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悲凉

2022-02-24 21:08:52四四
牡丹 2022年21期
关键词:芝麻糊褥子老太

四四

我和婆婆易清姝老太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现在,我们仍然挤在一个不足70 平方米的小居室里。

十五年间,没有一件,哪怕是廉价的化妆品有幸光临过她的梳妆台。终年,易清姝老太也不忍心从数量还算壮观的存款中取出几百元添置新衣,她对那些磨损变薄的衣服怀有深厚的感情。她发自本心地安于平淡、简朴的生活,是个没有庸俗欲望的人。所以,虚荣和善妒的坏毛病在她身上也少有体现,她从不喋喋不休地用夸张的语气赞美一位穿着得体、气质不俗的年轻妇人,她更不会在描述谁谁谁家境殷实、儿女孝顺时而产生强烈的嫉妒心理。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具备得道抑或彻悟的资格了。

易清姝老太痴迷于基督教,但我从心底嘲笑她对基督教的偏狭理解。在她看来,基督教唯一的好处就是在肉身死后能顺利升入天堂,从而在天堂里度过没有死亡、悲伤、疾患和贫穷的幸福生活。易清姝老太摒弃了爱美、虚荣、善妒这样的情怀,但她可以名副其实担当起“中国式葛朗台”这个称号。对于大街上乞讨的男女,无论年轻年老真假,她统统不予理睬,更不会从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一元钱甚或更少一些的五角钱给予施舍。就算有一次,我的儿子,也就是她的亲孙子满怀希冀地跑到她面前,满含热望地企图向亲奶奶索要买一支棒棒糖所需的五毛钱,那是他第一次向奶奶开口——他信心十足。事情结果令人惊讶,易清姝老太非但没有满足孙子的美好愿望,相反,她用肥厚的右手狠狠地拧住亲孙子那粉嘟嘟白嫩嫩的小手。我的儿子瞬间被吓得不敢吱声,要知道,他还从未经历过这样暗黑的遭遇——他一直在我用爱铸就的篱笆里麋鹿似的自由快乐地生活着。今年,我儿子十三岁了,整整六年间,他没再向奶奶要过一分钱。

六年前,易清姝老太还是个体态丰盈的女人,六十四岁了,但面色相当滋润,眼神仍异常凌厉,额头和眼角周围也没有拥挤的皱纹,虽然说不上风韵犹存,但毕竟健康而鲜活;现在,她时常将干瘪瘪的身子窝在靠窗的圈椅里打盹,枯黄的面色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秋后的荷叶,眼神也毫无生机,皱纹爬满了松塌塌的面部肌肉,昔日的风韵已毫无踪迹。

在许多人眼里,我是个善良的人。但我内心清楚,十五年来,我一直以挑剔、固执的倔强姿态对待易清姝老太。虽然,我理应称她为妈妈,但面对她的时候,我却极度吝啬这两个字,就像她吝啬腰包里的钞票一样。“老太太”,当我把这个称呼赐给她的时候,我这个善良人的心里居然毫不自责。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否介意这个称谓,有一点儿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从未因为称谓这个闹过别扭。

易清姝老太还未丧失走路功能,她在不扶墙的状态下依然能够完成独立行走,但她频繁尿床,大便有时也拉在裤裆里,这多少让人有些恼火。如果说,五年前的宫颈癌放疗术摧毁了她膀胱、直肠周围的神经组织,以致她不能灵活自如地感知、控制大小便,那我对她的指责和怨恨就未免显得狭隘猥琐。

但事实上,我们怀疑她膀胱、直肠周围的神经组织是否真正受到化疗术的侵袭,因为她并不是每一次都将大小便处理在裤子里。因为有好几次,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半夜,隔着一道墙,我能够清晰地听到她趿拉着拖鞋走向五步开外的卫生间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闷锤不紧不慢地凿在地板上,急促和缓和有规律地交叉着。

不等我近前,她刚刚站起身那当儿,灼热而泛黄的液体便顺着瘪瘦的大腿徐徐流下,一直流到脚底,漫过拖鞋,最后在地板上形成一道光亮的小溪。她的膀胱已经被憋得发狂了,她还未将自己的身体送到坐便器上。既然易清姝老太能在深夜感知尿意,并且可以蹒跚着走到五步开外的卫生间小便,那么,她确实没有到大小便失禁的地步。不仅我这么想,就连两个大姑子也固执地这么认为。大姑姐性情温和,她从不用刻薄语言数落自己的母亲,二姑姐和我一样脾气火爆,但在洗洗涮涮这样的事情上从不含糊。

“娘啊,你就是故意的,怎么一点儿也不心疼孩子们呢?难道摆弄我们不住地给你洗涮,这就是你的本意吗?”

