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谨(李连谨艺术工作室)
美术理论家卢辅圣先生曾在一次谈到中国绘画体系与西方绘画体系时,举了一个西方人就餐用刀叉做工具、中国人用筷子做工具的例子。西方的刀叉不管其制作时的用料、用工比中国的筷子复杂得多。而中国的筷子看似简单的两根棒棒,中国人用它做进餐工具却十分顺手,它能戳、能叉、能夹、能捞、能挑,几乎所有进餐的功能都具备。中国人从商代直到现在仍在使用。尽管改革开放后,西方文化的大潮涌入中国,但中国的筷子文化却一直牢牢占据着中国人的餐桌。
中国的筷子不仅有久远的历史,它所折射出的“大道至简”的文化境界和哲学思想,更是中国几千年文化传承的精髓。
筷子是中国人的一件实用器具,同时它也是一件工艺品,它不但可以用多种材质制作,同时,它也可以被人们做成多种艺术样式,使人们在用餐的同时,由筷子的“美”而产生愉悦感。
像筷子一样,中国的许多工艺美术品,从古至今无不显现着“大道至简”的哲学思想。已出土的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大都造型简洁,即实用又美观。如其中的彩陶盆、彩陶罐等。红山文化时期和殷商时代以及春秋时代的玉器、造型简练别致、纹饰简洁,甚至不雕纹饰,章法疏朗,色泽明快。如红山文化的“玉猪龙”,殷商时代的“蝉形玉佩”,春秋时代的“玉璧”等。古人不但在制作单一的工艺品时追求“大道至简”的境界,就是在大型的装饰工程中也是如此。山东嘉祥县武梁祠的汉画像石刻,以石为材,以简单的平面雕刻技术“雕文刻画”(武梁碑文)。这些石刻画像的题材内容包含了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和社会伦理道德等诸方面,即是汉代社会的一个缩影,又透视了历史文化的积淀和社会发展的轨迹,是中国历史上一部石刻“百科全书”。然而,表现这么宏大的内容,工匠们却只用了四十六块画像石,其简化程度可想而知。尽管极尽简略,但画像石上所表现的人物、生活场景、车马动态等却是栩栩如生。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工匠高超的设计思想和制作工艺。
从中国的陶瓷史来看,北宋的瓷器制作是其顶峰。北宋五大窑口之首的汝官窑生产的瓷器,没有繁缛的纹饰,其造型简洁、古朴、大方。由于釉料加入了玛瑙而使其汁水莹厚,清澈匀润,明亮而不刺目,犹如堆脂,视如碧玉,给人以“似玉非玉,而胜玉”的感觉。猛一看似乎很简单,但你再细细地观察和品味则会让你回味无穷。
中国的传统乐器中有许多与竹子有关。简单的一根竹子挖几个孔就可以做成一些不同的乐器,这些用中国人的智慧做成的乐器如笛子、箫、管、篪、竽、葫芦丝等都制作简洁,但从这些乐器中发出来的声音却是无比悦耳。
中国古代的诗词语言极为简练,诗人都有一种:“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唐.卢延让《苦吟》)”的创作精神。在这里诗人追求的是极简的概括性和最贴切的表达。“五四”运动中,许多受西方文学影响的文人想摆脱古诗词的束缚,提倡写白话诗。“五四”以来,也的确出现过不少好的白话诗。但现在来看,这些白话诗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与之相反,那些唐诗、宋词,每一首都不过几十字。经过几百年上千年以后,这些诗词仍然被人们吟诵,就是普通老百姓许多人也都能吟诵几句唐诗宋词。李白、杜甫、李清照等古代诗人、词人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
在中国的文化中,更能体现这种“大道至简”精神的还有我们的国画。南宋梁楷的《李白行吟图》以简洁飘逸而清淡的笔墨,勾出诗人吟诗觅句昂首缓步的神态和卓尔不群的品格。他的《泼墨仙人图》则是以濶笔、酣墨泼洒出仙人的姿态,仅用细笔夸张传神的勾出眉眼,那眉眼紧凑的神情和蹒跚的动态,把醉醺醺的特点刻画得淋漓尽致。以上两图均是捕捉大的感觉从而给人以强烈的印象。
郑板桥曾撰写过一副书斋对联:“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这副对联也是郑板桥作画的原则。他笔下的兰、竹、石都已做了简略的处理,只留下能表达画作意境的部分。而且他画的兰、竹是以墨为色来表现绿色的兰和竹。他的画给人以清新素雅的感觉,在“扬州八怪”中他是知名度最高的画家。
