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刘征和李阿龄在一起谈心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刘征贪吃,所以他们经常一起到附近小饭馆去吃小馆。刘征说:“不馋未必真豪杰,贪嘴为何不丈夫。”焦溜肉片和家常饼,是他们当时喜欢的饭菜。李阿龄饭量小,而且只要是刘征喜欢吃的菜,她一定会说“不爱吃”,让刘征吃个够。有时发了工资,他们还会去西单的古今面包坊和“又一顺”饭馆去打打牙祭。除了共饭,他们恋爱的另一个“节目”就是“共步”。为了避开学校里的学生们,他们散步时就找较偏僻的小胡同。有一次,他们越谈越投机,在学校旁边的一条胡同里来回兜起了圈子。他们当时的装束,本就和普通工农群众不同。而且出来约会,两个人穿得更要好一些。再加上他们专捡黑暗的地方走,在当时那种特殊年代,就显得十分可疑了。府右街靠近中南海,人们的警惕性是很高的。终于在他们再次转到胡同中间时,有关部门的同志把他们给截住了,并且被分开审问。
刘征老实,承认二人正在谈恋爱。李阿龄羞涩,只承认二人是同事关系。因为两人交待的情况不一样,“特务”的嫌疑就更大了。直到打电话给学校领导证实,才算把他们放走。而他们谈恋爱的消息,也就在学校里传了开来。
1952年6月7日上午,李阿龄上了4节课,到了下午,就换上一身崭新的列宁服,赶到长安街上的同春园饭店,出席她和刘征的婚礼。校长朱学(后曾做北京师范大学教务长)作为他们的主婚人和证婚人早早赶来了。刘征的父亲和李阿龄的母亲也早早到了。学校的同事们也赶来了,不少同学竟也赶来了。刘征花20元钱,买来糖果和少见的枇杷,招待大家一起唱歌,举行了一个隆重简朴的结婚仪式。晚上他们还浪漫了一回:雇用一辆三轮车从家里拉来新婚被褥,住进了长安饭店,并在此设宴,答谢证婚人和双方家长。
在那个年代里,这样的婚礼可是很别致的。
婚后,他们生活俭朴,奋发向上。刘征此时早已调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在编写语文教材工作中,取得很好的成绩,提升为编辑室主任。工作之余还从事文学创作,主要写寓言诗。到如今仍有人能背诵他写的《老虎贴告示》《海燕戒》等篇目。李阿龄也多次受到学校、区、市的嘉奖,还被评为市先进教育工作者、全国三八红旗手,并被提为教导主任。正当李阿龄鼓足干劲工作时,却没想到有人对她进行人身攻击,手段之一就是写匿名信造谣,说她有作风问题,还把信寄给刘征。刘征立即判断这是诬陷,把信交给李,要她迅速向组织汇报。他们间的感情不仅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关爱,更加体贴。直到进入新世纪初年,这件事终于得到澄清:那个被人以入团等条件利诱写匿名信的学生,经受了30多年的内疚,最后在病危前,找到他在校时的班主任,说明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并要找李老师致歉,求得宽恕。通过这件事刘征夫妇体会,彼此坚如磐石的信任,不仅可以排除外界的干扰,而且是一种推动双方积极奋进的动力。
1966年那个特殊的日子里,刘征夫妇同时遭难变成“一对黑”。本来温馨的家,却成了惊涛骇浪中的漏船。先后4次被抄家。刘征因寓言诗的缘故,被揪了出来。李阿龄因是重点校的教导主任,罪名更是繁多。有一次,她被打得皮开肉绽,深夜回家,带血的衬衫粘在身上脱不下来。李阿龄说真不想活了。刘征为她擦洗,安慰她“一定要活下去,总会弄明白”。尽管吃了不少苦,但好在两个人互相扶持终于熬了过来。之后,刘征长期担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等职,主持了新时期第一套语文课本的编辑工作。与此同时,他的寓言诗、旧体诗和杂文、随笔,也多次获全国性奖项。《过万重山漫想》等如今已是语文课本里的精品。李阿龄也得到平反,先后在北京人定湖学校担任校长等职。
1978年3月,刘征老师写了一首《临江仙·北海公园重新开放,园中散步》:“十年不见湖光好,重来恰是新晴。旧时杨柳笑相迎。经寒枝更健,破雪叶还青。歌喉久似冰泉涩,今如春鸟声声。我心应胜柳多情。满湖都是酒,不够醉春风。”从中可见他欢快的心声。他们当时所居人民教育出版社宿舍,离北海公园很近,不知写作这首名词时,李阿龄老师是否和他同行。刘老师词中没有明写,笔者小子不敢臆测。但刘征老师同期还有一首游览刚开放不久的中山公园的作品,直接写明是赠给李阿龄老师的。这首诗就是《小饮来今雨轩,赠阿龄》:“暂抛世事千端虑,来访名园三月春。褪柳辰光参冷暖,酿花天气半晴阴。初莺尚涩枝头语,浅草微流梦里痕。三十年来甘苦共,明轩小盏对知音。”这里平平平淡淡的三字“甘苦共”,蕴藏万千情啊!
