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剑南:杜甫的蜀中岁月

2022-02-23 09:40:00聂作平
四川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草堂杜甫

□文/聂作平

1

十多年前,为了写一部小书,我多次出没于那方草木葳蕤的园子。那时还没有无人机,我却多次想象过从高空俯拍的情景:四面高楼的包围中,青黛的林表漫不经心,古色古香的楼阁像浮在绿海中的岛屿。当然还有点缀其间的一口口池塘,它们总是倒映着无限生机:睡莲、菖蒲、斑竹、朴树以及看风景的人和被当成风景看的人。

经历了一千二百多年时光,荒郊野岭的几间茅屋,终于被后人用敬仰和缅怀,蝶化成这方游人如织的园子。

它,就是成都杜甫草堂。

自乾元二年(759)冬抵达成都,到永泰元年(765)五月离开,这是杜甫的蜀中岁月。其间,除因战乱移居梓州一年多外,大多数时候,他居于成都草堂。

这是诗人苦难一生中难得的悠游岁月。尽管贫穷的警报从未彻底解除,由治而乱的现实也从未如想象中安稳。但是,无论如何,这是相对平静的几年,杜甫枯瘦的双手终于触摸到了久违的幸福。

初到成都,杜甫一家暂寓草堂寺。草堂寺是草堂东侧的一座古庙。二十多年前初游草堂时,我曾以为草堂寺是借了草堂的名。其实,草堂寺的历史远比草堂更悠久。早在杜甫结庐水滨前几百年的西晋,草堂寺就梵音缭绕了。

杜甫时代的草堂寺地处郊外,香火不盛,他在写给时任彭州刺史的早年知交高适的诗中说,“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斯时,高适听说杜甫来川,猜测杜甫借住在草堂寺,是依靠和尚生活,所谓“僧饭屡过门”。为此,杜甫回诗纠正:“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疏”。这个供禄米的故人,就是裴冕。

2

自从李冰修建都江堰后,成都平原渐渐成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的平原上,河流密如血管,从高寒雪山滚滚而下的流水长久地滋润着大地。诸多河流中,就长度、水量而言,浣花溪微不足道。然而,这却是一条注定要被中国文学史铭记的小河。

杜甫到成都次年春天,在裴冕支持下,于浣花溪畔营建草堂。他写诗说,“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这主人,便是裴冕——草堂占地不小,既有居所,还有菜园和药圃,这么大一片地,虽是在唐代,普通人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到手。

修建草堂的费用,不是裴冕一人所出,王十五等人多有贡献。

王十五名不详,是杜甫的表弟,当时在成都府任司马,是裴冕部下。得知杜甫选定了地方要建草堂后,王十五备了钱,亲自送到草堂,“忧我营茅栋,携钱过野桥。”杜甫感叹:“他乡惟表弟,还往莫辞遥。”

如同燕子筑巢一样,杜甫精心打造他的草堂。草堂落成前后,他先后以诗作笺,向多位朋友索要树苗、竹子以及碗盏。

萧实,排行老八,时为成都县令,杜甫称他萧八明府。他向萧八明府索要桃栽——即桃树苗——一百根,并希望他在春节前派人送到浣花村来。

韦续,排行老二,时为县令,杜甫称他韦二明府。杜甫索要的是一种叫绵竹的竹子,而绵竹县就因盛产此竹而得名——一千二百多年后,在绵竹境内,还能看到这种诗圣希望引种的竹子。

何邕,排行十一,时任绵谷县尉,杜甫称他何十一少府。他向何邕索要桤木苗。桤木是一种高大乔木,生长迅速,属桦木科,叶似桑,果似桑葚,成都平原上随处可见——岷江支流南河有一条支流就叫桤木河,因河岸有众多桤木林而得名。

那么,有一个问题是,何邕任职的绵谷,距成都足有六百多里,且大半路程都是艰苦难行的山路,杜甫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请他提供成都平原上到处都能找到的桤木苗呢?我猜测,个中原因,杜甫并非只想得到桤木苗,而是想以索桤木苗的方式,向这位昔年的朋友知会一声:我来蜀中了。这样,如果以后需要他帮助的话,也就奠定了一个基础,不致太唐突。

韦班,时任梓州涪城尉,杜甫称他韦少府。他向韦班索要了一些松树苗。此外,他听说大邑的瓷器不错,而韦班家里收藏颇多,便又向他求了一些白色瓷碗。

徐知道,排行老九,资助杜甫建草堂的诸人中,裴冕而外,数徐知道级别最高,时为侍御史兼成都少尹。杜甫大约和他不是太熟,很客气地称他徐卿。他向徐卿索要了一批果树,“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徐知道的府邸在石笋街——石笋街今日犹存,在成都老城区,属于内环线以内的一条小街。唐时,石笋街在成都西门附近,杜甫的草堂则在西门外的郊野上,他进出成都,西门是必经之地。

经过这种近乎百衲衣般的苦心经营,乾元三年(760),四十九岁的杜甫终于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建成了他的草堂。杜甫用一首《堂成》表达了斯时的情感——在苦不堪言的漂泊之后,他终于有了一个环境清幽的居所,多年来少有的愉悦油然而生: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木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隋无心作解嘲。

今天的杜甫草堂博物馆在成都西二环内侧,与浣花溪公园和四川博物院等文博单位相连。古木阴郁,花草繁盛。附近几个楼盘,乃成都价格最昂贵的高尚住宅区。草堂南面,浣花溪与更南的清水河相伴而流,两条河形成了一个巨型凹字,凹字中间的缺陷处,便是草堂所在。凹字向西倾斜,这也与古人所说的杜甫草堂“在浣花溪水西岸江流曲处”相吻合。

看得出,多年的漂泊与折腾之后,杜甫对浣花村的安居是满意的。

春天很快过去了,四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梅雨,满眼草木湿润而嫩,水中圆荷冒出了新叶。远处农田里,小麦扬穗。近处的溪水清澈透明,环绕着草堂流过,而草堂院子前的柴门,正好对着一条芳草萋萋的古道。草堂内外,柳枝依依,枇杷快要成熟了,发出淡淡的清香。打鱼人驾着小船从草堂前经过,船头的鸬鹚迎着太阳,像要把被水打湿的翅膀晒干。站在草堂门前,往城里望去,草木迷离,看不到几里外的繁华市井。向城外望去,西边天际,矗立着寒光闪闪的西岭雪山。

草堂最初只有一亩,后来不断扩展,“诛茅初一亩,广地方连延”。成形后,除了居住的茅屋外,有药圃,有上百株桃树,有大片的竹林和桤木林,有李子、枇杷、枣子、橘子、梅子、橙子等果树,有花椒、芝麻、甘蔗、亚麻等经济作物,还有一片老大的菜园。如此众多的东西所需要的土地,至少也有好几亩。

“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杜甫在他的诗里,多次写到了草堂所在的浣花村。这个唐时村落,不管杜甫说的两三家还是八九家,其实都是虚数,都是概指,并非人口普查。“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总之,这是锦官城外的一座小村庄。村子太小,邻居不多,杜甫很快和所有的邻居都认识了、熟悉了,并和其中一些人成了交情不一的朋友。

南邻有两位,一位是朱山人。山人即隐居不仕者。杜甫有时称他朱老,有时称他锦里先生,似比杜甫年长。朱山人戴着象征隐士的黑色头巾,他的田园里种满芋头和板栗之类,家境还过得去,老杜羡慕他“不全贫”。由于长期串门,朱家的小孩都认得这位清瘦的老夫子了。朱家庭院里的鸟雀,见了客人也不羞涩地飞走。秋日的一天,老杜和朱山人划着小船,沿着浣花溪饱看美景,直到月上竹梢,才把船泊了,分手道别。——老杜的七律《南邻》就是这次秋游的证词: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

