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土保
中秋节放假第二天,我们几家带着孩子,到一个农庄去烧烤。农庄里有一个人造的小水车,孩子们看到水车,大声尖叫着,这里有水车,我们看到水车了。然后,围在水车的旁边,又是拍照,又是旋转,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孩子们的高兴劲头,我突然想起故乡的水车来。我很想跟孩子们说,这不是真正的水车,真正的水车在山里,在叔叔的老家,下次我带你们到那里去看。然而,话没出口,我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了,因为我突然想起,故乡的水车已没有了。
小时候,倚在我家吊脚楼的栏杆上,可以看见寨子下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河面上有一根长长的杉木搭成的独木桥,独木桥的旁边有一个常年旋转的水车。河的对岸是梯田,梯田的上面,是高高的元宝山。
山寨里的水车,不只是这一个,数起来共有十几个,它们沿着河流,分布在各处的稻田之中。水车不停地旋转着,把河里的清水车到接水槽上,再从沟渠流进田里,流入稻谷的血脉中。稻田里的稻谷,还有美味的禾花鱼,全靠水车的哺育。
秋天,稻谷成熟了。黑色的水车,点缀在金黄色的稻田中间,十月的蓝天总是挂得很远。山寨里的人们,互相换工,今天我家,明天你家,白天在田间剪禾,傍晚沐着金黄的夕照,挑着沉甸甸的禾把,成群地从梯田上走回家。水车唱着歌,歌声一路跟着人们,走进吊脚楼里。
我家有一块田,就在水车边上。剪了一个上午的糯禾,到中午的时候,父亲会在稻田中开出几条水沟,把田水放干,叫我们一起去捉禾花鱼。到河边去砍来几根脚拇指粗的小树,一头削尖,以便插入泥土固定,另一头从中间破成两半,开成个“丫”形,把田里捉来的禾花鲤,放入夹口中夹住,一根烤棒夹七八条鱼,夹缝的中间和尾端,分别用禾心草捆绑固定,就可以放在火上烤了。
水车车上来的水,清澈干净,捧在手里,可清清楚楚看见手掌的纹路,是可以直接喝的。煮鱼,做盐水,都可用这水,不必再费心劳神到别处去寻找。烤鱼熟了,烤鱼香、稻谷香,在水车的歌声中交融,在人的舌尖上跳舞,留下来的都是浓浓的记忆。
对于中国人来说,说到水车,我想大概没有不认识的。郊区的农家乐,闹市的风景点,城镇的产业园,都可以看到它的身影。甚至,某些城市,用钢筋水泥建设多个大水车,作为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但这些水车是没有生命的,要么就是不旋转,要么就花钱用电来旋转。它们既不车水,也不灌溉,而是像动物的标本一样,只得个样子,造出一个空壳,供人们观赏。
“活”着的水车,生长在田园,在远村。只有在我故乡那样的地方,它们才能自由地呼吸和歌唱。真正的水车,它呼吸不了城市里的油气味,却对山里的稻花香、烤鱼味、油坊的芬芳,甚至是农家肥的味道,甘之若饴。它听不懂城市里的卡拉OK,却能在田间地头与侗族大歌和苗族飞歌进行对歌。水车歌声哀婉优美,缠绵悱恻,如露滴竹叶,如潺潺流水,如鸟鸣深涧。能够听得懂它歌声的,也不是热闹的高楼大厦,而是那不语的青山,以及青山下静美的小桥、流水、人家。
但“活”着的水车,现在又能有几处呢?平原都市就不用说了,就是那些边远的小山村,因为人的流动,村子空心,田地荒芜,原来有水车的地方,水车也被时代的洪流冲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老家在元宝山脚下,那是南方很美的一座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山下的山寨随处可见吊脚楼、独木桥和水车。这三种东西,是苗寨标配的“三大件”。这二十年间,我的家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吊脚楼不防火,空间小,住着不方便,多数已变成了砖房。大一点的河流,独木桥要不然就变成了水泥桥,要不然就没有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吊脚楼每个寨子多少还有些存在,独木桥在一些偏僻的乡间小路,也还偶尔看见,唯独水车,在我的老家那一带,是再也找不见了。
