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周一飞的爹病重的时候,对河的周秉德常常隔着河询问病情。他是一个老鳏夫,女人死了二三十年了。
一飞爹死的时候,他来帮忙,看见哪里需要搭把手的,就上去。吃了丧饭,一飞妈把剩下的肉食、点心,一股脑儿地往他身上塞。“你一个人免得烧了!”周秉德舔舔舌头,说了句“那我老实”,就收下了。
周秉德年纪虽然比一飞爹还大,但是小了一辈,周一飞只须叫他“秉德哥”就行。小的时候,周一飞经常看见他坐在粪缸头,咂巴着嘴巴,时不时地舔舔舌头,像一头老牛。那时候,他与同伴打赌,说秉德哥一定在吃糖。同伴说,屁个糖,哪有一边拉屎一边吃糖的。于是,两人上前去问,周秉德笑着张开嘴巴给他们看,啥都没有,同伴很得意地打了周一飞一拳。
周秉德总是坐在桥头,听人讲江湖。有一阵子,经常有人到一飞家搓麻将,周秉德也会走进来,看人搓麻将——他自己从不搓的。站得久了,一飞妈就会客气地掇过一条凳,让他坐。他总是说,看看就走。
有一年夏天,一飞妈问他孙子的事,他很自豪地说,到外国留学去了。一飞妈问他美国英国,他“澳”了半天,也没有“澳”出来,正好一飞老婆端着一盘车厘子过来,说:“是不是澳大利亚?”他一拍脑袋,连说“是是”。一飞老婆一边把盘子递给婆婆,一边自己连着放了好几个进嘴里。一飞妈只捏了一个车厘子的柄,一飞老婆抓起一把往婆婆手上塞,一边又走向周秉德,也是一把。周秉德连说“你们自己吃”,但看一飞老婆很是客气,就捧着两只手收下了。“他说暑假会回来。”一飞妈说:“那快了。”一飞老婆说:“还早着呢,他们那里现在还是冬天。”周秉德嗫嚅了半天:“他们怎么会是冬天呢?”他有点怅然若失,似乎没弄明白,但也没多问。
从此,他时不时过来坐坐,有时看人搓麻将。没人搓麻将时,他就站一会,与一飞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唠着。一飞老婆切了瓜,看见他在,就递给他一块。有一次的葡萄还特别贵,是进口的,叫什么红宝石,周秉德也是一串,他从未吃过。周秉德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吃的回数多了,也不说客气话了。渐渐地,一飞妈咂摸出点门道,周秉德来串门,大抵是媳妇在的时候,或者媳妇快下班时。有一回,她故意说,媳妇回娘家了。果然,没多久,周秉德就走了。
但是,周秉德还是隔三岔五地到一飞家来,有时直到他们要吃晚饭了才走。一飞妈在饭桌上发牢骚道:“这周秉德是咋回事,像无头苍蝇一样,绕一圈又进来了,绕一圈又进来了!”一飞老婆咯咯笑,瞅了一眼周一飞,周一飞莫名其妙。一飞妈道:“你笑什么?”一飞老婆半开玩笑半当真道:“妈,还不是因为你!”一飞妈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拿起筷子,笑着砸了一下一飞老婆的手臂:“你可别乱说!”“妈,你别紧张,跟你开玩笑呢。”她侧头又看了一眼周一飞,眉飞色舞,几乎又要笑出来。一飞妈倒也不生气,一个反转:“我看都是为了你!”“为我?”一飞老婆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都是在你回来时才过来,老小孩嘛,他是馋你的东西吃呢。”“不会吧……”一飞老婆张大了嘴,将信将疑道,“难道年纪大了真成了小孩?难怪他总是舔着舌头,有事没事地咂巴个嘴巴……”但是,这一说法很快遭到了周一飞的否定:“什么呀,我小的时候,他就这样舔舌头了。”
一飞妈本来倒还跟周秉德搭讪几句,被媳妇这么一说,就有意无意地冷淡了他。好几次,周秉德见没人睬他,就自言自语地说句:“没人搓麻将?”打个圈,弓着背走出门去。一次,他送来几株自己种的青菜,正好一飞老婆出来:“秉德伯伯,坐一会啊!”一飞妈听见声音,走出来,纠正道:“只要叫秉德哥就够了。”一飞老婆随手递过奶油草莓,让他尝尝味道。这一回,周秉德没有吃,推脱自己肚子不好,走了。
周秉德是什么时候不再上门的,婆媳俩都记不得了,直到在路上看见周秉德的儿子端着饭菜过来,才知道,他已卧床多时。婆媳俩就拎了三样东西,走过桥去。只见周秉德躺在床上,已经瘦得两颊深陷。“啊呀,你什么时候病的?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周秉德缓缓睁开眼,“有一个多月了……”他嘴巴动了动,好像在咀嚼什么。一飞妈想给他倒点水喝,一拎热水瓶,是空的,就让媳妇回家拎一瓶来。回来时,一飞老婆一手拎着热水瓶,一手端着一盒切好的苹果片。一飞妈倒了半杯水给周秉德,周秉德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一飞老婆用牙签递过一片苹果,一飞妈道:“你吃一口,嘴巴舒服点。”周秉德吃下苹果片,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轻轻说道:“多吃多拉撒,他们给我一天一张尿不湿!”
