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 铭
有人说,一座城市能有一条河流,这是城市的幸运。
我说,我的小城海拉尔却有两条河流相伴,这是不是幸运中的幸运?美丽中的大美?你看,在河东河西两岸广场上矗立的一尊尊雕像,每天都在徐徐吹来的河风中,向来往的行人讲述着小城的故事,更是让这座沁润着河流文明的幸运之城,充满了古今的韵味,绵延着人文风情!
初春,从南向北流淌的伊敏河(伊敏,蒙语是生命之意),缓缓从宁静的小城流过。这是一条发源于大兴安岭蘑菇山北麓的河流,纵贯了美丽富饶的鄂温克草原,在樟子松林和盛开的百花丛中一路千折百回,右岸先后分支出了维纳河、苇子坑河、锡尼河、辉河等支流,滋润着青青的牧场,形成了一处处候鸟迁徙的湖泊、湿地……在与鄂温克告别的那一刻,她汇集起分支,一番梳妆打扮后,带着花草怡人的芬芳,拖着霞光胭脂般的长裙,进入了海拉尔城区。两岸一簇簇、一片片盛开的杜鹃花,用最热烈的姿态来欢迎和接纳。河面上游弋的水鸟,时而钻进芦荡柳丛,时而又飞向天空,发出阵阵悦耳的欢叫。蓝天白云、高楼大厦一排排交织的倒影,如同油彩般变幻在流动的水面上……
外地来海拉尔旅游的朋友,常常站在伊敏河前感慨万千,他们惊讶能有如此清澈的河水陪伴一座城市,赞叹飞架于河面的一座座风格独特的桥梁,也常常把伊敏河称作海拉尔河,当我纠正时,他们一脸不解,刨根问底地追问让我难以招架,为什么小城的名字叫海拉尔,而流经小城的河流不叫海拉尔河?伊敏河和海拉尔河是什么关系?海拉尔河又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的哪位先祖在何年何月从何处,赶着畜群走到海拉尔河边,支起了毡房,升起了炊烟,开始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时光?我也不知道我的哪位先祖,面对北山和东山直线相距狭窄的空间,觉得地理条件限制了格局,不适宜家园以后的兴旺发展,放弃了在这里长期居住的打算,何年何月何日开始沿着伊敏河南上,在现在的位置上重置炉灶,繁衍起了子孙?是他们预测出了几百年后城市的雏形和发展?还是冥冥之中听到了伊敏河的召唤?
我曾走进距海拉尔区中心约二十八公里的“哈克遗址博物馆”,站在青石板铺就的广场前,波光粼粼的海拉尔河宛如一条飘带,从东折向西北。尽情呼吸着略带咸腥味道的强劲河风,我对先祖的问询和想象,一下子被提前到了距今五千至七千年前。这是穿越时空的直面对话,博物馆展厅里展出的细石器、骨器、陶器、玉器等两千多件文物,讲述着远古时期这里的兴盛和繁荣,让我感受到早于长江流域的河姆渡文化、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和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的“哈克文化”,已经在海拉尔河畔升起了人类文明的曙光,一件件器物,再现了呼伦贝尔先民沿着海拉尔河游牧渔猎的生产生活场景,标志着北方草原原始人类告别野蛮,开始寻找新生的开始。我曾咨询过“哈克文化”命名人,原呼伦贝尔市博物馆馆长赵越先生,那时的先人怎么称呼这条河流?是不是也走到伊敏河与海拉尔河的交汇处?是不是又沿着伊敏河南上?海拉尔古城的最初轮廓是不是有“哈克遗址”的原貌?先生的回答是:也许会有因果关系,但有待考证。
我知道,伊敏河流出海拉尔城区后,又一直向北行进了六公里,便汇入了从东向西奔流的海拉尔河。这是条被蒙语意为山溪携带的雨雪之河,发源于大兴安岭西侧吉鲁契那山西坡,呈东至西流向,经牙克石与免渡河汇合,在海拉尔辖区接纳了伊敏河后,沿途又收纳诸多河水……最终汇入中苏界河——额尔古纳河的怀抱。著名蒙古族史学家亦邻真教授说,今海拉尔河,在辽代就叫“海勒河”。可见,那时的先人们,已经在呼伦贝尔草原形成了族群,建立起了部落。
史料记载:宋嘉泰年(1201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率部在呼伦贝尔海剌尔河支流帖尼河之野,击败以札木合为首的塔塔尔、弘吉剌、合答斤等11 部联军,史称“特尼河之战”。