关于朱山人,老杜还有一首五律,说的是朱山人家里的水亭——居家而有水亭,和老杜草堂有水槛一样,都是风雅文化人的玩意儿。朱山人家的水亭周围栽满竹子,竹林太深,有人经过也很难发现。有花草,有曲曲折折的水沟通往园中的池子。老杜和朱山人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喝酒吟诗。这对多年来饱经风霜却食不果腹的老杜来讲,生活质量一下子提高了好几个层次。于是,老杜写了一首很温暖的诗——这位惯于寒冷的诗人,他的一生罕有这样的温暖:

相近竹参差,相过人不知。

幽花欹满树,小水细通池。

归客村非远,残樽席更移。

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

另一位南邻叫斛斯融。斛斯融排行老六,终身未仕,死了才被朝廷授为校书郎。天宝二载(743),一入长安的李白路过终南山,造访了一位旧交,两人喝了一台大酒,“我醉君复笑,陶然共忘机。”这位酒量看起来似乎比李白还大的朋友,李白称为斛斯山人。斛斯一姓甚少,且处于同一时代,同为隐士,故有论者认为,后来做了杜甫邻居的斛斯融,就是与李白也有交情的斛斯山人。若是,则斛斯融虽然没有留下一首诗,却与李、杜二位大师都有交往,且二位大师都为他写过诗,他亦足以千秋。

杜甫自注说,斛斯融是他的酒徒,也就是酒友。斛斯融爱酒,爱到疯狂的地步。这年春日的一天,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杜甫信步出门,前往斛斯融家,打算趁着大好春光,两人好好喝一杯。到了斛斯家才知道,这家伙出门去喝酒,已经十来天没回家了:

“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斛斯融偶尔为人写碑文,以此赚些外快。为了讨要碑文钱,斛斯融到南郡去了,拿到钱之后在外面饮酒不回家,家中无钱无米,陷入了严重的生存困境。对比杜甫对妻儿的关心和照顾,斛斯融的做派令杜甫很难过,他写诗讽喻斛斯融:“老罢休无赖,归来省醉眠。”

3

草堂既成,当老婆孩子暂时没有冻饿之虞时,杜甫的政治理想又在心灵深处潜滋暗长。只是,经历了太多挫折,看惯了太多官场险恶的杜甫年过半百,已是不折不扣的老人。他不再对现实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只把他的心事借助对古人的缅怀作了隐忍的倾诉。这古人,就是中国人视为智慧化身的诸葛亮。

杜甫草堂与武侯祠是成都最重要的文化地标,直线距离只有两公里。今天,无论草堂还是武侯祠,都处于车马喧喧的中心城区。但在杜甫时代,锦江南岸的武侯祠,也是人烟稀少的郊外。

公元760年春天,四十九岁的杜甫第一次踩着满阶青草,走进了柏木森森的武侯祠。大半生中,他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奔走于长安豪门之间,“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这一切屈辱和辛酸,原本都是为了求得一展政治抱负的机会。最终,可怜的老杜沉沦下僚,甚至在左拾遗任上还差点下狱。当他面对武侯祠里肃穆庄严的诸葛亮塑像,遥想同是文人的诸葛亮的赫赫功名时,不由感慨万千,写下了名篇《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秋天来了,杜甫划着小船,绕着浣花村做了一次环村游。那是一个有太阳的下午。自古及今,深陷盆地的四川,秋冬时节难见太阳,乃至有蜀犬吠日的夸张说法。秋冬之日而有太阳的话,对四川人来说,便像节日一样喜气洋洋。那天下午,秋阳艳红,“落景下高堂,进舟泛回溪。”浣花村一带的确偏僻,秋色也更加凄迷。遥看西边,远处的山岭上堆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天空挂着彩色的虹霓。孩子们在溪岸上,有的用网捕鱼,有的用箭射鸟,有的下到水边采菱。他们热情地为杜甫指路,反而让杜甫迷失了方向。造化之美景与村童之纯朴,杜甫流连忘返。当他站在小船上,遥望着远处的浣花村在苍茫暮色中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时,新月已经升起来吊在树梢上。杜甫慢慢回家——他想起前不久酿的米酒,今天应该可以喝了。那就赶快回去和老妻喝一杯吧。

几间茅屋,一方园子,便是属于杜甫及家人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有一条小径与外界相通。小径入口,是一道粗糙的柴门。

柴门,顾名思义,是指用散碎的木材或树木枝丫做成的极为简陋的门。在中国,它是贫苦、清寒的象征。如果让我想象一下杜甫家的柴门的话,它或许是这样的:茅屋前有一圈用篱笆扎成的矮墙,矮墙正对堂屋门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仅容两人并肩而行。一道胡乱用几根好像一旦插进春天的地里还会发芽的木棍绑成的门立在那里——它的装饰性大过了实用性,不要说身强力壮的男人,就是体弱力小的妇孺,只要用力一推,也能轻易地把关着的柴门推开。

在今天的成都杜甫草堂景区,也有一座柴门。这是一道让人意外和失望的所谓“柴门”——青瓦覆顶,几根油着红漆的木柱支撑起的不是一道简陋的柴门,而是一座类似于过厅的华美建筑。今人理解的柴门和古人理解的柴门如此大相径庭,令人发笑。与此相类的,还有一家以柴门命名的餐馆。如果望文生义,以为柴门是农家乐或平民餐馆,那就大错特错——它高昂的价格,远非真正出自柴门的人消费得起。

柴门不仅是一道具象的门,更是一种抽象的信念和生活方式。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下,柴门隐喻着清流、操守、贞节和安贫乐道这样一些令人需要仰视才得见的品质。与柴门相对的是朱门,那是淫荡、奢侈、阴谋和罪恶的代名词。老杜曾经愤怒地批判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朱门是一种不祥之物,尤其是对老杜这种贫病一生的诗人而言。

杜甫的性格很有意思,表面看,他出生于“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的官宦世家,具备一个中下级官员子弟的谦虚和礼仪。他的待人接物和处世方式,与李白大相径庭。如果说李白是使酒任性、豪爽耿直的哥哥,那么杜甫就是哥哥身后不苟言笑、表情严谨的弟弟。然而,这只是表象。骨子里,几乎和李白一样,杜甫也有着文人一脉相承的清高与自负。

怀才不遇是文人一生中喋喋不休的主题,它像一个反复降临的梦,一次又一次笼罩着文人的命运,直到这些命运的主人们辛酸委屈的泪水,把一部历史都弄得潮湿而咸涩。

当生命进入暮年的老杜终于在漂泊的西南天地间筑起了小小的草堂时,当生活终于变得稍微安静时,他一定会伫立在柴门前,懒看那些认真开放的野草闲花。只是,他内心还残存的壮志,他少年时许下过的金属般的诺言,比邻而居的酒友不会懂得,画纸作棋局的老妻不会懂得,敲针作钓钩的稚子也不会懂得。命中注定,绝大多数的心灵都不会被另外的心灵——哪怕只一颗——所理解。这是一些无限延伸的平行线,它们虽然同属一个平面,却永远没有相交的可能。

所以,怅望柴门的老杜很感慨。感慨之余,他借一位官员的来访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著名的两句:“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意思是说,我又没有文章名扬天下,何必劳烦您的车马到这溪边来看我?表面看是谦虚,骨子里却是难以自禁的郁闷和自负。