四
上世纪90年代双双离休之后,他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了。李阿龄在69岁时,还特意学会了电脑打字。刘征每有新作,都由李阿龄打印出来。朋友们戏称他们开了间小小的诗文作坊。350多万字的《刘征文集》,就是李阿龄受刘征委托,在这小作坊里苦心搜集、精心编选而成的。
刘征老师在《互助》一诗序言中深情写道:“近年伊学会使用电脑了。我高度近视,伊为我打印诗文,既雪中送炭,又锦上添花。老有所乐,乐在忙中。我们仍如马未解鞍,没有离退的感觉。书斋蓟轩,不亚于一个小小的诗文作坊。”這首《互助》诗更是晚年爱情生活的深情写照:“伊能电脑打文章,我草新篇短复长。老骥何曾真伏枥,蓟轩浑似小作坊。”旁人都知道刘征老师爱好书法,常常有人来家中向刘老师求字。而旁人不知道的是,其实李阿龄老师也能写一手秀丽典雅的小楷书法。每当刘老师铺开宣纸写字,李老师必在旁边,展纸调墨,遇到精彩之处,还会开言表扬表扬老伴。有时刘老师在前面写一幅行书,李老师在后边写几笔小楷,珠联璧合,相映成趣。除了书法,他们晚年生活中,还有一项不得不说的重头的“文娱活动”,就是跳舞。他们爱跳的不是常见的老年舞,而是非常时髦的交谊舞。舞姿还练得特别优雅。年轻时,刘征是跳舞的反对派。自己不跳,也不爱看别人跳。特别是新婚不久的妻子跟别人跳,更是反感。李阿龄虽有意见,但后来也不出去“嘭擦擦”了。可是他们离开工作岗位之后,随着大气候变暖,老年跳舞风靡京城。老太太又率先“下海”了。先是迪斯科,后是交谊舞。天天是必修课,雷打不动。刘征虽有腹诽,也只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了。老太太劝降:“去公园吧,早晨空气多好。”“停不下笔,正写到兴头上。”刘征推三阻四,意在“保持晚节”。偶尔被强拉去公园,也仅限于作壁上观。直到有一次,遇到一件事,改变了刘征偏见。
他们结伴游三峡,泊船巫山镇。船舷离码头两三丈远,用狭长的跳板连通。老太太不小心,在跳板上跌了一跤,凭着她跳舞练就的机敏应变能力,居然双手扑在了跳板上,而没有扑向下面四五丈深的滔滔江水。刘征大惊失色之余,对跳舞的功用,也有了“正确”的认识,欣幸之余作诗一首:“一跌讶有飞天技,妙舞曾饶步锦姿。偕步生途叹回首,几番屡险化夷时。”这以后,刘征服了。而且终于“与民同乐”起来了。据说如今已是艺低人胆大,只要音乐一响,舞步立刻随之,颇不怯场,最喜爱的是华尔兹。
五
刘征69岁那年,按老习惯庆九。一家子都向他祝寿。老太太想给他一个大惊喜,终于得到一位著名藏砚家之助,不惜重金买到一块极好的端砚做寿礼。砚珍情珍,刘征命名为“双珍砚”,并特意作诗一首,其中有“眼前白发相依日,心底红颜热吻时”这样情浓意浓的句子。到了第二年,老伴69岁,刘征南游秦淮河畔,购得雨花奇石一枚回赠老伴。凡是刘征所爱,老太太从不阻拦,而且总是煽风点火,鼓励有加。就是偶然吸烟喝酒,老伴也是含笑点头。