有一阵,听他儿子说,周秉德似乎有点好起来了。
一天,周秉德拎了两个礼盒,竟出现在一飞家门口。人像一层薄薄的纸,走路飘忽飘忽。一飞妈见了,赶紧让他坐,问他好些没有。他喘着气,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了句“还是你们记得我”,就不说话了。一飞妈安慰着,他似听非听,茫然坐着,坐了一会,似乎觉得不好,就慢慢起身。一飞妈本不想收下礼盒,但见他那样,只得边说客气话边送出去。出门时,他咂巴了一下嘴巴,想说什么,又没说。一飞妈把他送过桥,回来时看了看两个礼盒,都上灰尘了。
以为他好起来了,谁知隔了几天就没了。
我家对门的堂伯有三个儿子,我与大哥最要好,打小就是他的跟屁虫。他去掘黄鳝,我替他提竹篓;他从地头摘瓜回来,就顺手递给我一个;他上街去剃头,我要跟去,他就让我在剃头店旁边的小人书摊翻看连环画……二哥三哥就没这么好了。
后来,大哥去参军了。回来,给他安排了个工作,做养路工。那时,乡下的公路都是石子路,一下雨,到处坑坑洼洼。他们就开着拖拉机,一路倒石子,一路把石子扫匀。石子路时间一久,石子都蹦到两边去了,他总拿着大扫把,把边上的石子扫到马路中间去。卡车一开过,一路的灰尘,他总是灰头土脸。每次看见我,他总提醒我骑到边上去。自行车轮太细,石子多的地方会陷进去,我亲见好几个同学摔倒了。
大哥就一直干着这个活,一直单身。我听爹妈说,大哥也相亲过几个,都没成。有个粗糙的姑娘,差点成了,却不巧大哥被车撞了,就不了了之了。之后,大哥变得有点直愣愣,得了一笔钱,被辞退了。他没活可干,就只能打零工。直到二哥三哥都成了家,他依旧跟着堂伯二老过日子。那时,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搬着一张小桌,一边看书,一边慢悠悠地喝着酒。堂伯他们也习惯了,已经懒得念叨。
“什么书?”
“金庸的,你要看吗?”
他就把已看完的《射雕英雄传》的第一本给我,我赶紧塞到书包中。
有一回,我放学回来,看见他蹲在小河边,就走过去。
“大哥,你在钓黄鳝?”
“没呢,”他转过头来,“你知道吗,这里共有多少个水珠?”他指着一株芋艿。刚下过一阵雨,芋艿叶上滚满了一个个的小水珠,挺可爱的。我摇摇头,他说,他蹲在这里好一会了,数了五遍,才数清楚,总共是八十八颗小水珠。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这是从金庸的书上走出来的吗?
我把这好笑的事回家一说,我母亲叹了口气:“没个女人,都变成傻子了。”父亲说:“什么傻子,就是个懒汉!”最后他们达成了共识,因为懒,所以找不到老婆。我一听,话不投机,就不跟他们说了。
后来,我到县城去读高中了。每次回来,都是乘三卡,车后扬起的灰尘,足足有半里路,路两边的人,都得吃三卡的“屁”。我总是到进村的机耕路口下车。机耕路也是石子路,小的时候,我们就踢着石子,一路追逐着回家。这时,我看见前面有个人,磨磨蹭蹭地走着,时不时踢踢石子,走近一看,原来是大哥,我就追了上去。他看见我,很高兴,一脚把石子踢到小河边。
“大哥,你踢得好远!”
“我在练石子功啊。”他回过头来,“哦,对了,你说,《射雕英雄传》里,丐帮帮主洪七公武功好呢还是老顽童周伯通武功好?”
“你想当哪个?”