我有时回到老家,常常一个人独自在铺满鹅卵石的河边上走走。像有魔力一样,会情不自禁地走到以前有水车的地方。江风吹得我眼睛发酸,那里空荡荡的,不是堤坝被冲得七零八落,就是厢渠上堆满了泥沙。有些地方还剩有一边脚架,或者半截枯木,寂寥地立在沙滩上,让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架水车。
吊脚楼和独木桥,少了,水车,没了。除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我梦中的故乡,也残缺了一半。记忆深处,能凑齐这三样东西的,倒反是远在三江的程阳。不过,三江的桥是风雨桥,我老家的桥,是独木桥。风雨桥作为文物,可长久保存,独木桥一没有,就永远没了。
三江侗族自治县和融水苗族自治县,都位于柳州市的北部,是两个少数民族县,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民俗风情都很相近,侗族和苗族,像两个孪生兄弟一样,外面来的人,很难把他们给区分开来。
三江的程阳八寨以前我到过,那是二十多年前,我们从师范院校毕业前,到三江的林溪乡去实习,路过程阳。感觉除了风雨桥,那里跟我的家乡差不多。之后这么多年来,我没再到过程阳,既是没有机会,也不求一心去看——我怕它也像我的故乡一样。不见,至少记忆是不变的,梦中还是美好的。
2021年,我刚从乡下调到县里,柳州市文联在三江程阳组织了一次文学沙龙。因工作关系,我也受邀参加此次活动。再次来到程阳时,我的心情有些向往,又有些忐忑,就像去跟一个久未谋面的情人约会一样。还好,站在永济桥上,依栏看着河上的风景,首先涌入眼帘的,便是那一排排期待已久的水车。
它们古老如斯,嘎嘎地转动,牵动着我的情绪。看着看着,有些动情,有些恍惚,程阳的水车,似乎和故乡的水车重叠起来。程阳是景区,所以水车得以保留,不是景区的地方,那里的水车和我故乡的水车也是一样的命运。也许,以后我们想去补自己的梦,都只能到景区去了。
翻开厚厚的《辞海》,可知水车发明于东汉末年。水车又分为多种,有脚踩的,有手摇的,有畜力推动的,有水力推动的。前三种,在北方多见,因为北方平原多,雨少,河流也少。平原地区,将水从低处运到高处,没地方借水力,便只能用人畜力了。南方,特别是在贵州、湖南、广西三省区,雨量充沛,到处都是河流,有落差,成滩成浪,这种地方合适建造水车。
中原的水车,多用方木榫卯而成,每组水车的辐条都是平行的,到底用不用钉子,我没近距离观察过,不敢妄论。郊区农家乐的死水车,大多是这种造型,要大量用螺丝和钉子,甚至还有用轴承的。
南方多山竹,我家乡的水车,辐条都用黄槽竹,这种竹子心小肉厚,耐受力强,经得磨炼。脚架和转轴,则用杉木制作。我见过一些文章,说用来制作水车的材料是松树,理由是“松木在水中,可千年不腐”,我认为这可能是一个错误——至少对于南方的水车是这样。水车大部分立在水面上,并不是都泡在水中,而是要承受日晒雨淋,在这种情况下,松木是很容易腐朽的。只有杉木,既有韧性,木质又比较柔软,便于扎竹辐,才是最好的。
用一样长的黄槽竹来做辐条,两根竹子一组,一般二十四组,每组竹辐根部削尖,分别扎入转轴两端事先打好的插槽里,在中上部交叉,交叉处用龙藤捆绑固定,活像一个人的双手,在手腕处被交叉捆绑的样子。再用八九根手指粗的竹子,不知其名,反正也是空心很小、竹壁厚实、韧性十足的那种,缠绕成为两根手臂粗的“竹藤”, 沿着每一组竹辐的交叉处上下固定,围成一大一小两个同心圆。在竹辐的顶端,也是用两三根竹子缠绕成竹藤,沿顶端固定,形成两个平行的圆。这样,水车就有了三个固定点——转轴、交叉处、顶端,不用计算和画图,自然而然,符合力学的规律。然后,在竹辐顶端安装阻水扇面,在两个扇面中间装车水筒,水车才基本完成。加上筑坝拦河、开沟挖渠,整个工程浩大,不是单家独户能做得来的。因此,建造水车要整个生产队、甚至是整个村屯合力才能完成。
