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
司马长河是我老板司马向前的父亲。
有一天,司马长河梦见老屋屋脊上的两颗风铃不响了,说他得回去看看。老板要打电话让村上会计去查看一下,真不响了换了就是。老板夫人没让他打这个电话,说梦是借口,老人是想回老家。
回老家为什么还要找借口呢?
向前老板说老爷子在家乡当了大半辈子村主任,得罪了不少人。当年离开核桃树村的时候,有人在他身后放鞭炮庆祝。司马村长伤心得一屁股坐在村口的碾盘上,半天起不来。所以跟儿子住到城里二十多年,一直没有回过那个黄河边的村庄。
向前老板脱不开身,派我陪司马长河回乡几天。他让我这个擅长经营人际关系的公关部经理陪同,是为了不让司马和村里人起冲突,以免他受到伤害。
“人老了,瓤得像孩子,碰他一下就会跌倒。”老板说。
我驾车带着司马,前往那个不欢迎他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不禁想起不知从哪儿听到的这句话,好像正是司马他们那个年代人说的,说这话的都是些很豪迈的人,坐在车后座上的却是碰一下就会跌倒的老头。
司马非要坐在后面,守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像一個坐在候车室的面无表情的农民工。农民工可没他这把年纪的。我想,大的小的,各种轮子的,老板家可不差旅行箱啊。
“又不是去外国,那种箱子使不上。”司马说。
向前老板带父亲去国外旅游过几次。在公园遛鸟的那些老头,去过国外的,会把这事成天挂在嘴上。司马从来不说,跟没去过一样。司马也不遛鸟,也不拿脊背蹭树或甩鞭子。他远远地蹲着,有椅子不坐,嘴里咬着烟袋锅子,就像蹲在地头端详庄稼。这都是向前老板告诉我的。
他是想从我的目光里听到我对编织袋的想法,但我并没有说出口。可见他很注意别人对他使用编织袋的反应,可见使用编织袋他是费了心思的。同样费心思的还有他的穿戴。他翻箱倒柜,问儿子、儿媳把二十年前进城时穿的那身衣服放哪儿了,他知道早就被他们扔了,明知故问是想跟他们吵架。儿子、儿媳想着跟平时一样,不搭理就过去了。但这次过不去,非要那身文物级的衣服。估计心里想着儿子是个大老板,没有办不了的事,跟个耍赖的孩子一样。我磨破鞋底,最后从我朋友影视公司的库房找了一件。
黑黢黢的老棉袄和编织袋倒挺相配。本可以衣锦还乡的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核桃树村在黄河西岸的渭北塬上,到了渡口司马又生事,说什么也不肯再坐路虎车了。
“它像只狼狗。”他说,“我不想让村里人看我扎一副狼狗势子。”
“那怎么办?剩下的八十多里走着去吗?哎,你干什么?”
“我不能上个茅子?”他下了车,背着手走了。
一去两个多小时,我急得正考虑要不要给向前老板打电话,他回来了,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模样像蚂蚱的交通工具,鼻子上竖着的一根管子,突突地喷着黑烟。
“这是手扶拖拉机。”看我一脸的疑惑,司马说。
我们要过的是一座动荡不安的浮桥,河面宽阔流速极快,有一只上游漂过来的塑料盆一样的东西,瞬间远去变成一只小碗。开越野车过去尚不安全,何况这种半残疾的东西。我说路虎嫌扎势,叫个普通轿车总可以吧。他不,非要这只大蚂蚱。我要给老板打电话,他说你打,你听你老板的,我是你老板他爹!果然,老板在电话里让我听他爹的。
蚂蚱颤颤巍巍上了浮桥,大水紧贴着浮桥底部流过,溅起的浊浪,不时泼洒到桥面上。因为桥面较宽车速也慢,坐蚂蚱上,虽有一些颠簸但也没什么大碍。如果不是担心老头的安全,这种颠簸的感觉倒很享受。水面像一条飞速而去的传送带,无数旋涡于黄色中吐出白色的沫子,仿若一朵朵边跑边绽放的花。行驶到河心的时候,一辆载重卡车从后面隆隆驶来,被踩疼的浮桥剧烈地扭动起来,将手扶拖拉机抛起又摔下。我紧紧抓着车帮,听到自己尖叫。在黄河浪里坐惯了羊皮筏子的司马不当回事儿,看我狼狈竟大笑起来,像一个恶作剧的少年。
“这好笑吗?一点也不好笑,非常不好笑!”我说,“一辆普通小车开到乡下如今根本不算什么。而你,一个省城大老板的老太爷,非要乘坐这么一个破烂玩意,马云靸双懒汉鞋,这才是扎势!”
司马不吭声了。卡车过后,浮桥平复下来,我们一路无话,过河,上塬,直到目的地。
我以前跟向前老板到这个村子来过一次。村中有棵树荫很大的老核桃树,想必村名就是从这棵树得来的,向前老板说大概是吧。他对老家很是淡漠。大概从会计那里得到了消息,一些村里人聚在老核桃树下,当然不是来欢迎司马。他们静静地看着我们从那里经过,没有人起身打招呼。
“当了二十来年的老太爷,咋还跟走的时候一个怂式子?”有人说了一句。
一些孩子追着手扶拖拉机,我趁机给他们散发巧克力,但是大人骂着打着让孩子送还给我。
“热脸贴个冷尻子。”司马幸灾乐祸地对我说。然后抬高声音,显然为让树下的人听见:“记性不错,就这副式子!”
司马在二十年前安葬了妻子,从核桃树村出走的时候,乘坐的就是手扶拖拉机,还有他用心准备的这身行头。他把自己打回到二十年前,就是要告诉核桃树村人,他怎么走的,还怎么回来。
司马的院子是十多年前,身在城里的他指令儿子在老屋的旧址上建的。建成后司马没有回来住过一天,但隔一段时间他就让儿子、儿媳回来,扫扫院子,看哪里漏雨,把炕烧一烧。过年的时候一定要让他们回来在院门上贴一副对联,放一挂鞭炮。屋脊两端的鸱兽上各衔着一只铁铃,是司马嘱咐儿子在镇上请人打造的,起风的夜里,村庄和周边的土地都会听到那铃声。
世上最难证实的,就是别人做的梦。司马的梦却得到了证实,那一对铁铃不见了。那个常和向前老板联系的会计来了,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面皮黄瘦,笑得很假。因为腿有点跛才没有出去打工。他说如果我们不说,他还发现不了。
“我找人给挂两只新的行了。”他说。
司马说:“既然回来了,就先不急挂了。”
仔细琢磨这话挺厉害,那两颗见风就响的铃告诉核桃树人,他司马长河一直在呢,铃声是他的眼睛、耳朵,是他的咳嗽声。
但是会计却没有发现铃不响了,即响不响他都没有在意,把司马的话丢到了风里。“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说,“我和向前兄弟是一块耍大的,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这话更厉害。
他坐的是沙发,却要拍拍屁股,好像是从地上起来,接过我递给他的一盒烟要走。
司马一把夺下来,放在茶几上。会计嘿嘿笑了一下,从茶几上拿起来放进怀里,司马揭开会计衣怀,掏出来香烟,又放到茶几上。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斗气,两个成年人很愤怒地在争抢一盒香烟。这下会计笑不出来了,脸上僵僵的,眼睛往四下里看,找到了一个可以下的台阶—挂在墙上的一杆土枪。这杆枪不能再颓了,一根铁管绑在一块木头上而已,你不相信它能打响。
会计曾给向前老板打了好多次电话,说派出所要收缴它。全村就这一杆枪没有收缴了。我跟老板回来的那一次,就是为了这杆枪。我们带来了另一杆土枪,是从我朋友的道具库里找来的,用来做替身。老板告诉会计,老爷子说了,屋里的一根柴棒也不能动。
“找个地方放起来,不要挂墙上了。”会计说罢走了出去。
我想二十年的时光,怎么也会把过去的恩怨稀释掉一些。村里人在核桃树下的冷漠是集体性的约定,私底下或许会松动。故人回乡,不管怎么总会有人来坐坐,喝一杯茶,吸一支烟。司马好像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准备烟茶水果他没有说什么。他有沙发不坐,很奇怪地蹲在上面,端着烟锅,像一只飞不动的老雕。他就这样不出门,守着烟茶蹲了三天。除了看向前老板的面子来过一次的会计,院门响也没响。司马阴沉着脸,饭只吃一点,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有一天院门终于“吱呀”了一声,进来几个想讨回巧克力的孩子,司马抄起扫帚赶雀一样把他们赶了出去。
“核桃树村把人都死绝了!”司马骂道。
他和村里人的冲突已经发生了,好像都受到了伤害。这种看不见的冲突我以前没有遇见过。像笼络客户那样,请他们来司马家做客吗?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司马更不会答应。我打电话给老板,让他劝老人离开村子,这是结束冲突最好的办法。老板说这话他不能说,不然老爷子会猜到我把情况告诉了他,司马可不想让儿子知道他遭遇的尴尬。即使在儿女面前,他也要端着村干部的架子。
按司马的要求,我从镇上买了两颗手工打制的黑铁风铃,司马却不让挂,好像把铃挂上,待下去的理由就没有了。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司马自己爬高上低地把风铃挂在屋脊上,一边一个。他发出的呻吟声把我从梦中吵醒了,我走到他屋里把他叫醒,问他在梦里呻吟啥。他说:“人老了就爱在夜里叫唤。”我忽然感到心里很难受。
我得想办法把他从屋脊上放下来。
几天以后,一个木偶戏班走进司马家院子,对司马说是一个女人打电话请他们来的。我找会计说话回来,看到司马正和人家吵嘴。他以为我是为了给他解闷,很不高兴,说他儿子的钱不是风刮来的,再说一个掫猴子(木偶戏班)解不了啥闷,他也没有闷要解。我说这个戏班是给村里人叫的,他不说话了。
他把我叫到屋里,问道:“这个主意谁出的?是不是她?”
“你说会计吗?”我說。
他不回答,说:“这种招儿从一个城里丫头的脑袋瓜里生不出来。”
我心里暗笑,这个木偶戏班是我到镇上买铃的时候遇见的,当时正给一户人家演出。
司马见我不回答,就出门接了正絮叨上一家事的木偶戏班主的话头:“谁家咋了?”