刘征有时买东西(比如在潘家园买“文物”)上了当,也有心疼那些钱的时候,此时老太太就告诉他,不要紧,是“刘征小金库”的钱。原来,李阿龄老师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个皮包,上写“刘征小金库”字样。只要刘征来了稿费,就放到这里面,作为家庭意外收入。花这些钱,上了当,不用心疼。有一回,他们在地摊上见到一个笔筒。摆摊的老人说是紫檀木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老人还从桶底刮下一些木屑,沾以白酒。那酒立刻成为红色的了。老人说,这是鉴定紫檀的绝招。刘征老俩口就信了。寸檀寸金,而这个笔筒售价不高,于是高高兴兴买回家来。到家一看筒上有些尘土,就浸在清水里洗,结果洗着洗着,水渐成红色,笔筒却渐露白斑。显然是假的。遇到這种情况,他们不是互相埋怨,而是哈哈一乐,当做一次玩笑,而且还从中学到了知识。下次,他们就又快乐地结伴“上当”去了。
他们的退休生活,还有一大乐趣,就是外出旅游。现在有了时间和财力,他们先后游览了德国、丹麦、挪威、瑞典、芬兰、俄罗斯等许多国家,开了眼界,也增长了许多知识。也有妇唱夫不随的时候。比如逛商场。老太太爱逛,老先生不爱逛。老太太起初每逢要逛商场,还要特意为老先生携一本书,把他安排在咖啡厅叫一盏咖啡,让他看书,老太太自己好安心去逛。可是后来,老先生却颇有了些上当的感觉,因为老太太一逛就是两个多钟头,老先生等得颇不耐烦,而且还不能动地方,怕一会儿老太太回来找不到他着急。苦不堪言的老先生,后来终于想起一个办法,就是破坏老太太的情绪。只要她看上的商品,老先生一概否定。久而久之,老太太也就不再约老先生携手共逛了。……说起这些甜蜜的琐碎往事,就像看着两个幽默率真的老小孩的幸福生活。刘征老师比李阿龄老师大一岁。刘老师今年虚龄是96岁,李老师虚龄95岁。两位老师心手相牵70年,是生命的奇迹,更是爱情的奇迹。这份深厚的情感,这段朴素而真挚的爱情故事,是真醇的酒,不谢的花,是诗坛的美丽佳话,也是心灵的永远的美好芬芳。2003年7月,我在刘征老师和李阿龄老师的画虎居中,向他们提问:“有没有不如意的时候呢?”两位老师都说:“有。那就是听说某位老朋友‘走了’或得了绝症的时候。”老人很重友情。他们告诉我:“每次到八宝山送一次老朋友,回来就很伤心。”写到这里,我忽然非常牵挂刘征老师,期待豁达宽厚的刘老师度过难关,健康第一,多多保重,一定要“振作”起来啊。
2020年疫情正紧张期间,我去他们居住的养老院取一个资料。因为不能进门,老远就看见李阿龄老师隔着大门栅栏,早早等在太阳底下。想想老太太那瘦小的背影,我鼻子发酸,总有潸然泪下的感觉。
今后再去恭和苑,再也看不见那个小女孩一样满脸温馨的小老太太了,再也听不到那清澈爽朗纯真的笑声了。但是我相信,李老师并未走远。她就像一团干净的炽热的火苗,永远在心头飘动着……
(作者高昌,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