新建水车一般秋季,等田里的老糯在摘禾刀中剪完之后,人们就挑着禾把来到河边,这里一把,那里一丛,在铺满石头的河滩上晾晒,然后聚集在一起,在寨佬、头人或者生产队长的主持下,开始建造水车。到山上抬杉木,到外村去要竹子,筑坝拦河。抬杉木的,扛竹子的,都要年轻力壮的后生,筑坝拦河、开沟挖渠,则男女老少一起上。小孩们光着身子,背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发黑。他们游泳够了,就来帮大人们,装几桶泥沙,从厢渠里倒出去,累了,又去游泳,或者在沟渠捉水蜈蚣。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各家喊各家的孩子,挑上已经晒干的禾把,走过独木桥,各自回到寨子中的吊脚楼里去。这时,吊脚楼的炊烟,有些高,有些低,像春笋一样,开始冒出来……
半个月后,倚在吊脚楼的栏杆上,或者站在独木桥上,就能听见水车优美的歌声了。
维修水车,则在洪水过后。有些水车每年都要维修,原因是夏天年年都发洪水。洪水一来,水车开始是快速地旋转,歌声不再优美了,而是急促、尖锐、嘶哑。待水漫过拦河坝和厢渠,连成一片,水车就转不动了。要是水涨得再大一点,厢渠里必填满了泥沙,上游冲下来的大树、禾把、布条挂在水车上,水车开始变形;如果水还继续往上涨,只要水线高过水车的脚架,水车就会滚入洪流之中。
一发大水,人们必定会从吊脚楼里走到河边来,看着河流的破坏力。赤着脚的,戴斗笠的,穿蓑衣的,或站在河岸边,或挤在临河的楼上,看着上游有水车滚下来,或者看着自家的水车,脱离脚架,像个巨大的风火轮,向下游滚去,然后散开不见了。
有些无奈,但他们知道生活就是这样,有时阳光明媚,有时狂风暴雨,一切都顺其自然,没有人表现出很大的悲伤。在他们平静而略有伤感的心中,知道洪水过后,又要有事情得做了……
老人说:圆圆的水车是稻田的母乳,没有水车,稻田就像没有母乳的孩子。这实在太形象了。水车停止了旋转,稻田就会没水,稻谷不能成熟,禾花鱼也会死掉。接下来,就轮到人们挨饿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水车的“母乳”,在漫长的岁月中,它哺育的可不仅仅只是稻田,更是苗村侗寨。
经过几千年不知疲倦地旋转和哺育,当苗村侗寨开始走向现代化的时候,水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它也老了。老水车艰难地转动着,原来优美的歌声变成了喘息,干瘪的乳房,再也挤不出甜美的乳汁来。当它发现身边的独木桥被水冲走一去不复还之后,它像一头再也耕不了地的老牛一样,孤独地在如血的夕阳中踯躅一段时间,最后终于不动了。
其他的农耕老物件,不再使用之后,总会有一方墙壁,作为栖身之所,挂在上面,让人怀念。水车太大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容得下它的身体,只能待在野外,承受年复一年的日晒雨淋,逐渐腐朽残破,并在哪一年中,被洪水带走。
重新制造水车,要全寨子的男女老少一起配合才能完成。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了,稻田要不然就荒芜,要不然就有了新的灌溉方式,那些会造水车的老人,在水车转不动的时候,也相继踏向了另一条道路。再也没有谁能召集一帮人去重新制造水车了。
水车一辈子用自己不停的旋转,向人们昭示了生死轮回的道理,但是到了最后,它却不能让自己重新轮回。水车悠悠,它的时代结束了,水车也旋转着走向了另一条道路,而路的尽头,便是人们的心灵深处,那个叫梦乡的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