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连伟
在这片山坡上发现了棵软枣猕猴桃,有的树叶绿中微微泛黄,有的已变成金黄。在观察叶子时,我惊喜地发现了软枣子,只是它们都挂在高枝上,我便捡了根长木棍,握住它的一头,用力向上举,去够那高枝上的软枣子,先后捅下来十多颗。拾起一颗,来不及擦拭干净便放进了嘴里,牙齿一口没入丰沛饱满的果肉中,那香甜的快感如电流迅速通遍全身。
不远处还有棵软枣猕猴桃,近革质金黄色的叶子,随着柔软的长长的枝条垂落下来,摇曳妩媚。周教授说这棵很有代表性,我不知道他是否联想到了美女的披肩长发,还是单纯就喜欢这金黄色的树叶。
在软枣猕猴桃旁边,有棵独立的花楷槭,一身红叶,分外耀眼。此时,它让我联想到了在槭树科家族里,并不全都是随大溜的,青楷槭、小楷槭和梣叶槭就是另类,它们不爱红装爱黄装,秋天的叶子都是金黄的,小楷槭的叶子偶尔也有红色的。
就在几天前,我和周教授、马教授去老梁子山考察,在翻过顶峰再往下的乱石窖区域,有棵青楷槭满树金黄的叶子在微风中摆动,在它的旁边是棵花楷槭,挂着紫红色的叶子。抬头仰望,红黄两种叶子的上面是蓝天和白云,这种天然纯净的色彩搭配,让见到此景的人的心境又纯然了好几分。
绿色,是人类的眼睛最亲近的色彩,而红色和黄色,是人的视觉神经最敏感的色彩,而那一抹金黄尤其耀眼。
长白山区最震撼人的黄色海洋是由落叶松方阵编织起来的。国庆节的最后一天,我和周教授到和龙市林业局的泉水河湿地考察,湿地周边是大面积的落叶松林,而落叶松的针叶由褐色变成金黄色后,由于降温等综合气候因素,仅能维持一周左右,就将很快落光。与此同时,气温骤降后,长白山主峰会降雪。周教授选好了这个晴天的早晨,登上有七八层楼高的瞭望塔。瞭望塔顶部有个两米见方的瞭望室,这是视野最开阔的区域,无疑也是检阅落叶松方阵的最佳位置。放眼望去,蓝蓝的天空,金黄色的树海,树海中犹如冰山一样巍峨的长白山主峰。主峰上还飘着一层轻纱般柔和的薄雾,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回来了,虚幻缥缈,但雾没那么多耐心,只留给你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之后,雾就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尽管周教授有些晕高,可眼前的美景令他兴奋不已,他选好位置,准备着相机,脸上露出美滋滋的笑容。他将这些美景一并收入取景框中。
而这天在湿地景区的木栈道上,秋风一吹,我既闻到了落叶松松脂的香味,又真切地看到了松针坠落扯出的一条条金丝线,恰若蒙蒙细雨,轻轻落在我的头发上、鼻梁上和衣服上。我调动自己的末梢神经,感受它们的重量。此时的耳神经变得异常灵敏,我听到了如银针落地般沙沙的声音,极其细微幽妙。眼前的木栈道上,金丝缤纷,美妙至极。
在高山草场北侧的草地边缘地带,有棵高大的胡桃楸,从根部就分出三个大树杈,形成漂亮的伞形树冠,绿叶有些泛黄,它的叶子过几天将会染成金黄。周教授从树上面掰下一截树枝,再掰下树枝上的羽状复叶,让我鉴赏那叶痕处是一个很生动的小猴脸的模样。
看到眼前的胡桃楸,我立刻联想起小时候随大人到山里捡核桃。进山,在林下捡核桃,再运到家,按说体力活几乎干完了,然而核桃身穿的那一层绿衣却如刺猬的一身密刺,很难对付。当年把核桃运到家,和大人一起开始用锤子砸那层青色的果皮,果皮里的浆汁一旦溅到衣服上,很快就会形成一个个黑褐色的污渍。手自然也会接触到那果皮,很快就被染成黑褐色,感觉如犯罪的证据,好久也洗不掉。新鲜核桃皮中含有鞣质、没食子酸,这两种物质在空气中会被氧化成黑色的物质。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山里人也摸索出了经验,戴上皮手套,将捡回的核桃堆放在一起,用湿草等物盖上,浇些水,经过一个星期后果皮即腐烂,与果核分离,这时用水反复冲洗,捞出果核晒干,就能砸核取仁食用了。胡桃楸全身都是宝,其木材是重要的建筑、军工材料。它与水曲柳、黄檗,被誉为东北木材中的三宝。东北有个民俗,喜欢在过节的时候扭秧歌、踩高跷,而胡桃楸也是被选做高跷的木材之一,因为它特别坚韧不易折断。核桃仁富含蛋白质、人体必需的氨基酸和多种矿物元素,营养十分丰富。核桃、松子和榛子,是山里人最喜爱的三种坚果。胡桃楸的树皮、根皮、叶、外果皮、青果均可入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就有关于青龙衣具有止痛作用的记载,青龙衣就是胡桃楸未成熟果实的外果皮。现代医学研究证明,胡桃楸未成熟的果实即青果,具有抗癌效果。山里人知道胡桃楸的老果皮及树皮有毒,投在河的上游能毒死鱼。据此,人们想到用它来灭害虫,正在研究开发生物农药。