班主说主家的名字没记住,他家女人说另一家女人趁男人出去打工,在家里偷人,后来证明没有这事,但被诬的女人喝了农药,差点没死。主家除了赔人家钱,还请戏班唱戏给人家赔罪。
司马的脸拉了下来,向我吼道:“给谁赔罪?我欠谁了?我司马长河不用向任何人赔罪!”他让我给戏班把路费结了,打发人家走。正说着广播里响起由会计播放的演出海报。
“你看怎么办?”我说。
“谁屙下得谁去拾掇!”说罢,他撩起门帘进屋去了。
司马的反应我是预料到的,但他不至于会把场子踢了。晚上来看戏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老人们有凳子不坐,蹲在那棵树冠很大的老核桃树下,眼睛里是冷冷的东西,跟我们来的那天看到一样的。我在场边备了果点酒水。开始没人动,后来大家看有人拿了也就跟着拿了,于是一扫而光。木偶喷火我还是第一次见,班主说这是他们最新研发出来的独门绝技,核桃树村的人也没见过。他们陆续从树下被吸引到幕帐跟前。旱烟锅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灭,连缀成一片,像动物的眼睛。
有一簇火星从远处飘移过来。我有些紧张,还是担心司马的性子上来,真把场子踢了。他有个毛病,走路爱咳嗽。现在却一声不响地走过来,蹲在观众身后的核桃树下。
踢场子的是一个虚胖的年轻人,蝈蝈一样从没有扣的褂子里撅出一只肚子。
第一个拿取酒水的就是他。司马来的时候,他已经喝得有些摇晃了,看见司马来了,他站起,又坐下,仿佛胆气还不够壮,又喝了几口,然后举着啤酒瓶在空中击打着其他人的叫好声:“喊叫啥哩?别喊叫了!”将喝彩声逐一击落。然后冲艺人们嚷嚷,让他们停下别唱了。
那几只喷火的木偶仿佛粘在幕布上不动了。
戏班班主从幕后探出脑袋,问怎么回事。
“知道今天这场子是为啥事吗?你们唱鬼吹火?主家没给你们说么?”
此前班主问我唱戏的用途,我没有明说,只说他什么剧目好看就唱什么。
班主在人群里找我。蝈蝈说:“《包公赔情》能唱不?唱《包公赔情》。”
有人跟着附和,也有人制止他,让他坐下老实看戏。
这台戏虽然意在赔情,但我不能将这个意思说在明面上,否则司马肯定不干。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天是八月十六,我就告诉村里人,今天是司马向前老总给乡党们过中秋节,《游西湖》是这个戏班的招牌剧目,尤其喷火,在中秋月夜表演起来更能出效果。
一个老汉问我:“女子,你知道《游西湖》是个啥戏?”
我不知道,但从老汉的语气里,我感到不妙。
“是个鬼戏,”老汉说,“是个怨戏。你把李慧娘的冤魂弄到核桃树村,哭哩骂哩吹火哩,到底想弄啥?”
村里人停止吃喝,蝈蝈把喝到嘴里的一口酒吐出来。老汉对这场《游西湖》的阐释他没有想到,大家都没有想到。老汉把他们从睡梦中喊灵醒了。吵嚷声刚起来,司马从核桃树下起身走到幕布跟前,向观众席扫了一眼,吵嚷声便齐刷刷断了,仿佛被拦腰砍了一刀。我第一次发现司马那藏在重重皱褶里的浑浊的眼,竟会发出刀一样的光。他拿烟锅指着戏班,让换《包公赔情》。然后对我,其实是对他们说:“女子,知道包文正为啥要向嫂子赔情?因为他杀了嫂子的儿子、他的侄儿。包文正为什么要杀侄子?因为包勉犯了国法。包文正向嫂子赔的是情而不是罪。因为他没有罪!”
秦腔音乐响起来。那个老汉用拐杖把自己撑起来,离开剧场。
然后观众都离开了。
“嗨,别走啊,”司马喊道,“不是要看赔情吗?都别走啊——”
一地的糖纸、果皮和酒瓶,在月光底下尤其狼藉。
戏班问我还唱不唱了。司马说:“唱啊,为啥不唱?”
司马一个人把整场戏看完了。
这件事过后不久,司马从镇上叫来了两个四川木匠,在院子里做木活。我问他做啥他不说,木匠看他不说,他们也不说。等他们把那些木板组合起来,我才知道是做棺材。
“你哭个啥呀?”向前老板在电话里说。
我才知道我是哭泣着向他汇报这件事。他告诉我这事很正常,在渭北乡下有人四五十岁就开始准备寿材了。寿材成了以后,还会摆酒庆贺。然后开始珍惜余下的时光,好好地过活。但我觉得这件事对司马的意义不一样,有一种生无可恋的悲凉味道。
我是在外面给老板打电话,回到院子,看司马不在,木匠说跟一个风水先生看墓地去了。
那次我陪同老板回来处理枪支的事,老板还去祖坟扫了墓。司马家的祖坟在黄河边的崖畔上,面向河东的山西,核桃树村的墓都是这样。老板说他们的祖辈都来自河东。东一座土包,西一座土包,看似凌乱,但每个家族的坟冢自有其属地。司马家的是两座不大但用材讲究的墓冢。一座安葬着司马老板的祖父母,老板的母亲、司马的妻子长眠在另一座小一点的墓里。
我采了野花敬献在墓前,发现没有司马来过的痕迹。不远处一个老婆婆看见了我,她走过来,往北边指了指,说:“他在那边。”
按照老婆婆的指向,我在另一处崖畔找到了司马,那个阴阳先生擎着罗盘,眯着眼四处打量着。司马家有坟地,并且他的妻子埋在那里,他为什么还要另找坟地?我把我的疑问告诉了司马,他没有回答。他注意到除了阴阳先生,更远处还有一些带着棒球帽的人扛着测绘杆在测什么。
“那些人在干什么?”他自语道。
一阵铃声传过来,我看到远处的崖畔上有一座庙。我问司马是什么庙,他没有回答,看也不看,转身去找阴阳先生了。我是个迷信罐罐,见庙便上香磕头的那种,就朝那座庙走去。那是一座龙王庙,大殿的飞檐两端各挂着一只铁铃。我走进大殿,端坐在祭坛的龙王除了头上的角,面目和一般的神像差不多。我上香磕头,那个为我指道的老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他打发你来的吗?”她说。
我不禁想起司马说的 “这个主意谁出的?是不是她?”这句话。感觉两人所说的他和她指的是彼此。刚才在司马家的坟地,她说“他”而没有说司马的名字,这让我感到他們两人有某种关系。
“司马为什么要给自己另选墓地?”我觉得她保准知道。
她拉着扫帚走出大殿,沙沙地扫起院子。
我随后走出大殿,往院外走去。她在我身后说:“都是我的罪过。”
那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就发生在这座庙里。有一天年轻人行动起来,有几个临阵退缩,司马一路叱骂,最终他们走进了庙里。那时司马是村里那伙年轻人的头头,他们相信自己的理由是充分的。既然祖祖辈辈供奉的龙王爷没有让核桃树村人吃饱过肚子,就像公家说的那样,说明祂是无用的,甚至是可恶的,白费了人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献祭,尤其是人们对祂的那份虔敬之情。司马他们用绳子套在龙王爷塑像的脖子上,另一端套着一头牛,人在一旁拉帮套。一个模仿女干部,留着剪发头的女子拿着一只洋铁皮喇叭,在一旁高声朗诵一首当时的流行歌谣:“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
老婆婆说,那个疯女子就是她。
那尊龙王不知道是怎么塑的,任凭牛拉人拽,它像长在了地上,身子岿然不动。拿䦆头挖,只在龙王身上留下一些白点。
村里人站在庙外,怒而不言,企图用沉默阻止这些没有王法,其实是有另一种王法在手的冷娃。司马认为他们在看他的笑话,还有几个岁数大的女人跪了下来。这激怒了司马,还有,不能在他的姑娘跟前丢了面子。他拼命鞭打牛,那头壮硕的奓角牛吐着白沫子,眼珠子快要蹦出眼眶。胡梅英记得,当她朗诵到“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都以为是龙王爷倒了,却是绳子断了,人牛一起向前冲去,扑倒在地上。
有人怀着恶意说:“去找你大嘛!”
司马的父亲是蜚声黄河两岸的庙匠,那尊龙王塑像正是出自他手。儿子有王法在手,其忤逆渎神行为眼看着阻止不得,气急之下,父亲脑子出了毛病。司马走进家里的时候,看见父亲做着一个奇怪的动作:蹲在炕上围着炕桌转着圈子,口里念叨着:“公家的事—要怪怪我,不要怪娃—这是公家的事—”
司马的母亲告诉司马,说他爹这样几个钟头了,跟推磨子一样。司马认为他父亲这样是为了吓唬他。他对庙匠说,你吓不住我。告诉我,当初塑龙王爷的时候,你是咋弄的?咋弄的?尻子像长在地上,身子硬得跟料礓石一样。
庙匠继续在炕上转圈念叨:“不要怪娃—这是公家的事—”
“后来他们用炸药把龙王像炸了。”胡梅英说。
在满地残骸中,露出了一根老海碗碗口粗的核桃木柱子,深深地扎在地下。
司马的父亲从此不吃不喝,继续在炕上做着那个奇怪的动作,昼夜不停,司马有些害怕了,但嘴上还硬,就像当地人说的嘴硬尻子怂:“你别给我装神弄鬼,你吓不住我!”
七天以后,司马的父亲像他塑的龙王一样倒下来。
胡梅英说,那些年这样的事不少,因为时事如此,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没有谁给做这些事的人记账,但司马那一次不一样。如果你不孝,对不住的不只是自己的老人。如果死的是别人家的老人,给他记账的只会是那一家的人。但是让自己的爹疯癫而死,整个核桃树村都给他把账记下了。
“没人说过将来不让他进祖坟的话,”胡梅英说,“是他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刚才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羽绒式样的衣服,瘪瘪的,填充物肯定不是羽绒,就像到城里卖鸡蛋的乡下女人穿的那种。现在外面罩了一件半长的青色褂子,类似道袍,十分素净。一块松松地顶在头上的黄紫相间的格子头巾,将头发一丝不露地包裹起来。
我问她是不是居士,她说她只是闲了来扫扫院子,续续香火。
司马从我在庙里待的时间上,猜到胡梅英可能把这段往事讲给了我,他不肯让我跟着他寻看墓地,否则他会不自在。阴阳先生带着他在山峁沟壑寻找了好几天,但还是没有他中意的地方。
这天几个孩子跑来告诉我,司马和会计干仗了。我赶到了村部。看见司马拿着一块水管的残片,掰碎给会计看,残片酥得像一块泥土。
“这样的管子也能走水吗?”司马大声嚷嚷, “你们都知道给你娃穿戴齐整,怕晒着冻着,这些管子也知道冷热哩!一群懒汉!眼看冬灌了,你们一个个把眼窝瞎了,看不见好些管子朽得用不成了?”
我去拉他,他抬手把我拨拉到一边。快八十的人了,力气大得很!
“石头娃呢?”他问会计。石头娃是现任村主任。会计说人不在。
“我眼窝不瞎,看得见他不在!我问他去哪儿了?”
会计看我给他使了个眼色,便说这就去找村主任,然后一去再不见影了。
我把司马劝回家,然后让孩子们带我来到事发地—一处崖畔边。一条由一节节塑料管子连接起来的管道,一头逶迤而下扎进黄河,一头爬上山坡向塬上伸去。管道老旧,有多处破损,犹如一条伤痕累累的老龙。
胡梅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她说:“这条管道就是司马的龙王。”
这片干渴的黄土塬,望着脚下的滔滔黄河,不知有多少年了,把河水引到塬上的梦,也不知做了多少年了。司马当上村主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老梦圆了。司马是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当的村主任。安埋庙匠的时候,族人拦着不让司马随棺进入祖坟地,司马没有兄弟,出殡摔盆也是庙匠的一个侄子摔的。
不久,公社的冯干事来到核桃树村,他担负着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动员积极分子司马长河出任核桃树村村主任。为什么说艰巨?因为如果司马当了,就要落下踩着父亲的尸体往上爬的恶名。冯干事自己带了一瓶西凤酒和一包花生,他不能在司马的家人跟前说这件事,就晚上把司马约到核桃树下。
我当。司马说。
冯干事吓了一跳:你—不是使气吧?你可不要当了村主任以后,去收拾大家—
你啰嗦!要我当还是不要我当?