很多年过去了,到了明朝,一个叫何宇度的文人来到草堂。他想起了柴门的寂寥,于是化用杜诗,拟了一副对联,这副对联至今还挂在柴门左右:

万丈光芒,信有文章惊海内;

千年艳慕,犹劳车马驻江干。

明朝还有一位文人,对柴门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这个人是画家,叫周臣。他为柴门画了一幅高一米二、宽半米有余的画。画面上,一棵古松郁郁苍苍,松下,一道柴门——和我设想过的一样,是用木棍绑制的。柴门边,杜甫打着拱,和柴门外的客人告别。古人总是礼貌地打拱,嘴里说些好听的之乎者也,这是后人对他们的印象。但是,在他们的礼貌和恭谦后面,到底深藏了多少不得志的悲愤,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是看到了他们的快乐,至于痛苦,被我们整体遗忘或忽略了。

当重墙深院的朱门沉沉地闭上,那道立在民间的柴门就慢慢打开了。

透过柴门,我看到了一个时代的才华和疾病。

4

日子在平淡与悠闲中慢慢过去,如同雨水滑过青色的苔藓。

如果可能,杜甫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大抵愿意就这样过下去,就这样在宁静的岁月里,打发余生。

变化却总是比计划更快。上元元年(760)秋天,就在杜甫荡舟秋游后不久,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裴冕调回长安。裴冕的离去,意味着杜甫失去了供禄米的故人。他马上想到了另一个朋友:高适。于是以诗作笺,渴望老友施以援手:“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

也许是两年前在同谷孤苦无依、啼饥号寒留下的后遗症,杜甫不仅给高适写诗,还亲自赶往彭州。但高适还没来得及帮助他,就调任蜀州(今崇州)了。于是,杜甫又追到蜀州,并在高适的刺史府小住。

崇州市区有一座风光旖旎的园子,亭台楼阁,天光云影,收在一池深碧的寒水中。这就是罨画池。史料载,罨画池在唐代就是官署园林,当时设有驿站,称为东亭。唐以来,杜甫、陆游、杨慎等名家都在这里留下了诗文。

高适既是崇州最高长官,杜甫又在崇州盘桓多日,他们流连于东亭便是意料中事。杜甫写诗称赞老朋友:“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并感叹,“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深。”杜甫告别高适回草堂后,冬天的蜡梅开了,同样任职于崇州的另一位友人裴迪在东亭宴客,想起秋天时与杜甫的聚会,便写了一首诗寄给杜甫。杜甫回诗写道:“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明人王世贞将此诗推为“古今咏梅第一”。

值得一提的是,与杜甫唱和的裴迪,也是王维至交。早年,他隐居终南山,王维称他裴秀才,说他“复值接舆值,狂歌五柳前”,是一个佯狂遁世之人。然而,年华流逝,马齿徒长,栖身林泉的隐者竟不得不为了五斗米宦游蜀中。

就在杜甫与裴迪唱和次年,王维与世长辞了。

西河和金马河从崇州境内斜斜划过,流向成都南边的一个重要枢纽:新津。在新津城区五津镇,岷江的几条支流次第交汇。一个阴雨的冬日,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糊满青苔的石阶,爬上江畔一匹草木阴郁的小山。山顶是一块杂草过腰的平地。极目远眺,远处的新津城、近处的金马河以及建于唐朝开元年间的通济堰尽收眼底。这座山,名叫修觉山,杜甫的脚印,也曾印在了修觉山上。

杜甫两次到新津,其中一次是761年春天。成都平原的春天常常寒风习习,以阴以雨,但风定日暖后,迎春、海棠、桃李以及油菜花竞相开放,热烈的花事足以把春寒烘干。这个春天,大约是得到了高适救济,杜甫心情不错。他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春夜喜雨》。复又在游览修觉山时,因“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的景象而生出诗人的骄傲:“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

杜诗载,修觉山上有一座寺庙,就叫修觉寺。但我寻了大半匹山,寺庙始终了无踪影。途中,我看见接近山顶的坳上,有一户人家,门前挂着警示牌:内有大狗,闲人免进。若被咬伤,概不负责。

5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后,杜甫写下一首长诗。因为这首长诗,人们在说到杜甫和杜甫草堂时,总是很自然地联想起一种在中国业已消失的建筑:茅屋。

所谓茅屋,就是用稻草、芦苇等苫盖屋顶的简陋房子。这种房子,屋顶覆盖的是稻草或芦苇,墙壁或是版筑的泥墙——即前文说过的赞上人土室那种;或是用木头竖起来,中间用竹条编成网状,再糊上泥土。在中国广大农村,尤其南方农村,四五十年前,茅屋比比皆是。走进村落,看看房屋就知道贫富——住瓦房的,家境肯定要比住茅屋的好一些。

杜甫那首长诗题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上元二年(761),也就是杜甫五十岁那年八月,初秋,成都先是大风,继以大雨。“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草苫盖屋顶,是一项技术活,从事这种活的匠人,我老家称为泥水匠。苫盖有许多讲究,必须盖三四重之多,不然一定会漏雨。郭沫若曾经据此诗批判杜甫,说他是地主,奢侈讲究,茅草都要盖三重。郭沫若出身富家,所居当然不是茅屋,是以根本不知道,盖三重四重茅,地主固然如此,农户也一样。

风实在太大,把老杜屋顶的茅草卷起,一直吹飞到浣花溪对岸才缓缓落下,有的挂在树梢上,有的沉落水塘中。对面那个村庄,杜甫称为南村,村里的儿童看到从天而降的茅草,纷纷拾起抱回家。这种盖过房的茅草,点火即燃,可作燃料。杜甫向来与人为善,但儿童们不听他的高声叫喊,自顾抱了茅草而去。杜甫大为光火,有些言过其实地骂他们是盗贼:“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杜甫的园子里,有一株两百多岁的桢楠树,这是一种十分珍稀的树种。杜甫自陈,当初把草堂选址于此,很大原因便是为了这棵桢楠。没想到,大风竟然把它也吹折了。

晚上,风停了,天空中堆积着黑如浓墨的云朵,“秋天漠漠向昏黑”;气温骤降,粗布制作的被子盖在身上,冰冷如铁;儿子睡相不好,梦中胡乱踢脚,把被子内里也踢破了。更要命的是,大风把屋顶的茅草大量刮走后,入夜,大雨倾盆,屋漏不止,“床床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从安史之乱以来,杜甫一直颠沛流离,历尽艰辛。在成都稍微安宁,不想又为风雨所苦,“自经丧乱睡眠少,长夜沾湿何由彻。”

杜甫被后人封圣,成为中国文人良心与良知的代表和象征,就在于他在自身遭遇种种不堪之时,却心怀善念,推己及人,希望他人安好。甚至,为了他人安好,宁愿自己受苦受难——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所以,在后人观察杜甫的视界里,茅屋不仅是一种稻草和泥土垒起的简单居室,茅屋更是一种清洁的思想、博爱的精神,它的本质是体悟了众生皆苦后的强烈悲悯。

所以,在后人兴建的诸多纪念杜甫的场所,多半会有一间茅屋。大到成都杜甫草堂,小到绵竹杜甫酒厂,我都看到了一座熟悉而亲切的茅屋。

当我站在茅屋前端详着屋里熟悉的陈设时,恍惚间,我感到,只要一直这样凝视,这样眺望,一会儿工夫,就会有一个老者带着微笑走出来,向我打拱,寒暄。

从修觉山下来,我前往一个叫江源的小镇。人烟稠密的成都平原,大凡不过十公里,必然有场镇,江源就是无数小镇中极为寻常的一个。与其他小镇不同的是,在唐朝,江源是唐兴县治。

