠铺,铁匠的儿子将她介绍给自己的父亲,并让她叫他“爸爸”。她轻柔地叫了一声“爸爸”,声音是那样亲昵、可亲,铁匠依旧围着他打铁时常绑在胸前的皮围子,这个长年累月被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和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炭火折磨得神情木讷的可怜人,用手揉着眼窝,幸福得哭出了声。她轻盈地走在铁匠家的客厅、卧室、厨房和后院,铁匠杂乱无章的家,还不到一个下午,就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

幸福镇上的年轻人围在铁匠家里,久久不愿离去,他们想听她说话时荷叶上的水珠滚动一样柔嫩好听的声音,他们想闻她身体所散发出的芳香味儿,他们想看到她黑漆漆的大眼睛打量他们时的温柔目光。后来,夜深了,铁匠早已为儿子和那个美丽女人收拾好了一间四处摆满玫瑰花、丁香花、茉莉花的香喷喷的新房,许多人打着呵欠离开了,可是有些小淘气依旧没有离开,他们藏在院中的晚饭花花丛中,躲在院墙下的核桃树树干后,他们被人教唆着,替他们谛听黑漆漆的新房内所发生的秘密。后来,新房里的灯熄了,房间里一下变得黑洞洞的。他们蹑手蹑脚趴在窗台下,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就一个个涨红着脸向门外跑去。

“你们听到了什么?”

玫瑰广场上,淡淡的月色里,石凳上依旧坐满了毫无睡意的年轻人,他们用焦灼、好奇的声音问着气喘吁吁的男孩们。

“我听见蓝水河哗啦哗啦拍击河岸的声音。”

“我听见燕子的呢喃声、鸽子的尖叫声。”

一个闷头闷脑的男孩忽然说:“我听见一个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一个女人哼哼唧唧的声音。”

“轰”地一声,男人们快活地笑了。他们个个心里痒痒的,他们多想体验一下,让自己也发出蓝水河哗啦哗啦拍击河岸的声音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们恨不得天现在就亮。

受铁匠儿子的鼓舞,第二天,第三天,镇子上的年轻人,天刚发亮就带着弓弩和箭镞埋伏在大南山中的丛林中,向着女人们飞过的身影,用尽他们全身的力气射出一支支芬芳的箭镞,终于,又有几个年轻人牵着他们心爱的“猎物”,欣喜若狂地跑进了镇子。当老镇长亚斯先生的大儿子领着一个美丽迷人的女人进门时,这个平日里威严而豪爽的人一下乐坏了,他在院子里摆开桌椅,杀鸡宰鹅,拿出家里珍藏多年的米酒、薯干酒,招待着来看热闹的人们。那天夜晚,镇子上会乐器的人们,弹着月琴、六弦琴,吹着喇叭、竹笛,又唱又跳吵吵嚷嚷,一直闹腾到了半夜。

接下来的每一天,人们便沉浸在香喷喷的美食和甜津津的米酒、火辣辣的薯干酒中,整个幸福镇的人,每天被左邻右舍的米酒、薯干酒灌得晕晕乎乎,肚子成天胀鼓鼓的,装满了原来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吃到的鸡鸭鹅鱼肉,就连嘴里打出的饱嗝都是香的,年轻人新婚时大宴宾客的风俗,自那时一直流传到了现在。还不到一月时间,奔跑在大南山和田野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而镇子上的女人们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有些年轻人,手脚粗笨,一直空手而归。祖父、父亲们不忍心让自己的孙子、儿子成为镇子上人们的笑柄,便忙完田里的活计,躲着人也加入到这场本来只属于年轻人的战斗中。也有人打趣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些老家伙是羡慕那些年轻人,他们也想为自己弄一个年轻人根本看不上眼的老女人哩!到了夏天快要来到时,智者墨苏先生临走的时候,天空上几乎没有一个女人的身影,而幸福镇上的年轻人,个个拥有了与自己整天形影不离的美丽女人。

一种奇异的变化,在幸福镇悄悄发生着。

人们突然发现,那些邋里邋遢、大大咧咧的小伙子们,一下变得清爽干净起来,他们用剃刀将下巴刮得白里泛青,头发用皂角水洗过后,还不忘涂抹上玫瑰花、茉莉花香精,每天傍晚,一天的劳作之后,他们在蓝水河里洗去身体上酸涩的汗味,使身体焕发出整洁、清香的味道来。就是这时候,镇子上的理发店、洗浴中心,一家接一家开业了。整个幸福镇的男人们,忽然注重起自己的衣着和外表来,衣衫不整、袒胸露背走出家门,被人们认为是一件丢脸的事。

那些女人,自从走进幸福镇,就将这里当成了她们的家,她们一整天出出进进,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们精心烹制的美食,和每個夜晚的柔情蜜意,使幸福镇上的小伙子们很快就焕发出青春的生机,一个个像健壮的小马驹一样,在镇子上、农田里、山谷中活蹦乱跳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女人们身体上的羽毛、双臂连接身体两侧的肉膜,不知不觉脱落了,露出她们光滑、柔嫩的肌肤。最初,她们还穿着男人的衣服,但很快,她们学会了纺织,学会了裁剪,为自己做一件又一件只属于女人穿着的色彩缤纷的衣服。她们从此生活在大地上,再也没有飞翔过。偶尔,有的女人会在傍晚时分一个人走出镇子,跨过蓝水河上的拱桥,站在镇子西边的山岗上,独自望着天空发呆。傍晚时候的天空,云彩漫天,云彩之上,就是她们曾经的家,她们曾经在天空飞翔,累了就落在云朵上栖息。她呆呆地在山岗上望一会儿天空,就急急地回家了。她心里惦记着,幸福镇上那个属于她的男人,当然,还有她手边像是永远做不完的各种各样的活计。

她们变得越来越忙碌,她们最初只是待在家里,待在幸福镇镇子上。后来,她们的身影出现在田野里,她们和幸福镇的男人们一样,在田间插秧、割稻,收获着秋天的玉米、谷子和蔬菜。一声声新生儿嘹亮的啼哭声,打破了幸福镇的宁静。她们开始在幸福镇上生儿育女,承受女人的生育之苦,和母亲抚养儿女的劳碌和幸福。一代接一代,她们沉湎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于是渐渐遗忘了她们曾经在天空飞翔的久远历史。日月穿梭,时光流逝,那些在天空飞翔的女人,最终成为一个诱人的神话、一个神奇的故事,至今流传在幸福镇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

就在昨天傍晚,当我沿着幸福镇鳞次栉比的店铺往前走,经过米索先生的酒店门口时,我听见,酒店里传出喜欢捕风捉影讲述各种奇闻趣事的酒鬼马赛先生的声音。他用他那尖细的嗓音,故作神秘地对着人群说:“你们相信吗,在很久很久以前,女人呵,这些美丽的人儿,她们可不是行走在大地上,她们像燕子、鸽子、鹞鹰那些鸟类一样,高高飞翔在天上……”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轻轻摇摇头,继续着我每个傍晚雷打不动的习惯,沿着镇街到镇外蓝水河边的漫长散步。

啊,我亲爱的朋友,你们相信吗?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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