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我来过

2022-02-23 22:08:56朝颜
牡丹 2022年15期
关键词:鲁院同学

朝颜

住进鲁院413 室,开始习惯打开电视,听一听响声也好。因为一个人,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有一些害怕。

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一个人去超市买东西。回到院子里,一朵白玉兰正好飘落在我肩上。它是否和我一样,表面绚丽,而内心孤独?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很擅长交际的人,当然,习惯就好。

北京的干燥虽然之前已有听闻,但还是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个下马威。鼻腔里整天充着血,脸上拍多少水都立即干了,恨不能一天搽十次护肤霜。我不停地喝水,可是依然没有用。一些红印子总不消散,有些过敏或者受伤的意思。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晾在卫生间的衣服,一晚上就全干了。很多事情正在慢慢适应,很多坏也会伴随着好。

然后是入学教育。邱华栋院长、王璇院长、郭艳主任坐在主席台上,风和日丽地说话。我认真地记了笔记。他们说:你要把自己放在中国文学史上重新进行一次定位;他们说:今天你以鲁院为荣,明天鲁院以你为荣;他们说:鲁29,将来会成为你们共同的名字。有一些激动,也有一些难受。不知道为什么。

然后是自我介绍。我说的更多的是自己的家乡,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因为我从一出门就开始想念家乡了。更也许,我真的不愿意如大多数人那样提及自己文学上的成绩。因为,如果你的成绩在那儿了,自然会有人知道你的名字和你的作品;如果你的成绩微不足道,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今天有霾。出门的时候,我戴上了口罩。那是爸爸为我准备的,很大,很厚实。它是雪白的,温暖的,却并不妨碍我呼吸的。没有月光,我怀疑世界上永远不会有皎洁的月光了。

回到房间,关上门,世界安静下来。

院里的白玉兰开得愈发盛了。出门,见一个男生架着相机前后左右,腾挪蹲蹴,就那么专注地拍啊拍啊,仿佛把玩一件多么稀罕之珍物。近视,不能认人,也懒得戴眼镜。只看见一地的花瓣,白的粉的,愁煞着眉脸,魂魄儿都留给了昨天。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没有永久的欢颜,也没有永久的式微。

这个时候,家乡的油菜花正是蓬勃叫嚣的好日子,呼啦啦地一片,将天空和田野全都映成了金黄。扶老携幼的赏花人,总在周末赶赴田间。花粉味儿勾得蜂虫嘤嘤嗡嗡,还未走近,鼻头就撞上了浓郁的香。喜爱摄影的人,会邀上三五美女,云帽霓裳,千姿百态地拍。下午,先生发来图片,孩子在油菜花丛中笑得灿烂。而我在遥远的北方,痛煞煞害了相思。

总有讲究的同学,茶杯茶具都置办了起来。喝了两回正山小种,生生地将睡眠大面积缩减。戴着眼罩,不敢睁眼,也不敢想事,却如何也不能进入南柯之乡。第二天起来,脑壳生疼。坐车亦是一件难事,出个门,憋得脸色铁青,归来一口一口地从胸中吐出郁气。食欲,更是不振了。

又一次走进现代文学馆C 座,是因为陈子昂诗歌奖新闻发布会。早在多日前,几个写诗的同学就在群里发布了信息。二十几个有着诗歌情结的人,未及十点,便早早地候在了现场。申瑞瑾、余海燕、徐俊国……长枪短炮,架着相机,生生端出了新闻记者的范儿。

诗刊社的彭敏正和钱利娜聊着,一声招呼之后,他竟然还记得瑞金之行的那一面。央视《2015 中国成语大会》冠军,记忆力真不是盖的。与江岚和刘能英神交已久,今日终得一见。江岚戴着眼镜,言谈举止是想象中的斯文,书生气象从骨子里渗出。刘能英扎着头巾,红色的短外套,黑色的小短裙,更像一个浑身现代主义的俏皮姑娘。刘年应是大合大放之人,一个玩笑就轻易把人的陌生感和怯意祛除了。此人偏偏礼数周全,陪着鲁29的同学一桌吃饭,最后还将我们送出大门。

晚上,七八个人应青海同学华多太之约,去看他的朋友万玛才旦编导的一部电影。片名叫《塔洛》,黑白、藏语、静止的镜头。塔洛,一个没有上过几年学,却能用汉语完整背诵《为人民服务》的人,一个想要逃离现实,不断寻找又不断迷失的放羊人。好人?坏人?他会死得比泰山还重,还是比鸿毛还轻?一次一次对身份的追问,一次一次对自身的找寻。有辫子的他和剃成光头的他,是否还是那一个他?那个会抽烟的短头发的藏族女孩杨措,他明知道可能是个坏人,却仍然飞蛾扑火般将16万现金一沓一沓地堆在她的面前。人的一生,是否真有那么一个理想,值得拼尽所有去冒一次险?