这个梦圆了五年。那是一个巨大的梦,不说别的,光三十里水泥管子,加上三级泵站,那笔款子就把没见过几个大洋的核桃树村人吓住了。当时别的村干部和一大半社员,都认为司马胡整,说他是个二锤子货。不二能把他爹逼瘋致死吗?司马不理会这些聒噪,连噘带骂,甚至让民兵端着枪把大家伙轰到了工地上。多少个昼夜过后,黄土塬坡被豁开一道长长的用于埋设管道的壕沟。但在公社开会的支书带回来一个消息,让司马呆在那里,只见张嘴,没有声音出来。公社答应给的那笔款子给不了了,说是到县上没有申请来。
这不耍人吗?声音从司马的喉咙里终于扯出来了。
他带着铺盖卷来到公社,在公社院门口住下了。公社项书记骂道,你个司马长河,少给我耍死狗!司马说我要是把钱要不到手,回去我在核桃树村人跟前就成死狗了。项书记说我也没办法,钱要是在我口袋里,掏给你就是了。司马说县上有钱为啥不给?留着造三宫六院啊?在一旁的冯干事骂他放肆。项书记要他进去吃饭。司马从布袋里掏出一只窝头,说饭他带着,还有半口袋。钱要不来他不回。项书记说那你就在这儿啃你的窝头吧。项书记往公社院里走,司马突然在身后了朗诵起来,就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那首诗,把项书记吓了一跳,怀疑司马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司马说,没错,“我们要做自己的玉皇,做自己的龙王”,但是,让我们拿啥去做?给龙王爷塑像还要麻刀、黏米、核桃、木芯子这些材料哩,光凭我们几把老镢头,连一条长虫都做不了!
项书记看到司马眼里含着泪水,越发感到司马脑子有问题。冯干事把项书记拉到一边,把司马炸龙王塑像致父亲疯癫而死的事做了汇报。
司马告诉项书记,他是要向九泉之下的父亲证明,他的儿子没有做错,他要让父亲看到,他这个忤逆不孝的儿子,把一个真正能呼风唤雨的龙王引到了塬上,把旱地变成了水浇地。而他的父亲塑龙王就是为了这个!
项书记叹息一声,答应替司马想办法。没几天冯干事便来到核桃树村,告诉司马项书记给他们另找一个钱路,但这钱得自己去挣。
才好哩!司马说,贷款终归是拿人家的钱,自己挣下的花着踏实!他把双脚从地上搬到凳子上,他一兴奋就要蹲到凳子上。冯干事说这钱不好挣,司马说说得啥话,钱哪有好挣的,你说啥活吧,上刀山的话打副铁鞋也就上去了!当他听说是下煤窑,便把脚放回到地上,半天没有说话。
渭北旱塬的土地喂不饱肚子,核桃树村的男人经常出去揽活,在黄河上拉纤、放皮筏,去河东背盐,到韩城下煤窑。司马的父亲在下煤窑时遇到过冒顶,人救出来了,脑子被吓出了毛病,一时清楚一时糊涂。他跟随他塑的龙王倒下时,又哭又喊,一脸的惊恐,恍惚又回到了冒顶的煤窑里。
司马带着二十几个人去了韩城煤矿,下到近千米深的井下,井底下太热,也为了省裤子—那时乡下人都不穿内裤,他们就精着尻子干活。
这是司马在信里告诉胡梅英的。
“也不知道写这些干啥!”胡梅英露出嗔怪的神情。
我要跟着胡梅英去她家看看,她推辞了一下,还是带我去了。核桃树村人几乎都盖了新房,胡梅英还住在土坯老屋,残颓的院墙上长着草,屋里黑黢黢的,弥漫着呛人的烟火气味。她让我不要笑话她。
她爬到炕上,从炕柜里翻出几封糟得不行的信,那是当年司马从矿上写给她的。铅笔字迹已经模糊了,是司马在升井以后,趴在工棚的草铺上,舔着铅笔头写的。没容我细看她就把信收起来,但把信的内容讲给了我。司马在信里告诉胡梅英,累是累点,但矿上吃得很好,隔上几日就能吃上一顿豆腐。还有副业队的账上已经攒了多少钱,多少钱能买多少根洋灰管子。他在商店给胡梅英买了一面小圆手镜,托人带不好意思,邮去又怕打坏,还是回的时候带回去吧。有了手镜她就不用对着涝池梳头了。
这面镜子和信一起放在一只鞋盒里,岁月将镜面割裂成几片。镜子背面的图画是一位女拖拉机手,短发飘飘,英姿飒爽。
胡梅英说:“为了这面镜子,他还挨了打。”
去矿上挖煤的时候,司马对跟他去的人有言在先,矿山给的钱一分不动,全部用来买管子和水泵,但还是有几个人对手里拿不到一分钱感到冤。
别人在家搂着媳妇睡觉,咱们在几十丈深的地下卖苦力,弄得跟鬼一樣!凭什么呀!
司马说,不想干不强留,村里想吃豆腐炖洋芋的人多着呢。
那些人说,他们也想给媳妇买面镜子。言下之意司马买手镜的钱可能是从账上拿的。
司马说那是他从工棚里搜的牙膏皮换的,不信让他们到废品站问问。
那些人当然没有问。不久村里人来给副业队送口粮,看见司马头上缠着带血的绷带,司马说是井里塌方砸的。
司马又来到村委会,这让会计没有想到,他以为事情过去了。他说村主任不在家,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司马说:“会计是村里的二把手,一把手上哪儿去,能不给二把手说?”
会计说:“说了又咋?用不着跟你汇报。”
他冲我眨眨眼,让我把老头哄弄走。我说:“作为核桃树村的村民,司马先生对村长在工作日的活动拥有知情权。”
会计有些疑惑,当他发现我这话很认真,已经站到了司马一边。他便不再跟我们客气。他冷笑一声,说:“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核桃树村还有一个叫司马先生的村民,哪个墓古堆里冒出来的啊?”
“放你娘狗屁!”我说,“你小子再敢胡说一句?”
司马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我。他不知道我入职他儿子公司之前,曾经卖过烤串,常跟街头小混混掰扯。而一个衣着讲究的、注重礼节的都市白领突然爆粗,样子一定倍加凶猛。会计呆愣在那里。我乘势而为,让他赶快找人,把管子该换的换了!
会计口气软了,说能干活的人都出去了,找不来人。
回去后我打电话给向前老板,他拨了一笔钱,会计用这笔钱组织人修好了管道。
做了修管道这件事,司马似乎找回来了点什么,开始走出院子,到田间转悠。我发现那是他最爱去的地方。此前他跟着阴阳先生看墓穴,一半也是为了能在田野转悠。如果没有看墓穴这个由头,在地头遇见人他会尴尬的。玉米一人多高了,一株株很壮硕地立着,组成一块块青色的方阵,在缓缓起伏的黄土塬上,青得十分触目。司马背着手行走在其间,仿佛一位阅兵的将军。他发现了什么,猫腰钻进玉米林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拳头大小孢子状的东西。他说这是苞谷的癌,递给我,让我捏捏,使劲捏。我使了一点劲,“噗”的一下孢子爆裂了,溅起一团青灰色的烟雾,迷了我的眼睛。司马哈哈大笑。这次我没有生气,难得看到老人开心啊。
有一块地里的玉米长得不好,高矮不齐,发黄的叶子耷拉着,像一支溃败的军队。荒草把地覆严了。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蹲到地里拔草,我也跟着拔。司马说这不行,得拿锄来,让我回家取把锄。
“锄挂在柴房里,要那个扇面的锄,不是最宽的那把—算了,还是我去,你弄不清。”
玉米地的深处窸窸窣窣钻出来一个男子,正是那天晚上踢场子的那只蝈蝈,嘴里咬着一段玉米秆,汁水沥沥拉拉滴在肚子上。
“金武啊—”司马脸上堆起了笑。
蝈蝈很不客气,说:“你们干啥呢?”
“地嘛,要么不种,”司马刻意让语气显得柔软,“种上了就得操上心哩。就像要娃—”
“你管得着吗?”蝈蝈打断他说。
司马没有说话,他走出玉米地,手里还攥着一把草。大概意识到二十年前他就不是村主任了,这些分到了各户的土地不再归他管辖了。但是,那也不该在这个大肚子蝈蝈跟前低三下四啊。
司马不再到地里,他将转悠范围限制在村子里。核桃树村的青壮年大多出去了,村庄很寂寞,除了鸡鸣狗吠,没有可看的景致。一家屠宰公司在村里设了个叫工作站的屠宰点,司马看人家杀猪。一看就是大半天,蹲得太久了,扶着树才能站起来。开始他没有觉得这个工作站有什么问题,还说这家公司生意做到家了,店都开到村子里来了。只是工作站的半自动屠宰太血腥,瞬间猪头便落地。他跟我说起过去在村里杀猪的情形,膛子一开,村里的老汉就挤上去,趁热把大肠头上的花油往嘴里塞。
“庞屠户不知咋样了,恐怕早就老得掂不起牛耳刀了。”
他再次去看杀猪时,村里人告诉他庞屠户是掂不起刀子了,但把刀子给了儿子,而小庞屠户到外边揽活了。
外面的人把猪拉到村里的工作站屠宰,小庞屠户却要到外面揽活。司马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小庞屠户很可能遭到了挤兑。他想去庞屠户家问问清楚,又想起在玉米地里的遭遇,迈出院门门槛的脚又收了进去。
小庞屠户自己找上门了,他是一个精瘦、结实的中年汉子,留着很潮的茶壶盖头,脖子上戴着用山核桃穿起来的链子,疙里疙瘩像一副猪肠。他满脸堆笑,一副有事相求的样子。大约就是为了遭人挤兑的事。于是司马把两只脚放到了沙发上,又是一副老雕在架子上的样子,但这次威严了许多。我们正吃晚饭,他便问小庞屠户吃了没有。小庞屠户说没,还没顾上。司马说回家吃了再来。
“司马爷爷!”我责备地看他一眼,心想就说人家有事求你,也不该摆谱到无礼的程度,再说是你先让人家的嘛!司马看出了我的想法,对我说:“让人是个礼,锅里没下米。”然后问小庞屠户:“说,啥事?”
小庞屠户掏出手机,放大一幅图片给司马看,那是一只放在红色台布上的青铜器,状似香炉。
“长河大,这个玩货您老眼熟吗?”小庞屠户小心地问道。
司马长河看了看说:“在电视里见过。”
“这照片是从电视里拍下来的,”小庞屠户说,“但上面的东西你肯定不是在电视里看见的。你还好好想想。”
“你啥意思?”司马说。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跑进来,对小庞屠户说爷爷让他回去,他要是不回去爷爷就来叫他。小庞屠户让女孩走,女孩不走。小庞屠户临走时对司马说,等想起来了再把意思告诉他。
父女俩走了一会,司马才“哦”了一声:“不是这女娃提到她爷老庞屠户,我还真想不起来。这是那年炼铁时候的事。”
“胡梅英给我说过。”我说。
“香炉的事?”
