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川
黄昏的红晕慢慢褪去,黛青色的天光落进了眼前这片镜面一般光洁、平整的水塘里。
塘边散落着半圈低矮的乡村楼房,楼房连接着半圈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它们倒垂的阴影像探入显影剂里的胶片,风吹抖动间,远处的涟漪渐次清晰起来。树林背面,还有一座小小的石山,伏卧着,山背依稀浮动着一层绒绒树影。
江南的村落安静如斯,大抵是怀抱着一汪静水的缘故。水面空荡,似乎只为了容纳天光云影、飞鸟翩然,即便有一处插杆的网箱,好似也只是为了给这傍晚的池塘再添一份岑寂。甚至没有人沿着岸边的石阶接近水面,取水,浣洗,或有顽童,挓挲着小手,急速地撩起一片含着落珠之音的沁凉,惊走附近正做着遗世之梦的水黾。
人们在街巷里行走、忙碌,或已进入各自的院落,坐下来喝茶、休憩,准备晚餐。他们把池塘放置在记忆之外,守着一片烟火喧腾的日子,自在,缓慢,悠然。江南到处是水,水光透过窗户,折射进他们的房屋,使散漫的生活无处不弥漫着水的气息、水的涟漪。他们的眼神、面容、皱纹间漾动着水的痕迹,乃至杯碗之间、石台之间、青苔与墙基之间、衣服的褶皱之间,亦布满水的印渍。他们时时与水相伴而不觉,他们是水的一部分。
然而,我始终没有看到一位塘边的垂钓者,戴着斗笠,手持钓竿,只将一丝细线横斜入水,久久地凝神谛视。
一片不小的池塘,严光故居的水塘。然而,严子陵早己不在。这片水塘自然也不会是他曾经垂钓过的地方。我只是想猜测一下,严子陵身边的那些潋滟波光是否能从时空的深处折射于我的眼前。历史给了我们想象的张力,却不会给我们一面真实的镜子。一面水塘实在太小了,不可能容下一位著名隐士的所有行迹与故事,他早就携着身边的大水和细细的钓竿渐行渐远,消失在杳渺的时空深处了。
步行。纵横斜插的小巷已不容车子进入。两边尽是新建的二层别墅和低矮的民房,高低错落,彼此嵌入,一律黑瓦白墙,典型的江南样式,舒朗的线条交织着复杂的变数,似乎深不可测。我们问询路边的几位年轻妇女严氏宗祠的方位,她们用手指着一个根本看不见的所在,说:“就在那边。”
行走间,看到了一垛白墙上的三个指示牌,才知道方才所见的水塘叫“面前湖”,那座矮矮的小山叫“锭子山”。真是贴切和形象,尽管通俗,但临楼见水,坐拥财富,很符合南方人的生活格局与生存哲学。只是并不知道“茅湖遗址”究竟何物。好在,我们只为严子陵而来。
在快到尽头的东西小巷北侧,忽然现出一座古老的房子,像粗布褐衣的老僧,枯槁立在光鲜亮丽的人群里,被周围布满玻璃门窗的小楼衬得格外显眼。黑色瓦脊与瓦当依然齐整,画出拙朴沉郁的线条,只是屋檐下的遮板已经破损弯曲,门柱呈现出斑驳腐朽的木色,门柱之间横着几根陈年竹竿,上面挂着几件旧衣服。门前正有一对老年夫妇坐在竹椅上,围着一张横搭在两根条凳间的木板前吃饭,木板上摆着几只白瓷碗。男人光着脊梁,女人身着粉蓝花色的短衫。两只母鸡在他们身边不停地啄着地面款步,发出咕咕之声。见我们走近,老妇人停箸侧面,热情地与我们打招呼,虽然听不懂,大概能猜测出她是问我们从哪里来。问她吃的什么,她指指瓷碗,说了几样我们探头过去才能看得分明的菜蔬:笋干、梅干菜、炒小白菜,还有带皮的煮花生。说话间,男人进屋去了,朋友干脆坐下来,指着花生问:“可以吃吗?”老太太这回说的话我终于听懂了,她快乐地笑着说:“吃吧。吃吧,还有咧。很多的。”一对见证过光阴流逝的老人。他们当然知道严子陵,从小就知道,但严子陵始终在他们的生活之外。我问他们是不是严家后人,老人说不是的。我接着问严氏宗祠里有没有人,老人说“有的”。
