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丛影

2022-02-24 15:31
广西文学 2022年12期

梁 勇

1

乡里每块土地都住着人,细看,总见山野身影绰绰。

回到福乡,莫巳的许多记忆被唤醒了,像雨后的树根,跌满一地的落果,残缺斑斓。当然,乡里的土地也住了不少莫巳的亲人。岭岗上一棵老榄树四围的土地原本是属于他婆太的。婆太在世时,整日窝在一间瓦屋里烤火,火苗补给她源源不断的元气,给她营养滋润她,让她活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活到八十六七岁才去世;那棵老榄树也像尽责的员工,年复一年丰收,卖掉的乌榄到底攒足了婆太的棺材钱及办后事的开销。荔枝坪边角的一块旱地住着莫巳的阿公。他阿公临走前几年所吃的肉,大多是靠那块地上的几棵荔枝树换来的。村口有几分菜地,住着莫巳的阿婆,一辈子勤恳的她晚年开垦的这块菜地,种出各式各样的瓜菜,挑到溪河对岸的镇圩三岔路口摆卖,她去世后竟然留下几万块钱存款。阿婆从来不想给家人添麻烦。莫巳听说,她是在一个清晨摘菜时跌跤倒在菜地,与她的瓜藤青菜做伴,等有人发现她时,阿婆已和那片菜地融为一体了。莫巳的父亲睡在了圆篓岭的茶树林里。他从砖厂“退”下不久——其实是年纪大了,更年期暴躁让砖厂的人受不了,把他“请”回了家。父亲立志要把多年没种的树种回来,就在圆篓岭种油茶树,榨茶油卖好价钱。然而茶树还没长好,在一个黄昏他突然走远,和茶树林长相厮守了。以后,会有更多的乡里人住在不同的乡土里,每一块土地和乡里人密不可分,每一块土地都可见绰绰的身影。

莫巳有时也想,哪天自己走了,要是能选择,他想住在福乡的哪一块土地?

黏糊的暮春让乡里的一切变得腻歪,心情无从说起。莫巳原本有点害怕父亲,可是他已经睡在福乡圆篓岭的茶树林里了。一条二级路从岭岗掠过,通车时日渐近,然而父亲再看不到了。父亲原来打算在茶树林隔着公路对面的荒地搞一个修车补胎驿站,兼些电焊零工。那样,他就当老板了,尽管工仔也是他。

这一天,莫巳猫在社公寺旁发呆,浓密的林木遮住了日头,从浓密枝杈和树叶间洒落一点碎影,鸟雀在阴影里蹦跳、鸣叫。一只松鼠叽叽喳喳啃咬牙根,发出阵阵急促尖利的响声,似乎要把一切撕碎掉了。在响声的助威下,松鼠从社公寺旁的一棵老松的顶端滑溜下来,跳跃到一边的杂树,又跳到一根单竹上,直线往下坠,快要到地面了,才换另一根单竹,往上爬两三竿,得意一笑,蹦跃回杂树,蹿上老松树,冲顶,藏起来了。也就那么几分钟,松鼠漂亮地完成表演,仿佛宣示这一带都是它的——舞台终究归属自然。听乡里人说,抓鸡仔的老鹰也回来了,让在草垛里寻觅虫子的鸡时常诚惶诚恐,好像归来的老鹰装上瞄准器,穿上隐形衣,变得愈发神出鬼没了。莫巳明了,住在乡里土地上的人是不少,但不住在乡里的人也愈来愈多,各家的房子做得挺好,可乡里人更想扑进城去,凑热闹。这样,逐渐又把乡里交回给自然万物了。

土地愈来愈多,荒地也是,莫巳想住哪里倒多了不少选择。乡里的黄泥塘边,莫巳在那里养过鸭,那是他的苦地,将错就错也行。宛河岸边,则是莫巳最快乐最眷恋的地方。或者选在圆篓岭对面的他家的半亩荒地,他父亲想在那里开间修车铺,他可以替他完成。活着的时候不和气,走了以后隔着一条二级路相伴也不错。……有一次,莫巳忽而想到了隔着宛河对岸的白马岭,岭上有一处仙人界顶,已很久不见了。

莫巳想起的仙人界顶是在白马岭另一面,半山腰往上一点,有个寺庙,想不起供奉哪一路神仙了,但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相信并传说这个小庙很灵验,譬如祈求除病痛、得平安,求身孕、送子到家等,虽不能起死回生,也有神力相助,大多都能如愿以偿吧。年少时,莫巳曾跟乡里人去过一次仙人界顶,因为听过的传说十分玄虚,起初确实兴奋雀跃,踩过河滩盐粒似的沙子,蹚过河,跨过公路,开始翻山越岭。好不容易攀爬到白马岭的马脖子,汗水湿遍衣衫,辛苦不说,倦意渐浓,竟有点恼怒神仙就爱折腾人。爬上岭顶,再翻过去,到达仙人界顶,已是午后,地方也看不出什么出奇,没有电视剧《西游记》里边的仙人腾云驾雾逍遥的境地,也就如此这般的人间。大人们照例点燃蜡烛,烧香、跪叩、祈求、拜谢,俗气惯例一通,让莫巳心中的念想噼啪落地,摔了一脸稀泥。唯一让莫巳有点印象的是寺庙旁有一口老井,传说井里养了一只传奇的鱼精——当然没见到,只看到几尾小黄鱼游荡。可那井水真是异常冰冷凛冽,洗个手都让人全体冰爽了。

莫巳想起仙人界顶,或是心怀悔过,又或担心乡人记仇,他做过的糗事像乡里肆意生长的荒草,茂盛恼人。可他担心得有点多余,岁月长长让乡人忘记了太多往事。乡里的青壮年人大多外出谋生,乡里的孩子又几乎不认得莫巳,留在乡里的老人记性不好,对往事很漠然,全然不放在心上。有一天,莫巳给四叔公点燃一支烟,老人坦然吞吐,抽完了烟才问,“你怎么不去广东捞大钱了?”四叔公记不起莫巳年少时偷过寺庙功德箱的香油钱,偷吃过乡里人养的鸡鸭鹅,偷卖过乡里人养的牛崽,还有他们种出来的各种果子……乡里人预料莫巳迟早会出事,时间证实他们的预料,倒觉无趣,也就忘了。

2

莫巳回福乡的第九天,李杳也回乡了。莫巳好像见了她一面,她晒被子,只看到李杳有点伶仃的影子,想打招呼,人已飘进屋里。莫巳与李杳算是青梅竹马。李杳学习好,人也长得好,从小到大都是娃娃脸,瓷白圆润,看着她就像遇上水果大丰收,可以润喉润心。有一年六一儿童节,宛垌小学组织师生到南湘中心校参加广播体操比赛,走路去的,十几里路走去,统一黑裤白衫运动鞋,扎红领巾,人多得像被捅了的蚂蚁窝爆出来的蚂蚁,四面八方全都挤满了。这场面大得让平时调皮的刺头都怵了,老实的孩子害怕得有点喘不过气,可李杳很淡定,她是宛垌小学广播体操的领队,轮到宛垌小学时,她独自一人站在前边,抵挡和引领一切,从容镇定,至少看起来是那样。虽然最后宛垌小学只得了一个鼓励奖,但不妨碍李杳把形象铭进了全校男生和许多女生的脑中。

原本莫巳和李杳也没什么交集,好比不同季节的瓜蔬,盛不到一个篮子里。但因为李杳的寻死,触发了莫巳的好奇——身边居然也有寻死觅活的人,而且还是李杳。李杳的第一次寻死是因她没考上乡里的重点初中,连班里一个平常不大起眼的男生都考上了。陆续有人安慰李杳,老师、家人、亲戚、乡人,就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也为她感到不安,洒落淋漓的同情。这让李杳失去了思考,顿觉事情严重,偷偷寻了半瓶农药喝下。莫巳觉得,李杳应该是闭眼喝的,农药瓶上的骷髅头实在吓人,尤其对于一个年少的姑娘,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因此,莫巳头一次那么近距离看到了救护车,见到吐白沫的李杳,脑子里不断闪烁那农药瓶上的骷髅头。从那时起,莫巳才惊慌地意识到:死原来离每个人都不远,太多擦肩而过的东西,有时只是你没有注意。