“我如果踢石子能百步穿杨,那就好了。”
我们胡乱地说着。他一路走一路踢石子,有时还吆喝一声,一群麻雀就刷的飞起来。
大哥虽是跟堂伯二老一起过活,但他经常一个人先吃。每次干了活,他总要喝点酒。二哥三哥的女人有时会在我母亲面前说他闲话:“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吃爹娘用爹娘,真是的……”
等到我要结婚的时候,大哥已经是一个疲沓沓的中年大叔。我打算在城里的一个酒店办喜宴,与父母一起计议要请的客人。合计来合计去,位子有点紧。父母的意思是,不请大哥也罢。我说不好,要么他们三兄弟都不请,要么谁也别落下。父母想想也有道理,让我自己先去请一遍。
那天,大哥在他家后檐的一棵水杉树下喝酒,看见我过来,向我招手,“要不,也来一杯,大哥酒不好,你别嫌弃。”我说:“我邀请你喝酒,喝喜酒。”他立马高兴起来,让我坐,我说我不会喝酒,他就把一袋花生米倒了半袋在我手心里。我把花生米放到桌上,捡了几颗吃吃。“你要结婚了,那太好了!”这样的话,他连说了三遍。但是,随即他又有点局促起来,“那我还没送礼呢。”“送啥礼啊,人来就好了。”“那不行,我从小看你长大的,现在你出息了,大哥不能丢你的脸!”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当时想,如果大哥一定要送礼,那暂时先收一下,到时再还给他。
结婚那天,我陪着新娘,一桌桌敬酒到二哥三哥面前时,却不见大哥,我说:“大哥呢,怎么他没来?”二哥说:“他说要来的,不知怎的,今天没见到他。”我心里一愣:“该不是他没钱送礼,不好意思来喝喜酒,那真是太见外了。”于是,我转身跟母亲说了一下,母亲说去问问堂伯他们,说不定他是找不到酒店呢。
第二天,就传来消息,不见了大哥。伯母有点急,堂伯说:“这么一个活人,用得着我们管吗?”伯母到二哥那里去打听,二哥女人说:“他前几天来过一次,向阿二借钱,阿二想拿出钱去,被我拦下了——他有手有脚的,不去干活,谁借他钱?!”又隔了一两天,还是没见到大哥,大家渐渐有点急了。到午后的时候,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大哥没了,有人在国道边的小河里,发现了大哥的遗体,浮在水草里,已经涨得不成样子。但是谁也不能确定,他是怎么死的。
我也去看了,河边种着芋艿。那么,他是数水珠时失足掉下的?还是大货车经过时,被石子不幸弹中了?大家议论纷纷,有个人说,他早几天还看见大哥踢着石子走在机耕路上呢。只有二哥一声不响,一个劲地抽烟。他回家才一会儿,就跟女人吵了起来。
我总怀疑,这事跟我有关,但我一句话都没说。
周嘉昌一个人住在前祠的老屋里,孩子们都已各自成家,远的在上海,近的也住在城关,日子过得很简单。不像隔壁阿嫂家,人多口杂的。幸好老阿嫂是个天生的高度近视眼,眼不见为净。这几年,耳朵也聋了,估计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出来的。人老了,只能识相点,自动靠边站。
阿哥已经死了多年了,周嘉昌的女人也死了好些年了。
周嘉昌比人家好的是,他有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上海的儿子送给他的。那时节,电视还没普及呢。媳妇说:“阿爹啊,我们不在身边,给你买了台小电视,解解闷。”实际是,换频道的那个按钮都有些松了。
有了电视机,他就不寂寞了。阿嫂的孙子孙女,天天窝在他那里,小爷爷长小爷爷短,等着放《霍元甲》《上海滩》什么的。他们是上了瘾,周嘉昌有时犯困,也只能陪着。阿嫂来叫他们,说小爷爷要睡觉了,他们就赶走她。有时,她站在孩子们后面,看一会儿,周嘉昌就掇把椅子让她坐,她也就坐了。其实,她只看到些人影,也不知道演些啥。
突然有一天,侄子走进来,跟他商量。他们要造房子,房子得先拆了,想把老娘暂时安顿在他那里,看行不行。周嘉昌踌躇了一下,也不好拒绝,就说道:
“那你娘的意思是?……”
“那你放心,她又能住到哪里去?”