故事如此简单,节奏如此缓慢,其中的隐喻空间却大大超越了影片本身。万玛才旦原本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于是他编导的作品,锲上了浓郁的忧伤的文学意味。

在寂无人烟的青藏高原上,塔洛停下了他的摩托车,喝干了一瓶白酒,举起了炮仗,点燃。轰的一声,世界一片寂灭。

我在昏昏沉沉中乘车回到了鲁院,晚饭已无力进食。桌上的那瓶勿忘我干花静默无语,是哪一位前任主人留下的,已无可考。只知道,52 个房间,只此一瓶。这一天,我试着将目光投向鲁院之外的领域,却发现自己疲惫不堪。

我被塔洛的忧伤击中了。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遇上杨措的人会不会是自己。难道不断地挣扎和找寻,其实只为等一个逃离的结果?

十几年前,我站在讲台上教学生们唱儿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那时候,我从未想过将与歌中的白塔绿树红墙发生任何关联。

直到我遇见了北海公园。

在北京的这些天,每一个有经验的人都告诉我:北京的春天真的很短,再不出去春天就不见了。这让我想起那句非常著名的小资语调“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真的,两天不见,鲁院结着蕾的梅花全都盛放了。风一吹,花瓣就随着香气纷纷扬扬地扑到地上。我不知道,它们还可以灿烂多久。

短暂似乎是所有美好事物的守恒定律,包括已经走向衰落的玉兰,包括春天。

可是这一天我几乎辜负了春光。周末,在床上一赖就是八点半了。一帮同学在院子里苦苦地等,耐心地等,我才一身凌乱地追上了踏春的队伍。

小船、白塔、波光粼粼的水面,以及迎面吹来的风。一种记忆中的画面和旋律忽然复活。就像一扇紧紧闭锁的门忽然找到了开启的钥匙,就像一个尘封多年的账号忽然对上了密码。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回到了小学课堂:“小船儿轻轻漂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没有人告诉我来龙去脉,一切的一切仿佛就该如此,从来如此。我只是后悔,如果十几年前曾经来到北海公园,那么我教唱那首歌的时候,一定会是另一种情境。

没有事先的约定,这次一同出行的又是徐祯霞和李心丽。就像第一天迈进中国现代文学馆遇见她们,就像上个星期逛南锣鼓巷一路同行。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集,依凭的只是缘分。你会和谁在一起,你将与谁擦肩而过,似乎从来不是刻意为之。

我爱极了北海的柳。绵延十里的柳,排成壮观阵仗的柳,每一根柔软若无骨的纤长枝条都被春风鼓荡着,像千万缕发丝朝着同一个方向飞翔,极致的柔媚。站在岸边,我的头发与柳条一齐被风拂动,我感觉自己也在飞,和柳条一起飞。

感谢郝随穗,用佳能单反为我定格下了那一刻。

郝随穗瘦,眉宇间有些阴郁气象,可他其实是个憨实的陕北汉子。初见时我曾经判断他是个羞涩的人,后来从大家海量发送的小视频里,才发现他的奔放。第一个星期,他就在班级群里成为明星,因了他的陕北民歌。组长叫他穗穗,后来这名字就成了公用的了。他与每一个同学合影,他有意识地记录着班级里的点点滴滴,他说教室里空空的只剩座位牌的那张,他要在毕业那天放,一定有很多人会哭的。

这一天,他端着相机,寻找光影,寻找角度,为我们拍下了大量的照片。每每让他自己也拍几张,他总说,我给你们拍出了好照片我就很高兴了,自己拍不拍无所谓的。再后来,大家都走不动了,他一个人背着相机,还有我们的包。他说,别看我瘦,我可以在冻河里睡一个晚上,还可以挑起三百斤的麦子。