后来,李杳就不那么聪明了,为了躲闲言,搬去她外婆家住,在另一个小镇读初中。自然是为了躲闲话,喝农药寻死,名声不好。李杳的家人还去问神,解签的说,命如此,得早嫁,否则有红颜祸水的凶险。初中毕业,李杳没考上县城的高中,就到禾荔之乡马桐镇马桐中学读高中。这样,莫巳又和李杳“碰面”了,有时两人见面也打个招呼,老乡好。李杳愈来愈显平凡,甚至有点俗气,人却愈来愈漂亮,青春如同娇艳绽放的花朵,季节到来,无可阻挡地绚丽。上高二时,中秋节前一晚,天气晴朗,月亮又大又圆,照得大地亮堂堂,李杳又寻死了,跳学校旁边的水渠。水渠灌溉着全镇的水田,连同瓜菜果子都靠这条渠滋润,水深的地方也有两三米。李杳一扎进水渠,觉得有什么东西抓紧了她,往水里扯,透不了气,忍不住扑腾叫喊。后来,一个头戴照明灯的捉蛇人将她救起来,在学校值班教师的引导下抱到了学校医务室,到了,还有点舍不得放手。学校派出教导主任、团委书记、李杳的班主任、心理辅导室主任组成后续救援队,一边稳住李杳,一边和捉蛇人讨价还价。捉蛇人倚仗见义勇为的底气,像老板一样侃谈一番,领取了学校奖励二百元,外加七十元重新购置照明灯等物品。捉蛇人走的时候表现了恋恋不舍的真诚,喃喃自语,好像是说,“再过得十天半个月就找不到蛇捉了,要变天咯——多好的姑娘啊”。

李杳那次寻死是因失恋,想不开。她和同班的一男同学偷偷谈恋爱,男同学许下承诺,以后会娶她的,不管往后发生什么情况。李杳愈陷愈深,巴掌大的心被男朋友霸占完了。满月转缺,心满渐疑,疑神疑鬼,李杳总觉得男朋友和别的女生有关系,说多几句话就觉得有问题,时常吃醋,总爱闹腾。闹多了,男朋友也烦乱,不时躲着她。有一个晚上,李杳在宿舍闹腾,把秘密抖出来,姐妹们很满足,好奇心被这顿猛料喂得老饱了,吃饱了就捡起同情的“令牌”安慰李杳,快活地咒骂那男同学,不是人,要遭报应。那个晚上,在李杳跳水渠之前,一个舍友兴冲冲地跑回来报道,她撞见那男同学了,怒火中烧,怼了他一顿,敢对不起我们宿舍的姐妹……当晚,李杳就跑去跳水渠了。

事情如此,男同学转学了。此后,李杳不时闹出些状况,大多是要寻死,隔三岔五要饮用一大桶“同情水”。高中毕业后,李杳没有参加高考,外出打工了。又过了两三年,听说李杳嫁人了,嫁到一个山里的偏僻小村,从村里到镇上赶圩,来回差不多要一天。有一次,莫巳带一位老板到山里找木材,没想到竟然撞见了李杳,已有一个孩子喊她妈妈了。她有点忸怩,或因太突然,她叫莫巳和老板喝茶,倒水时手脚慌乱,茶水溢出了杯子。可是看脸色,李杳的日子似乎过得不错,她的娃娃脸带着蜜桃的红润,不显老,别有一番滋味。喝茶,凌乱地聊着些杂乱的事,三人都挺尴尬。完了,李杳留两人吃饭,说打电话喊她丈夫回来杀鸡,山岭放养的黄鸡。莫巳说,不用麻烦,有事先走咯,下次吧。莫巳领着老板下山,回头望那小村屯,层层金黄的稻田,彩绘出与世不争的清闲,如此烟火俗世或就很适宜。

没想到后来还听到李杳寻死的消息。是在她参加同学聚会之后。

同学会是一位发了财的小学同学组织的,他是一家运输公司的老总,赚钱像上了高速公路的车,快。发财的老总同学能耐极大,几乎把同学找齐了,李杳也到场。欢乐的聚会过半,酒喝舒坦了,老总同学有话说。说话间,吹了一通牛,接着便是回忆。读小学时记忆最深刻的是班花李杳广播体操领队的身影,不像是在做广播操,而像是在跳舞,跳什么舞,那什么芭蕾舞——老总同学发财后,看过那东西,但看的时候常常睡着,还不如班花李杳跳得好看呢!或许有些东西不管世事怎么变幻,藏在人的记忆深处后,美好就长成了胎记,无法抹擦了。聚会的最后,老总同学发红利,一人赠了一只小金猴,怀念像顽猴一样不羁疯癫的年少时光。

过了一年多,李杳到老总同学的公司当秘书,孩子逐渐长大,用钱愈多,挣点补贴。不用做什么,接电话、烧水煮茶、收拾办公室,换个地方做保姆罢了。有一个晚上,老总同学喝多了,喊李杳煮茶解酒,喝茶,闲聊,喝着聊着,两人似乎晕乎乎地好上了。老总同学隐约动了情,让李杳离婚,他赔偿她丈夫。李杳回六万山的小村屯,扎扎实实挨了一顿打,躺了半个月,也没有好完全,人不见了。那是一个圩日,她丈夫带孩子赶圩回来,家里显得空荡荡的,她丈夫想了想才醒悟过来,李杳不见了——她竟然敢跑路。她丈夫喊人四处寻找,没有找到,就去找老总同学,却也没找到。老总同学理亏,说事情私了,会负责,要赔偿什么的都好谈,先找人。无迹可寻,李杳就这样“失踪”了。

3

李杳回乡后深居简出,像是在养病,不能见太阳,大多时候窝在屋里。有几次,莫巳特意路过,门都掩得严严实实。

李杳没开门,蛋哥却来找莫巳了,在一个午后。蛋哥的发型已经没有变化的余地,光头滑溜得像溜冰场,反倒不显老,大嘴一口依然是辨识度极高的鸭仔声,沙哑得犹如吞食了半个戈壁,“只叼佬,返来也不找我饮两杯。”莫巳说,“回来没多久,养养神。”蛋哥说,“叼那马(方言,粗口),要找个‘马’给你养冇。”聊了半天,蛋哥才和莫巳说正事,想找他去林场帮忙看工人,当总管、做监工,工资由他,想入股也行,兄弟齐发财。莫巳想想,闲在家也无趣,便答应过两天去看看。

蛋哥姓韦,名叫永林,是莫巳难得的几个老伙计之一,读初中认识的。蛋哥家在学校的对面村子,每逢周日,莫巳从老家火急火燎赶到学校,蛋哥还窝在家大鱼大肉,等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起,他才打着饱嗝晃进教室。周五放学,他蹲在校门口悠闲地瞄看放学回家的美女,看完全校的女生才淡定回家。莫巳不行,不赶紧骑单车回家天就黑了。或许是太留恋学校的女生,蛋哥一再留级,和莫巳做同学时,他已经是第三次留级了。蛋哥长得有些老相,每年秋季学期新生报到时,都有问路的新生喊他“老师好”。蛋哥学习不行,却有些艺术细胞,会画画、懂跳舞。他画水墨画,山水、林木、鸟兽或人物,栩栩如生,有得两下子。每次学校搞艺术节,就有人排队喊他帮画画,请他吃“冰麒麟”。蛋哥懂得跳霹雳舞。那个年代,会跳霹雳舞,简直就是黑马王子。有一次晚会,蛋哥登台表演,台下混乱啊,捅马蜂窝一样炸裂。他跳完一段霹雳舞,台下连绵起哄,叫喊“再来一段”。他有点慌,又跳了一段。跳完台下还在喊,蛋哥不懂别的了,还好他临场应变,说不跳了,唱段山歌。大伙答应,他就开唱,嘴一咧,腔一吼,“西山风光、真动人,真啊真动人呐……”妈的,就那么两句歌词硬是反复干唱了一分多钟。

作为校园的资深刺头,蛋哥的江湖地位不容置疑,且因看武侠片长大,喜好用拳头说话。空闲时候喜好切磋,就是打拳,一人一只拳头,运气、咬牙,实打实地碰打,谁先喊停就是认输,拳王就诞生了。蛋哥和别人打拳,常胜,铁拳似的。有一次,他和莫巳打拳,一拳一拳又一拳,打了许久,两人都皱紧眉来打,打到最后拳头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蛋哥喊停,说,“你只傻仔,都不识痛的啊。”莫巳苦笑,说,“痛死啦,我刚想喊停你就喊了。”就这样,蛋哥和莫巳惺惺相惜,成了老伙计。课余打牌,蛋哥和莫巳结伴,照例稳操胜券,打输了罚蹲,同学阿金时常从开始蹲到结束。脚蹲久发麻,阿金要坐下来,蛋哥说,那就坐一会,坐坐又蹲喔。莫巳问蛋哥,为什么答应?蛋哥说,不给他坐,等下他发火不打了,就找不到人啦。蛋哥的村子不少人家挖塘引山泉养鱼,有的周末莫巳不回家,跟蛋哥去摸鱼。钓鱼或用网兜鱼,搞到的都是大鱼,草鱼、鲈鱼、鲤鱼等,两人不敢拿回村子,就在芭蕉树下生火来烤,一旁的菜地挖姜、摘辣椒,又浇点自带的盐油,好了,两人吃得汗水、眼泪与鼻涕汹涌澎湃。吃完人也红了、身也湿了、舌头也麻了、肚子也满了,就可惜了那大鱼头,不煲汤太浪费了。吃饱了适合吹牛,蛋哥说,以后要是找不到出路,就当个厨子好了。莫巳说,那就专门做鱼,搞全鱼宴,蒸鱼、焖鱼、水煮鱼、酸菜鱼、竹板烤鱼、锡纸窑鱼,把全县的鱼都吃光。蛋哥说,吃光全市的、全广西的。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蛋哥和教英语的覃老师的丈夫同名同姓,覃老师下课走了,大伙就对蛋哥说:“回家让你老婆下次布置少点作业。还有,一周六节英语课太多了,转一半给体育老师好咯。”蛋哥压低鸭仔声,说,“知道啦,莫啰嗦。”愈跟蛋哥靠近,莫巳愈加放浪自己,做事随性,不喜好受什么规矩束缚,逐渐成为让乡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丧门星……