“她说引黄上塬的工程本可以五年内干成,后来让炼铁的事耽搁了两年。那年你们带着血汗钱从煤窑回来,你到公社找到项书记,要他给预制厂说说,把价格降点。项书记就说炼铁的事,要你们把引水的事暂时放一放。”
“这个女人。”司马叹息一声,把脚从沙发上放到地上。“香炉的事,就是到老龐屠户家收缴铁器的时候发生的。”
那是第三次收缴了,核桃树村前两次收缴的铁本可以完成任务,但是有一天杜支书打开库房,发现为了防止外村偷窃,特意藏在那里的废铁不见了。杜支书要喊民兵连长,被司马拉住。司马把杜支书带到村外的砖瓦窑里,揭开草席,露出三十几根水泥管。搁往常那堆烂锅废犁连两根管子都换不来,预制厂也建了两座炉子,正为找不到铁料着急。
咋样,一笔不错的买卖吧?司马说,温厂长直骂我土匪趁火打劫,嘿嘿,可不就是趁火打劫吗?
杜支书说,你只想着造你的龙王了,咱村的任务怎么完成?
于是有了第三次收缴。走到庞屠户家的时候,庞屠户说,篦头发一样篦了两遍了,你们要是再能找到个铁毛毛,就把我拿去炼铁!司马自觉理亏,但嘴不能软。
“懂得吗?”司马对我说,“当村长的理再亏嘴也不能软。”
“你说的屁话!”他对庞屠户骂道,“拿你炼铁还嫌影响了铁水的质量。”挥手让民兵进屋去搜,最后搜出了一只油渍渍的皮口袋,袋子里是杀猪的刀具。庞屠户扑上去抱住皮口袋说,这是吃饭的家伙啊!当时担任司秤的胡梅英跟着。她说,你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庞屠户说我觉悟不高,只会杀猪,但没有把人家的老人祸害死。胡梅英呆住了。司马说你驴日的再说一次?他要从民兵手里夺枪,被胡梅英死死抱住。胡梅英让民兵带着枪走开,司马让胡梅英也走,胡梅英怕出事不肯走。司马说就这么大点事,我还能咋?你走,你们到下一家去,我再动员动员他。胡梅英和民兵走后,庞屠户不禁胆怯起来,一个能把老爹气疯致死的二货,啥事做不出来?他把皮口袋扔到地下,几把刀子从皮口袋里滑出来。他本意是把刀具交了,但看到司马向滑出口袋的刀子走去,不禁紧张起来,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棒拿在手里。
司马将刀具踢回皮口袋里,说,找个地方藏起来。藏好了,不要再让搜出来了。
司马转身要走,庞屠户说,那个东西行吗?他指着鸡窝,几只鸡围着一件灰头土脸的器皿啄食。
庞屠户轰走鸡,把那件器皿拿起来递给司马。庞屠户说这是他爹不知哪一年翻地翻出来的。原先当香炉使唤,后来不让敬神,就做了鸡食盆。司马抠掉一块锈垢,说好像是铜的吧?庞屠户说铜比铁贵,掺和进去说不准能炼一炉好的。
“你们真的把它拿去炼铁了?”我说,“那会不会是一件宝物?”
说完这话我警觉起来。晚上小庞屠户又来了,问司马想起来没有。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怪不得司马当时网开一面,没有拿走可以炼钢的杀猪刀,而是拿走了这只不能炼钢的香炉。”他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紧跟着说:“没错,东西是我爹自己交出来的,如果扔进了炉子,我们自认倒霉。”
“‘如果’是什么意思?”我问。
“如果当年化成了铁水,”小庞屠户说,“今天怎么又跑到了香港拍卖行里?”原来前一天小庞屠户一家看电视,看到苏富比拍卖行拍卖的一件青铜器,拍出了个大价钱。老庞屠户语出惊人,说当年家里也有这么一件东西。
“我让我女儿在手机上查了一下,这件玩货名叫什么—”小庞屠户翻看着手机,“对,鸟嘴云纹盉,出土地就在咱黄土塬上!”
“听明白了。”司马说。他稳稳地蹲在沙发上,让我给他装一锅烟,点上吸了几口,然后对小庞屠户说:“当年我把这玩货昧了,没有进炉子里。是这个意思吧?”
“太雷人了!”我说,“就凭从网上下载这么一张图片—”
“你悄悄!没你的事!”司马止住我,对小庞屠户说,“你娃太抬举我司马长河了,长着前后眼嘛,几十年前就能像今天的人一样,知道这种玩货值大钱。”
“长河大是干部,见多识广,”小庞屠户说,“当年村里大半人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时候,你就到省城开过会了。到省城开会,政府能不组织参观?省城是六朝古都,参观能不参观博物馆的古物?村里人一直不明白,向前把生意做得那么大,他的本钱是从哪里来的—”
“哪来的?一分一厘挣来的!”我忍不住说道,“要我把公司的发展史讲给你听吗?”
“你想咋?”司马问他。
小庞屠户说:“我们就算拿这件玩货投了资,按说投资讲回报,我们不要利,利都归你儿子,我们只想把东西要回来。”
司马抄起一把笤帚:“滚!挽成蛋蛋往出滚!”
司马家院门对面有几棵树,小庞屠户把一条横幅绑在这些树上,这样司马就没法阻止。小庞屠户摊了些本钱,从镇上扯了两丈白布,为了防雨,字是用油漆写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我宝物。”白布红字,给人一种血腥的感觉,煞是触目。
消息像水面涟漪一样越传越远,越远越广。周围村庄的人像赶庙会一样赶来看热闹,也像庙会一样,先是出现了几个卖凉粉、炸油糕的摊子,再往后有些商家闻风而来,在旁边条幅打出广告:
“太太乐鸡精,只要五分钱,鲜美一整天。”
“海尔空调买的对,老婆才能搂着睡。”
等等,这些词在城市是没有的。
向前老板认为走人没用,小庞屠户这样见过一些世面,但又没有法律意识的人,敢撵到城里,把横幅拉到公司门口。他让我跟小庞屠户协商,让他开个价,只要不离谱,赶快把事情平了,老爷子的身体是第一位的。但我认为司马不会同意,他不会跟人低头,给了钱就等于低了头。憋一口窝囊气在心里,对他健康损害更大。我请向前老板回来一趟,通过村里做小庞屠户的工作。向前老板说他怕自己忍不住会跟老爷子吵嘴,再者,那个杀猪匠见了他会狮子大开口。
“你看着办,”电话里他显得很不耐烦,“要你陪老爷子回去,就是为了对付这些事!”
趁小庞屠户在门口闹,我悄悄去拜访老庞屠户。据司马说老庞屠户是一个厚道侠气的人,过去杀猪的时候,他总是把花油送给旁边的老人。主家如果不高兴,他扔下杀了一半的猪就走。我就把司马对他的评价向他复述了一番,然后说:“老伯如此厚道侠气,不会真的认为司马昧了那件东西吧?”
老杀猪匠不正面回答,他说:“现在的乡下跟司马在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当家的是儿孙,老子的话不顶用。”当我说起司马让他把屠宰刀具藏起来,因为那是他一家人的吃饭家伙的往事,老杀猪匠却说:“刀子没了,等运动过去,可以打造新的。”
但老屠户还是来到司马家门口,把那条幅扯了。他对儿子说:“如果不是你长河大当年给庞家留下吃饭家伙,你娃早都饿死了!”
司马在院子里听到这话,颇为动容,忍不住走出来想给老屠户道个歉。老屠户却拉下脸,背着司马面向没人的地方说话。这种说话方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天色已晚,看热闹的人散去了。他面对着树、土墙等不长耳朵的东西说:“好像他成了恩人,咱还得谢他!他如果不几遍到咱家搜废铁,能发生那样的事?我打问过了,别的村一家最多交五十斤,咱村每户要交一百斤!干啥呀,谋着到公社脱产吃官饭呀!”
说罢,他骂着让儿子往回走,儿子表示不给个说法不能走,绝不能走。“那可是一百多万的东西啊!干几辈子,杀多少头猪才能挣来这一百多万啊!”他心痛得眼含泪水,对父亲说,“你老说这个败家那个败家,你庞德全才是个败家子!”
老杀猪匠给了小杀猪匠一个耳光。
核桃树村不能待了,此前我几次想跟司马说这话,怕被他怼回去。这次我没跟他说,直接让老板派车过来。司马顺从地上了车。我嘱咐会计回头把两颗铃挂上。司马说:“挂啥?又不是庙!”一路上他一句话没有,不停地吸烟,然后就是咳嗽。
我惦记着司马,见了老板就要问司马爷爷最近怎么样。过去我在老板跟前一直称司马为老爷子。老板说他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而且脑子也不好使了。为逗他开心,老板夫人给司马买了一只训练过会学人话的八哥,跟了他几天以后,这鸟不会说话了。去公园遛鸟,他经常空着手回来。老板忧心忡忡,担心父亲别患上老年痴呆症了。
司马从不到儿子公司来,这天他却推开我办公室的门,神秘兮兮地说:“闺女,你猜我带啥来啦?”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传票啊!”我说。
“可不是吗?”司马说,“小杀猪匠把我告下啦!”他兴奋的样子,好像那是一张中奖彩票。
我和向前老板夫妇都感到诧异,当地法院会怎么受理这样荒唐的案子!司马却认为人家怀疑他假公济私,把价值在当时也上万的宝物昧了,到法院讨个说法,在情理之中。老板不禁看了我一眼,怀疑老爷子是不是真的脑子出了毛病。他让我约上公司的法律顾问去应诉,司马则坚持只让我做他的代理人,并且要亲自到设在核桃树村的流动法庭出庭受审。
“你当是发礼品啊,你挤着要去?”老板喊道,他终于忍不住了。司马在街上转悠时,经常将商家散发的垃圾小礼品带回家里。上次回乡,那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里,一半装的是这些垃圾。我想他是打算分送给村里人,但一样也没有送出去。
为了搜集证据,我和司马提前返回核桃树村。村里人正聚在核桃树下谈论这场官司,看到司马竟然主动来上“热鏊子”,十分诧异。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胡梅英。
村里和司马同龄的没有几个了。六十多岁的不少,对这件事应该有记忆,但他们称自己当时还是穿开裆裤的娃娃,不记得什么。司马骂他们滑头,但至少他们不打算为小庞屠户作证。当年参加过炼钢铁的,除了司马,如今在世的还有三个人,老屠户庞德全、胡梅英和老支书杜生茂。庞德全是原告的父亲,据说不打算为儿子作证,也绝不会为司马作证。杜生茂常年有病在床,那个大肚子年轻人就是他的孙子杜金武。杜金武一个人就把院门堵严了,不让我见他爷爷。声言他爷爷如果出来作证,就是证明没有在冶炼现场见过那件青铜器。
我问司马他和杜生茂有什么过节,司马不说,让我不要再去烦杜生茂。那么就剩下胡梅英了。当时她和司马一起去的庞屠户家,后来司马把她和一个民兵支走了。那个民兵已经去世多年了。虽然司马把胡梅英支走了,但后来胡梅英在冶炼场,应该见过那件滥竽充數的青铜器。
司马不让把她牵扯进来:“我不需要别人作证,谁都不要!”
