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你应该换份工作。”女孩说。她拿起灶台上一只薄荷绿色的搪瓷锅,把它的盖子打开看了看,然后送到他面前,“这个好可爱,是不是?”
男孩说:“我们用不着啊。”
“我们没有厨房。”女孩说,“你说这个能不能放在电磁炉上用?”
“我不知道。电磁炉一共也没用过几次,我们连油盐酱醋也没有。”
“那都是可以买的。”女孩说。
男孩没有应声。女孩已经转去看装着各种调料和杂粮的瓶瓶罐罐了。
“真的,你应该换份工作。”女孩说,“我也应该换一份工作。听说做代购很赚钱。我以前有个室友,她一个月代购赚的钱是她工资的好几倍,她后来就辞职了。”
男孩听过女孩讲这个前室友的事情,不止一次。但他从来没见过她。
可惜后来就没联系了。女孩说,你说我要不要去问问她?
男孩说不要。
他们顺着通道往里走,人很多,好像周末大家都没地方去,都到商场来了。许多人推着购物车,还有人的购物车里坐着一个小孩。
女孩朝那小孩招了招手,但小孩只顾着咬自己的手指,没有注意到她。
他们穿过了卖沙发的区域,女孩对一个沙发床很感兴趣,她蹲在那里研究沙发是怎样变成床的。
男孩帮她演示了一下,女孩笑了起来。
“真的很实用,对不对?”女孩说,“朋友来了可以睡。”
男孩瞥了一眼沙发床头上挂着的标签,黄色的标签表示正在打折,而这个标签是白色的。
女孩说:“我没说要买。”
男孩说:“我们没地方放。”
女孩点点头。“但是以后会用得着。”她说,“我们不用买很大的房子,这种沙发床适合小户型。”
她每一样东西都看得津津有味。衣柜、鞋柜、电视柜、餐边柜,还有书桌、餐桌、吊灯、地毯,成套的餐具、咖啡杯、醒酒器……她向他解释,哪一种茶几搭配哪一款沙发会比较好看,窗帘的话,颜色不应该太鲜艳,浅灰色或者墨绿色的,会显得比较有品位。
“我想要整面墙的书架,就像图书馆那样。”女孩说。
“好啊。”
女孩很高兴,她伸出右手旋入男孩的臂弯里,两个人并排着往前走,不时调整位置给对面的来人让路。
他们进入了家居布置的展示区。
“我喜欢这个。”女孩在一个卧室的床上坐下来。她坐下之后又起身,然后又坐下,这么试了几下之后,她抬头对男孩说:“好舒服,你也来试一下。”
她等着男孩过来,和她一同坐到床上。可是他站着没动。
“不用了吧。”他说。
“你来嘛!”她用眼神示意他,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坐着的。
男孩这才同她并排坐了下来。
“以后我也想要这么大的床。”女孩就势躺了下去,她的两只有点儿脏了的球鞋翘在了半空。
男孩把她的衣角往下拽了拽,拍了一下她的大腿,“走了吧?”他说,“逛得差不多了。”
女孩坐起来。她的头发有点儿乱了,有一缕头发从发丛里冒出来,像一个小犄角。她把脸埋到男孩的肩膀上,双手环住他的一只胳膊。
他们有一阵没说话,也没动。
走了吧。男孩再次说。有两男两女正朝这边走来。
再坐一会儿。女孩说。她去玩男孩裸露的胳膊上的汗毛,汗毛有许多,每一根都很细。她把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尖并拢来去拔它们,一下,又一下,每次都从指甲缝里溜掉了。她没有真的要拔它们。
男孩的电话响了,闷声闷气的震动,好像和床垫里的弹簧产生了共振。
你不接吗?女孩问。
男孩把手臂从女孩怀里抽出来,站起来走远了两步。
她挪到了床头,从阅读灯的黑色电源线后面找到标签看了一眼。她想,如果把这个卧室原样给她,她会很满足。很快她又想到了更好的主意。等商场打烊,所有顾客都走光了,所有员工都清场了,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先从床底下钻出来,然后把她从床底下拉出来。他们在浴室里点上香薰,在卧室的音响里放爵士乐,爬到餐桌上跳舞,在厨房灶台上做爱。到了早上,商场开门之后,他们混在普通的顾客当中,手牵着手,大大方方地走到門口,相视一笑。
两男两女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他们推着两辆满满当当的手推车,那个年长的女人伸手往床上按了一按。蛮软的,她说。
年轻的男人说,这个质量不行。
女孩站了起来,从旁边打通的门洞拐了过去,这地方看起来像是衣帽间。她转身前少走了一步,扭到了脚腕,有一点点疼。她在一张换鞋凳上坐下,揉了两下。
换鞋凳的对面是整排的大衣柜,柜门上嵌着全身镜。她打开其中一扇柜门,里面是空的,关门时看到镜子里映出男孩站在隔壁房间外面的身影。
她朝他招呼了一声,男孩走了进来。
换鞋凳旁边的编织篓里堆放着许多抱枕,她挑出一个姜黄格纹的抱在胸前,对着镜子转了半个身子,在他面前轻轻地晃了一下,像试一件衣服。他以为她要把抱枕给他,接了过来,马上发现碍事,又丢回了篓里。他的电话比她想的要长。
他们是从上个月开始看房子的,房东又涨了他们的房租。
他们去了不同地段的四个小区,没有看到中意的房子,获得了两个认识:第一,他们现在租的房子在市场上算是便宜的;第二,中介说他们赚的钱都用来给房东供房贷了。
她从镜子里看到他微蹙的眉头,看到他帽子的一端绳子掉在了T恤的衣领里面,衣领的边沿有细微的磨损。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发觉看得越仔细好像越陌生。喷了发胶的头发努力往前梳也掩盖不住后缩的发际线,像马蜂窝一样毛孔明显的鼻头,脖子左侧米粒大小的痣,在地面、她和墙面之间飘忽的眼神——每一个元素都是他的,组合起来却显得过于具体,像辨认过久反倒无法认识的字。
等他踱了两步过来,她才如梦初醒般地问他是谁的电话。
我妈的。他说。
噢。
她没有再问。
走了吧。他说。
她走了两步,右脚踝还是有点儿疼,她想,也许过一会儿就不疼了。上电梯的时候,疼痛感像是藤蔓慢慢缠住了她,等走到下面一层楼的时候,像有一群白蚁开始啃噬她的骨头,而且它们正不断地繁衍和壮大。
没等走到收银通道,她已经一瘸一拐了。他不得不扶着她,责备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收银通道前排了长长的队伍。他们手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从不用结账的快速通道直接出去,尽管那个通道距离他们要更远一些。他不断地鼓励她再坚持一下,如果等一下真的走不了的话,他可以背她去地铁站。
可是她停了下来。在离收银出口不远的陈列架上,她又看到了那个薄荷绿色的搪瓷锅。
我要买那个锅。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