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果
“至正”是元朝末代皇帝妥懽帖睦尔的年号。至正十一年,即公元1351年,朝廷颁布诏书,告示中外,任命贾鲁为工部尚书、总治河防使,进秩二品,授以银印,征发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工十五万人,庐州等处驻扎军队十八翼二万余人,参加治理黄河大会战。由于动员人数众多,前期筹备工作充分,工程进展神速。当年七月,疏凿工程完工,八月决水故河,九月舟楫通,十一月水土工毕,黄河复故道,困扰元朝帝国十余年之久的河患,终于告一段落。妥懽帖睦尔得到报告,也很高兴,派遣身边亲信贵臣报祭河伯。
同时,妥懽帖睦尔命翰林学士承旨欧阳玄撰写河平碑文,以表彰有功人员。
欧阳玄是元朝著名的文学之臣,和北宋的欧阳修同宗,也有文献说他就是欧阳修的后人。欧阳玄于元朝后期以进士出身,历官四十余年,史书上说他“三任成均而两为祭酒,六入翰林而三拜承旨”,数度主持国家培养人才的最高学府,数度出任中央国家机关秘书长,一时朝廷的重要文件多出其手。他还曾受命主持修实录,编纂《经世大典》,修辽、宋、金三朝史,在这些“大制作”(史书原文)的文化工程中,欧阳玄都扮演着核心人物的角色。
所以,当黄河治理工程完工,需要立一通记功碑的时候,欧阳玄也是撰写碑文的不二人选。除了撰写河平碑文,欧阳玄还写有《至正河防记》,以其亲历亲闻,以当时人记当时事的角度,记录了元末黄河治理工程的全过程,是珍贵可信的历史资料。《至正河防记》篇幅长达近五千字,在古汉语时代算是相当长的著作。
根据《至正河防记》的记录,当年整个治黄工程分为疏、浚、塞三部分,疏浚故河道,补修两岸堤防,工作虽然繁重,有十七八万之众的军民参加,还算不甚艰巨。当河道疏通好,两岸的堤坝该修的修,该补的补,一切就绪的时候,就须将河堤决开,将万马奔腾一般的黄河勒回准备好的河道,这才是惊心动魄的关键工程。
为了塞住滔滔河水,令黄河掉头他去,古代的人们发明了许多办法,创造了一系列专门用具,必须冒很大风险,才能给奔腾不羁的黄河套上笼头,听人指挥回复故道。其中“埽”的制作过程最为令人震惊,工程的艰险可见一斑。
“埽”是古代治河的专门用品,《现代汉语词典》这样来解释它:“用树枝、秫秸、芦苇、石头等捆紧做成的圆柱形的东西,用作保护堤岸防水冲刷的材料。”
根据这样的解释,可知埽可能是一种“水工建筑物”,而不是一般的“圆柱形的东西”。
《至正河防记》对埽的制作有详细的记载。总的来说,埽的作用是阻碍水势,减缓水行。埽又分多种,普通的,其制作方法为:用竹子,加草索等,粗略编成宽一二十步,长二三十步的大竹席,这里的步是长度单位,大概换算一下,这张用竹子编成的席,纵横分别是三十、四十米,面積有一千余平方米之巨。上面用小石子、草束等铺满一层,“丁夫数千,以脚踏实”,然后从一边开始将竹席卷起来,就像是做夹心的卷饼那样。卷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再向上卷就很不容易了,于是,派两个有经验的人站在已经卷成的部分之上喊号子指挥,其余数千人在下面齐声应和,协力推卷,为此还有专门的工具叫作“大小推梯”,埽就这样被成百上千人利用大小推梯合力推卷而成。埽的高下长短不一,最大的高达二丈,合今天的六米多,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小的也不下丈余,“水工建筑物”之名不虚。在埽的制作过程中,人们已经在埽的中间及四周预设了许多绳索,其中最核心的一根从埽的中心穿过,叫作“管心索”,便于下水时的操控。这样的庞然大物,最终被推到水里,才有可能起到阻遏水势的作用。
当然,埽也有小一些的,又有其他的名称。有一种最特别的叫作“龙尾埽”,制作的方法又和上述方法完全不同,是砍伐大树,连梢带树冠,将其系在堤旁,随水上下,以破啮岸的巨浪,减缓大水对堤岸的冲刷。