这次我可不能听他的。胡梅英正在锅灶上烙饼,她拿起一只草编的垫子拍拍干净,垫在一只柴墩上让我坐下。一个潦倒的中年男子走进来,从锅里拿起烫手的饼子,撕了一块,又扔进锅里,然后跟我说:“我娘当证人可以,出场费咋说?”胡梅英说我也好香火,和她有缘,跟庞家的官司没关系。然后拿起一张烙好的饼子塞给他,赶他走。胡梅英的儿子看见了我带来的礼物,眼睛亮了,说,来就来了,拿啥礼么。拎起袋子匆匆走了。
“你不该带啥来,”胡梅英说,“不怕你笑话,他拿去耍钱了。跟他老子一个样子。”
胡梅英在冶炼场见过那只“香炉”,当时司马把“香炉”交给她,让她过秤的时候,她对“香炉”能不能炼铁表示过疑问,司马说你过就是了。
“姨能不能出庭做个证?”
她沉默了一刻,说:“做了大家也不会相信。”不等我问她为什么,她问我司马是什么意思,然后说:“既然他不让,那就算了。”
流动法庭设在那棵老核桃树下,旁听的人比赶龙王庙庙会的人还多。孩子们爬到树上,会计半天骂不下来,最后拿来打枣杆子才把他们赶下来。
小庞屠户没有请律师,他放言这是铁定的赢官司,不用别人帮腔。他认为他常年游走乡间,自会说话辩理。其实是因为他主张的案值太大,请不起律师。案子的焦点:一是香港拍卖会上的鸟嘴云纹盉和司马从他家拿走的是否同一件器物。二是司马有没有私吞那件器物。小庞屠户本来说动了父亲出庭,指认照片上的鸟嘴云纹盉就是他们家鸡圈里的那件器物,结果老庞屠户没有来。法官告诉他,因为他父亲与此案有利害关系,就是来了,他的话也不能作为证据。关于第二点,他同样拿不出证据。一直在他身后的杜金武给他指点了一下,于是他要让被告拿出没有昧了那件器物的证据。法官告诉他谁主张谁举证。旁听的人们搞清了这句话的意思以后,发出了一阵喧哗,杜金武挑头指责法庭袒护被告,因为被告是大老板他爹,有钱。他的话得到了一片附和声。
我离开胡梅英家以后,她捎信给我,如果特别需要,她可以出庭。她的儿子知道以后,背着她向我讨要了一笔“出场费”。于是我向法院提出申请胡梅英出庭作证,这遭到小庞屠户的反对,说胡梅英和这个官司有利害关系。法官请小庞屠户把话说清楚,胡梅英和此案有什么利害关系。小庞屠户看看杜金武,低声问他这话怎么说,杜金武让他照实说,他犹豫了一下,说胡梅英是司马的老相好。
场子一时静下来。
胡梅英的儿子从人堆里蹿起来,骂道:“放你娘狗屁!你娘才是人家相好!”场子爆出一阵哄笑,法官吆喝了半天才让场子静下来,然后让胡梅英出庭。
我问她:“我的当事人是在什么地方把庞德全的那器皿交给你,要你称重的?”
胡梅英说:“炉子跟前。”
我说:“然后,你看见那件器皿被送进高炉里了吗?”
杜金武跳起来大喊反对,指责这是诱供。
法官表示反对有效,提醒我注意询问方式。
我便变换方式,问她:“器皿被送进高炉里了吗?”
“应该送进去了。烧炉子的不是我—”
杜金武说:“就是说你没有亲眼看见。”
“没有。”胡梅英说。她满怀歉意地看了看我,意思是她不能说她没有看见的。
法庭最后宣判小庞屠户诉司马侵吞鸟嘴云纹盉一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予起诉。
流动法庭散了,老核桃树下留下一地凌乱的凳子、砖头,司马蹲在其中默默地抽烟。我看不清局势,带着赢了官司的洋洋自得,对他说:“知道你为什么很愿意回来打这场官司了。你不仅知道我们会赢,还会在庭审中,通过回顾用废铁换水泥管子的故事,提醒大家不要忘记您老引水上塬的壮举!”
“瓜女子!”司马站起来对我说,“把人家几辈子挣不来的光景拿去烧了,你心里放得下?”
老板担心输了官司的小庞屠户对司马做什么不好的事,催我们回城。司马不说回也不说不回,待着不动。我似乎能体会到他的心境,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这天我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消息:小庞屠户因为在外面偷着宰了一头猪,被垄断了这一带屠宰业的那家屠宰公司的人打了。
我建议买点东西去庞家看看,既然他对庞家有愧,这是一个机会。
“不去。人又不是我打的。”他还那么嘴硬。
他来到那家公司设在村里的工作站,像往常一样蹲在一旁看人家杀猪。被宰的猪从开水锅里被吊起,刮净了毛开了膛,司马起身上前伸手从里面抓出一把花油。
“嗨嗨,干什么?”屠宰者喝道。
“不知道规矩啊?”司马说,“花油要分给村里的老年人。”
“我们公司没有这样的规矩。”屠宰者从司马老汉的手里夺过花油,扔进盆子里。
“不懂规矩是吧?那行。”司马老汉招招手,过来两个手持䦆头的壮汉,那是他从镇上打零工的人里面选的。司马拿烟杆指着锅说:“砸了。”
几䦆头抡下去,锅被砸了个稀烂,粉红的血水流了一地。
两个小时以后,一辆悍马开进了核桃树村。屠宰公司的一个片区经理带着几个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胳臂刺青的家伙走进司马家,他们迎面看见的是一口正在上头道漆的血红的棺材。司马蹲在棺材边看漆匠干活,来者不由地停下步子。我要给向前老板打电话,司马说不用。他拿烟锅指着棺材,这里那里,吩咐漆匠再添几刷子,然后让我扶他起来。
“来啦,”他对来者招呼道,“你们看,动嘴嘛还是动手?动手的话,棺材已经备好了,我这把老骨头不经打,三两下就躺倒进去了,但是阎王爷不会让你娃几个在阳世久留。如果觉得用你们几个的性命,换一把老骨头划算,那就来吧!”
司马就这样把那一伙从悍马上下来的人降住了。经他提议,屠宰公司和小庞屠户在司马家举行谈判。司马恍若回到当年,很威严地蹲在沙发上,那番说辞让我见识了司马村主任的威儀。
“饭要大家吃,钱要大家挣。是不是?”他说,“没有见过吃独食的能一直吃得安生。《动物世界》看过吧,狮子凶猛,但它也得给豺狗子留几口吃的,不然的话豺狗子就吃你狮娃子!我的意思,你们把核桃树村的这个杀坊交给庞世科管上。他有了饭吃,杀坊还是你们公司的。把一个竞争对手变成你的伙计,何乐而不为?”
屠宰公司的片区经理表示,可以把他的建议向公司汇报,但那口锅得有人赔偿。一口锅不值几个钱,但那是个面子问题。
“这我知道,”司马说,“告诉世人你家的锅不是谁想砸就能砸的。那口锅多钱?女子,把锅钱给人家。但是,庞世科的医药费你们得出了。”
当事双方离开以后,司马蹲得时间太长起不来了,让我把他扶起来。说他当年开会能从傍晚蹲到后半夜,稳得跟屋脊上的鸱兽一样,茅房都不上一次。
司马打赢了官司,但得理不得势。替小庞屠户摆平了这件事以后,把势也得了。走在村道上,咳嗽得十分響亮。胡梅英告诉我,这毛病是司马当村主任落下的,用咳嗽告诉村里人他来了。胡梅英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几分骄傲,就像女人说自己的男人。
杜金武找上门,说他爷想见见司马,这让司马十分激动。杜金武冷冷地说,他只是替他爷传个话,他本人并不欢迎司马。司马说,你不欢迎顶个锤子,我见的是你老子的老子!
司马这才把他与老支书杜生茂的恩怨告诉了我。
杜生茂参加过朝鲜战争,在村里威望很高,正是有他支持,司马才让核桃树村人实现了引黄上塬的梦想。因为有了水,司马向公社提出申请,想占用一部分谷子地,多种些能高产的苞谷,利国也利民,但保证不影响谷子的征购任务。得到了公社批准,到了谷穗弯腰的时候,杜生茂找司马商量,能不能拿苞谷顶一部分谷子的任务。因为到了冬天,渭北人都好喝几口小米稀饭。司马认为不能对公社言而无信,再说你多喝几口小米粥,城里的工人干部就得多吃几碗钢丝面。他们对国家建设贡献大,可得紧着人家,苞谷糁子也能当稀饭喝嘛。他认为村里的社员有这个觉悟,不会说啥。
看司马态度坚决,杜生茂不好再说什么。过了几天,县上有个学习会,杜生茂让司马去。司马说最怕参加这种不打粮食的会了,去了只会犯瞌睡,他宁愿挖几天地。杜生茂说这是大队委员们的意思,要他借开会歇歇,吃几天好的。司马不知是计,便把大队委员们的这份“好心”领了。一周后司马学习回来,快进村的时候,遇见了两个也要去核桃树村的公社干部,他们闪烁其词,只说到村里办个事,然后想把司马甩掉,骑车先一步进村。司马觉得奇怪,坚持要与他们同行。公社干部并没有进村,而是来到刚收割过的苞谷地,在苞谷秸秆堆里搜出了十几袋谷子。
行啊,活龙王,公社干部说,学会瞒产了。
另一个说:而且来了个不在作案现场!
杜生茂告诉公社干部,司马是被他支走的,否则这件事他们就做不成。杜生茂被带走了,司马撵到公社,在项书记跟前替杜生茂说尽好话,末了激动起来,自己种的谷子,给自己留一点喝粥,犯啥罪了?项书记让他回去,表示公社会正确处理这件事。司马不走,除非和杜生茂一起回去。项书记躁了:你想干什么?又要耍你的死狗吗?喊叫着让人给司马找一床铺盖,睡到公社门外耍他的死狗。
司马从公社回来,看到几个支委在核桃树下商量着要集体去投案,事情是大家商量定的,锅不能让支书一个人背着。瞎球整!司马骂道,你们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一个人作案的性质严重,还是集体作案的性质严重?你们就是去了,也把支书换不回来!他是支书、领导。一个个肩膀头上长的都是猪脑子!不是你们几个,为了能让自己家婆娘、娃多喝几碗小米稀饭,在一旁煽惑,支书一个老兵、老党员,能做出这种没水平的事?少喝几碗小米稀饭,你婆娘、娃能死?!