周嘉昌住着两间老屋:一间前客堂后灶间,另一间是睡房,中间隔着板壁,问题是,得同一个门进出。女人在的时候,他睡后半间,现在,后半间堆满了杂物,他睡到前半间了,前半间亮堂。
侄子帮着他整理了后半间。他虽是老男人了,但是老嫂子住在他的后半间,这事传出去,也够让人嚼舌头的。他心里有想法,但是,老嫂子都没计较啥,他一个男人能说什么。何况,年轻的时候,他跟嫂子也没犯什么过节。“这倒是呀”,“那倒是呀”,是她的口头禅,她是个随风倒的人。他女人在的时候,妯娌俩也没大吵过,也就几句碎碎念。说来也真是巧,他的女人也是个近视眼,不过,没像嫂子度数高。那时节,女人得近视眼的真不多,他们周家不知犯了哪门子邪,竟撞在一起了。有一年,生产队里分土豆,两个女人从地里抬着半箩筐回来,一脚高一脚低的,让左邻右舍笑话了半天。
嫂子住进来的那一天,烧中饭时,他多舀了半勺子米,谁知侄孙女搬了饭菜过来。等侄孙女走后,他去后半间看了看,嫂子在念佛,饭菜放在床头柜上。“要不,你也到桌上来吃?”“没关系,你自个儿去吃吧。”吃夜饭的时候,是侄孙子搬来的。周嘉昌见了,就让他先放在桌上。侄孙子朝里屋喊了句“奶奶,我放桌上了”,就跑走了。周嘉昌自己先吃了起来,但他吃得很慢,过了好一会儿,老嫂子才出来。客堂间的桌子靠着墙,他们各坐在桌子的一边。嫂子只有一碗腌冬瓜,周嘉昌还有一条小咸鱼干,他推过去,说:“你尝个味道看。”嫂子的眼睛不好使,她就整个儿夹过去了。
晚上,周嘉昌听见后半间窸窸窣窣了半天。要是年轻的时候,他肯定有想头了。可是,现在,老嫂子都快八十了。人老了,就这样了。他竟然先听见老嫂子的鼾声,虽不甚响,却也让他辗转了好一会。
侄子是小儿子,前面有好几个姐姐,她们都过来看了,个个都说好,没有一个说:“娘,住到我家去吧。”
周嘉昌瞧着侄子造房子,忙得很。有时老嫂子也去看看,半瞎子一样,抖抖索索走在瓦砾堆里。侄子见了就说:“娘,你别出来,碍手碍脚的!”
有一回,不知是忙还是忘了,过了十二点,也没人搬饭菜过来。周嘉昌说:“就我这里吃一点吧。”老嫂子没拒绝。过了一会,他听见侄孙子在说:“奶奶已经在小爷爷那里吃好了,我不要拿过去了。”
周嘉昌一个人过,悠闲惯了,吃了饭,他就听一会唱机。老嫂子后半间闷,有时也拿个佛包过来,坐在客堂间,念佛。两个人各顾各,有事没事,搭讪一句。唱机里嫂嫂长叔叔短的,嫂子就问了句:
“这是在唱啥呀?”
“《双推磨》,侬晓得伐?”
“我就听见一个在叫叔叔,一个在叫嫂嫂……”
“人家是叫叫的,又不是真的叔嫂……”
“这倒是呀……”
“侬看过这个戏?”
“没呀,侬在讲呀。”
“我以前在上海看过这个戏,一个寡妇,跟一个小后生,一边推磨,一边唱,蛮好听的……”
“那是好听呀!”
这时,正好侄子撞了进来。“小爹呀,这一袋芋艿我刚从地里刨来,你吃吧,怪不好意思的,有时忙得连我娘的饭菜都忘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客气啥。”
这话是说了,渐渐地,还真没人送饭菜过来了。有一回,侄孙子跑来,“小爷爷,爹妈买砖头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肚子饿了,我跟奶奶一起在你这里吃好吗?”“那你姐呢?”“她怕羞,不肯来。”“那都到我这里吃吧,你去把你姐姐叫来。”周嘉昌第一回觉得自己家里人丁兴旺。自从女人没了,孩子们再也没有在老屋里聚集过。来探望的时候,大抵也只是儿子或者女儿过来一下,孙辈们忙呢。今天,为这一餐饭,他忙了半天,老嫂子替他烧火,他烧了好几个菜。但是,他还是挺高兴的,让两个侄孙多吃点,也第一次给老嫂子夹了菜。老嫂子还站了起来,连说:“你自己吃,你自己吃!”侄孙们一口一个小爷爷,一口一个奶奶,仿佛他们就是一家人似的。直到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侄子他们才回来。当时,老嫂子坐在最前面,眯着眼,不知看懂了没有,俩侄孙一直在给她讲,周嘉昌也插上几句。
老嫂子在周嘉昌那里住了差不多小半年。有天,老嫂子有说没说道:“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把我接走?”
“毛坯房子,到处漏风,门窗都还没装上呢。”
接走的那晚,周嘉昌在桥头坐到半夜。“你老嫂子搬走了?”“搬走了。”直到月亮都被树遮住了,他才回去。
睡觉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特意推了一下后半间的壁门,点亮电灯,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