截流的日子终于到了,总指挥贾鲁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他天天在中军帐里盯着,精思熟虑,制订了决一胜负的总攻方案。如果失败,大水失去控制,其后果不堪设想,此时的贾鲁,内心的压力不下于就要下达总攻命令的将军。
九月七日,截流开始,最后的大决战拉开了序幕。贾鲁下令,将二十七艘大船撑到河心,逆流一字排开,前后用长长的桅杆或长椿木连接,用大麻索、竹索绞缚,将它们牢牢地绑在一起,又用大麻索、竹索将船身上下缠绕,令其牢不可破。船上下巨锚,又辅以七八百尺长的竹索,系在两岸的大木桩上,目的是让这二十七艘大船不被水冲走。船舱舱底稍微铺一层散草,上面满装石头,盖上舱盖,用木板铁钉钉牢,再用小型的埽密布在舱板上压住,或二层或三层,所有的这一切,再用大麻索细细地捆一遍,团团缚紧,成为一个巨大的连为一体的障碍物。
一切准备就绪,指挥部悬出重赏,挑选身手矫健的水工,每船各二人共五十四人,手执斧子和凿子,站上每艘船的船头和船尾,他们的工作才是最有风险的,和玩命一样,最后怎样安全撤出来,牵动人们的心弦。
岸上架着大鼓,鼓手执槌静候,只听总指挥贾鲁一声令下,大鼓被擂响,响彻两岸,震动人心。听见号令,站在船上的水工立即行动,同时开始将船凿沉,不多一会儿,船底被凿破,河水涌入,二十七艘大船齐沉水底,成为阻拦河水的障碍物。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二十七艘大船及巨物沉到水中,河水不为所制,反而更加狂躁不羁,这时候还要继续向河里下埽,下竹笼巨石,而且不能有稍微停顿。役夫们被分成几班,夜以继日,一刻不停地投送,稍微懈怠就会前功尽弃。
终于,大水被逼进了龙口,这时候的河水更是狂暴,“喧豗猛疾,势撼埽基,陷裂欹倾,俄远故所”,站在岸边的人们,听见河水的咆哮,感受到大地的颤动,吓得腿都软了,“众议腾沸,以为难合”。但事已至此,不容犹豫迟疑,只有一鼓作气猛打猛冲,才有最终获胜的希望。不知道贾鲁当时的心情会是怎样。
表面上看,贾鲁神色不动,故作镇静,不时提出新的方案,下达新的命令。政治思想工作还要加强,办法是“日加奖谕”。如果没有政治思想工作,光凭皮鞭和刺刀,这事也干不成。贾鲁的思想工作颇见成效,于是“众皆感激赴功”。没日没夜奋战两个月,到十一月十一日,龙口终于合龙,“决河绝流,故道复通”,黄河治理工程大局告定。
欧阳玄还记录了整个工程所耗物资的清单:“其用物之凡,桩木大者二万七千,榆柳杂梢六十六万六千,带梢连根株者三千六百,藁秸蒲苇杂草以束计者七百三十三万五千有奇,竹竿六十二万五千,苇席十有七万二千,小石二千艘,绳索小大不等五万七千,所沉大船百有二十,铁缆三十有二,铁猫(锚)三百三十有四,竹篾以斤计者十有五万,硾石三千块,铁钻万四千二百有奇,大钉三万三千二百三十有二……”请注意,光是沉到水里去的大船,就有一百二十艘之多!
还有:“官吏俸给,军民衣粮工钱、医药、祭祀、赈恤,驿置马乘及运竹木、沉船、渡船、下桩等工,铁、石、竹、木、绳索等匠傭赀,兼以和买民地为河,并应用杂物等价,通计中统钞百八十四万五千六百三十六锭有奇。”从中可以看出:工地上的军民,是有工钱、医药、赈恤等费用的,开新河道所占民地民田,是由政府“和买”下来的。
欧阳玄在文章的最后感叹道:“是役也,朝廷不惜重费,不吝高爵,为民辟害……宜悉书之,使职史氏者有所考证也。”
欧阳玄希望通过他的记载,使后人记住当时惊心动魄的治黄工程,不要忘记为之奋斗的人们。这项工程值得后人纪念,其中体现着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是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我们没有理由将这些事情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