还有一位老百姓耳熟能详的现代画家齐白石。他一生画虾无数。为了画好虾,他将虾养在家里,天天观察虾的动作。我们看他早期的虾和晚年的虾是不一样的。他开始画的虾就已做了减法处理,只画了七条短腿,到了晚年他画的虾变成了五条腿。减了腿的虾看着比早期画的腿多的虾更精神了。齐白石画虾,画蟹从来不画水也很少画水草,他却刻意描绘虾蟹的动态,从他的画我们似乎看到了溪流、苇草、花朵、荷叶等等数不尽的画外之物,画外之音,这就是齐白石作品的魅力。
齐白石一生最崇拜的人是清初的画家八大山人,他曾在题画中说:作画能令人心中痛快,百拜不起,惟八大山人一人独绝千古。八大山人为何能独绝千古?郑板桥说得更直接,他说:“八大纯用减笔而石涛微茸耳。”八大山人的画,将简笔用到了极致。他在构图上最大可能的利用空白,常常在一幅画中只画一鱼、一鸟、一花、一石,他着重描绘的是画面所表现物象的神态,使之更动人更突出。
图1 清八大山人的画
大胆取舍善做“减法”不仅是中国画大家们常用之法,中国传统的戏曲艺术亦是如此。如在京剧中,我们经常看到演员只拿一条鞭子就可演绎出骑马的将军形象。戏台上虽没有真马,但观者心目中却是有马。
“大道至简”的哲学思想已深深浸润到中国人的骨子里,它不但是戏剧家,诗人,词人和中国画家的妙诀,而也应当成为工艺美术创作的诀窍。
然而,在现实的工艺美术创作中,我们却常常看到许多费力不讨好的现象。我国已故工艺美术理论家王朝闻先生曾举过一个例子,他说:我见过一块供观赏的树根,远看很像所谓的凤凰一类的鸟,可惜它的利用者忽视了材料原来那种似而不似的好处,从逼真模仿的要求出发,对材料作了过多的加工,雕出了凤凰的眉毛和羽毛,近看就觉着不自然,太勉强,愈看愈感到乏味,原料本身所具备的魅力丧失了,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前些年,在泰山周围人们发现了一种石头呈晶莹的墨绿色,很好看,人们给这种石头起了一个很美的名字叫“泰山玉”。许多人开始投资开采,开店经营,几年的时间泰安西北部通往济南的公路两边已有几十家这样的店,我曾进过一些店里观看过。在这些店中也确实有些不错的好作品,但是有很多作品因作者(加工者)的审美水平不高,虽然费了不少工夫进行切割、打磨、雕琢,但却没有多少耐看的东西,看了味同嚼蜡,丝毫引不起美感。倒是其中一些未经加工的,还有一些味道。近些年来,山东临沂地区的一种叫“许公砚”的砚台,引起了人们的喜爱,人们喜欢的是这种砚台保留下来的石料天然形成的自然纹理的味道。好的工匠一般会巧妙地利用石材的自然形状,尽可能保留石头的自然纹理,只做简单的必要的加工,就可做成一方很有味道的砚台,但有的却在砚台的表面刻了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因为丧失了天然的美感,成了一件败笔的东西。
现在全国各地都能看到红木家具市场,这些市场中大部分的红木家具还是美观耐用的,但是,你也会看到一些体量较大的仿晚清至20世纪初期的家具,这些块头较大的家具,其用料差不多是同种明式家具的两倍。龙凤、花卉图案花纹几乎雕满家具全身,这些花纹没有主次的安排,也没有虚实的对比,更没有隐显的变化和节奏感。其花费的人工远远超过同样的一套明式家具。这些家具像一个花哨的花瓶,又配了一个花哨的座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它所唤起的联想不是美而是丑。古代的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南北朝时期的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中,也曾说过:“繁采寡情,味之必厌”。像这样的红木家具,猛一看仿佛富丽堂皇,再一看就会引起反感,使人觉得腻味、单调、不轻松、心中烦躁,这种家具虽然也有一定的市场,有人愿意购买,但这种华而不实的家具,除了能够炫耀购买者在经济上的优越感外,不足以证明购买者有文化,更不能培养健康的审美情趣,获得健康的艺术享受。