告别老妇人,在小巷的尽头,抬眼就看见了一列白墙和一溜黑色瓦当中间的祠堂窄门。门上高耸着瓦楞脊翘,石枋上刻着“子陵祠”三个字,显示出异于民居的建筑规制。只是桐油的深棕色大门紧闭着,估计看护祠堂的人已经回家吃饭去了。好在大门右侧墙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严氏宗祠联系电话,严永春:1395834××××”。一位朋友看到,立马掏出手机,拨了出去。严永春接起电话,答应马上过来开门。
等待严永春的时间,我仔细看了看祠堂大门右侧立着的“严氏宗祠”石碑和墙上挂着的四块深棕色金字木牌,其中严氏宗祠牌上有几行简单介绍,标明是当地“四先贤”之一的汉代高士严子陵祀祠,初建于西晋初年,现存建筑为清代所建。“四先贤”为严子陵、王阳明、朱之瑜、黄宗羲。这四位先贤足以代表宁波的慈溪、余姚人超前的思想和开阔的胸襟,他们宁可奔波游走,也不同流合污、放弃心中的道义;他们赋予了生命以崇高的价值,都是一个时代的先行者。
严永春步履匆匆地来了,这是一位面色白皙,身量高挑、清瘦的中年男子,穿着白格蓝底短袖衫和深蓝色西裤,腰带上挂着很大一串钥匙,一看就是个当家人。他一定不会想到此刻居然还会有人前来参观。在他的匆匆行色中,我看出了一丝激动。一见面,我就问他是否是严子陵后人,他肯定地回答:“是,我是严子陵第65 代孙。”这位守护祖先祠堂的严子后人带着谦和的微笑,陪着我们参观并讲解,然后,十分耐心地站在院子里,等待我们参观完毕,直到暮色西沉。
这是一座宽敞的大院,北面是一座开放式祠堂,数根立在石头柱础上的圆柱支撑着进深宽阔的屋宇。祠堂正中有四根立柱,外面两根上的楹联是:“何处是汉家高士,此间有天子故人”。里面两根立柱上的楹联是:“天禄谈经独晰公羊之旨,富春垂钓人钦肥遁之风。”这副对联颇有意蕴。上联典指西汉严彭祖,下联典指东汉严光。严彭祖与颜安乐曾共同师事眭弘(字孟)。眭孟对彭祖、安乐寄予厚望,认为《春秋》之意,必由二人真传。是故,《公羊春秋》有颜、严之学。严氏乃颛顼之后,其来源,一传为古严国后裔;二则为避东汉明帝名讳,改庄姓为严姓。严彭祖与严光当为同宗名士。所谓“肥遁”,大概是说,只有遁世隐居才是内心最丰饶也最无疑虑的一件美事吧。历代对严子陵辞官不受、隐居山水的大力推崇,总有一种隐隐的钦羡与嫉妒——没有谁比他当官更方便、更有有利条件了,皇帝是他的好友,甚至一再向他示好,可他偏偏不好好利用,甚至弃若敝屣,根本就不当回事,天下还有比这更“傲慢”的人吗?当然,他之所以能“傲慢”得起来,如堂内横梁上挂着的“高风亮节”“高洁之源”诸匾所誉,背后作陪衬的一定是一言九鼎的皇权至尊。我想,从另一个侧面讲,恰恰是刘秀真正欣赏严子陵的诚实与不欺,才成就了严子陵的千古美名,同时也成就了自己。
祠堂中间高悬着“一本堂”牌匾,供桌后面的石座上安放着严子陵铜雕头像。光线幽暗中,胡须飘然的严子面露一副古老而慈祥的表情。我感兴趣的是铜像背后墙上挂着的那幅篆字《汉聘征士诏》:“汉光武帝诏曰……”与我的想法相印证,似乎只有皇帝的陪衬,严子陵的形象才能更高达、品格才能更高洁。也许,先生有灵,对此只能苦笑一番了,后世之人有几个能真正了解他并像他做得那么彻底、那么义无反顾呢?
《后汉书•逸民列传•严光传》说严光“少有高名”。他有足够的资本傲世,也有足够的智慧看透世事。当然,他的最终归隐,还有天性不羁的性格因素使然。垂钓于富春江,置汉光武同游之谊(严光游学长安认识刘秀)、再三恳请于不顾,毅然返归山野,连皇帝都诚恳地慨叹:“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终至于“升舆叹息而去”,谁还拿他有什么办法?试想,还有哪个人敢与皇帝同塌而眠,将一根粗腿压在他的肚子上而皇帝并不以为意,最多说说“狂奴故态也”之类无可奈何的话,自古及今,大概只有严光一人做到了。当然,刘秀的容人之量,除了装装样子给别人看,恐怕也有基于对这位年长好友的深刻了解和真正喜爱吧。再说,严子陵之类隐士,对于任何政权都基本无害亦无碍,不然,岂能容忍他的“臭脾气”?