过了两天,莫巳到林场找蛋哥,自然先是吃喝,算是为莫巳洗尘去晦。蛋哥亲自下厨,他心情好就喜好下厨,用柴火灶,烧水杀鸡,切肉、刮姜、选蒜,弄好配菜,大锅炒菜、煲汤,行云流水,好菜上桌,菜香四溢。猪肚羊杂汤、姜葱炒土鸡、腩肉焖土豆、腊肠荷兰豆、酸菜猪头皮、蒸泉水鱼一条、素炒青菜,料极足,摆满一大桌。蛋哥向工人们介绍过莫巳后,就喊大家动筷子,开吃。蛋哥不怎么吃菜,喝了碗汤,就连连喝酒,脸上很快晚霞满天。蛋哥对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很得意,最突出的是包林场的几个山岭种木材,收了几桶金,现在改种果树,经营山珍“湖”味,兼种树护林,空闲时搞点土里土气的发明,给果树打药施肥用的是他“倒腾”出来的百分之八十自动遥控神车,还有飞行喷药器、电油双用爬山车等。林坪的营地也搞得像模像样,种上花草,摆了盆栽,引泉水做小泳池,布置水车、石磨、彩旗等文艺什物,竟然有点“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味。房子的墙上挂了不少装裱过的图画,都是蛋哥自己画的,比不上名家,却也看着顺眼,自己的营地自己说了算。近来,蛋哥煞费苦心地改装了一辆露营大房车,想四处溜达溜达,享受一番路上人生。

莫巳到林场后,心神舒坦了好多,林场空气好,清冽间夹着丝丝野气。莫巳不大懂监工,任凭工人忙碌,惯例巡行,回头就给他们做一餐晚饭,中午吃粥,各自带的。林坪的西南面可以看到白马岭,莫巳发呆的时候就寻望那里,想找仙人界顶的落脚点,但林木葱茏,很难看得到。有一天,莫巳呆呆望到天黑,忽然发现对面岭头有一个坟头,惨白惨白的,第二天天亮时,坟头却没有了。到晚上白色的坟头又出现在那岭头,隐隐约约,总看不清楚。第三天天亮,坟头又不见了。莫巳觉得有点出奇,自己这么快就老眼昏花了,还是真的有能跑动的坟头?又到晚上,那坟头再出现时,莫巳坐不住了,寻了一根木棍,握紧手电筒(没有开),往那边山岭走,愈近愈分明,那坟头确确实实立在那里。等靠近去,莫巳忍不住发笑,那是一顶灰白的帐篷,不知是谁来这里露营。莫巳再靠近一些,帐篷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拉开帐篷的门,探出一个人来,把莫巳吓了一跳——娃娃脸,露营的人竟然是李杳。

4

再见李杳,莫巳有点慌乱,实在没有想到在“坟头”相遇。莫巳打开手电筒凌乱地照向别处,尴尬如同那凌乱电筒光跳舞。过了一会,莫巳说:“你、你回乡了——在、在这里露营,空气好咯?”

李杳点头,说:“一身问题,多呼吸山里空气有好处。医生说。”

莫巳说:“喔。”顿了一会,莫巳指着营地,说:“要是下雨就去林坪那里,有事要帮忙也去。”

李杳仰直脖子,轻盈转了转,说:“好。”

莫巳一脚轻一脚重地往回走,往事像一个个来自山野的影子追逐、重叠在一起,最后融合成李杳那一张被岁月劈削得零落的娃娃脸……

第二天早上,李杳到林场营地打泉水,烧水,泡中药。莫巳说:“要是来回走麻烦,就搬过来,你一个人做吃的也费事。”李杳说:“不用,我吃清淡的,自己煮。”莫巳不好再劝。

第三天,李杳问莫巳,能不能帮割一些黄茅草,她想晒干了用来编织草席,垫在帐篷底下。莫巳问工人,指明了地方,便去割了一担黄茅草,还顺便带了一把狗尾草,给李杳摆盆景。李杳收下,把帐篷搬到了林场营地的一个角落,她原先扎帐篷选在林场营地对面的山岭,也是看见营地的灯火心里安宁。可她仍然自己煮吃。李杳喜欢营地的环境,有时她看着营地的花圃发呆,莫巳也觉欣喜。李杳说,莫巳看起来似乎慈善多了。莫巳笑说,因为人老了吧。

到农历的初一,李杳喊莫巳陪她去烧香。莫巳答应了。去香火很旺的灵显庙。庙门口的对联颇为有趣:灵矣无私,非礼事何必焚香叩首;显哉有应,积善家不妨素手躬身。爱拜不拜。但人不少,香烛熏袅,似雾弥漫。灵显庙和好多寺庙一样,供的神繁多,当家坐正的是灵显公,旁有文武曲星,侧有土地、寿星、财神诸神,墙壁贴瓷砖画,八仙过海、貂蝉拜月、宝黛读西厢等,大锅杂烩,其乐融融。庙堂入门左侧有一白马少年雕像,俊俏不凡,传说是灵显公的恩人。灵显公遭陷害,身首异处,首级被掷入浑浊河水中,眼看失掉身首再续、浴火重生的机会,白马少年飞身投河,取回灵显公首级,自己却丢了性命。李杳诚心烧了一把香烛,主持的神婆即喊她抽签问卜,又见莫巳在一旁,便拿签解读起姻缘来。

听神婆解说一通,两人才出了寺庙,在庭院里转转。庭院左边角落较为僻静,大树撑起巨伞,一棵接连一棵,几乎遮盖住天宇,两人在花圃边坐下歇歇。莫巳说,“神婆给你指明路了?”李杳没应答,却问莫巳,“乡里人怎么看我?”莫巳想想,说,“好像忘记了。乡里老了,村子老了,大家都记不起来从前了。”李杳望着莫巳,莫巳又说,“也没有人提起我了。过去也就过去了。”李杳应了声“喔”。

烧完香,两人回林场时,还特地绕过南湘村,想去看看南湘中心校,就是当年李杳曾经领队做广播体操的小学。学校大不一样了,可校门紧锁,两人就到旁边的老宅转转。穿过宽敞的大门,见到一个宽阔的庭院,农忙时也做晒场。大院的围墙用黄泥、灰沙、糯米、鹅卵石等材料筑成,房屋则砌青砖,门和窗用上好的木材,雕刻精细,历经岁月,依然活络,诉说沧桑。莫巳正看着,李杳忽而叫喊了一声,莫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大门顶上搭着一个阁楼,挂存五口寿棺。莫巳说,“没什么,就寓意升官发财嘛。”往里屋走,过厅堂,又见天井连门扇,连绵几进屋宅,每座大门门框底座都用大理石支撑。抬头望,墙壁顶部有不少壁画,画传统花鸟、瑞兽,灰黑间夹了些彩色。围屋由厅堂、厢房、书房、卧室、旁厅等组成,也有几十间房屋。在祭祖老厅堂的前边,有一个很独特的天井,天井用鹅卵石筑成三幅图案,正中央是太极鱼(既像太极图,又像两尾首尾游戏的鱼),寓意阴阳平衡、子孙繁盛、年年有余。太极鱼两边是八卦图形。老宅屋里,有燕子筑巢安家,不时蹦跃翻飞,生机盎然。

回到林场,莫巳草草冲了个澡就睡了。莫巳醒来,已入夜,想起什么,就来到李杳帐篷外,轻声问,“睡了没有,你吃东西没有?”没人应答,莫巳又问了一次,李杳才亮起夜灯,拉开帐篷的门。莫巳看见李杳在抹泪,不知怎么是好,李杳却招手让他进帐篷。莫巳和李杳对坐,好一会,李杳才带着轻泣声说:“想起白天看到的棺材,又想起好多往事,害怕。”莫巳想想,说:“怕或是不怕,要来的总要来,躲不掉的,怕也没用,干脆就不怕了。”李杳顿了一会,说:“心闷、慌,想找个人说话都难。”莫巳点点头。

李杳停顿了一会,又喝下几口药茶,才和莫巳说起她回乡的事。李杳是逃回来的,那年离开大山,她没去找老总同学,是跟一个朋友去云南,结果被骗了,拐到山里,熬了几年,总是想跑,有一次逃命时翻落荒山野岭,差点没命了。后来,还是跑去海边打工,待了好些年,风吹日晒落下一身病,想着落叶归根就回乡了。李杳的前夫得了李杳老总同学的赔偿,又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原来那孩子是领养他亲戚的,她生不出。因为生不了孩子,她前夫没少给她苦头吃,莫名其妙挨打是家常便饭。李杳连绵不绝诉说,好像停下来就到了尽头。莫巳默默地听着,没有安慰的话。

第二天,莫巳找工人老郭寻问法子,像李杳这样的情况,怎么调整。老郭算得上半个赤脚医生,懂得一些偏方,原先蛋哥及林场的工人有问题,大多愿意找他试试。

老郭没有答话,气定神闲地抽自己的水烟筒。莫巳想想,走回蛋哥住的屋,翻出一袋金灿灿的烟丝,全拿给了老郭。

老郭用力一吹,水烟筒喷出一段白净的水柱,落地时砸成一条大壁虎,烟头就是壁虎的头。老郭淡定地说:“山岭的湿气重,她的身子被病拖得难见盼头,得大补一下身子才好治疗。”

莫巳问:“怎么补?”