集体投案的念头被压下去,但另一种浪翻了上来。他们七嘴八舌撇起凉腔,像说戏一样,一个给一个搭词,合成了对司马的指控。一个说这就成了支书一个人的罪了,一个说支书怕是当不成支书了,一个说怕啥,有人在后面候着,一个说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最后一个人说,上次王公安来村里做报告的时候,不是说过,寻作案的人,先看谁和案子有利害关系。司马让他们把话说清楚,他们不正面回答,而是问司马,如果他从县上学习回来,发现了这件事,会怎么办?司马说,当然要把瞒下的谷子交到公社粮站。
如果大家不让呢?
你们都是干部,不会执迷不悟。
我们就还执迷不悟了。你咋?
司马不知脚下是坑,仍然往前走,那只有让公社来做你们的工作了。
就是嘛。他们说。然后从老核桃树下散去了。
司马看见娘和他的媳妇,从一面土墙后面走出来,她们早就在那里了。她们是怕他挨打。一个说法在村里传开了,司马长河为了抢支书的位子,不顾社员利益,向公社告了密。
就连胡梅英也对司马产生了怀疑。那时胡梅英的第三个孩子出世不久,因为缺乏营养,胡梅英本来就很少的奶水稀得跟清水一样。奶水不够,小米粥是最好的替代物。但分到胡梅英家的谷子因为稀罕,被胡梅英那个好吃懒做的男人拿去赌掉了。婴儿叼着胡梅英干瘪的奶头,整日啼哭。胡梅英成了瞒产被查事件最直接的受害者。司马拎着半袋小米去看胡梅英,胡梅英没有给司马好脸看,但她又不肯相信村里的传言。司马没有将他在公社书记面前极力为杜生茂说好话的事告诉村里,他觉得没意义,但他不能不告诉胡梅英,虽然她最终没有做他的女人。
既然你这个公社的红人都给支书说情了,为什么不顶事?事情倒越弄越大了?
胡梅英说的是杜生茂不但没被放回来,反而来了两个公安人员对杜生茂家进行搜查。
司马告诉她,杜生茂支书在朝鲜的时候被敌方抓住过,后来钻铁丝网跑了,这大家都知道。大家不知道是,在敌人的牢里,美国鬼子在他的右胳膊上烙了几个外国字,就像给牲口烙记号一样。杜生茂以为那是给俘虏烙的记号,就像古时候犯人脸上烫的金印一样。他觉得丢人,总穿长袖衣服,热天也一样。此外再没有多想。这次在公社交代瞒产问题的时候,那个烙印被发现了,一查外文字典,是几个很不好的字,是敌人的反动宣传。
她问司马会不会判,司马说可能要判几年。他埋怨杜生茂, 挺稳当的一个人呀,怎么不知道老早拿镰剜了去呢?
这一下你的支书做稳当了。胡梅英说。
司马很是吃惊:你怎么也—
不是我怎么,事情就成了这样。胡梅英冷冷地说。她让司马把小米拿回去,这米我怕淘洗不干净,吃着碜牙。司马说这是他娘让送过来的,这让胡梅英很是意外,因为正是司马他娘拆散了他们。
司马走了以后,胡梅英看着米袋啜泣起来。
司马带回核桃树村的那只编织袋里,除了商家发的垃圾礼品,还有一些通风活血的药品,现在我才知道是带给杜生茂的。杜生茂躺在炕上,已经几十年了。
司马让我扶着他在炕前跪下。
“老哥哥,四十多年了,長河一直想给你赔这个不是—”司马声音哽咽。
我要扶他起来,杜生茂对我摆一下手,说:“让他跪一会吧,这样他心里能好受些。”然后说:“起来吧。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别再起不来了,我可包赔不起。不过话要说清楚,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你打的小报告。”
“这我知道,”司马说,“即便全核桃树村的人都认为我是那个告密的尻子客,你杜支书也不会怀疑我。但是,我要是同意了你的想法,向公社申请拿苞谷抵了谷子,你也不会受这大半辈子的罪。”
杜生茂的病是在监狱里落下的,后来就从炕上起来不了。
两个老兄弟说得激动,杜生茂喊他的孙子拿酒。我看挡不住,就拿出给他带的药酒。他们碰着酒盅,相互掏着心里话。杜生茂说:“我受的罪大家都看得见,但你受的罪在心里,看不见。”这话让司马老泪纵横:“老哥懂我啊,在众人眼里,第一次我是踩着我爹的棺材当了官,第二次我是踩着你支书的脊背升了官—王八蛋才想当这官哩!”
“但是推又推不掉。”杜生茂说。
“可不,这种苦我他妈找谁说去?”司马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行了。不扯这些老棉花套子了。”杜生茂告诉司马,他找司马来,也是有个事想麻烦他。他的老兵抚恤金问题,多年来一直得不到解决。这次在调解小庞屠户和屠宰公司纠纷的事情上,杜生茂看到司马宝刀不老,故想让他帮着跑跑。
“老哥哥等好吧!”司马一口把盅子里的药酒喝干。
我觉得这事可不像和屠宰公司的纠纷。硬碰硬司马不怕,但他这把老刀再锋利,也奈何不了棉花包子,杜生茂的抚恤金问题就是棉花包子。司马性倔,老来更甚,我怕他惹气动怒闹出病来,但又知道拦不住他。最后我和司马约法三章,凡事由我出面,他尽量少说话。否则我就把这事告诉他儿子,我也不会跟他去。司马嘴硬,表示儿子休想拦他。至于我,爱去不去。但他已经离不开我这个“孙女”了,临了催我快去发动车。
到了县民政局,司马果然在一边坐着,由我和对方交涉。但他坐得并不老实,几次想张嘴被我拿目光封住。我告诉那个女办事员,杜生茂没有几年活头了,这是这位老兵最后的心愿了。他在乎的不是钱,而是这份包含国家对老兵的感激和尊重的待遇。司马忍不住又要插话,见我又用目光封堵,他为争取发言权辩驳说,你说得不对嘛!然后对女办事员说,每月二百块对你们不算钱,在老支书手里是个大数!
说着司马取出烟锅,女办事员指指禁烟标志,我告诉她,他只是咬咬烟锅嘴,不会抽的。因为司马在不走路的时候,咳嗽也很厉害了,我开始限制他抽烟,他竟然听我的,这让老板很是诧异。自从司马到了城里,他们夫妇劝了他几十年了,都没有让他收敛。女办事员告诉我们,她也愿意相信杜生茂是老兵没错。但是他一无档案,二无退伍证,连一枚援朝老兵人人都有的荣誉证章都没有,无从证明他的老兵身份。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杜生茂的退伍证和证章,在那次搜查时被拿走了,然后不见了。本来后面的话是我说的,但司马抢先说,那档案呢?退伍本本和证章在自己手了,档案可是在公家的柜子里。女办事员说,像杜生茂这种情况,应该没有档案。如果他复员或者转业到了某个单位,档案就在他的单位,但是回到农村,档案就没有了。
“农民没有档案?”司马感到诧异。
女办事员说:“您老当了那么多年的村干部,不知道吗?”
“知道,应该知道,咋能不知道呢,”司马激动地说,“但是今天我才知道它不对,它应该是个事!”他拿出打火机,手颤着点烟。
女办事员指指禁烟标识:“这里禁止吸烟。”司马大声嚷嚷:“我就吸了,怎么着?你来把我的手剁了!”
我赶快把司马拉了出去。
司马对我说,他其实没有动气,大声嚷嚷是为了把女办事员吓唬一下。我们到面馆吃饭,他一口也不想吃,显然给气饱了。而且也没把那个女办事员吓唬住,她看来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司马嚷嚷的时候,她拉过来一张报纸看。
我想如果杜生茂胳膊上的字还在,倒也是个证明,但他入狱以后字就被狱医割掉了。司马告诉我,狱医割字时候没有用麻药。狱医要用,被狱警阻止了。杜生茂是因为怕疼,才没有自己把字剜掉,狱警就说,那就把他怕疼的病治一治。
司马的话启发了我,监狱也许保留着有关他的记录。他入狱的原因,就可以证明他的老兵身份。司马有些犹豫,他认为那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拿它做证明有点不美气。我说只要能达到目的,证据是黑是白无所谓。何况在不少人留学的今天,谁还在乎那几个字。
司马又叨叨那句话:当初他要是同意了杜生茂的意见,向公社申请拿苞谷抵了谷子,就不会有这场祸事了。
去往监狱的路上,老板打来电话问我们在做什么,司马向我做了个走路的动作,我说爷爷在田野里散步。老板很高兴,称赞我还是有办法,在家老爷子连往跑步机上站都懒得站。老板问咳嗽还厉害不,我说好多了,可司马偏偏要咳嗽,我急忙挂了电话,然后给老板微信说信号不好。我问司马,是不是饭后趁我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抽烟了?他说没有。
我们在监狱服刑人员的花名册上,找到了杜生茂的名字,但是没有因何事服刑的文字记载。司马说,能证明他服过刑不就行了?难道他还能因为别的事受法?我告诉他这份名册只能证明他服过刑。
“我要是同意了他的想法,向公社申请拿苞谷抵了谷子—”司马又念叨起来。
“爷爷,你不必自责。”
“她说得对,事情就成这样了。”司马喃喃地说。
“你在说谁?”我问。
司马没有言语。
“那个狱卒呢?”
他向接待我们的狱警,打问那个阻止狱医给杜生茂用麻药的“狱卒”,接待我们的狱警表示无可查询,并提醒司马,不可对人民狱警使用“狱卒”这个有侮辱性的词。
“我就叫他狱卒咋了?”司马又嚷嚷起来。
“你不要倚老卖老。”狱警说。
“我就倚老卖老。”司马说,“我只有老可以卖,就像杜生茂,只有一身的病可以卖。除了疼痛、眼泪、老弱病残,我们再没有啥可以卖的了!”