“你早点儿往卫生间走就怎么了?非得坐在圈椅里等着屎啊尿啊出来。”

“唉,你怎么这么懒呢,都是‘懒’这个字惹的祸,年轻时候,你就养成在床上大小解的毛病,有时候明明天亮了,你还不起床,仍然把大便拉在尿盆里。”

二姑姐常这样责备易清姝老太。但易清姝老太对这样的数落爱答不理,甚至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歉意。

“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知道屎啊尿啊的怎么就自己出来了,真不是故意的。”

易清姝老太通常就这两句话。

即使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习惯性说谎,我也务必要承认这样的事实,即,在对待易清姝老太上,我这个做儿媳的实在不够温和,我在用过于真实的文字在揭露一种现象,尽管这现象产生的根源确凿存在,但这现象的本质和结果明显不太光彩。虽然,我赢得了“好媳妇”的名声,这名声是十八楼所有住户和易清姝老太的亲姊热妹们赐予我的。但我感觉相对于“好媳妇”的实质内容,我所做的只是一点儿皮毛而已。尽管我从心里不算亲近易清姝老太,但身为儿媳的责任和作为个人存在的理性让我做出一些任劳任怨的事情,我坦言在做这些值得称道的事情,只是在一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手脚自发地运动而已。

每餐饭,我把第一碗盛给易清姝老太,即使她还未从床上起来,我也毫不例外把第一碗规规矩矩地放到圈椅前的桌子上。我告诫十三岁的儿子在盛饭时也务必要把第一碗盛给奶奶,他在我告诫过一遍之后就能流利地遵守了。

每天早起,我一睁开眼就大声喊着“老太太,起来尿尿了!快点!”通常,她能在我的催促下麻利起床,从而将第一泡尿撒到便池里。但仍不排除我由于熬夜醒得晚的时候,我一看钟表上的时间显示6:30,不用喊了,因为,她的褥子已经湿透了,而她一声不吭地躺在靠里面干燥的地方。

理智通常会在这时候枝繁叶茂地生长,但狭隘、苛刻、暴躁也会在这时候摧残我这颗拘泥过往的弱小心灵。“唉,你还真是狠心呐,又尿床了!我还得上班呢,让你上夜班的儿子洗尿骚的褥子显然不好。唉,老太太,你要算超级‘整人精’了,专门整治亲近的人。”我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一边将湿透的褥子扯下来放到塑料盆子里。当我屡次用细嫩的涂着浅粉晶亮甲油的双手揉搓泛着强烈尿骚气味的褥子的时候,涌起在心头的愤怒真有一触即发的势头。

如果易清姝老太的儿子,即我的丈夫属于善解人意那种类型倒也罢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奉献给我的是一个无论品貌还是素养都无可挑剔的男人,或许多少可以抵消一下我的愤怒。但实际上是我的丈夫的个人涵养也差点意思,脾气暴躁且凡事喜欢斤斤计较。但不管怎样,十五年的磨合,我已经和这个不太理想的家牢牢结合在一起,即使我产生过放弃的念头,但总有一股神秘而亲切的情愫牵绊着我的心。

我用一双创造句子的手将尿骚的褥子洗干净,拧干水分,搭在阳台的晾衣架上。“你是喝米粥还是芝麻糊,泼个鸡蛋怎么样?”我习惯性询问一下关于早餐的吃法。“芝麻糊吧。”易清姝老太对芝麻糊的热爱不亚于我对文字的热爱,关于这一点儿,我深有体会。“好,那就芝麻糊吧!”我用开水将芝麻糊冲开,再用勺子将黏在一起的小团捣碎,直到它完全成细糊状态。“走了,你慢慢吃吧。记得去厕所撒尿!”临出门的时候,我总忘不了这样叮嘱她。

进入阴历三月的一天晚上,大约是八点钟的时候。易清姝老太坐在圈椅里无比沉浸地打盹,轻微的鼾声从她喉咙溢出。我的丈夫坐在客厅的床沿上玩斗地主,他孜孜不倦的样子使人难受。儿子显然不能进入写作业状态,一会儿翻看手机,一会儿摆弄文具盒,一会儿又从大瓶子里往小杯子里倒饮料。他虽然聪慧,但一点儿也不爱学习,这未免让人担忧。

“呀,看呐!戒指!好看的纯银戒指!”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看起来做工精细的银白色戒指故作惊讶地尖叫。其实这枚戒指的来历并不复杂,它是我前一天下午去菜市场买菜时捡到的。“把这枚戒指送给你奶奶吧,就说是白金的。”当时我这么说。“白金?骗我奶奶是吧?”儿子抛给我一个鄙夷的白眼。

“老太太,戴戒指喽,伸手。”我笑吟吟地喊她。我向老天保证,我当时是怀着温柔的情感喊她的,虽然我应该喊“妈妈”,但“老太太”三个字一点儿也不损伤我的美好情怀。

易清姝老太若无其事地将眼睛睁开,愣怔了一会儿,说:“我不衬戴戒指。”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竟然涌现出羞怯的神情,尽管这丝羞怯非常细微,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伸出手,快点儿。”我催促。