老郭停了一会,说:“今天且做完手头的工,等明天转了天气,一起去白马岭的黑窿潭捉一条大的骨钉鱼。”

第三天一大清早,阴天雾沉,迷蒙烟雨,莫巳跟着老郭前往白马岭黑窿潭。黑窿潭的水是从仙人界顶流下来的,水潭不是很大,夹在山岭窝里,动弹不得,日照也进不去,黑咕隆咚的,连水都透着一股阴森的腐气,到底是仙境在上,地狱于下。两人到了潭边,老郭把拌了迷药的泥蚯蚓撒入潭的一角,压低了声音对莫巳说:“等下,你看到骨钉鱼就跳下水,手脚麻利些,选大鱼捉,别慌,还要忍住痛,一定得忍住。”老郭说完,就取出一只笛子,缓缓吹出诡异的笛声,如泣如诉,与烟雾一同飘忽,四下顿时进入缥缈虚幻之境,黑窿潭似乎化作了幽灵冥府,不可言语。

莫巳正听得痴迷、入神,老郭之前撒泥蚯蚓的水潭一角无声地浮出一群鱼头,每一条鱼的鱼头都撑着一枚尖锐的大钉,寒光逼人,杀气满溢,即便在迷雾里也显得那么分明。莫巳看得发愣了,老郭提脚踢了他一下,莫巳醒来,猛地一扑,投进了黑窿潭。莫巳被冰冷的潭水一浸,脑子顿时十二分清醒,在乱哄哄扑腾的鱼群里拽住了一条大骨钉鱼的鱼头,任它挣扎、扑腾、刺痛两手,莫巳就是不放手、不松劲,任它窜游。僵持了许久,被逮住的骨钉鱼放弃挣扎,在老郭吹奏的魔幻笛声牵引下,让莫巳拖上了岸,淋漓的热血把骨钉鱼涂成了红鱼。

不知什么时候,老郭已经在潭边的一块空地燃起了一堆火,火烟浓黑,在白雾里像一条受伤了急忙逃窜的乌龙。莫巳烤火暖身,逐渐回过神来,才闻到柴火里浓烈的松脂香。老郭用刀子剖开骨钉鱼,取了鱼胆鱼鳔,把其余的内脏抛回了潭里,不一会就被潭里的鱼哄抢吃了。老郭又忙活一通,才和莫巳说:“这骨钉鱼头煲汤给李杳吃,再蒸些鱼腩,鱼胆要生吞,配上暖的盐水,不要怕腥——过得三五天应该就见效了。”老郭说完,又割了几片鱼片,放在火堆边烤,边烤边说,“骨钉鱼,珍如玉,烤几片给你暖暖身咯。你捉鱼还过得去,可是没法和我年轻时候比。那时候,十几斤的骨钉鱼,我是看不上的。”

5

一条溪河从大容山婉转流过,转几个大弯,流到福乡,溪河就叫宛河。莫巳的故乡就在乡里的边角上,隔着宛河的对岸是另一个县的镇圩。宛河的水十分碧澄,能清晰地看到水中的鱼虾、沙子和石头,沿岸长满林木、刺竹,夹在竹木与河水之间的沙滩是乡里孩子们的童年游乐场。他们在河滩边打水漂,堆沙塔、城楼,赛跑,打功夫,学电视剧里的霍元甲、陈真,施展神功比武,或者学孙悟空和妖怪斗法,辽无边际地继承侠义精神英雄主义。有时则捡些木柴来烧火,烤番薯芋头,吃饱了寻红脖小蜥蜴来捉,拎起它的尾巴转圈圈。玩够了也曾粗俗地在河滩设置陷阱,以粪便当地雷,暗算惹人讨厌的阿三阿四或碎嘴的三姑六婆。

莫巳小时候最喜欢的是捉鱼,空手就能捉江鱼。在水浅的地方,鱼儿看到人的身影,游到石头底躲藏起来,轻悄靠近,弯腰,探手下去,两手合起,逐渐收拢,手指一般大小的鱼就成了掌中宝。或者寻一根笔直的草芒杆,枝叶剥干净,直直的一竿握在手,看到鱼儿游动,霹雳闪电似的打下去,被打到的鱼就立刻翻起白肚,有的尾巴都被打扭了。

截流剿鱼与掏窝刮鱼则更过瘾。小伙伴带上铁铲与簸箕来到宛河边,选河洲间的一条支流,上下围起,被困的鱼儿成了瓮中之鳖,有的惊慌失措,自己跳上河滩。在支流下边摆好簸箕,以茅草为阵,从上往下推进,鱼儿只能落入簸箕里。掏窝刮鱼就是把坑洼、桥洞、隧道等里边的祖孙几代鱼都刮出来。掏泉坑要快,几只铁桶齐下,狠狠地掏、刮,连同青苔水草沙石全刮上来,也就掏出一伙一伙的塘角鱼、泥鳅、天星鱼、石头鱼、小鲶鱼、土狗鱼、黄鳝,还有长钳虾、小蟹等。掏桥洞、隧道更费力气些。圆圆的拱道犹如大水缸那般粗,先拦截住上游的水源,又狠狠地掏、刮,把肥沃黑泥膏都掏出来,各路鱼虾就纷纷现身,大货不少,让顽孩们惊叫连连。但要小心辨认,别错收了肥胖的水蛇。掏出来的鱼粘着泥膏是不大好看,抬到宛河边,寻一截支流,倒出几桶泥鱼泥虾,给它们洗澡,满地爬钻,摇尾拍翅,无比鲜活。

莫巳喜欢的,他父亲都不喜欢,每次知道他偷去捉鱼,就用树枝把他打成一个红绳绑起的粽子——红绳是他肿起的疤痕。也许是父亲很在乎他,他是长子。每年宛河都会带走几个人,有玩水的孩子,也有会游水的大人,好像被迷了心窍,被水鬼捉住,挣脱不得,卷入转弯的水潭,没了踪影。人们就顺着宛河寻找,找到大洋镇就算到头了,活人要是没了,死了也要找到浮尸。宛河流到大洋镇,已汇聚好几条小溪河,在大洋镇的电站大坝被拦截下来,一大半的河水听话地流进水渠,流入一个大水库,又通过不同的水渠灌溉田地,消散在天地间。莫巳就像宛河,总想冲脱父亲那一道电站水坝的束缚。

父亲不喜欢莫巳捉鱼,希望他能好好学习。父亲不认同莫巳,莫巳也不认可父亲,就把学习当成敌人,莫巳要打倒敌人。很快,莫巳成了学校里出名的刺头,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的恶名已让四五年级的学生闻风丧胆,惊惧生畏,到六年级时,他攀上了刺头盟主之位,在学校里嚣张到了顶峰。有一次,他和湾潭村的一个刺头打架,那刺头比他大两岁,留了两次级,个子比莫巳大出许多,可莫巳把那刺头打成一个红绳粽子。那刺头喊停,整理衫裤,狠狠地吐了口含血的口水,却昂起头,不屑地对莫巳说:“就知道动手动脚,你就是一头没见过世面的山猪,可能还没见识过女人呢。”这让莫巳吃惊,被刺头言中,羞愧得无地自容。

刺头的话像一支冷箭刺痛莫巳的心,所以他要见识女人。他变成一只痩鹰,时时盯着猎物不放。莫巳逮到女人喂奶的情景,这没有让莫巳感觉惊奇,似乎和奶瓶也差不远,有的比奶瓶还瘦小干瘪,没有看头。有一次,莫巳甚至在牛棚看了半天牛崽吃奶,后来他觉得牛崽在笑他,像刺头一样笑,莫巳火起,把它从牛栏里扭拽出来,让它和母牛分离。莫巳推赶牛崽时,遇见一个杀猪宰牛的屠夫,和他聊了一会,把牛崽低价买走了。莫巳糊里糊涂当了一回小偷,想想都不可思议。