茅屋为秋风所破那年秋天,杜甫游历了青城山,后来到唐兴,为县令王潜写《唐兴会馆记》。这是杜甫为数不多的散文之一。这种相当于应用文的碑记,主要用于歌颂。歌颂王潜的初衷,在于杜甫生计艰难,希望得到王潜资助。关于王潜,有一种说法认为,他致仕后,也隐居于浣花村,是杜甫的北邻,即杜诗里所说的王明府。

如今,江源镇和唐朝有关的痕迹只余下了唐兴这个地名:一是唐兴西街,一是唐兴社区。岷江支流金马河从江源镇外流过。这里地处成都平原腹地,镇外都是肥沃的耕地。春天,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阳光下发出酥黄的光芒,映衬着竹林深处的白色农舍,恬静而自足,像一个酒足饭饱、无所用心的闲人。

大约就在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八月前后,杜甫写了一首排律,题目即可窥知他斯时的恶劣心情:《百忧集行》。

诗中,他回顾了自己无忧无虑、健壮精神的少年时代。十五岁了,心智还像个孩子,如同小黄牛那样强壮,“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倏忽之间,居然年过半百,身体早就被生活击垮了,“坐卧只多少行立”;家境贫穷,连供养家人都成问题,不懂事的儿子饿了,“叫怒索饭啼门东”;比这更令他痛心的是,“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这个杜甫必须强将笑语去侍奉的主人到底是指谁,历来有不同说法。有说是裴冕的,有说是崔光远的,有说是李若幽的,也有说是高适的。

那么,到底是哪个主人让杜甫觉得难堪,有着如此强烈的寄人篱下之感呢?

杜甫写此诗时,裴冕已经调走,恐怕与他无关;李若幽也于年初离任,与他似也无关;崔光远虽在任,但杜诗中看不出二人有什么交往,他凭什么去埋怨别人呢?那么,高适嫌疑最大。难道是高适这位昔年的布衣之交,做了高官后给老朋友冷脸,让老朋友难堪?

这种事情可以说屡见不鲜,无论什么时代都可能发生。但我以为,如果把主人坐实为高适,或恐有厚诬古人之嫌。

我以为,杜甫所抱怨的主人,并非实指,而是虚指或者说泛指。

杜甫自旅食京华以来的漫长岁月,不论适秦州还是之蜀中,以及其后的居夔州,游荆湘,说白了,大抵依靠他人为生,都是寄人篱下。所不同的,只是从这道篱跳到那道篱而已。从这一意义上讲,他投靠过、依靠过的那些官员,都可以说是主人。

这一年,杜甫五十岁了,五十而知天命,在人均寿命短暂的唐代,五十岁还没能在政治上混出个名堂,显然,这一生已经定型了。是故,五十岁的杜甫反思平生,感慨于自己原本深怀远大理想,不料命运多艰,竟然沦落到了看人脸色,“强将笑语供主人”,以便换得仨瓜俩枣养妻儿的地步。这主人,自然不是指裴冕,也不是指李若幽、崔光远,更不是高适。

何况,作为一个反证,杜甫从唐兴回成都不久,高适就来草堂了。

高适之所以在杜甫居蓉近两年后方来拜访,也是有原因的:上一年,杜甫春时修筑草堂,秋时在彭州和蜀州与高适相见;下一年,年初高适有诗慰问。以情理度之,当在及后来访。不想,四月段子璋叛乱,崔光远与李奂平叛时,高适也领兵上了前线——《旧唐书》称赞高适:“以诗人为戎帅,险难之际,名节不亏。”高适多次率军作战,其军事素养,应来自早年在哥舒翰帐下为幕僚的经历。

平定段子璋后,又是花惊定为祸,朝廷震怒,将崔光远免职,令高适暂摄节度使。也就是说,段子璋叛乱以及花惊定为祸之后的一个烂摊子,都要高适负责去收拾。作为一个省级行政区的军政首长,高适的忙乱与操劳可想而知。这种前提下,高适没有前来拜访杜甫,也是人之常情,完全扯不上当了大官就忘记旧友。

上元二年(761)冬天,高适突然造访草堂,杜甫颇为惊喜。

高适造访,其间还有一段插曲。当时,一个叫王抡的御史——排行十七,杜甫称他王十七御史,他向杜甫表示,要带些好酒到草堂与杜甫共饮。王抡曾任监察御史,在京城时就与杜甫有交情。后来,王抡入严武幕,一度还出任过彭州刺史。王抡一时没来,杜甫便写诗去催,并要求王抡把高适一并约来,可见王抡与高适也交厚,杜甫才会有此要求。

接到杜甫的诗后,王抡和高适真的来了——可以想象,二人在公务之余,取出杜甫的诗,一定会边看边笑,然后约定:明天就去杜二家吧。

杜甫早就说过,他隐居浣花村,条件不好,“盘飨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王抡带来了好酒,菜却需杜甫准备。他客气地向客人表示歉意:“自愧无鲑菜,空烦御马鞍。”其实,老友相逢,有酒足矣,菜之好坏,何足道哉。

果然,这场对饮非常愉快。高适原本比杜甫年长,但他们共游梁宋时,大约高适面相看起来比杜甫年轻,便常和杜甫开玩笑说:汝年几小,且不必小于我。杜甫想起二人年轻时的调笑,于是以此劝高适说:虽然你比我小,但也不算年轻了。我劝你还是多喝几杯暖和暖和身子吧,像你这种白发老头最怕受风寒——“移樽劝山简,头白恐风寒。”言行如此亲密,哪像后人猜测的那样二人有隙,高适看不起杜甫呢?

6

这年冬天,最令杜甫兴奋的,莫过于严武调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尹。

朋友类似于镜子。不过,与镜子里照射出的是自身形象不同,朋友身上反射出的,却是自己不具备或缺少的某些东西。比如,从李白身上,杜甫照见了飘然思不群的狂放不羁;在高适身上,杜甫照见了诗歌与事功之间从容操持的游刃有余。那么,在平生最重要的老朋友严武身上,杜甫照见的又是什么呢?是父荫可资,少年得志的出身,还是性本狂荡、多率胸臆的个性?抑或持节寄疆,威福自专的权势?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从本质上说,严武不仅与杜甫迥然相异,即便是与同样做过高官的高适、房琯比较,也是泾渭分明。

杜甫把严武看得很重,其间,既有生存需要;更多的,或许还是认可与期待。至于严武,虽然性格粗暴专横,他手下的中下级官员,往往因一点小事不如其意,就被他乱棍打死,但他对曾经犯颜的杜甫,却保持了非常难得的克制和礼遇。

个中原因,一方面,固然与杜甫是他的父执辈,与他的父亲严挺之是朋友有关;更重要者或在于,严武既是封疆大吏,同时还是一个执着的诗歌爱好者。他对杜甫的克制与礼遇,便多少带有粉丝对明星的偏爱和容忍,以及喜爱文艺的贵人对文艺人才的垂怜。

房琯早年也是严武的上级,而且举荐过严武。但房被贬为严武属下刺史时,严武却摆出领导架子,“略无朝礼”。不久,房犯了点小错,他深知严武凶暴无常,翻脸不认人,竟然忧吓成疾。