而徐庶是个高调的诗人,几乎每到一处,他都要大声宣布:“我的诗,又来了。”比如“池水淹死的不是鱼,而是渔网。”比如“它垂下水面,却永远钓不起一条美人鱼。”(也许记录有误,说声抱歉。)其他的,我大多忘了。如同花朵的千姿百态,写作者的方式总是不尽相同。有人冲动,有人冷静;有人泛滥,有人节制。我羡慕那些激情四溢的人,因为在美丽的风景面前,我从来进入不了文字。享受此刻,就好了。

你看北海公园的那些踢毽子的人,跳舞的人,唱歌的人,打牌的人,推着童车悠闲走动的人,都在享受此刻,享受春天。

每回坐到电脑桌前,手心就一直冒汗。起先我以为自己身体在慢慢变好,我想好好地感谢北京。可是问过度娘后,我才知道这是体质虚寒的表现。“如果你同时很怕冷,并且冬天手脚冰凉的话,应该就没错了吧。”每一条都像巫师下的蛊,我条条中招。

我不知道这样的亚健康状态还要持续多久。鼻腔一直充血,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会往深处怀疑,只是我不敢说出那些个可怕的字眼。医生叮嘱我涂眼药膏,吃维C 片。药都在抽屉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着,像一个忘性大的小学生,常常记不住该做的功课。

现在,我必须每日吞下一粒叶酸。它和着温开水一同跌进喉咙,不知道是甜的还是苦的。小时候,妈妈常说一句话:“那时候你还在扬州捡马屎呢。”那时候,就是尚未出生的时候。为什么是扬州,为什么是在捡马屎,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我的先生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念叨着一件事,那个还在扬州捡马屎的小孩,什么时候降临在名仕花苑502室呢。

健康于我,又多了一重宿命般的意义。

先生和女儿每晚要和我视频,咿咿呀呀地闹。我问花儿都浇了水吗?先生说这些天都下着雨呢,才晴。我问家里的卫生会搞吗?女儿把手机移到垃圾篓上方,黑的白的花的堆得有小山那么高。先生连忙解释这两天忘了,我猜他可以忘四个月。女儿向我投诉,爸比炖了很难喝的汤逼她喝,味道怪怪的。我问是什么汤呢,女儿说墨鱼炖玉米。

清明说来就来了,看到同学曹寇在微信上说:“雨拉拉的,毕竟是清明。”那是江南的清明。可是北京没有雨,想必扫墓的人也就没有“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感觉了。风是大的,会把纸灰吹上天空,跳舞。

没有票,连五一也没有卧铺票了。一个离家千里的人想要归家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回家的人辛苦,留校的人孤独。”罗张琴随口而出的一句话,竟颇有些哲学的味道。在群里看到机场、车站这样的字眼,眼是热的,心是空荡荡的。有人拍了花朵落尽的玉兰树,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半个月的时间,灿烂的招摇的芬芳的花,就复归尘埃了。似乎是一个季节的轮换,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

女儿发了她的考试卷来,英语、数学,红艳艳的100分。她爱撒娇:“妈咪,这次只有两个同学做对了附加题,其中一个就是我哦。”她一向是乖巧的,猫儿一般惹人怜爱的。过去的十二年时光,我几乎每晚要抱着她入睡。现在,我常常失眠,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念就会如潮水一般涌过,淹没我,覆盖我。

有两个晚上,我和几个同学绕着现代文学馆转圈,疯子一般使劲地唱歌。老歌、情歌,还有儿歌。嗓子都哑了,还在唱。回到房间里,长久地坐着发呆,长久地不著一字,被深刻的孤独包围。

开完联欢会,沈俊峰说:“我们组聚一聚吧,我来安排。”

古筝是个负责任的组长,要求每人都出一个节目。我便报了朗诵。后来舒辉波说可以一起合作的,于是又有了一个搭档。每天晚上,古筝挨个打电话叫我们去她房间排练。听完朗诵,她突然哭了,不停地抹着眼泪。她说大家都这么支持她的工作,就这么几天时间,朝颜就把《鲁院的春天》写出来了,还读得这么好。当时我和舒辉波还在笑场,一下子被她的眼泪震住,仿佛自己正在做的事已经跨进了神圣的门槛。