惊惶的莫巳乱如撞墙碰壁的苍蝇,直到他看到隐秘而富有活力的场面,才体会到天地浩荡、自然多姿、造物神奇,整个人被震住了。

6

那一天特别热,知了光溜溜地伏在树上弹琴。李杳从外婆家的小镇回乡,等待九月去读高中。在此之前,是做不完的农活,收了稻谷,又翻田插秧,还有令人印记火辣的拔花生。太阳把大地煮成一大锅滚沸的粥,热浪灼人,知了在树上烦躁地叫“热啊热,热啊热”。躲在草帽下的李杳的眉毛上已满是汗珠,就要跌落眼睛里,她使劲摇了摇,抖掉汗珠,抬头望,在前面拔花生的芳姑已把她落下很远了。李杳弯沉了腰,握住一把花生苗,用劲拔,这把花生长得很饱满,抖掉泥土也有一斤多,不由阵阵喜悦,把花生放在一旁。还要加快速度,今天一定要拔完这块地的花生,不然熟过了会坏在泥土里,大雨一来就发霉发芽了。拔完花生还得晒干,拿去榨油,赶在开学之前。

快赶上芳姑时,李杳高兴地说:“快要追上你啦!”芳姑回头看了看李杳,没说什么,又继续弯腰拔花生。大大的一块花生地终于拔得了一半,芳姑对李杳说:“歇一下吧,吃碗粥再拔。”李杳慢慢直起腰,隐约听到脊梁的伸展声响,放下一把花生,走到花生地旁边的一棵树底下,一屁股坐下去,摘下草帽摇动起来扇风。芳姑端来半锅白粥,又拿出两个碗,递一个给李杳,自己盛粥喝了起来。李杳也盛了一碗粥,大口大口喝下去,芳姑递过一碗咸菜,说:“你不要菜啊?”李杳喝完一碗,夹了两筷子咸菜,又盛了一碗粥,放缓了速度嚼菜喝粥。粥喝下去,又变成汗水涌出来。喝完两碗粥,李杳歇下来,忍不住发呆:准备去读高中了,学校会是什么样子?会遇见怎样的新同学和新老师?学校的食堂里吃些什么菜呢?有没有自己喝习惯了的白米粥?……

李杳还在乘凉,芳姑好像跟她说:“竹篮不够装了,我先挑一担回去,你先歇一歇,歇够了再拔。”李杳并没在意,芳姑就挑起一担花生回去了。树荫下真是舒服,李杳解低了一个衬衫的纽扣来扇风,又胡乱想些事情。前几天,芳姑给她买了两套新衣服和一条灰色的裙子,为上高中而准备的。李杳觉得自己晒黑了的皮肤和裙子不是很搭,可有新衣服穿总是开心的。上一个圩日,她约了一个好朋友赶圩,选了一间像样的发廊,花三块钱剪了个短发,回到家忍不住试穿新裙子,李杳照着镜子看自己,轻声自语:“是不是有点短了?太短了点吧!”假小子穿短裙子,就像长脖子的黑鸭。李杳这样想,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李杳浮想联翩,眼前逐渐蒙眬,眼皮慢慢垂落,迷迷糊糊睡着了。

李杳轻飘飘地浮起来,感觉像坐在棉花糖似的云朵里,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去。李杳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白日浮想,忽然有一个人靠近她,摇晃了几下,好像在说什么。李杳的眼皮重得睁不开,无力反应,突然像被一只地龙蜂蜇了一下,痛得她本能地叫喊了一声。恍惚迷糊间,一切远了。李杳逐渐清醒,伸手摸自己的额头,还是有点烫热,可不要中暑了,她又拿碗灌了自己两碗粥水。李杳缓过神,恍悟有些晦气,莫不是大白天撞鬼了,顿觉五雷轰顶、天地漆黑。等芳姑挑着竹篮回头时,感觉有点奇怪,花生地还是原来那样,一点没有新拔的,李杳则呆呆地坐在树下。芳姑问:“你怎么了?”李杳恹恹地说:“刚才去河边洗了个澡,这天太热了,太热了,怕中暑。”芳姑也觉得难熬,就对李杳说:“太累了,你就回去歇着,太阳快下山了再过来。”李杳愣愣地挑起一担花生回去了。之后,李杳一直无精打采,总梦见被地龙蜂追着蜇,蜇得满身浮肿,没脸见人。

九月一开学,李杳早早催芳姑送她去学校报到,逃离这梦魇的乡里。到马桐镇读高中后,李杳也遇见几个同乡,包括莫巳,但在学校她总是想法子躲着他们,感觉他们带着来自乡里的影子,影子睁着一双犀利的眼,能穿透一切。尽管校园不大,可学生很多,一个年级就有七八个班,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遮挡住了不少碰面的尴尬。李杳和她的影子就躲在人群里,人愈多她愈感觉安全。

7

这天午后,莫巳和父亲吵了一架,在家待不住,愤愤地拎起一把柴刀出门砍柴。乡里树木很多,山岭或河岸的橄榄木、苦楝树、桐油木等,树大有枯枝,砍下来,用藤蔓捆起,挑回去就能直接烧火,旺旺的。这是莫巳解压的一种方式,爬上树,扎稳步,钩住树干,抓牢树杈,一手握柴刀出斩,木屑缤纷,声响悦耳,就一会,一杈枯柴仿佛仙女滑伞般落地,跌起小串“浪花”。砍够了,捡好捆成一担,柴刀别在腰间,挑起柴像侠客一样归家,神气。莫巳与父亲吵架是因父亲想让他继续上学,去马桐镇读高中,莫巳却想混社会,虽然之前吃过了一些苦头,但去学校也是煎熬,像被捆起手脚的螃蟹,丢在锅里文火慢蒸。莫巳顶着烈日走在宛河边,沿河而上,可他不想游水,只想砍柴,砍一担大大的枯柴来泄愤。莫巳的心躁动不安,汗水顺势喷涌,衫裤竟然湿透了。他走到河湾岸边的老榄木树下,老木已经不长榄子了,此前有一对鹩哥在榄木的树洞上生蛋、孵鸟仔,等鸟仔长出细毛,就被村里的顽孩“请”回家去。屡屡失子的鹩哥夫妇已好几年不回这里了,如同莫巳荒芜了的童年。莫巳似乎看到一些影子,但影子很快犹如衰老的树皮一样脱落。他在树底下呆呆望了一会,从树根往树顶看,老榄木好像一个大怪物。莫巳轻悄地爬上树去,在树上看宛河,河水翠绿得让人心静,树上飘来丝丝江风,热浪里带来一缕缕清凉。

莫巳歇了一会,正要开始砍柴,忽而听到有响声,听仔细了,是榄树树荫下的河水里有动静。莫巳攀过靠近河边的树杈,往前点看,他的心跳都要停止了:竟然是李杳在那里洗澡,一团白光,犹如雪地里的炽热光芒。李杳用力搓洗,嘴巴自言自语,但听不清楚说什么。莫巳一动不敢动,心跳都快要停了下来,像只枯死的知了贴在榄树的枝丫上。

李杳洗完澡上岸,精神飘忽,慢慢走远了。莫巳还是不敢动,犹如被点了穴。许久才缓回来,心逐渐跳动活跃起来了,莫巳才觉得浑身燥热,麻利爬下榄木,衣服没脱、腰间的柴刀没取就跳进了宛河的湾潭,躬身潜到水里,想把自己的狂热融化掉。隔了许久,莫巳突然醒悟,立即扑到此前李杳洗澡的地方,贪婪地拥抱那一湾河水,寻觅李杳的味道——只是方才的河水早已流去,了无踪影了。莫巳斜躺下来,枕着河岸,望着岸边的老榄木,树荫盖下来,阴影巨大,犹如了无边际的夜幕,从叶子稀疏的地方才看得见一柱柱突围的光芒,被光柱分割出来的影子像一只只猛兽,咆哮喧闹,四处狂奔。刚才莫巳躲藏的那一树杈,隐形着一个异常饥饿的影子——年轻的猛兽。

莫巳看过李杳洗澡后,脑子里乱麻横长,有时光芒刺眼,有时猛兽奔驰,有时愧疚自怜。总之,莫巳十分狼狈,也很干渴,为了解渴,他甚至想变成二郎神杨戬,开出第三只眼,随意看想看的一切。或者学会孙猴子的七十二般变化,把自己隐藏起来,化作黏在屋梁上的一只蝙蝠,躲在草垛灌木里的一只倭鼠,隐行在墙壁里一个牛鼻子术士——他要像一个影子融入夜幕,让人无法觉察。