严武为人早熟,不仅早熟,简直早熟得可怕。新旧《唐书》对此都没忘了专门写上一笔。旧《唐书》称,严武“神气隽爽,敏于闻见,幼有成人风”。

新《唐书》则对严武可怕的早熟有更详尽的记载。该书讲,严武的父亲严挺之,不喜欢严武的母亲裴氏,独独钟爱一个叫英的小妾。严武八岁时,看出父母不和,怪而问其母。其母就将原委讲给严武听。严武听后,趁英妾睡觉之机,用铁锥将她的脑袋打得血肉模糊。

左右人吓坏了,向严挺之汇报说,公子戏耍的时候,不小心把英妾杀了。严武却不领左右开托之情,他严肃得像块钢板一样正告他的父亲:天底下哪有大臣厚待小妾而怠慢妻子的?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故意把她杀了。

严挺之的反应也很出人意表,他不为冤死的英妾伤心倒也罢了,反倒称赞严武说,你这家伙,真是我严挺之的种啊。

严挺之官位最高时做到中书侍郎,是正四品上的高官,严武得以在年轻时就以父荫入仕,一辈子官运亨通。安史之乱前,严武在哥舒翰手下做判官。安史之乱时,严武随太子西奔,参加了灵武起兵,是拥戴肃宗的功臣之一。

758年,严武出任绵州刺史,迁东川节度使。这是其第一次镇蜀。不久,调回长安,任京兆尹——诗人韩愈多年后也曾任此职。761年,改任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敕令节制东西两川。这是严武第二次镇蜀。就是在看金马河造竹桥不久,杜甫获悉严武调来了成都。

761年在诸多意想不到的事件中过去了。杜甫一家在成都度过了第三个春节。

开春后,初到成都的严武大约政事理顺了,有闲暇和老友叙旧谈诗了。他写了首诗给杜甫,邀请杜甫进城去节度使府做客:

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

莫倚善题鹦鹉赋,何必不著鵕鸃冠。

腹中书籍幽时晒,肘后医方静处看。

兴发会能驰骏马,终当直到使君滩。

——你经常在江边钓鱼,还慵懒地躺在草地上欣赏湍急的水流。不要仗着你有祢衡即席题写《鹦鹉赋》的才华,就不出来做官。你满腹诗书,大概也像郝隆那样在悠闲时晒上一晒吧?葛洪的《肘后急要方》之类的医书,也是你常在僻静处揣摩的。要是你一时兴起,就骑上马到我这里来看看吧。

惹得后人争议的是第二联,“莫倚善题鹦鹉赋,何必不著鵕鸃冠。”严武把杜甫比作祢衡,祢衡才华横溢,却不知进退,以狂著称,终至惹来杀身大祸。严武劝杜甫不要学祢衡,不要以腹藏锦绣而孤傲。这到底是曾系旧交现为封疆的老友的真心劝慰,还是喜爱文艺的首长居高临下的教诲呢?

有意思的是,杜甫接到严武的诗后,并没有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屁颠颠地跑到节度使府去晋见——按理,既然严武已先寄诗来,杜甫依嘱拜访,不算失格丢人。但杜甫没去,杜甫给严武回了一首诗,反客为主,邀请严武到草堂做客:

拾遗曾奏数行书,懒性从来水竹居。

奉引滥骑沙苑马,幽栖真钓锦江鱼。

谢安不倦登临费,阮籍焉知礼法疏?

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

——我并不是不想做朝廷的官,我以前就和你同事做过左拾遗,只为上书救房琯被免职;加之生性疏懒,从此安心隐居于水竹之间。想当年我也随从皇上,骑着沙苑马,而今的确在锦江边垂钓。您像谢安那样最爱登山临水,我如阮籍一般不懂礼法。如果您能屈尊枉驾草堂,我一定马上把茅草丛生的草堂门前铲出一条路。

收到杜诗几天后,严武真的带着一小队随从,枉驾来草堂拜访杜甫——所以,“莫倚善题鹦鹉赋,何必不著鵕鸃冠”,不是严武仗着官势教训杜甫,而是老友无所不谈的提醒。对自视甚高的严武来说,杜甫始终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

可以肯定的是,假如送诗来请的不是严武,而是崔光远或裴冕或李若幽,杜甫一定会遵嘱登门。因为他们和杜甫的关系,远不如严武和杜甫那样亲密。亲密便意味着随意,随意便意味着不仅交流时更多心里话,交往时也无须繁文缛节。

此次草堂之行后,严武与杜甫交往频繁。严武出身世家大族,从小就不知节俭为何物,他“穷极奢靡,赏赐无度,或由一言赏至百万。”可以肯定,在经济方面,他给予了杜甫相当大的照顾,使得杜甫一家衣食无忧。

秀才人情纸半张,杜甫回报严武的,唯有一首首因感激而不无夸张的诗作。严武也很享受来自著名诗人的吹捧。他虽是武人,却雅好诗歌,发为新声,杜甫多半要唱和。因此,严武也成了杜甫赠诗最多的人——多达三十首。

这些诗,一部分是酬和,一部分是帮闲。酬和之作暂且不表,单说帮闲之作,最具代表性的当数《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

这首诗写杜甫被一个相熟的老农拉到家里喝酒,老农喝高了,不住口地称赞新到的府尹——也就是上一年履新的严武。“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老农民说他长了眼睛以来,就从来没见过严武这样的好官。

老农民的证据是,严府尹把他原本当弓弩手的儿子放回家,老农民不用再像以前那么辛苦地种田了。为此,老农民甚至表示,哪怕政府的苛捐杂税把他给逼死,他也不会搬到别处去。

总而言之,这个我们现在看来二得有些不像话的老农,不论确有其人,还是老杜精心虚构,他都作为广大群众的代表被塑造成了典型。这个典型如此热爱与民休息的严府尹,反过来,正好说明严府尹是可昭日月的民之父母。

我敢打赌,除了严武本人,恐怕其他任何读者,都会有戏过了的感觉。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被著名诗人拍了马屁的严武,欣然笑纳高帽子一顶。

杜诗被称为诗史,“三吏”“三别”触目惊心地喊出了人民的疼痛与煎熬。严武治蜀,因其奢侈与残暴,百姓同样困顿流离,民不聊生,但杜甫的作品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讽谏,反而多的是像《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这种借民众之口来对严武进行美化与吹捧。诗圣的选择性闭嘴,正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真实写照。

为了生存,有时候,诗圣也未能免俗。

宝应元年(762),杜甫五十一岁。这年四月,上皇玄宗及今上肃宗父子相继去世,肃宗长子李豫为帝,是为代宗。代宗立后,严武调回长安。

严武的调任,对杜甫是一个噩耗。当严武奉旨离蜀,杜甫的伤感与彷徨真切而实在,“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两句诗让人看到了愁苦的老杜失去依靠后如何孤立无助。

四月,二圣崩;五月,严武再访草堂;不知道此时朝廷调令是否下达?如已下达,则有向杜甫辞行之意。七月,严武离蓉北上,杜甫前往送行——这一送,一直送到了一百多里外的绵州奉济驿,并戏剧性地改变了杜甫此后两年的生活。

绵州即今绵阳,是为四川省第二大城市,因长虹电器和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而闻名。

绵阳城区东北郊,有一个叫仙海的风景区。仙海,原名沉抗水库。沉抗水库的得名,是其坐落于沉抗镇境内。而沉抗这个地名,则是由沉香铺和抗香铺两个古驿站取首字而成。

沉香铺,既是杜甫入川时的经行地,也是他送严武回京并与严武告别的地方。不过,唐时不叫沉香铺,叫奉济驿。

奉济驿那个夜晚,杜甫与严武月下同行,散步谈心。次日天明,挥泪而别,严武向北,杜甫朝南: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