李樱桃也拉了沈俊峰一起朗诵她的散文,却苦于普通话不适等诸多原因,总是找不到感觉。古筝要我一句一句地给她讲,领着读。在北京,我的嗓子就没好过,干涩得像着了火。而比我年长的樱桃姐坐在旁边,像个小学生一样虔诚,古筝则调了蜂蜜水端过来。我有多久没有被这样一种集体的力量所激荡?平舌音翘舌音边音鼻音前鼻音后鼻音,情感节奏力度速度重音,我讲了那么多,好像自己真成了一个师者。其实,我知道自己真的只有那么小半壶水,哐当哐当地响着。

吃饭的时候,樱桃频频向我举杯,说着感谢:“多亏了你的启发,上台的效果还挺好的。”对于年长者,我向来先敬三分,此番听她一再言谢,不禁诚惶诚恐。在餐桌上,她为我们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平时讷言的她,竟唱得如此动心动情,把全桌人的情绪都带了起来。后来我说:“樱桃姐外表平静,其实内心汹涌。”她很乐意地接受了这个评价。

写作的人,无论表面怎样冷静肃然,其实谁又不是内心汹涌呢?

一些情绪被酒精燃烧,聚餐很快便成了歌会。古筝唱东北二人转,俏得像一个新嫁的小媳妇。郝随穗的陕北民歌总是不可或缺。这个四处“走穴窜场子”的歌王说,有几首歌只对我们组唱。刘荣书唱《我愿意》,来自唐山的高大汉子,唱起情歌来却是深情款款。沈俊峰的歌喉居然颇有杨宏基的浑厚磁性,令人刮目相看。他说:“我已经53岁了,你们之后,我不会再有新的同学了。”

歌声里,一群孤独的灵魂得到救赎,一些失去的时光正在慢慢醒来。

组员孟小书的父亲是著名评论家孟繁华,我们组诸多人与他有过交集。舒辉波动情地说起和孟老夫妇在一起的某个月夜,他们也是这样喝酒,唱歌,甚至起舞,他一遍一遍地对孟小书说:“那天晚上真的很开心。”爱喝大酒的孟繁华刚刚动过手术,组员们都说要录一段视频祝福他。小书举起手机,摄像头对着大家的脸庞缓缓滑过:“孟老师,祝您早日康复,来鲁院和我们一起喝酒吧。”

有人醉了。我不善饮,酒未沾几滴,若说醉,应是醉在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里。前几天,班主任张老师在群里说:“你们现在已经度过了学习时光的九分之一了。”四个月,你以为很久,其实只是一晃而过。

回到鲁院,我们在操场上行走,仍然唱歌。我们相互启发,相互补充,唱了一支又一支。然后笑自己疯了,真是疯了。这样疯狂的事,只在青春年少时有过。现在,我们已不再年少,只有情怀未改。若非这样的夜晚,若非与这样一群还能疯狂起来的人在一起,怎么可以?又怎么能够?

下午听完徐则臣与宗永平对话,时间指向五点。班主任张老师到讲台上布置社会实践,然后告诉我们,索穷要提前离开这个集体,回到西藏去。许多人面面相觑,打听了一下,原来是索穷供职的单位不允他长久地脱离工作状态。

时间还未过半,就有人要先行离去,一场未曾预演的离别,让许多人脸上有了伤感之色。想到六月,想到毕业,想到终究要面临的一次更加浩大的伤感。

索穷平日不大与同学交往,唯独爱喝点小酒,怀里常揣一小瓶二锅头。他对我却是极友好的,只要在群里喊一声谁来打乒乓球啊,他也不回复,坐着电梯就到地下室来了。我们球艺相当,推挡持久。偶尔我在没把握的情况下出狠招,将乒乓球扣到极远处,他也不恼,乐呵呵地跑去捡。

这样的好同学,却是要走了。只觉时间是那样坚定,那样无情,那样不给人以回旋的余地。

晚饭时与某君闲聊,不知为什么,说到了鞋的尺码。他说,结婚十多年,他不知道妻子的鞋是几码的。我竟悲从中来,再也聊不下去了。

已经很晚,总也睡不着。习惯了有空就写一写鲁院的生活,发到博客里,存着。不刻意表达什么,也不刻意回避什么,只是像一个人的游逛与闲谈。

很多人说天天追着我的《鲁院日记》看,我心知这些信手的涂鸦似乎与文学若即若离,但我愿意为之消耗时间。因为这样的时光于我,于很多人都只有一次。我害怕,有一天我会找不到这时的自己,找不到这时的他们。

是的,我只想在鲁院的时间轴上刻下一个印记:这个春天我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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