莫巳不能自拔地陷进去了。莫巳似乎承认了那个刺头说过的话。直到有一天,莫巳的父亲发现他患了红眼。乡里人说,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眼睛才会充血、泛红。父亲悄无声息地跟着莫巳,也像一个隐形的影子。莫巳的秘密到底被父亲悄无声息地发现了,父亲把他提起来,犹如提起一只偷吃鱼被撞上的猫。莫巳蔫了,无法面对父亲,困窘、羞耻、自卑、罪恶、无助,被摁得很沉,翻不了身。莫巳感觉自己的影子被剥离出来,与本体分开了,软得不能挪一步,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莫巳被关了几天,脑子里的万千想法像困兽一样决斗,各自全力拼杀,最后存活的几个主意也显得极为疲惫、孤单、惨烈。最终,莫巳选择向他父亲屈服,答应他的一个又一个的规定,而作为交换,父亲为他保密,把他的影子还给了他。莫巳的红眼治好之后,就去马桐镇读高中了。这是莫巳的父亲的决定,要是不送他去学校让老师管教,这个家就要让他闹塌了。在高中校园,莫巳又遇见李杳,属于他们的天地原本不大。可是,就像李杳要躲着莫巳那样,莫巳也刻意躲着李杳,让各自的影子相安无事。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莫巳对李杳心存敬畏,不敢造次,他疯狂地想看李杳(或者说想看女人),可心里的敬畏又让他把真实的影子遮掩起来,表现得若无其事。

莫巳初中毕业,没有参加中考。不报考的同学毕业早一些,莫巳又不想回家,就揣着学校退还的一点伙食费,与一伙兄弟游历本地的名川大山,包括大容山、木横城、山心塘水库等。那时候,大伙只觉得暴躁,心里闷慌,也没什么心思看景,赶路赶路,爬到山顶,回到山脖,进杉树林,出茶场,行至水库,除去身上的衣物,游水库冷泉,然后又赶路下山。晚上,莫巳在蛋哥家借宿,浸冷水的腿脚抽筋,卷曲如虾,痛得要命。

“旅游团”最后一站游的是福乡的白马岭,作为地主,莫巳邀伙计们吃了一顿大排档,不但花光学校退还他的伙食费,还在去大排档的半路,闯入一间寺庙,砸破功德箱,掏完里边的香油钱。继偷牛崽卖之后,莫巳又做了一件让乡人惊悚不已的事。莫巳游荡够了,厚着脸皮回家。没隔几天,莫巳就跟乡里的老表去广东打工。起初,莫巳的劲头是挺足的,坐着卧铺大巴出发,摇晃了一夜,第二天就见到了高楼大厦,可到了车站又转车,便离了城市。再换中巴车,又往偏僻的地方走,和乡里差不远了。开头是在水塘里养虾,从孵化虾苗到卖虾苗,又从虾苗饲养大几批虾,用饲料催大。忙起来没什么,到傍晚做完事,莫巳跳进水塘游水,就想起宛河,想起乡里,还有许多的故事和杂乱的影子。养虾时令过了,一伙工仔检修大棚的屋顶。然后转到红砖厂帮忙,养虾的老板也是砖厂的老板。砖厂活累人,运砖、装窑、出窑,搬砖上车,样样都是力气活。莫巳装车,用砖钳,一次夹四五个,反复装车斗里,既要装得上,又要叠整齐。砖钳握不稳就会掉砖,砸到手脚。做了几天,莫巳两手都磨出水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茧子逐渐厚了。一天,装完一车砖,开车的师傅吃饭还没回,莫巳爬上砖车顶,遥望远方。工友问他,“发什么神经,你?”莫巳转头,对工友说,“我想,哪天能出人头地?”工友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给莫巳举了个大拇指。

两三个月后,莫巳回乡了。回去治病,他右手食指在检修大棚屋顶时被戳到,浸水受感染,长出一坨粉粉的肉疮,挑破皮,流脓出来,瘪了又长,长了又挑,伤口难自愈。后来,接到父亲的信,莫巳就决定回去,治好食指再计划。回乡后,莫巳果真得去县城医院做了一个小手术,才把那坨粉肉割了。

莫巳回乡后,父亲托一位亲戚帮忙,把莫巳弄进一间乡镇学校读高中。为此,把家里几年积蓄拿出来交赞助了。莫巳被迫答应父亲去读高中,决心搞点名堂,他专心学打球,每天练球练到深夜,用自虐驱散那些像杂草一样茂盛的影子。直到有一天,他在镇圩的一间米粉店遇见丽圆,那个切粉、烫粉、舀菜、浇汤都很好看的女子,不知不觉心里暖融融了。

8

开学了,班主任给李杳安排了座位,她的同桌是一个瘦小却很机灵的小女生,名字有个燕字,很多话,整天叽叽喳喳的,后来就有同学给她起了个绰号“叽喳”。两人坐在第二组第二桌,后面是男生,一个男生叫丕伍,李杳觉得这名字有点奇怪,格外注意些,他个子中等,头发清爽,衣服干干净净,莫名有了好感。丕伍的同桌是鹏,同学叫他“大鸟”,或许是与他的名字“鹏”有关吧。丕伍的数学学得好,李杳经常向他请教,接触多了,李杳发现他挺阳光的,又有点风趣。“大鸟”总不爱学习,上课时常捣乱,从后边踢他们的凳子,有时做怪动作发出响声。他还整天向同学借钱,身上总有一股烟味。“叽喳”叽叽喳喳说,“这个大鸟经常偷偷吸烟,说不准还有许多坏习惯呢,不要惹他,免得自己沾上麻烦。真是的,跟这种人做邻居,无语了。”李杳从此挺反感“大鸟”。

宿舍也还好吧,就是讨厌床铺的东西要摆得很整齐,像摆在碗里的扣肉,又总要挂起蚊帐。上课就得一大半同学听老师讲课,坐后排的同学大多偷看武侠小说,很喜好讨论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谁更厉害,好像他们就是大侠一样。这确实不好争辩,金庸不是东邪黄药师、武当张三丰,古龙又不是小李飞刀、楚留香,梁羽生也不曾有“七剑”的造诣。好在他们吵完了,就去打篮球,球场上“论剑”。李杳那个班得过校运会篮球赛男篮冠军,不奇怪,有的男生抢球和打手,狠;有的骨头很硬,不像善类;有的投球准,两分准,三分也中;有的爱炫耀,进球就发狂卷起球衣,青蛙三步,起步一跃再跃、上篮,然后摇头怪叫,受不了。都年轻啊。

学校食堂的伙食挺不错,比在乡里吃得好,有零花钱的同学还可以自主加菜,扣肉、猪肉、豆腐酿、炸鱼焖豆腐等。伙食好,而且读高中的时候又是长身体最快的时候,李杳也有变化了。她留长了头发,身子逐渐丰满起来,人也白净了许多,匀称的身材在穿牛仔裤时恰当地显现出来,特别是修长的腿,时常引来很多同学的羡慕和称赞,因此她逐渐自信起来。丕伍说,李杳的娃娃脸挺特别的,脸型有点像柠檬,以后就叫她“柠檬”吧。李杳有点喜欢,柠檬充满阳光,给人活力,这正是她所向往的。

李杳对丕伍的好感日渐增长,丕伍也很喜欢和李杳凑在一起,不时开玩笑,今天天气不好,看着要下雨,但和你一起,太阳又出来了,青春如阳光,弥漫柠檬清香。丕伍偶尔的油嘴滑舌,没有引起李杳的反感,反而逐渐依赖丕伍的讨好,要是哪天不讨好,倒有点不适应了。有一个晚上,下了晚自习,丕伍约李杳在学校的足球场旁的草坪见面,送了她一条围脖。李杳觉察丕伍很兴奋,似乎听见他怦怦的心跳。李杳很害怕,感觉有个凶恶的影子逐渐向她逼近,让她惊惶不安。慌乱间,丕伍慌乱抱住李杳,李杳很生气,挣脱了,用力一推丕伍,头也不回地跑回宿舍了。

有一段时间,丕伍不再打扰李杳了。李杳又觉得有点懊恼,但也不示弱,就那样赌气,默默等待,夹着一丝盼望。到了李杳生日那天,丕伍在学校广播站给她点歌。这做法确实冒着风险,李杳有点心软。丕伍又送她生日礼物,两人就和好了。纸包不住火,两人早恋的事到底还是被老师“侦破”了,老师纷纷做两人的思想工作,压力之下,两人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最后,李杳还是被自己害怕的影子逮住了,不由自主为丕伍寻死觅活。事情闹大,丕伍被处分,转学去了别的学校,李杳也被处罚,留校察看。竹篮打水,空空如也,李杳自怜自顾,把自己和影子裹起来,裹得很严实了。