在我的记忆里最有趣的,是小时候每当春天树木返浆时,树木的形成层开始活跃,本质部和韧皮部有个短暂的脱离期,老百姓管这种现象叫离骨了。山里孩子们除了用柳条做柳哨,也用胡桃楸的枝条做木哨吹着玩。选取一段光溜笔直的有成年人小手指粗的胡桃楸枝条,先把细的一端切断切整齐,然后选在九公分左右的位置,用小刀小心地绕着树皮横向割一圈,将树皮割断,尽可能不要割进木质部,然后以树皮割断的位置为界,两手分握两端,向相反方向边拧边拽,那九公分长的完整的树皮桶就拧下来了。将那没皮的木质部的两头,各横切下两公分长的似两个瓶塞一样的小木段,分别按初始的位置再塞进树皮桶里。其中的一个塞子在塞之前要竖着稍稍切一点边,好用这个位置做吹气孔。两个塞子塞好后,在树皮桶挨近吹气木塞的内侧空心的位置,再将树皮桶切割出有半个手指甲大小的半圆形斜向的切口,使树皮桶有了音孔,吹气孔和这个音孔对正朝上,此时,木哨就能吹响了。春天的山村里,孩子们吹出的柳哨声、木哨声,配合着刚归来的燕子的呢喃声,河道里坚冰融化,河水打通身体的淤滞畅快的流淌声,水塘里沉寂了一冬正在试唱求偶的阵阵蛙声,共同协奏出一曲纵情欢快的春的乐章。也有会吹笛子的,会用胡桃楸枝条做个长一些的木哨,在树皮桶上多做几个音孔,吹出笛子般的曲调。
站在这棵胡桃楸身旁,向高山草场西侧山坡望去,刚好能看见在林草交界地带,一片由槭树、杉松、旱柳等组成的红、绿、褐色混杂的树丛的身后,有棵三四米高的伞形树,它的树叶是紫色的。这是棵稠李,稠李树叶的颜色到了秋天是最深的。
我想起以前秋天到长白山里赏秋叶,心思都用在寻找最鲜艳的红叶上,偶尔会见到一团比那些红叶色彩更深的紫色叶子,虽不如那些红叶们艳丽夺目,却也在大脑的色彩存储库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这些年,人们越来越重视城市绿化,引进了不少新树种,其中有种叫紫叶稠李的树,一直引起我的关注,它的叶子从春天发芽,一直到秋天落叶,始终是紫色的。看来它叶子里的紫色素不甘寂寞,以致于紫色素的激情冲淡了叶绿素的光辉。
去年夏天,坐景区观光车在长白山西坡游览,透过车窗,每隔一会儿就会看见路旁有种树,树冠很茂密,树叶多是白色发亮。我脑子里带着疑问,在车上不停地搜寻、抓拍这种树。后来,周教授给我解释说,它们是狗枣猕猴桃或葛枣猕猴桃的雄株。春天时,它们的叶子是绿的。入夏后,有的叶尖出现了白色,有的叶子一大半变成白色,每片叶子白与绿的版图面积随性不等,也有的依然全部是绿色。随着秋天的临近,它们的叶子会变成浅粉色,然后变成粉色,到最后就变成粉紫色了。从春天发芽到秋天落叶,它的色彩一直在不停地变化。其实,东北槭的树叶也挺奇特,春天刚长出嫩叶时,是嫩绿中稍带淡淡的紫红,后来又渐渐变绿了,等到秋天下霜又变红了。
刺楸这种木材木质坚硬,木纹很细,又有椭圆形图案,将木材的材质与木纹的优点集于一身,而且还有香脂气味外溢。一对刺楸木箱放在屋内,不仅光滑亮丽,而且放出异香,真是难得的上等好木料,可与红豆杉媲美。木料虽好,可因刺楸数量稀少,比较难找。聪明的长白山里人,发现了刺楸生长的秘密。每年秋季下霜后,阔叶树的树叶大都由青变黄,秋风一过便开始纷纷落叶,十来天工夫,大森林便换了模样,阔叶树只剩下高大粗壮的树干挺拔屹立着,唯有那些青松翠柏依然是树冠碧绿。而刺楸落叶时与其他树叶不同,它的叶子全是白色的,落得非常均匀,围着刺楸树根部洒了一圈,好似下了层白霜,这是树木独有的葬礼。秋后进山找刺楸,不必东张西望,只要瞅到地下的一圈白叶,便是刺楸无疑。由此,山里人总结出长白山区的又一怪,刺楸落叶一圈白。
这些长白山里极少见的另类的叶色,只能算是秋天五花山林的小配角,但却如那些另类的超现实主义艺术作品一样,总是让人过目难忘。在大自然的盛宴里,独特稀少的,同样不能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