年复一年,岁月更迭,河道变迁,无论大自然是吝啬还是馈赠,顽强生存的人们虔诚地接受着河流的哺育,遵循着顺应天道的规律,让延伸的足迹和拓展的家园,始终与生命般的河流相依相伴,生生不息。
我曾想象春夏之交的北山口,伊敏河与海拉尔河的交汇之处,两岸野韭菜花盛开,(海拉尔,蒙语之意:野韭菜)淡紫色的花海铺展到天边,阵阵吹过的风中,裹挟着野韭菜浓郁的清香,就连疾驰而过马蹄,都在花丛中溅起弥漫的芬芳。成群的牛羊宛若散落的珍珠,被河岸的曲线穿成项链,沿着流水的方向与天边的草原融为一体。一座座草屋茅舍、地窨子蒙古包,分布在河的两岸,海拉尔的名字被等待畜群归来的额吉呼唤着,被在河边饮马的阿爸呼唤着,被点燃篝火和姑娘约会的牧马汉子呼唤着,被悠扬的牧歌赞美传唱着……
我称呼现在的伊敏河和海拉尔河是半野性的河流,因为两河上游近年相继建起的水库和橡胶坝,阻拦了它们千百年来一路狂奔的脚步,让那带着森林草原狂傲不羁的野性,瞬间被遏制在光天化日之下,如同一匹正在抖鬃扬蹄的烈马,突然被勒住了缰绳,绵羊般温顺匍匐在水泥大坝的禁锢里。微微泛起的浪花,闪动着委屈的泪光,让我在替河流惋惜愤怒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向这条包容大度、适应了新的生态环境、默默奉献的河流顶礼膜拜。因为,它在中游被拦腰斩断的“红花尔基水库”里,储满了巨大的能量,除了满足发电企业的生产外,还供应着200 多公里外海拉尔小城近40 万人的生产生活用水。特别是伊敏河流入海拉尔境内后分支出的“六二六”小河,被修缮起了整洁的河道,镶嵌上了汉白玉栏杆,清澈如镜的河面上倒映着绿树红花。临河远望,22 米高的银箔镂空汉白玉石柱上,大汗策马扬鞭的身姿腾空而起,直冲苍穹,这是小城古今融合的地标建筑,寓意着一代又一代建设者依然在向新的征程扬鞭催马。
清朝初期,多民族居住的伊敏河两岸属黑龙江辖区,为乌拉特蒙古部落的游牧之地。雍正十年(1732年),从布特哈地区迁来的3790 多名索伦(鄂温克)、达斡尔、鄂伦春、巴尔虎壮丁等,编为索伦左、右两翼八旗五十佐,驻牧呼伦贝尔,建起了“呼伦贝尔城”,守护着北方一千多公里边界线。1903年,中东铁路通车后,车站设在了呼伦贝尔城北,城北又靠近海拉尔河,取名“海拉尔站”。从此,“呼伦贝尔城”便由“海拉尔”这一名称取代。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我多次在紫丁香绽放的时节,来到当年被侵华日军溃逃时炸断的“海拉尔断桥遗址”旁,默默捧起缓缓流过的伊敏河水,心潮逐浪。2007年河西岸建起的“和平公园”,几尊雕像仿佛在讲述着当时战争的场景,“望乡”的雕像前我久久驻足:穿着和服的日本母亲,手拉着年幼的孩子,在不可逾越的河流前,举目遥望故乡的方向,战败逃跑的丈夫,在伊敏河畔遗弃了妻子和骨肉,不义的战争在海拉尔留下了残垣断壁,也留下了“望乡”凝固的身影。
被称作最高艺术殿堂的“呼伦贝尔市大剧院”,宽阔的门前广场矗立着两尊文化名人半身雕像,一个是作曲家通福(1919—1989),一生创作改编了100 多首草原歌曲,代表作品有《敖包相会》《草原晨曲》等;另一个是作曲家那日松(1934—1955),代表作有:《草原晨曦圆舞曲》《呼伦贝尔美》《呼伦贝尔情》《呼伦贝尔恋》等。
一座有品位的城市,必定是有文化的城市。文化的氛围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城市的内涵,仅就雕像而言,这不是单纯的摆设和点缀,而是记载着不同时代前行的印迹,凝聚着民族精神和传统,反映着人们的追求与信仰,展现着价值观念及审美情趣,更是一个城市不可或缺的经济投资……小城还有的几尊雕像,皆与草原千年的历史和远古的传说有关,早已与这片人杰地灵的土地融为了一体。
还记得那是梧桐树撑起绿茵的六月,我沿着黄浦江畔,走进“上海鲁迅纪念馆”,在先生的石膏遗容前停住脚步。这是先生病逝的当天,好友奥田杏花将准备好的石膏浆,敷在先生还不曾僵硬的脸上,揭下来时,石膏的粘性沾下了他少量的胡须和眉毛,凝固了先生告别世界的最后一个表情。
一座城市从此留住了一代文学大师,先生的石膏遗容被列为国家一级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