就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接到了严学成女儿的电话,说她父亲同意见我们。
严学成就是将杜生茂从村里带走的那两个公社干部中的一个。他陪着我们走进县民政局,那个女办事员躲开了,换了个男的。于是我们又将杜生茂的事复述了一遍。就像换了个大夫,需要把做过的检查再做一遍,而杜生茂的事不知道在这里讲过多少次了。
“你们不是要证据吗?”司马拿烟杆把我拨开,他嫌我说话太客气了,抢过话说,“我们把证据找到了。”
严学成告诉男办事员,杜生茂胳膊上的烙印是他发现的,在场的还有一位同志,两年前去世了。他们当时不认识那些字母,专门从县中请了一个学过英文的俄语老师,那位俄文老师也过世了。他对那件事非常后悔,但在当时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有第二种选择。他很高兴今天能为杜生茂作证。男办事员问有照片没有,严学成说当时拍过一张,据说法院用完后便销毁了。
我们也觉得严学成的证言只能作为参考,最能证明杜生茂参加过朝鲜战争的是他的战友。花了半个多月的工夫,我通过网络终于找到了他的一个在世的战友。
杜金武跑到司马家,说他爷爷不在了。
入殓时他的胸前戴着一枚志愿军证章,那是我和司马在一个地摊上发现的,背面刻着另一位老兵的名字。
胡梅英的孙女回村了,带着两卡车建筑材料。据说她就在我们的所在的河东市做白领,虽然挣钱不少,但她很少往家里拿钱,怕她父亲拿去赌了。她一直把钱攒着,现在攒够了盖房的钱。我赶过去看,她穿着标准的白领女装西服,静静地站在树荫下,显得端庄素雅,看父亲指挥工人卸车。我一回头,看见司马远远地蹲在一堵土墙下。
材料卸完,胡梅英的孙女称公司有事便跟车走了。盖房的事由胡梅英的儿子主持。这个整日被赌债追得四处躲藏的人,一下子挺直了腰杆,在工地上指手画脚,或举着香烟给匠人散发。司马感叹再烂的人也有几分福气,一泡狗屎却养了个好女子。如果凭他别说盖新房,老屋迟早也让他拿去抵了赌债。我想,其实司马心里的话是说,胡梅英苦了一辈子,在孙女这里享上了福。
我和司马正吃晚饭,胡梅英来了。司马回乡以后这是她第一次上门,我和司马都感到意外。这个平时躲着司马,经过司马家也要绕着走的女人,一定有特别的事。我和司马的第一反应,就是盖房子的钱不够,她借钱来了。而司马早已准备了一些钱,打算以凑份子的名义资助胡家盖房。于是他不等胡梅英张口,就把这钱拿出来,告诉她正要让我送去,有钱帮钱场,没钱帮人场,这是村里的规矩。然后夸赞她养了个争气的孙女。记得他离开核桃树村的时候,素儿刚满月,还吃了她的红鸡蛋。
胡梅英没有接装钱的信封,她似乎有别的话要说。我收拾碗筷走出屋子,听胡梅英对司马说:“她爷爷,救救素儿吧。”
过了一会,司马把我从院子里叫到堂屋,让胡梅英把告诉他的事给我再讲一遍。
“现在我办啥事都离不开这闺女了。”司马看胡梅英有些犹豫,又说,“这孩子现在就是我孙女。”
胡梅英对孙女素儿的工作很是怀疑,大學生都不好寻工作,她一个高中都没上完的山里女子,干啥工作,两三年就能让家里盖得起房子?她盘问孙女,孙女说她在省城卖房子。胡梅英听说过售楼的女孩是很能挣钱,但她从孙女的包里发现了安全套。
司马说:“我虽然不赞成没结婚就住在一起,但现在城里的年轻人都这样。”胡梅英说:“我问过素儿,她说她没有对象。”
“你是不是翻我的包了?”素儿问道。
“你有对象没有?”
“没有。以后不要翻我的包!”胡梅英从没有见过孙女对她这么凶过。
说完她拎起包走出屋子。后来听人说有一辆小车在村外把她接走了。胡梅英把她的担忧说给了儿子,儿子说:“只要给你把房子盖了,你管她是干啥的!”
司马蹲到沙发上,手颤着往烟锅装烟叶,问我把火放到了哪里了?我劝他别抽。他激动地说:“抽能死啊!”他接过打火机,哆嗦着点烟,然后大声咳嗽,把眼泪都咳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他便催促我带他去河东市。路上司马把他和胡梅英的故事告诉了我。
司马当年拆龙王庙,一半是为了胡梅英。胡梅英年轻的时候,跟形势跟得紧,大约是因为她的父亲做过晋绥军连长的缘故。拆龙王庙的主意就是她出的,司马一族因此坚决反对间接害死庙匠的胡梅英做司马家的媳妇。尤其是司马的母亲,发誓如果司马和胡梅英结婚,就随司马的父亲而去。司马拗不过家里,但对家里给他另寻的亲事进行消极抵抗。他也去相亲,但每次都相不上。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本来一边倒的司马家族出现了分歧:胡梅英行程数百里,在黄河两岸化缘,筹得一笔钱,重新塑了龙王像。司马的母亲心软了,再说儿子消极抵抗下去也不是个事,便将夫家和娘家的人请来,重新商议儿子的亲事。司马的舅家倾向司马母亲的意见,胡梅英无论模样、心地、能耐都不错,是近的黄河两岸女子里的人梢子。她也不知道拆庙会让司马的父亲故去,不然她不会鼓动司马做这件事。重塑一座龙王像不是说话的事,聚百家之力才可做成,胡梅英一个女娃子,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做成了这件事,足见她悔罪心之诚。带着这样的悔罪心走进司马家,必然会加倍勤谨孝顺。
说良心话,司马的母亲说,不能把罪过都推给梅英,长河的肩膀上长得也是脑袋。
司马的三叔坚持原来的意见:她就是塑一百个龙王爷,能让我哥活过来?还责怪嫂子心肠太软了,这件事根本不能商量!
最后,司马的伯父的另一番说辞,让双方的意见得到了统一。
长河因为拆庙的事当上了村干部,不管这是不是好事,反正当上就当上了。当得还算出息,在县上都摇了铃。下一步就是支书,再下一步,脱产吃商品粮也是可能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不好听,但是他的两个弟妹,还有侄子外甥,将来都得指望他。如果娶了阎老锡的连长的闺女,脚把骨上坠一块石头,还升个锤子天呢!
司马的舅舅和叔叔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把头点了。
司马的伯父对司马的母亲说,告诉长河,不敢太自私了。
但是最终棒打鸳鸯散的是另一件事。
司马的活龙王造成以后,水泵压到塬上的水里带有不少泥沙,司马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先将含着泥沙的水灌到以前没有打出水的机井里,水澄清了再抽出来浇地。那几口机井时间长了,需要把井里大量的杂物淘出来。请来了两个淘井工人,因为这个活危险,要价太高抵半头牛了,没有谈妥。
胡梅英的父亲胡箭云来到杜支书家,表示想淘井。在公社举办的学习班上他干过这个活。他不要钱,但有一个条件,把他的分子帽子摘了。
能吗?司马说。
杜支书说有这个先例。
司马当然希望胡箭云把帽子摘了,那样胡梅英就有可能嫁到司马家了。司马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但他最后没有答应胡箭云的请求。那两个淘井工人说,那几口机井井壁多有松动,不是行家不敢下去。
胡箭云一大早自己下到了一口井里。司马闻讯赶到那里,井边围了不少人。司马朝深不见底的井里呼喊,让胡箭云上来,威脅他就是把井淘了,也不会给他摘帽子,众人也跟呼喊让他上来。大家见井绳晃动,便一起摇动辘轳,吊上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桶淘出来的淤泥和杂物。那时一直在旁的胡梅英看了司马一眼,司马发现她没有和别人跟着他一起呼喊让父亲上来。
司马明白了胡梅英眼睛里的意思:让她父亲淘井。他脱去衣服,打算下去搭把手。胡梅英拦住了他。
井下太窄,容不下两个人。她说。
一桶桶淤泥杂物被吊上来。
“怎么了?”我问司马。说到这里他不说了。
“井塌了,老头埋到了里头。”司马说。
井里发出一阵轰响,一股尘雾从井口喷涌出来。
后来的一天夜里,司马在水泵房里值夜,胡梅英走进来。她在草铺上坐下,脱下鞋,来的时候她踩到了泥水里。司马把鞋接过来,放在火边。鞋上蒙的孝布被黄土染成了灰褐色。胡梅英说再过几天就过七七了,尽管她父亲是分子,她也得把孝戴出七七。司马告诉她公社把她父亲的帽子摘了,为了这件事司马跟管这事的张主任拍了桌子,如果不给胡箭云摘帽子,他就不干了。
胡梅英让司马坐过来,把自己给了他。
司马要她马上跟他到公社登记,她说她不能嫁给他。
司马问她为什么,她说大就是为了女儿能嫁给司马,才去淘的井。她说她知道井里危险,却站在井边一声不吭。心里隐隐希望他拿性命,一个一钱不值的分子的命换她和司马的亲事。司马说她胡说。她说她拦着不让司马下井,不是因为井里地方小,而是怕司马有个好歹,却不愿意去想她大会不会有个好歹—
司马呆坐在那里,发现胡梅英已经不在水泵房。他拉起衣服撵了出去,黑夜已经吞没胡梅英,他大声呼唤让她回来。
胡梅英回应他说:戴着孝帽的司马长河是被逼着做了村干部,但是穿着孝鞋的胡玉英,没有人逼她,所以她不能踩着她爹的棺材上司马家的花轿。
长河,下辈子吧!
这个城市有上百个楼盘在售,虽然有车,一家一家打听也累人得很。问题是寻找的方向不一定对。我对司马说,胡梅英已经拿出了证据,就不应老往售楼小姐上想。他不爱听我这话,说那个东西啥也说明不了。他指着街上的女孩,不信在她们包里翻翻,有几个没有?你能说人家不是好娃?素儿也许有对象,不想告诉家里罢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光顾说话,绿灯亮了一会了才发现,走出几步,变成了红灯。我拉着司马要退回去,他甩开我顶着红灯往前走,一辆车急刹停下,司机骂他找死,他说没错,你爷爷就是找死来的,你狗日的撞啊!我赶忙过去拉着司马穿过人行横道。我在手机上看了看河东市售楼部的讯息,还有一大半没有跑。我建议打电话,有没有这个人,电话一问就知道了。不用挨家跑。司马说你说了个轻巧!如果真问到了呢?咱们对她说啥?素儿会说:“你们有我奶奶给的电话,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我?啥意思?”
“知道她是售楼的就行了,”我说,“我们不必和她通话。”
“她会想谁在打听她?一个独自在大城市讨生活的闺女,遇到这种背着她打听她的怪事,不心慌啊?”
“可是如果我们撞见了怎么跟她解释?”
“咱可以说是来看房子的,巧遇。”
我说,与其到房地产市场瞎撞,不如直接到娱乐场所查找。
他一下躁了,瞪着眼睛对我说:“你咋就那么肯定素儿没有学好?”
司马不让我把这件事告诉他儿子,晚上我只好把他安置到一家宾馆。我想回家洗个澡,叮嘱他老实在宾馆待着,不要乱跑。
在核桃树村没条件,我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我在浴缸里泡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是向前老板打来的,问我们回来为什么不告诉他,还让他父亲住宾馆。说司马在刚才,也就是十一点多回到了家里。他告诉儿媳妇他是和我回城来买东西,出发得迟了,所以这么晚才到家。儿媳不相信,我陪他回城的话,应该事先给老板或她打招呼。老板夫人正给老板打电话,司马突然抬起身子就走,儿媳问他去哪里,他说住店。
我和向前老板一起赶到宾馆。我们怎么劝说,司马都不肯回家住。
“你麻利唱你的歌去,”司马对儿子说,“小姐们等着你哩!”
我对司马说这是招待客户,没有办法的事。
“知道,在这个狗屁地方待了二十来年,咋能不知道呢?”司马高声嚷嚷道,“快去招待你的客户吧,如果赶巧遇上了韩素儿,看在老乡的面上,多给人家一些小费!”