有一个晚上,李杳又闹腾割手腕,老师和同宿舍的舍友已生厌烦之意,夺了她的刀片,包扎好,例行劝导一番,然后“派遣”莫巳看管住她——他是李杳的同学兼同乡。李杳在校园跑道行步,莫巳跟着,相隔一两米。李杳停下,让莫巳回去,她想一个人静静。莫巳说:“你不要那么想不开,在一棵树上吊死。”李杳说:“关你什么事?”莫巳说:“树林很大——”李杳说:“滚。”莫巳想了想,胡同赶猪,直说:“你挺好的,人漂亮,要什么有什么,过了这关,大把追求的人。”李杳说,“你懂什么,大老粗也来笑话我,我就是那么好欺负,是吧。”莫巳被李杳激恼了,愤愤地说:“我不懂,我都看过你——”李杳一下惊呆了,愣愣盯住莫巳。莫巳说完,直想打自己的嘴。李杳冷笑,向莫巳靠近,狠狠地说:“你这么懂,这么懂哈!”莫巳落荒而逃。

其实莫巳有目标了,他把自己的影子收起来,像尾巴一样藏好,他想和丽圆一起努力,挣脱困境。莫巳对李杳没有恶意,李杳像是指引了他一程的老师,对李杳心怀感谢。莫巳已经是被女人“改造”过了的准男人了。

9

莫巳关在里面,胃口不好,什么都觉得恹恹的。不是那饭菜难吃,而是吃完一顿要花很长时间来消化,饭菜在他的肠道里跑马拉松。他眼前时常浮现一张破碎的脸,像一只笨重的石象压得他喘不过气。莫巳有种无名恐慌,之前他得意别人怕他,他肆无忌惮。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内心的安宁。

有一次,监狱做读书活动,一位写杂文的作家讲课,说《西游记》,一个和尚、一只猴子、一头猪、一条鱼、一匹马合伙到西天取经,只是为了救赎,一番番的折腾只是为了寻找安宁。这让莫巳有点触动,讲课结束,他向老师提了一个问题,怎么寻找安宁?老师应答,很简单,读书,不如试试读书。莫巳有点呆愣。老师又说,有时只是我们不愿相信,答案就是那么简单,简单反而不愿去试试。睡不着的夜晚,莫巳想起那位老师的建议,于是决定试试,读书。莫巳醒悟了,本能地蹦到一条崭新的道路上行走,风景别样,却找到了实实在在的安宁,这是他想要的。

莫巳仍然想起丽圆,想起她那一张扭曲变形血迹斑驳的脸。莫巳没想过会搞成那样,他只是想和丽圆一起过平凡细碎的日子。莫巳高中毕业,读了一年多技校,学修车,不管懂不懂,就跑回马桐镇开了半边修车店(只租得起半个铺面),他怕丽圆等不及。丽圆家在镇圩开有一间手工米粉店,她负责切米粉、烫粉、舀菜、浇汤,放在窗台,让人领走。那时候,莫巳每天都起得很早,翻围墙去镇圩吃早餐,就跑到丽圆家的粉店吃,猪脚粉、扣肉粉或者牛腩粉,边吃边看丽圆切粉、烫粉、舀菜、浇汤,每个动作都好看。米粉西施,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周末练篮球结束,莫巳也去吃粉,野性的身子飘忽汗臭,引起丽圆的注意。后来两人到底有联系了,莫巳约丽圆看录像(投影),丽圆穿着裙子赴约,成功引起几个混混吹口哨。当然,莫巳练球练就的块头让丽圆很有安全感。丽圆和莫巳说,就想在镇圩有一间自己的店,她现在帮亲戚做工,比起在家种田已觉得很高兴了。莫巳说,我会让你更高兴的。莫巳和丽圆好上了,他更勤快地到粉店吃粉,丽圆舀菜总是下“重手”,店里有重活也让莫巳这大块头帮做。莫巳去读技校后,看不到丽圆,心总不踏实,一年半载,就干脆回家让父亲凑了五千块钱作本钱,在马桐镇圩的街尾开了一间狭小的修车店。莫巳的父亲去看过莫巳的修车店,没说什么,把身上的钱掏完给他,又转头回乡去了,手工米粉都没有吃一碗。

第二年,莫巳的修车店搬了地方,比原来的大了点。有一天,莫巳鼓起勇气,提着两盒盒装的米酒、一条香烟,还有几斤水果和好些补品,正式到丽圆家,向她父母表达想娶丽圆的愿望。丽圆的老爸回绝了,嫌他是个修车的,整天跟污浊斑驳的汽油打交道,和挖煤有什么不同?丽圆老爸见莫巳傻了,就又劝他:“平常两人耍耍朋友就行了,可这关系到丽圆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冲动乱来,结婚后吃喝拉撒,生孩子又要吃喝拉撒,做什么不要花钱?想想,我们养大一个女儿也不容易啊。”

后来,丽圆老爸真的把丽圆嫁给了一个开车的刘老板,老板给了七八万元的彩礼金。结婚之前,丽圆约过莫巳一次,想再去团结水库吹吹风。莫巳赌气,没有答应,都要嫁人了,还想怎样羞辱我?过后莫巳才知道,错怪了丽圆,她是被逼的。她觉得对不起莫巳,她想约莫巳去团结水库,想把事情说清楚。

丽圆和老板结婚后,不再去粉店做事,与莫巳断了联系。有一天,刘老板开了一辆二手小车到莫巳的修车店修理。莫巳忙活修车,刘老板在一边和人闲聊,故意大声说丽圆好,白白嫩嫩,搓捏面团似的,快活。就是老丈人难对付,贪酒贪钱,三天两头要收账,催命似的。莫巳听得一肚子火,想冲过去打人,手指却碰到车零件,刮出血了。莫巳心意一转,在刘老板的车上做了手脚。不久,果然出事,车翻到山沟里,只是丽圆在车上,刘老板反倒跳车了。莫巳赶到现场,看到被救上来的丽圆,一张血迹斑驳、扭曲变形了的脸……

莫巳转卖了修车店,钱全给丽圆当医疗费,然后自首,给事情画上一个交代的句点。

10

蛋哥驾着房车转了小半圈广东,眼花缭乱,时常迷路,吃了些亏,跟不上时代的步子,就转回头。蛋哥回到林场营地时,已是农忙时候,莫巳给工人放假一周,人都回家帮忙收割稻谷了。

傍晚,蛋哥下厨做菜,回到熟悉的厨房,自在舒坦,怎么能不做菜呢。因为照顾李杳的口味,蛋哥这回做豆腐宴。主菜是素煎腐饼,油烟起,腐饼下锅,文火煎焖,花工夫伺候。煎得七八分熟,加些切薄片的西红柿,搭上姜葱蒜,浇点酱油蚝油,味道一下就香浓了,再轻轻翻炒几下,汁味均匀了,铲起来盛在大大的平底铝盆里。还做大大的豆腐酿,糯米、莲藕剁碎了做馅,把豆腐泡撑成一个个丰满的贵妃,肥美可口,不用吃饭,吃几只豆腐酿就肚子滚圆了。当然,也为莫巳整了两样,有豆腐焖鱼、剁椒鱼头,倒了两斤果子酒,吃喝起来。莫巳笑说,“有段时间没听见你的鸭仔声,听多了烦,这时候听到却有口福。”

蛋哥说:“叼那马,啰嗨嗦。吃来吃去还是乡里的东西好。”

蛋哥又对李杳说:“阿妹,能吃就吃,吃得下身体才好,人都馋咯,身子又怎么忍得了,本性。”蛋哥说话,李杳听得很入神,不时点点头,让他说下来。蛋哥又说接下来不打算去外面了,人老了,像只乌蝇飞不远,就在本地附近的地方转转圈。吃完饭,蛋哥也不洗澡,乘着酒意睡觉了。莫巳收拾东西、洗碗,李杳似乎有点不适,回帐篷歇着了。

蛋哥驾起他的房车游荡,没做攻略,人和车走着就行。离婚多年,孩子长大,在外面闯,不愿回来,蛋哥也出去转转。蛋哥车里堆放着自己酿的果子酒,白天开车忍着,到晚上,找到地道的大排档,搞土货吃,尽情喝酒,醒了再出发。先到北流。蛋哥记得上学时,学校组织游玩,有一次就是去北流勾漏洞,看彩灯映照的钟乳石,什么狮子回头看、五谷丰登、八仙过海、菩萨坐莲等。回校,语文老师布置写游记。蛋哥抄了几个同学的不同段落,自己也拼凑几句,交差了。蛋哥说,北流勾漏洞像一只大酒壶,人们想喝酒,却被酒壶喝到肚子了。竟获得语文老师一顿夸,说蛋哥进步了,有点意思。蛋哥很得意,请莫巳吃了两个“冰麒麟”。到了北流,蛋哥要吃狗肉,吃清汤脆皮狗。颇有特色,选用菜狗烧制脆皮狗,整只炖熟,狗皮焦黄,狗肉圆润,色泽好看,肉香盈盈,美食的色香味三好标准达标了。一只做好的脆皮狗,斩为十几块,任人挑选,称斤、切碎,搭些狗的下水(内脏),汤锅煮滚,文火慢炖,香味十里飘溢。蛋哥舀起半碗清汤脆皮狗肉,鼻子吸吸,香,有烧烤的味,又不油腻火烈,咂一口酒,吃肉,清香可口,滋补怡人,作酸酱料、韭菜,快活大吃。