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7

涪江从绵阳流过,将市区剖为东西两部。东岸,在芙蓉溪即将汇入涪江的地方,一座山拔地而起,是为素有绵州第一山之谓的富乐山。富乐山原名东山,又名旗山。东汉建安十六年(211),刘备入蜀,刘璋在山上为他设宴接风。酒至半酣,刘备欢然曰:富哉,今日之乐乎。东山遂得名富乐山。富乐山前,有一座小广场,立着三尊巨型雕像:刘备、关羽、张飞。下有大字:桃园三结义。为了与桃园相吻合,旁边,应景地种了几株桃树。

雕像对面,是一座红漆刺眼的仿古建筑,照壁大书:巴西第一胜景。此即李杜祠。东汉末年,巴郡分为巴西、巴东二郡,治阆中,后绵州一度为巴西郡辖地。入内,几进园子,花木扶疏,几间展厅,无非一些照片和文字。其中一间,李白与杜甫塑像并排而坐,头上有四个红色大字:日月同辉。

李杜祠最里进,有一座牌坊,门额篆书:东津。

牌坊旁的一间展厅里,有一块已经斑驳不堪的石碑,石碑上的图案依稀可辨,似是一个老者和一个童子。老者,自然是杜甫。碑左有大字:杜工部东津观打鱼处。

东津,乃李杜祠西门外芙蓉溪上的一个古渡口。如今渡口不复存,一座横跨溪上的大桥继承了东津这个名字,叫东津大桥。

从李杜祠门前到汇入涪江,这一段芙蓉溪只有大约一公里半,河道呈C形。岸边,靠里是公路,靠外是抬高的人行道。宽阔的人行道上,隔几米便有一棵粗大的柳树。柳丝飞扬,映入河中。河水却很浅,略微泛黄。没有人打鱼,杜甫时代的痕迹可能只余下这个地名和这条河了。

杜甫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和严武在奉济驿分手后独自回草堂时,途经绵州,才听说成都少尹徐知道造反了。

杜甫与徐知道有过不少往来。当初营建草堂,他曾写诗向徐知道索求果树苗。此外,杜甫还为徐知道的两个儿子写了一首诗,杜甫在诗里称赞说,“大儿九龄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吾知徐公百不忧,积善衮衮生公侯。丈夫生儿有如此二雏者,名位岂肯卑微休?”

杜甫对徐知道的两个黄口小儿也很了解,说明他曾在徐家登堂入室,往来频繁;徐知道也曾到草堂拜访过杜甫——一种说法是,杜诗里“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动江干”所说的这位车马动江干的拜访者就是徐知道。

徐知道造反,其下属把守了各条路口,严武被阻在巴山,杜甫被阻在绵州。回长安不得,回成都也不得。

唐时,东津有一座类似于后世政府招待所的机构,名为左绵公馆。杜甫便寓居于此。为客无聊,他信步走到公馆外的芙蓉津畔,观看渔人打鱼——杜甫是极爱吃鱼的,看到渔人撒网,他已经联想到了厨子如何用快刀把鱼儿片成鱼鲙了。然而,严武走了,绵州也没有热情的姜少府,不知道杜甫有没有吃上一顿芙蓉溪的鲜鱼?古人说,一饮一啄,皆有前定。诚不我欺也。

今天的李杜祠里,绿化庭院的多是枙子、银杏和石榴。杜甫时代,院子里却有一棵海外引进的稀罕植物:海棕。

海棕即生长于中东地区的椰枣,又称伊拉克蜜枣。唐时更为温暖,四川盆地不像现在这样湿润多雨,喜干旱的椰枣故能生长。杜甫为这棵流离异乡的海棕写了一首诗。诗里,他自喻不为人知的海棕,其弦外之意不外乎为怀才不遇鸣不平。南宋时,陆游入蜀,专门去寻过那株海棕,但“今已不存。”

杜甫刚陪严武到绵州时,遇到了前往梓州就任刺史的李某。对萍水相逢的李刺史,杜甫以诗相赠,请求他到了梓州后,替自己到其治下的射洪县,凭吊长眠在那里的另一位诗人。

那诗人便是祖父杜审言的朋友陈子昂。

世事难料,两三个月后,杜甫来到了射洪,亲自凭吊陈子昂。

8

幽深的庭院里,回廊曲曲折折,掩映在葱郁的古树下。我站在回廊尽头,透过枝丫缝隙,眺望两三百米开外的大河。正值汛期,河水微黄,恰好与绿的树和青的山形成鲜明对比。河中央,是一座纺锤状小岛。岛上,整齐地种植着玉米和高粱,一排房屋顺着江流方向一字排开。

小岛是典型的沙洲。水流减缓后,上游裹挟而来的泥沙在这里沉淀。缓慢而持久的沉淀,终于生长出一座生活着数十户人家的岛屿。我猜测,按沙洲沉积速度,很有可能,唐朝时,当杜甫站在我站立的位置,他的视野里并没有生机勃勃的沙洲,而是更为浩大的水流和更为宽阔的江面。

这条河叫涪江。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自然也是长江的二级支流。四川西部,雪山巍峨,众多江河从这里迈出第一步。涪江即其一。从地图上看,涪江与它汇入的嘉陵江都是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二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V字。V字之间,是四川盆地的膏膄之地:绵阳、遂宁、南充。

与之相比,金华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镇——如果没有从这里走出去的陈子昂的话。

金华隶属县级射洪市。在射洪,到处能看到与陈子昂相关的东西:子昂路、子昂广场、子昂花园、子昂酒店,甚至子昂夜啤酒、子昂鱼庄……

北出金华镇不到半里,小小的平坝到了尽头,一座披绿带翠的小山拔地而起,树荫中隐隐漏出红墙黄瓦,那就是金华山。金华山的前山是一座道观:金华观。后山,则是陈子昂年轻时的读书台。

距读书台数百米的西侧,今天的地名叫西山坪。在唐代,称作西山。史料记载,陈子昂辞官回乡后,在西山修造了数十间茅屋,过着种树采药、读书饮酒的隐逸生活。

陈子昂去世十二年后,杜甫在千里之外的河南降生。

陈子昂去世六十二年后,杜甫来到了陈子昂的桑梓之地。他登上金华山,瞻仰了陈子昂读书台,复又来到陈子昂故宅凭吊,并各写一诗作纪念。杜甫是坐船来到金华山的,他将小船系在绝壁之下,拄着拐杖艰难地顺着小路爬上山。他看到读书台里,人迹稀少,石柱上长满青苔。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感叹:“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在陈子昂故宅,杜甫称颂陈子昂“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子昂坎坷的人生与毕生未能施展的襟抱,一定让老杜联想到了自己。在对陈子昂的追怀中,杜甫事实上也在自叹自怜。

杜甫离开绵州,是他听说老朋友汉中王李瑀到梓州了。李瑀出身高贵,乃是唐睿宗之孙,让皇帝李宪之子,唐玄宗的侄子。始封陇西公,后封汉中王,任山南西道防御史。

梓州期间,杜甫与李瑀多次相聚,但李瑀不知为何戒了酒。旧说李瑀生病,故戒酒,但从杜甫随后的反应看,很可疑。杜甫见李瑀戒酒,一连写了三首诗和他开玩笑,拿他不喝酒说事,若李瑀真的因病戒酒,杜甫断不可能如此开玩笑。

杜甫戏谑李瑀“忍断杯中物,只看座右铭”;又用蜀地美酒佳肴诱惑他,希望他开戒:“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