我赶紧把向前老板推出房间,让他回去。
我回到司马房间,问了他怎么回事,大半夜了怎么又去了儿子家。
原来我一走司马就溜出宾馆,到娱乐场所寻找。一个老头拿着一张女孩的照片找人,大概是那些地方最忌讳的事了,司马一次次被赶了出来。老头疲惫不堪,打算回去,却怎么也想不起宾馆的名字。只好让出租司机把他送到住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家。儿媳妇给儿子打电话时,他听到了电话里传来的嘈杂声,正是他此前去的那些地方听到的声音,这时他突然记起了宾馆的名字。
说完这些,司马的火也下去了,跟我商量找人的事。他说一家夜总会的保安曾对他说:找人到派出所去,到这儿找什么人!本是一句轰人的话,他从中悟出了道理,如果韩素儿是那种女子,有可能在派出所有底子。他神色黯然,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再在心里避讳了,主张明天和我到各派出所查找。既然他不再避讳,我就想到另一个办法。我有好几个生意人的微信群,他们有很多是各种娱乐场所的常客。回到家里,我把韩素儿的照片发到了这些群里。第二天我醒来,看到群里果然有了反馈,有朋友见过照片里的女孩,名字叫果果。
司马知道了消息的来源,脸一沉:“你是不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胡家的闺女是干那个的?”
当晚我们来到朋友说的那家KTV,我扶着司马走到门厅前,一个蹲在那里的男人站起来,竟然是胡梅英的儿子。
他十分惊讶,“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但司马知道他是干什么来的。
“问你闺女要钱来了,是吧。你这狗日的,没皮没脸的东西!”司马怒不可遏,举起拐杖向胡梅英的儿子打去。“你老子祸害了你娘一辈子,你接着祸害她,现在又来祸害你闺女!老天爷瞎了眼,怎么能让你这种垃圾活到人世上!”
胡梅英的儿子抱着头跑开了。我们往里走时,他跑过来拦住我们。他似乎知道了我们要干什么,指责司马凭什么管他们家的闲事,他拉住司马的胳膊,为了保险又抱住司马的腿,他呼唤保安,说我们是来寻衅闹事的。
韩素儿走了出来,她浓妆艳抹,也没顾上将渔网T恤换掉。胡梅英的儿子急忙向女儿声明,我和司马不是他带来的。韩素儿问我的车在哪里,有事到车上去说。她看见父亲跟上来,厉声喝道:“你跟着干啥?”
我们坐进车里,韩素儿让把车窗摇下来,然后点了一根烟,问是不是奶奶让我们来的。
“素儿,不要在这里干了。”司马说。
“那我在哪儿干?”韩素儿说,“一个连大专文凭都没有的乡下女孩,又不愿待在乡下,能干什么?”
我说这个城市不需要多高文凭的工作还有很多。
“那些活儿能让我在我家的老屋倒塌之前,让奶奶住进新房吗?能养活韩世才这个吸血鬼吗?”
“我對不起你奶奶—”司马说。
“你当然对不起她了!”韩素儿很不客气地说,“为了让你娶我奶奶,我太老爷命都不要了。我奶因为愧疚不想嫁你,你怎么不去争取?怎么不像过去,为了取悦我奶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拆毁龙王爷?因为你头上有了一顶蚂蚱大的乌纱帽!”
“这不是事实!”看司马不语,我替他反驳道。
韩素儿说:“事实是你最终没有娶我奶奶!不然的话,本姑娘就会像司马向前的女儿一样,这会儿正在国外参加校园party呢!”
说罢她推开车门,下车离去。
我想起核桃树村人打土坯的石夯,感觉司马像被石夯捶了一下,他坐在车里,长久不语。
我摇上车窗玻璃。胡梅英的儿子跑到车边,敲打车窗。我摇下窗玻璃,他问我们回不回村,回村把他捎上。我摇上窗玻璃,一脚油门向前驶去。胡梅英的儿子在倒车镜里舞手奓脚地破口大骂。
我劝司马不要再回核桃树村了,他说不行,胡梅英托付的事,得给她有个交代。我们在城里休息了一天,回到核桃树村的时候,胡梅英的儿子已经先我们回来了。按说胡梅英要来找我们询问寻访结果,但她没来。是不是她儿子把在KTV遭遇我们的事告诉她了?那她就没有必要来找我们了。司马认为胡梅英的儿子再没有皮脸,也不会把这事告诉胡梅英。但是,我问司马,你要把韩素儿的实情告诉胡梅英吗?
总之,胡梅英没有来。
直到她家的新房落成了,她来请我们去喝酒。司马没有去凑那个热闹,可能想到那座二层楼的一砖一瓦是怎么来的,心里不舒服。胡家鸣放鞭炮的时候,我陪着他在田野里行走,村庄里飘出的硝烟味隐约可闻。挂在他脖子上的收音机播放着秦腔,苍凉悲怆,不知是什么剧目。我发现司马一下子衰老了很多,走在不很平坦的黄土地上,步履蹒跚,脸上胡子拉碴,好几天没有刮了。我要帮他刮他也不让。
“刮那么干净有啥用?”他瞪着眼睛问我。
我们又遇见了那伙扛着测量仪器的人,会计带着他们。司马问他们在干什么,会计含糊其辞,说测量个啥,就走过去了。
然后风中飘来会计的声音:“老村长—儿子在城里做大买卖。”
我们经过引黄工程的泵房,司马进去看了看,泵机锈迹斑斑,供值班人睡的炕塌了半边。
“懒怂败家玩意!难道不打算种地了吗?”他让我回头雇人把炕盘好,房子露天的窟窿补一补,最要紧的是把泵机检查一下。
“懒得跟他们说。”他说。司马话里的他们,是指村里的干部。我忽然发现,自司马回乡,我们始终没有见过村委会主任。
他走出泵房,蹲在门口吸烟,远处的黄河像一条不动的带子,裹在漫天的雾霭里。
雾霭中一伙村民向这里走来—这是胡梅英告诉我的一件事,发生在包产到户的时候。他们拿着扳手、钳子、䦆头、撬棍,嚷嚷着要拆掉泵站,你要弯管,我要电机,他要砖瓦椽子。走到泵房前,不由地停下脚步,都不嚷嚷了。只见司马蹲在门外,端着那杆柴火棒似的土枪。村民们最后悻悻离去。
司马似乎也想到了雾霭中的这段往事。回到家里他从墙上取下土枪,擦去蒙了二十年的灰尘,红亮的木质裸露出来。他告诉我这是酸枣木,在贫瘠的黄土崖畔上能寻得这么粗的酸枣木可不容易。哪一辈上传下来的他不清楚,他在炕上出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件挂在墙上的物件。枪管等其他金属部件换了多次,枪身还是这块木头。这棵死去不知多少年的树,依然散发着酸甜的幽香。司马的父亲撵兔的时候总背着它,后来司马能撵兔了,也背上它。但撵兔不用它,它似乎只是撵兔人身上的一种标志,好像因为是狩猎,就不能不佩戴猎枪。撵兔的是腿长腰细的一种猎犬,塬上人叫它细狗。到了冬季,撵兔人将细狗带到荒野,细狗嗅到野兔的气息,便风一般呼啸而去。村里的年轻人喜欢撵兔,因为野兔的皮毛能卖钱,更因为能展示自己的体魄。细狗撵上兔以后,如果不及时从它口里夺下,兔的皮毛就被细狗的利齿损伤,所以狗撵兔、人撵狗,撵兔人要具有超强的体力和速度。一次司马带着猎物回到村里时,他在聚集在核桃树下的人群里,看到了胡梅英投来的火热的目光。
后来撵兔人用上了自行车,再后来有了摩托车,司马说现在有人还开上了汽车。撵兔人的体力和速度就没有用了。
胡梅英来了,看见司马擦枪,就说:“咋呀,你这胳膊腿还想去撵兔?”
司马说:“咋不能撵,我孙女有车呢!”
胡梅英不是来叫我们喝酒。她是来求救,但不是为素儿。
事发后她痛悔不已,后悔不该来找我们,而是应该劝我们离开核桃树村。
她是和孙女韩素儿一起来的。她告诉司马,村上要把核桃树村临黄河的土地卖给一个开发商,用于建造一个有高尔夫球的度假村。村里有人愿意,可以得到一些补助款,年轻人可以到度假村上班。但很多人忧虑,这样他们的根就被刨了。
我才知道那些扛着测量仪器的人是干什么的。我十分吃惊,要知道高尔夫球场那些漂亮的草坪都是杀虫剂养的,一旦土壤受到了污染,种出的庄稼就吃不成了。
我紧张地看着司马,甚至瞥了一眼茶几上装速效救心丸的葫芦状小瓷瓶。
司马抖抖簌簌地装了一锅烟,烟末有一半洒在地上,胡梅英让素儿给他点上。吸完一锅烟,他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他说别说他早就成了平头百姓,就是现在在位子上,这事也管不了。因为这不是村上的事,这是镇上甚至是县上的事。
他试图蹲到沙发上,但没能将腿搬上去,身子一趔重重地靠在沙发上。我不禁想起龙王庙里那头挣断绳子重重地栽倒在地的牛。
胡梅英要司马给向前说说,他是大老板,认识上面的人多。司马冷笑一声说:“你指望他?他和造什么度假村的人可是一路人!”
“可不是嘛,”韩素儿讥讽地说,“再说人家早就不是核桃树村人了!就連司马大爷,回来也不过是为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多活几年,然后拍屁股走人。跟人家有毛关系!”说罢她硬把胡梅英拉走了。
我打电话给向前老板,看他能不能想办法管管这事,心想核桃树村毕竟是他老家。他没有多余的话,让我马上带着司马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应该说我也有责任。我没有强迫司马马上离开,我好言相劝,司马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和上次一样。不说不走其实是答应了,我就开始收拾东西,检查车况,这样就延后了四天时间。我也没有料到开发商会那么快动手,说风就是雨,而且像做贼一样。
那天夜里,司马被一阵机车的轰鸣声吵醒。我睡眠浅,却没有听到,后来村里人说都没有听到。因为那片地离村庄比较远,却被耳朵有些背的司马听到了。他穿好衣服,取出那杆被擦拭得发亮的土枪走了出去。
他循声而去,马达的轰鸣声越来越近,然后看两台推土机正在围剿已经吐须的玉米地,还有他刚修补好的管道被推土机巨大的钢铲从地下掘出来,肢解得七零八落。他打着手势向机车冲过去,呼喊声被轰鸣声吞噬。他给老枪装上火药,这时一辆机车掉过头,直冲过来的灯光晃得司马看不清脚下的路,不知道自己已置身崖边。
但导致司马坠崖的还不是车灯。司马冲天上开了枪,枪管炸了,冲击力把他推下了悬崖。崖下,漫上滩头的河水反复冲刷着他的身体,面部被炸裂的枪管毁坏得很厉害。我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向前老板很早就给司马在城里的一个公墓买了墓地,殡仪馆的灵车来运灵柩的时候,被胡梅英和一群村民拦住了。他们和司马向前商量,请求把司马留在塬上。
乡里埋人讲究多,但向前老板耗不起工夫,老板夫人打小便生活在都市,闻不得这里的烟火土炕味,喷嚏打个不停。两口要按城里习惯第三天头上就下葬,村里人不答应,怎么也要过了头七。司马向前夫妇好容易捱过头七,把余下的事交代给我,匆匆走了。
我把这些琐碎的事料理完,渭北的第一场雪下来了。我将那两颗铁铃挂在屋脊上,屋脊慢慢白了,铃依然是黑的。过了黄河,我还能听到那浑厚的铃声,穿透细雨一样的雪雾,在这条大河的上空威严地响着。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