“我真的不配戴这戒指……你留着自己带吧。”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把手伸了过来。那只一辈子也没带过任何首饰的手看起来丑陋极了,粗短、干糙,生有暗斑。

我和丈夫会心一笑——女人呐,任何时候都是爱美的。我把一只颤抖着的手放在左手掌中,随即用右手拿过那枚看起来做工精致的戒指往她无名指上套。她乖巧得像七八岁的小女孩,样子温顺极了。

“好看吗?”我问。“好看!”她说。

“戴上这么漂亮的戒指了,以后还随便拉撒吗?”丈夫语气里含着调侃。

“不了,不尿裤子了。”易清姝老太笑着说。那时候,一阵风把槐花的清香送进逼仄的小居室,其乐融融的氛围差不多要把每个人感动了。

如果指望一个病床上的老人遵守承诺,简直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第二天,易清姝老太照样把褥子尿得湿透,她全然忘记了昨天的事。她就是这么善忘,十分钟之前的记忆完全丧失。谁探视过她,谁给她做的饭、做的什么饭,谁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这样的美事她统统记不住。但有一样,她能把一百零七个字的祷告词背得滚瓜烂熟,几十年未曾谋面的朋友也能准确地喊叫上名字,这不能不说是个谜。

易清姝老太虽然能够将一百零七字的祷告词背得滚瓜烂熟,但她已经许久不做祷告了,大概是从第一次患病起。

每天,除了三餐吃饭的工夫,易清姝老太都把自己的躯体安置在双人床上一动不动。她的头一挨枕头就能进入梦乡。你猜不到她的梦究竟是暖色的,还是黑色的。

六年前,她还是一副体态丰盈的样子,但这六年来,她的体重大幅度下降。圆润的双下巴消失了,腹部也完全凹陷进去。记得患病之前,她腹部的肌肉凸出且光滑,看上去像怀孕四五个月的妇女。“成天睡觉也能消耗脂肪吗?”我禁不住产生这样的怀疑。但事实就是这样,无论怎样增加营养,她的体重总是顽固地呈下降趋势。当我提出隐忧的时候,两个大姑姐一致说:“有钱难买老来瘦,瘦些好。再说,我们又没在营养上亏待她。”这样一来,我便不再纠结。

吃罢晚饭,当她开始打盹,我便催促她上卫生间。她反应过来之后便颤巍巍地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在距离墙面还有好几步远的时候,她就趔趄着急欲扶墙,有一次看她快要摔倒,所幸我扶住了她,只是擦破了一点儿皮,骨头和脑袋并无大碍。从卫生间出来,她便如释重负地把身体放到床上,不脱衣服,不盖被子,直挺挺地躺着。“老太太,脱衣服,盖被子!”我每晚都要将这句话重复一遍。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把这句话恶狠狠地从嗓子眼压迫出来,它带着刺,听起来无情沉闷。易清姝老太一点儿也不介意,甚至还会向我投来不好意思的一瞥。然后,我又开始忏悔自己的粗暴。

易清姝老太仿佛厌倦了自然界,六年来,她不愿意出门。其实,直到现在,她的行走也不算有太大问题。春天风大,夏天炎热,秋天疏凉,冬天严寒,基于这样的原因,她坚定不移地窝在逼仄的居室里,在那张毫无生气的大床上躺着。每天睡意昏沉,一双失神的眼睛时而圆睁,时而紧闭,既像厌倦了人世,又像对它深怀着憧憬和眷恋。

“就不想出去吗?槐花开得蛮好,邻居家种的韭菜青绿可人,咱们家的小香椿树也长高了一截。”当我用这话引诱她的时候,她表现得无动于衷。

“不去。”她的回答斩钉截铁。

“为什么呢?”我又问。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即使她发自内心地不愿下楼接触自然,我也总会在春夏两季找出晴好的天气硬把她拽下楼。她颤巍巍地走路,我慢悠悠地紧跟其后,为了鼓励她,也为了能够随时接住她倒塌下来的身体。

夏末的下午五点钟,窗外,老槐树的枝杈间依然藏匿着紧一阵慢一阵的蝉鸣,微风过处,层层叠叠的叶子奏起和缓哀伤的音乐,我的婆婆易清姝老太又坐在藤编的圈椅里打起了盹……

猜你喜欢
芝麻糊褥子老太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
意林绘阅读(2019年4期)2019-05-08 16:30:40
爱喝芝麻糊的妹妹
一枚硬币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
家教世界(2017年4期)2017-02-20 08:40:10
陪你到世界末日
意林(2016年22期)2016-11-30 18:16:30
求婚
故事会(2016年22期)2016-11-18 16:22:32
L 老太再婚
芝麻糊中的乡愁
这个老太不寻常
软件工程(2012年3期)2012-04-29 05:0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