我国的工艺美术品种类繁多,不可胜数,其中,有不少很好的产品。如近些年来的老榆木家具就受到很多人的喜欢,这些老榆木家具一部分是用榆木原木加工而成,其构建墩壮简洁,很少有雕琢的花纹,是以突出榆木的原始自然纹理而取胜,还有一种是用老旧的榆木门板、门框、木牛槽、废船木等旧料制作而成。这些家具大部分还保留着原来的旧料的一些残缺和痕迹,只是经过简单的改造加工组合成台、案、桌、柜、架子、沙发等。除了必要的抛光外,不加任何的雕饰,尽可能将旧料的原色原貌保留下来,这些家具承载着浓浓的乡愁和传统的海洋文化,这些家具十几年前,只是在一些大城市的家具店能看到,现在几乎已经遍及全国的大中小城市,甚至一些交通方便的城镇,也有了这样的专卖店,可见这种家具有很好的市场效应。人们为什么喜欢这样的家具呢?正是他的简练、敦厚、朴素的造型风格和仍然承载着历史印记,引起了人们的青睐。虽然是些废旧物品再利用做成的家具,但其价格并不低,有的甚至和一些中高档红木家具的价格不相上下。
中国有一种丝织品叫“锦”,中国著名的“锦”有“云锦” “蜀锦” “宋锦”等。这些锦的制作材料贵重,制作工艺也复杂,特别是“云锦”,至今它的制作技艺还无法用机器代替。这些锦在古代只有官宦人家和富贵人家能享用。在山东的鲁西南和鲁北的产棉区,也有一种古老的纺织品叫“鲁锦”,这个华丽的名字是20 世纪80 年代美术专家们给命名的,它原来在老百姓口中叫“老粗布”,“花格布”,“家纺布”,“手织布”。山东产棉区的很多妇女都会织这种布,制造这种布的原料是普通的棉花,这种“花格布”的图案主要是方格纹,条形纹等几何纹样,通过彩线的重复、平行、连续、间隔,对比等变化形成特有的节奏和韵律,给人以朴素的美感。
如今,在市场上,我们可以看到用“鲁锦”制作的床单、沙发套、靠垫、衣服、鞋帽、布帘、桌布、手提袋,壁挂等一系列相关产品,几乎在大部分的综合超市都可买到,还有许多专卖店遍布城乡各地。这种普通的棉织品已走入现代人的生活之中。这种“鲁锦”之所以受到人们的喜爱主要在于它的朴素和普通,它普通的纯棉制作适应了人们环保意识的增强和对“绿色”产品的追求,它素雅的图案给人以清心的美感。
近几年,胶东农村妇女做的花馍馍在网上卖得很火,这些花馍馍都是妇女们手工制作,他们用一块面团搓成条或杆成饼,然后,再用简单的手法捏成多种形状,或花,或鸟,或鱼等等。这些造型似是而非,但又像花、鸟、鱼等。这些面做的形象或单个,或组成组合体,有的还将祝寿的吉祥物如寿桃、龙、凤、仙鹤等做进去,作为寿礼卖,这些花馍馍的附加值是普通馍馍的好几倍,它为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开辟了一条新的致富路。通过以上几例可以看出:受人民群众欢迎的好的工艺美术品,并不一定需要贵重的材料制成,也并不需要繁复的制作,而恰恰是越简单越朴素的东西越受欢迎。
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王阳明先生说过:“但论议之际,必须谦虚简明为佳。若自处、过任而词意重复,却恐无益有损。”王阳明的这段话虽然说的是议论、作文的道理,其实也是艺术创作的道理。数学家陈省身先生有一个很有趣的“数学人生法则”,他认为数学的作用就是“九九归一化繁为简”。美术理论家王朝闻先生认为:“艺术创作的重要特征是由复杂到单纯的转化”,“丰富的内容往往是由单纯的形式来表现的,形式的单纯化和内容的丰富性是统一的”。智者的简单即“大道至简”。越是真理就越简单。繁华过后的觉醒是一种去繁就简的境界。
2014 年5 月31 日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展览,展览的题目是:“重返单纯——吴山明执教50 年,从艺60年中国画艺术展”。吴山明是中国美术学院的老教授,他说:“重返单纯是我一直在追求的,是对题材、主题、人物形象的选择,从越来越宽到专精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由“繁”到“简”的过程。吴山明的理想极致就是用最简约而纯化的语言来表达最多彩而丰富的内涵,我认为这种对单纯地追求,也应当作为工艺美术创作的一项重要原则。
老子说:“上士闻道,动而行之。”“大道至简”这一我国古老的哲学思想和文化传统是今天我们工艺美术创新的一笔宝贵财富。我们要很好的继承这一思想和传统,让我们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用现代的智慧创造出更多简洁、实用、美观的工艺美术品,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