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男孩的村子在山的很里面,有数不清的山填满了整个世界,祖祖辈辈的村里人穷其一生,都没能够数清楚到底有多少座山。男孩和村里其他孩子,出生后就被家长和其他大人反复灌输那个《狼来了》的童话。他从小就懂得山里有狼,别出村,别走远,不然就会被狼吃了。等到他够年纪读书,镇上的老师也在课堂上讲这则童话,他已经开始会怀疑了。有天放学,他落单了,结果就真的遇到狼。他知道狼是群居的野兽,但这匹狼显然也落单了,它一路追逐他跟到村口,并机灵地藏身在老槐树的阴影里。男孩熬到村口,这才拼了小命奔跑,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狼来了!”声音颤颤巍巍的,每个音符都像装上了弹簧。
村道上有不少收工的大人,他们听到男孩慌张的喊叫声,并没有放慢回家的脚步,嘴上还不忘笑骂男孩神神道道的,仿佛这是让劳累了一整天的大人们消乏的小把戏。男孩只有指望父母,他强忍住眼泪,一路避让着霸道的大人,继续向前奔跑,一路还情不自禁地大喊:“狼来了!”男孩终于望到站在家门前张望的父母,一头扑进母亲怀里,最后一次喊出:“狼来了!”
母亲笑了,问他羞不羞呀?
父亲也边笑边责备他:“今天这是怎么啦?傻不棱登的。”
男孩气急败坏道:“爸,有只狼就在村口的大树下。”
“呵呵……你瞧,”父亲用一种让他生气的口吻朝他母亲说道,“他还来真的。”
父母只管朝围拢来的村民傻笑,并没有在意他。男孩从母亲怀里抬起头,奋力挣脱出身。他有种莫名的感觉,就算给狼当点心也不害怕,他必须证明自己。他从泥垒的南墙根抓起一把铁锄,用双手斜举着又往村口跑。等到他回到那里,老槐树下什么都没有。那匹落单的狼或许是失去了耐心,或许是怕了村民,也或许是就想戏弄一下男孩,已经走了。但对男孩来说,这是个残忍的现实,父母和村民就在他身后,冲他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
第二天,村里就有人开始喊他“狼来了”。
“你在藏什么?”有天夜里,母亲借着油灯光,给他第四次补裤袋破洞时,抬头问借着同一盏油灯光做作业的男孩。他的头更低了,没吭声,但裤袋从此就再没破过。寒假里班主任来家访,夸他学习优秀,发展也全面,美中不足的是落单,不说话。班主任十分委婉地询问家长,他这方面是否有问题,如果有,要趁早治,将来考大学怕难录取。男孩的父母受宠若惊,边抹眼泪,边告知“狼来了”的事。老师前脚走,父母后脚就审男孩,但他打定主意,就是不吭声。父亲从他的书包里倒出一截白蜡烛、一盒火柴和一枚缠了旧布条的粗洋钉,问他这些做什么用,他也拒绝回答,但神色诡异,胸闷得透不过气来。等到下个学期,就有同学喊他“狼来了”。
五年后,男孩出山,到县城读高中,学校里无人知晓他会说话,但他父亲上过两次县城后,“狼来了”就又出现在校园。三年后,男孩去省城上大学,作为小山村的首个大学生,村长亲自送他。他的父母和三个兄妹也来省城找过他几次。双腿长在他们身上,他也没办法。大学毕业,男孩放弃学校包分配,只身去了南方。他到那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改姓名,就连姓都放弃了。他在南方城市生活了四十九年,一趟都没有回过家乡,也无人知晓他的家乡。
男孩是个哑巴,晚婚也实属正常。妻子不漂亮,也不难看,是他的同事。男孩不仅外貌英俊,而且好学力行,才华出众,他没有被提干,同事都替他惋惜。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主动帮他查资料、打饭,给他购买衣物、收拾猪窝般的集体宿舍。当她完全打理起他的生活来,有一天突然被自己感动了,她发现这是爱情。男孩随身携带笔和自粘便签纸,他与人交流,就是靠它来完成的。他们从爱慕到约会,到成家,到一生,男孩都是把想说的话写在便签纸上,粘贴在妻子正在读的书上、她办公桌的日历上、家里的冰箱门上、他们的床头灯下和她枕的枕头上。他写得一手好字,妙笔生花,情感特真诚,读他的留言她常常落泪,甚至为自己找了个哑巴丈夫而倍感幸福,男人甜言蜜语一时不稀奇,但一辈子如此就恐怕只有他了。她从工作来往时就收藏他的便条,背面标上日期,一张张粘回去,一本本藏起来。偶尔,想到此生不能听到他亲口说“我爱你”,她也会有点儿遗憾。
他七十岁那年冬天,查出患有乳腺癌。她去质问医生,并換了一家大医院。到第三家医院,还是乳腺癌,并且扩散了。她到死都想不通,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会患这种病的?再说他心宽体胖,每天乐呵呵的,就不该得这个病。男孩保守医治了一年多,春天时灯油已经熬干,昏迷的时间一天比一天久,这天黄昏,她和孩子们都守着他,忽然听到微弱的叫声。大家站到病床四周,头顶着头,流着泪,凝视着他,呼唤着他……
他微睁开双眼,稍稍大了点儿声:“狼来了!”
选自《作家天地》20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