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培
每当村里有老人离去
就会有大片的哭声
潮水一般拍打着村庄
众多响器齐鸣中
一种揭旧伤疤似的悲怆
在提醒:我们都是被遗弃
在人间的旧物
他们活够了
消散如白雾
留下沟沟壑壑和这空荡荡的人间
我们依然温顺地活着
爱与恨都占有过我们
每一个黎明和黄昏
以残缺的身躯迎接盲目的露水
山山水水传了下来
一条母系的河流
当我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妻子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
仿佛照在一颗熟透的苹果上
她孕后越发圆滚的肚子
骄傲而宁静
在深夜里突然醒来
此时的寂静是朗照的月光
月光照亮的人间,此刻
已沉沉睡去
月光照亮的大地上
那些无声的事物静静醒着
月光永远不会老去
像从前一样清澈
而我已经步入更深的生活
已经辨不出哪样是多余的
坐在月光里,身影坐在边上
我们静静地坐着
头顶是浩瀚的天空
月光平静地燃烧
在灰色的树梢,往事的歌声里
在最初的贫困的梦里
仿佛一切都已过去
我欣赏你,小镇午后的阳光
在翻动的杨树叶背面闪闪发光
在广阔的蔚蓝里
光芒,仿佛无声的呼喊
温暖又明净,让人无端地感伤
再往前就是缓缓向前的澧水
在这里,河水与时间无尽流淌
没有什么能够停下来
包括身体里渐渐流逝的情感
可为什么还会感伤?
长久以来,我选择独居于此
远离城市的尾气与喧嚣
在小镇日夜起伏的风景中
接受生活的磨砺和挫败
也享用它巨大的宁静与寂寞
在我忙碌而又自在的生活中
近乎感受不到外面世界的存在
所以我孤独,狮子的孤独
至而立之年,这泥沙俱下的年纪
内心宽敞了许多
也多了三分浑浊和黯淡
然而光芒每一天都在穿越身体
每一天,都没有留下来
这颗年迈的橘子
积攒了足够的毒素和甜蜜汁液
山道劈开了群山的幽深
像真理的必经之道
沿途的风景无非是些花草树木
此刻它们同我漫步在云端
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颗觉醒的石头
群山饱经风霜的沧桑
由崎岖的山路向我传递
这一天是明亮的一天
空气中有波纹状温湿的气息
虫鸣和鸟叫从草叶间传出
像往日里轻快的时光
而我什么也不想说,太多的话
留给了山下的生活
日常就像笼在头顶的雾霾
而此刻是一颗轻伏于草叶上的露水
当我沿着山路向上走,它被日光照耀
反射出慈悲的光泽
每一步都朝向了温暖
每一步都走得安稳有力
走在群山之中,仿佛走在星空之下
群山一声不响,它的寂静
加剧了一个人内心的空
它的沉默是对的,仿佛一开口
就成了比人更空虚的事物
仰望夜空,仿佛深陷空寂的山谷
虫鸣锯开的寂静里,有一条小路
通往九十年代的娄樊村
我用十年时间走出的村庄
至而立之年才开始爱上的村庄
从整个村庄泼洒的灯火中
我看到了它的陈旧,温暖而恍惚
草木时代的娄樊村,它有耐心
不急于跟上时代的步伐
野草爱着牛羊,青菜爱着庄稼
人们在有限的土地上过着简单的一生
浩瀚的夜空里住着我的遥远的村庄
像一片孤云飘在我的头顶
成为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平衡力
微弱的星光带动微弱的风吹动人心
平静的池塘,爱说话的小树林
都在此刻孤独的人间睡去了
而许多事物像我一样在前半夜睡去
在后半夜醒来,陪我安静地醒着
像那些离散多年的亲人坐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