自古以来,蜀中产美酒,写蜀酒之诗篇亦浩如烟海,但杜甫只用了五个简单明了的汉字,就道出了蜀酒本质。——当我在陈子昂读书台前,倒出两杯杜甫酒,一杯敬献陈子昂,一杯敬献杜甫时,涪江从脚下滚滚而过,“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的诗句,可以说得到了最精准的诠释。

不久,李瑀辞梓回蓬,两人惜别,从此再也没见过面——几年后,杜甫寄寓夔州时,李瑀归京,曾有手札寄与杜甫。李瑀走后的一个秋夜,月色很好,杜甫在月下徘徊,开始想念刚刚离去的李瑀。——在通讯极其落后的古代,思念显然比今天更沉重。今天有网络有手机,千里万里,瞬时可听其音、可观其容。在杜甫的唐代,思念唯有化作诗篇——郁闷的是,你为对方写下的诗篇,对方可能要等到数月数年以后才能看到,甚至,永远看不到:

夜深露气清,江月满江城。

浮客转危坐,归舟应独行。

关山同一照,乌鹊自多惊。

欲得淮王术,风吹晕已生。

逗留梓州期间,杜甫获悉,徐知道叛乱后,老友高适以蜀州刺史身份率军参与平叛。八月底,徐知道被其部将李忠厚所杀,叛乱渐渐消弭。杜甫闻讯,异常兴奋,写诗寄与高适,表达了想尽快回成都的意思。

出人意料的是,此后杜甫不仅没有及时回成都,反而于秋末将家小接到梓州,辗转东川各地,直到严武再度镇蜀才得返。据此,有论者认为,高适对杜甫很冷淡,没有答应杜甫回草堂并加以照顾的请求。

我以为,这种说法或与真实历史不符。首先,徐知道之乱平息后,高适曾向朝廷上表,其中言及徐知道事件对蜀中造成的巨大创伤,以此可知高适善后工作之重,无暇旁及他事。更为重要的是,高适长杜甫八岁,其时已经六十高龄。他在蜀中已有相当岁月,两度平叛,大量琐屑工作令他不胜其扰,加之精力不济,高适一直希望调回长安,做一个清闲的京官。这有他的《请入奏表》为证:“伏以二陵攀号,臣未修壤奠;万方有主,臣未睹天颜。犬马之诚,不胜恳款。候士卒稍练,蕃夷渐宁,特望圣恩,许臣入奏。”

既然高适自己都在想方设法调离成都,杜甫再回成都干什么?

不料,朝廷不仅没有把高适调回首都,反而于广德元年(763)春天,任命他为剑南节度使兼成都尹。此时,杜甫正游历东川各地。

与汉中王李瑀在梓州分手不久,762年冬,杜甫买舟南下,首先到射洪拜谒了陈子昂读书台和陈子昂墓所在的金华镇。

作为涪江上昔年重要的水陆大码头和货物集散地,金华曾是一个大镇。今天,诸多过往遗存无声无息地表明了这一点。比如,小小的镇上,有两座古寺,并且,杜甫都光临过。

过境公路两旁,多是新建的楼房,甚至还有两栋二三十层的电梯公寓,这在四川乡镇极为少见。与过境公路平行的涪江边,保留有不长的一段老街。兜率寺就坐落于古街十字路口。

兜率寺始建于南朝梁武帝天监年间(502),杜甫走进它的红墙之下时,它已经两百多岁了。如今,我看到的自然不是杜甫看到过的了——尽管庙宇还在同一个地方,但现在的建筑主体,系康熙十六年(1677)重建。最古老的是观音殿,建于明代。

这是一座地道的小庙,虽然香火不旺,却显得安静而整洁。三进院落,其中一进院落里,卧有一只石缸,系明代文物。

我们走进寺庙时,正逢午饭,正殿和侧殿都空无一人,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香烛味儿。路过侧殿旁的耳房时,我看到五六个出家人坐在桌前吃饭。很简单,一盘豇豆,一盘藤藤菜——古人称为蕹菜。他们无声无息地吃饭,直到我走近门口,一个女尼才站起来和我打招呼。在听说我从成都过来且是专程寻访杜甫行踪时,她把我领到了饭厅隔壁一个像办公室的房间,指给我看墙上挂的几幅字。

一幅抄录杜诗——当年,杜甫自金华山放舟而下,在舟上望见河滨的兜率寺,遂作《望兜率寺》:

树密当山径,江深隔寺门。

霏霏云气重,闪闪浪花翻。

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

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

看题款可知,是为兜率寺1988年劫后重光时,成都铁像寺送的贺礼。

另一幅也是诗,不过,不是古人之作,而是今人作品:

远闻兜率寺,慈氏法王宫。

旧咏留鸾凤,新人集象龙。

复兴逢盛世,永禩绍宗风。

引领怀高浊,云山路几重?

题款是:射洪兜率寺诗圣留题地欣闻恢复开放志喜,一九八八年三月廿七日于成都城南尼学院隆莲。

隆莲法师我是知道的,她俗名游永康,乃蜀中有名的高僧大德,曾任中国佛协副会长及四川省佛协会长,已于2006年圆寂。隆莲法师能诗,以此诗看,确实。

那位带我参观的女尼,询问之后,方知她是兜率寺住持。与她一起吃饭的几个出家人中,有一个行动很迟缓的长者。主持告诉我,长者乃觉融法师,本地人,十余岁时出家于此,至今已逾百年——今年春天,刚做过一百一十四岁生日。

后来,在向庙里略微布施以示谢意后,住持追上来,送给我三只碗。四川民间有一习俗,逢老人过大寿,如八十、九十、一百,亲人一定烧一些碗,送给亲朋做纪念。这种碗称为寿碗,分得寿碗的人,不仅可以沾染喜气,且会长寿。

涪江自陈子昂读书台下昼夜奔流,过金华镇,其东南,是射洪市区;射洪市区以南,江流迂回,形成了一道略近于反C形的河曲。水流缓慢,冲积成一片面积五六平方公里的平坝。这里,人称通泉坝。

通泉坝,是唐时通泉县治所在地。

作为一个县级行政机构,通泉县不复存在近八百年了,这个曾经的县治,后来设过通泉乡,撤区并乡后,并入柳树镇——即今沱牌镇。与古老的通泉县还有残存关系的,便是通泉村和通泉坝了。

沱牌镇是一座繁荣而杂乱的镇子。其规模,因沱牌关系,要比川中许多小镇更大、房屋更多。一座新建的沱牌文化园,已是4A级景区。路旁,到处可见和沱牌有关的标识。自南向北——也就是溯了涪江的流向——穿过镇子几公里后,右转进入一条机耕道,再行约两公里,翻过一座树木苍翠、松柏尤多的山梁——这座山梁,可能就是通泉山,山梁下方,是一片平坦的冲积平原。在四川,这种小型冲积平原称为坝子。这个坝子,即通泉坝。当年的通泉县治,就在通泉坝。

坝子上,大片大片的农田之间,分布着白色的农舍,几辆拖拉车停在一处农舍前,几只蜻蜓飞来飞去,一番犹豫和试探后,终于稳稳地落在了拖拉机的方向盘上。一座靠近公路的农舍,开了一家杂货店,门前的围墙上挂着红底白字的标语:新冠防控要科学,接种疫苗……后面的字,围墙拐弯,标语也跟着拐弯,不见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坐在院子里,用心清洗一大堆衣服。

事实上,尽管史料上说通泉县城旧址就在通泉坝,但这么大一方小平原,我根本不可能看得出唐朝的蛛丝马迹,也没有任何考古发掘,指明县城的确切地址。总之,它就在我面前这片庄稼地与村庄之间。只是,就像诗人感叹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一样,只在此坝上,年深不知处。