严子陵曾云游天下,游齐时,“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纁,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舍于北军,给床褥,太官朝夕进膳。”刘秀征召其进京,授谏禄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这个“不屈”写得真好,严光的个性宛在眼前。另外,《严光传》解决了我的一个疑问,既然他来过山东(齐国),那么与我家乡相距不远的翠屏山传说有他的遗迹就不会是子虚乌有了。有一年,我去济南平阴的翠屏山,当地人介绍,攀天柱峰南1500 米处有子陵寨,寨高出周围山坡十几米,相传为严子陵隐居之处,寨顶平阔,多古迹,有古石屋,严子陵死后即葬于此,子陵墓就在子陵寨内。当然也是传说而已。往事越千年,子陵寨内的乱石与草木,恐怕也难以说清严子陵是否真的在此留下过行迹。然而,这个传说依然如此美好,人们愿意相信这位高人曾经迷恋过自己家乡的山山水水,并以此自豪,我也是其中之一。
隐士的行迹有诸多不确定性(单是严子陵祠也不止这一座),且都酷爱山水。这就为后世提供了推测和附会的空间。翠屏山风景绝佳,严子游齐,或曾暂居于此,亦不无可能。但最后归隐乡里似更可信一些,毕竟他年高八十才去世,一切安排都来得及。因此,他垂钓于富春江,最终葬于富春山的说法比较靠谱。之所以有如此多的传说和“旧迹”,当是被世人钦羡、崇敬之故。《严光传》对他最后的归处有明确记载:“建武十七年,复特征,不至。年八十,终于家。帝伤惜之,诏下郡县赐钱百万,谷千斛。”子陵恩泽后世,光武亦是有情。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桩人间佳话。
因严光之故,富春山又被后人称为“严陵山”,而他的垂钓处则被称为“严陵濑”,那块他垂钓蹲坐的石头便是“严子陵钓台”。北宋范仲淹曾重修桐庐富春江畔的严子陵祠堂,撰《严先生祠堂记》,其中那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赞语可谓天下皆知。
少年时读郁达夫《钓台的春昼》,记得他是在“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去寻访严子陵和钓鱼台的。那是1931年的暮春三月。从富阳到桐庐,经鱼梁渡头,复坐船至桐君山,那一路的美景不知看了多少。然而他当时却是怀了一种仓皇的心情,因为“中央帝党,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达夫先生没有严子陵一样的幸运,他是被“当局”列入控制名单的人,他的出游几近于“闻风而逃”。之所以去访严子陵,一是因为距离不远,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潜意识里对严子陵所处时代的羡慕吧,相较所谓的“中央帝党”,在他看来,恐怕连给刘秀提鞋的资格都不够。今天看来,应该“感谢”当年的“中央帝党”,让他留下了这一篇美丽文章。值得庆幸的是,远道而来的我,怀着的是一份自由轻松的心情,非但如此,我似乎更加珍视这种“意外”的参访,与达夫先生不同,恰恰因为路途遥远、人生难得第二回的缘故。
在严子陵先生坐像前,我并直双腿,深深鞠躬。我想表达一份特别的敬意。也许他只是隐于尘世,而非遁迹深山。他不过只想如平凡人一样生活,有简单的衣食、相悦的朋友、和美的家庭,思想与行止不必受这样那样的限制,不必像玩偶一样,总被人用一根线牵着神经,时时提心吊胆。他只想自由自在、洒脱从容、身心舒展,一辈子只做完整的自己,不留遗憾。他也不想与任何人纠缠,弄得首鼠两端、身心疲惫。他没有绝尘而去,将自己打扮成遗世独立的隐士,他始终生活在大地上。在这一点上,他与后世归隐田园的陶渊明本质上是一类人,甚至更是一位天生的自觉者与行动者,以难以复制的精神高度,塑造了族群人格成长的空间与可能性。他的选择是单向度的,直奔生命的主题而去,获得了不需绕道曲折才能得到的简单和快乐,因此也就无需计较什么名利、功位。
在子陵祠黄昏的安静中,我把一份崇敬悄悄安放在院落的每一块方砖上,也安放进我的心里。
参观完南面一排房屋里的严子陵事迹展,跨出门槛,我问仍然站在院子中央的严永春一个很私人化的问题:子陵先生有两位夫人,您是哪位夫人之后呢?严永春告诉我他是梅夫人之后,话语间似仍透着一种自豪。我又问:那么,马氏夫人的后人在哪里?他只说,严子陵后人很多,遍布各地,每年都有来自外地的祭祖者,他们是一家人。
查阅根据绥安严氏宗谱整理的一份严氏远祖世系表,并未提及梅夫人有后。但那些又有什么意义?严子陵曾经真实地、不违背个人意愿地生活过,还有什么东西能超过这个意义?也许称其为“高士”最贴切,他没有隔绝人间烟火,他把肥美的鱼儿从江河湖海里钓上来,一定是为了自己与家人享受一顿自己劳作的成果,而不是看着别人的脸色低声下气地吃着难以下咽的“嗟来之食”那么憋屈。人生如此,足矣。
我希望有一天能沿着郁达夫先生的足迹去看看富春江的水和钓台,看看富春山的严陵和苍茫山色,希望能从子陵先生甩入时空深处的钓竿里,揣摩到他独对江山的一瞥所含纳的所有意蕴与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