北流过去就是容县,蛋哥转转天下奇楼真武阁。这楼建于明朝,到现在已有几百年了,台风刮不动,地震震不歪,雷电冰雹也奈何不得,好多人传说是鲁班转世造的这么一座牛气楼阁,真是一块硬骨头。可惜没到沙田柚收获的季节。沙田柚实在是柚子中的皇帝,肉粒晶莹,嫩瓷多汁,清甜可口,吃一想二。蛋哥略带遗憾转到北海。没事做,蛋哥蹲在海边看人,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似乎比林场的树木还多。晚餐时,蛋哥拎着果子酒瞎转,满大街都是“叨客”的老板娘或年轻女子:“老板,来我家店吃饭,海鲜全广西最便宜,生蚝一块钱一个,鲍鱼两块钱一个,便宜得要死。”蛋哥摇头,老板娘又说:“先进店看看吧。”蛋哥又摇头,用鸭仔声说,“生蚝我要吃十块一个的,鲍鱼吃二十块钱一个的。”老板娘叉腰大笑,脸笑成一只鲍鱼。吃腻海鲜,蛋哥往西,到了边境,看通天秘境,看跨国瀑布。又转西北,逛长寿之乡巴马。蛋哥驾车挺进一个长寿村,要尝尝地道的香猪肉,到一个岔路,两边路都窄,车进不去。蛋哥着急,后边扑过来一辆后驱车,发动机嗒嗒作响,后驱车一停下,跳出十几个人,径直过来,把他的四个车轮子拽掉,点火烧起来……

蛋哥一个慌乱,醒来了,汗水湿身,鼻子痒,猛地打一个大喷嚏,还没想通怎么会做这么一个又长又细致的梦,就闻到了浓烈的火烟味——林站营地起火了!蛋哥翻身滚落地,破门而出,营地已经被烟火完全罩住,没办法救了。蛋哥摸爬滚打地找到贮水的大缸,翻进去,把自己浸泡湿透,想法子冲出去……莫巳推倒李杳的帐篷,不顾一切抱起李杳,她似乎睡着了。莫巳抱着人想往外突,但分不清方向,火势很猛,浓烟翻滚,眼里只有热烈的红、浓重的黑,四面八方都感受到灼热的刺痛,莫巳很快就没法呼吸了,踉跄倒地,等待烟火把他和他怀里的李杳融化掉,连同多年一直躲藏在他们身体里的影子。

11

天快亮了。山岭的雷阵雨来得不算晚,瓢泼的雨水就浇淋在林站营地那几个山岭上,天意弄人一般灭了营地的大火。被水火“照顾”后的营地像一只被宰掉拔毛拔了一半的长毛鸭子,莫巳、李杳、蛋哥就是鸭子背上的三截狼狈的毛根。火是李杳点的,点燃了她垫帐篷的黄茅草席,烧起厨房,她又回帐篷里睡下……李杳听到了二十几年前听见的鸭仔声,就是她被巨大地龙蜂蜇了的那一天听到的鸭仔声,她死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她控制不了自己,那个躲藏在心里的影子愤怒地蹿了出来,点燃了营地。

蛋哥痴痴地望着他一手修筑起来的营地,愣了许久,才转头盯望着李杳,好一会,蛋哥才撑起他的鸭仔声,艰难地说出深埋多年的往事。二十几年前,蛋哥和一个叔公去亲戚家喝喜酒,午饭后,叔公说带他去烧地龙蜂,烧得几窝蜂回来泡酒就过瘾了,大补酒肯定能卖好价钱。他们戴上草帽走向山岭,寻到河边,路过一块花生地,看到一个女孩昏倒在树下,叔公说怕是中暑了,让蛋哥赶紧去找几种草药,他先给女孩按摩穴位。蛋哥拿着草药跑回去,叔公却剥开了女孩的裤子,打一针,女孩痛得一声惊叫,就要醒来了。蛋哥叫喊“搞什么呢”,叔公推着蛋哥匆忙走人,慌乱间蛋哥的草帽和他摘的草药散落在花生地旁边的草垛里。十几年前,那个叔公中风发作,人走了。事情过去好多年,蛋哥始终背负着一笔无名账,那女孩痛苦尖利的号叫犹如破碎混凝土突围出来的尖锐钢筋,锈迹斑驳,不时刺穿他的噩梦。

也是同一天,莫巳别着柴刀到河边砍柴,爬上榄木,在树上看到了光着身子在河里搓洗的李杳。

李杳恍恍惚惚,魂魄好像离了身子,呼吸丝丝缕缕,十分吃力,憋了好久,终于哭了出来,哭着又咳起来,又咳又哭,又哭又咳,仿佛要把肚子哭咳、翻转出来了。莫巳听着凄惨,油然自怜:老天时常欺负落难人啊。李杳委屈的哭咳声,犹如刚才的大火一样舔卷焦烤着莫巳和蛋哥。

天亮了,雨后山岭的清晨很清爽,风吹起营地的灰粒,像蒲公英一样散飞。

12

林站营地逐渐修补回来,就是栽种的花草还得多些时日才能展现活力。莫巳和蛋哥说,他还是想开个修车店,二级路通车了,就在路边他家的荒地那里,替他父亲完成一个事情,守着他的茶树林,守着乡里土地上各式影影绰绰的影子。

蛋哥说:“叼那马,开张就出声,拖我的房车去修好来。”

莫巳应好,却突然问蛋哥:“打拳吗,像上学时那样,打拳吧?”

蛋哥说:“发神经,没事找事——想要我做什么,直说。”

莫巳笑了,向蛋哥直点头,说:“李杳还是咳得厉害,有什么法子?”

蛋哥说:“山岭湿气重,她被这么大的一场雨淋,病得不轻,得补补身子才好治疗。”

莫巳问:“怎么补?”

蛋哥顿了一会,说,“且做完手头的收尾工,等天气转了,一起去白马岭黑窿潭捉骨钉鱼。”

第三天一大清早,阴天雾沉,迷蒙烟雨,莫巳跟着蛋哥前往白马岭黑窿潭。黑窿潭的水是从仙人界顶流下来的,水潭不是很大,夹在山岭窝里,动弹不得,日照也进不去,黑咕隆咚的,连水都透着一股阴森的腐气,到底是仙境在上,地狱于下。两人到了潭边,蛋哥把拌了迷药的泥蚯蚓撒入潭的一角,压低了鸭仔声对莫巳说,“等下,你看到骨钉鱼就跳下水,手脚麻利些,选大鱼捉,忍住痛。”蛋哥说完,就取出一只笛子,缓缓吹出诡异的笛声,如泣如诉,与烟雾一同飘忽,四下顿时进入缥缈虚幻之境,黑窿潭似乎化作了幽灵冥府,不可言语。

莫巳正听得痴迷、入神,蛋哥之前撒泥蚯蚓的水潭一角无声地浮出一群鱼头,每一条鱼的鱼头都撑着一枚尖锐的大钉,寒光逼人,杀气满溢,即便在迷雾里也显得那么分明。莫巳看得发愣了,蛋哥抬脚踢了他一下,莫巳猛地一扑,投进了黑窿潭。莫巳被冰冷的潭水一浸,脑子顿时十二分清醒,在乱哄哄扑腾的鱼群里拽住了一条大骨钉鱼的鱼头,任它挣扎、扑腾、刺痛两手,莫巳就不放手、不松劲,任它窜游。僵持了许久,被逮住的骨钉鱼放弃挣扎,在蛋哥吹奏的魔幻笛声牵引下,让莫巳拖上了岸,淋漓的热血把骨钉鱼涂成了红鱼。

不知什么时候,蛋哥已经在潭边的一块空地燃起了一堆火,火烟浓黑,在白雾里像一条受伤了急忙逃窜的乌龙。莫巳烤火暖身,慢慢回过神来,才闻到浓烈的松脂香。蛋哥用刀子剖开骨钉鱼,取了鱼胆鱼鳔,把其余的内脏抛回了潭里,才一会就被潭里的鱼哄抢吃了。蛋哥又忙活一通,才和莫巳说,“骨钉鱼头煲汤给李杳吃,再蒸些鱼腩,三五天应该就见效了。”说完,蛋哥割了几块鱼片,放在火堆边烤,边烤边说:“叼那马,骨钉鱼,珍如玉,我们也搞点补补身咯。”

莫巳烤着火,痴痴盯着那不停跃动的火苗,在火红的烈焰里看见了李杳那张被岁月削得破落了的娃娃脸,还有那些遥远的影子和许多不可言语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