通泉坝一侧是涪江,一侧是像城墙一样突起的低山。这些山中,有一座应该叫东山。东山上,曾建有亭子。亭子里,曾有过一场欢饮。

那位带着美酒同高适一起造访草堂的侍御王抡,此时因公干正好在通泉县。通泉县令姓姚,连日做东邀请王抡,而王抡与杜甫乃旧交,杜甫亦得以出席。

东山上的酒宴是从中午开始的,高山流水,绿树苍烟,杜甫与王抡均自京华而来,未免谈及京华旧事,慨叹人生无常。

受了姚县令多次宴请,不久,王抡做东,回请姚县令,杜甫当然也是嘉宾。酒宴设在涪江中的一条游船上,除了宾主双方及杜甫这个陪客外,另有官伎歌舞助兴。比起前日山亭野炊,别是一番风味。夜宴直到三更还未结束,其时,满天星光映入河水,船桨击破水面,一声欸乃,半河碎光。

一千二百多年后,当我在一个初夏的午后,顶着蝉声与烈日徘徊于通泉坝尽头的涪江之滨时,江水依旧碧绿深沉,但那一场夜宴,那一场夜宴上的歌声笑声觥筹声早已消散。玉米和高粱疯长的膏膄之地,远方的云朵与炊烟一同上升。江山如舞台,走马灯地变幻着主角配角,走马灯地送走似水流年。

我想起多年前写下的诗句——

除了此刻,没有什么可以叫作永远;

除了命运,没有什么可以叫作今生

……

9

深冬的四川盆地,连日阴雨,阳光比金子还珍贵。偏偏那天阳光灿烂。下午,我爬上了牛首山。如今,它叫梓州公园。牛首山顶的小广场上,高大的杜甫塑像屹立在温暖的阳光下。在他脚边,摆放整齐的菊花开出了明亮的花朵,轻风吹过,像是一朵朵跳动的火焰。塑像旁边的一座仿古建筑,是后人为纪念杜甫的梓州岁月而建的梓州草堂。

在梓州,杜甫的主要依靠是他的发小、时任梓州从事兼监察御史的路六以及梓州刺史、东川留后章彝。广德元年(763),杜甫五十二岁了。彼时,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已近尾声。春天,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捷报传来,杜甫欣喜若狂。骨子里充满浪漫情怀的诗人开始想象,他即将结束托身异乡的颠沛流离生活,回到念兹在兹的老家河南。由是,他写下了生平第一快诗,也就是收入中学课本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然而,大道多岐,世事难料。杜甫写下这首热情洋溢的诗篇时,完全没有预料到此后的人生还将更加艰难,命运还会更加难以捉摸。而他,这个毕生怀念故乡的人,终将死在远离故乡的他乡。

梓州即今三台,它是唐时东川节度使驻地和梓州州治。作为历史悠久的古城,三台县城至今还保留着一段城墙和东门城楼。只不过,有些地段的城墙被扒去了一大截,矮矮的,像地主家的围墙。至于东门城楼,变成了生意清淡的茶园。城门前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碑前,有两个农妇在卖菜。看到我走近,她们一齐期盼地问:买青菜吗?新鲜的。至于杜甫留在这里的屐痕,早已被时间之河溅起的波浪冲得一干二净。

第一次去三台时,游罢梓州公园,看罢老城墙,天色已晚,我和田勇决定在县城住一宿。晚饭后,我们沿着涪江边的绿道散步。临江草坪上,回荡着热烈的音乐,一群中老年妇女在跳广场舞。远处,一座巍峨的廊桥连接起涪江两岸,灯光将它衬托得十分壮观。

梓州公园所在的牛首山,是三台城区西侧的一座孤峰。牛首山以北,与之遥遥相望的,是另一座绵延得更广的孤峰,即凤凰山。我穿过城区几条街巷,来到凤凰山东麓。公路在山坡下变得极为狭窄。舍车步行,我沿着浓荫密布的山路爬了十多分钟。山路左侧崖壁上,有两处摩崖石刻,一处是:琴泉胜境。一处是琴泉——后面应该还有字,但山崖从泉字旁边断裂,后面的文字便被删除了。又拐两个弯,路旁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布满苔藓:琴泉寺。石碑之上一百米处,山凹相对平坦,坐落着一片红墙黄瓦的建筑,是一座寺庙,也就是石碑所说的琴泉寺。站在琴泉寺正殿前的台阶上,透过林木缝隙,大半个三台县城尽收眼底。

琴泉寺,唐代称惠义寺。宝应二年,亦即广德元年(763),官军收复河南河北那个春天,杜甫有过一次惠义寺之游。那天,梓州李刺史——杜甫与他在绵州认识,邀请了邻近三个州的刺史同游惠义寺,杜甫亦受邀作陪。李刺史而外,其余三个刺史分别是阆州王刺史、遂州苏刺史和果州李刺史。

杜甫看到的惠义寺,“莺花随世界,楼阁寄山巅”;我到琴泉寺时,春天早过,莺与花都不见了,山巅的楼阁,显得颇为破落。一对像谈恋爱的男女,从山门口拾阶而上,拉扯嬉笑,让这座荒寺多少有了一些人间的生意。

唐人习俗,政府有官伎,官员宴饮游乐,她们在一旁唱曲弹琴,歌舞助兴。早年,杜甫在与官员交往中,对这种红粉罗列的香艳,虽谈不上十分征逐,倒也乐在其中。随着老之将至,他对这种香艳却生出几分反感——与官府的美酒佳人相对应的,是“国步犹艰难,兵革未衰息。万方哀嗷嗷,十载供军食”的艰危时局与惨痛现实。故此,当梓州李刺史几次邀请他载酒游江,而船上满载女乐优伶时,杜甫便写诗劝谏:“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

10

浪迹川东北的一年多,杜甫先后安家梓州和阆州,其间,还游历了多个地方,有时为送别,有时为探友,有时为游山玩水。

以三星堆而闻名的广汉,唐时称汉州。这是成都平原腹地一座宁静的小城。小城里,有一座看上去与罨画池颇为相似的园子。一样的古木苍藤,一样的深池碧水。如今,园林是供市民休憩的公园,坝坝舞的歌声、川剧座唱的琴声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人间烟火的喧嚣。俗气又温暖。唐时,它的名字叫房公西湖。现在,则叫房湖公园。763年春天,当杜甫来到房公西湖与友人泛舟时,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会有无数感慨如同春草一样潜滋暗长。

因为,西湖的疏浚者房琯,不仅是杜甫的老友,也是杜甫政治生涯急转直下的诱因。上疏营救房琯,杜甫得罪肃宗,若非张镐援手,生死难卜。最终,他贬往华州,从此远离政治中心,也渐渐断绝了仕途念想。至于房琯,他在早年的得意后,也经历了多次贬谪。疏浚并重建汉州西湖,是他任汉州刺史期间。不过,“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当杜甫来到汉州时,房琯前脚刚走。房琯的接任者王某热情接待了杜甫,他们共同享用了房琯喂养在湖中的鹅。

方志记载,房湖公园中部那方狭长的水面即唐时房公西湖,一座半岛形的土山将它分为东西两部。湖西,后人建有纪念房琯的琯园,里面陈列着一块心形红砂石,命名房公石,据说是房琯开凿西湖时留下的。

从高空鸟瞰,嘉陵江以U字形将阆中城三面包围成为半岛,半岛看起来如同游动在水中的鲇鱼。鲇鱼头部,是阆中古城。

杜甫在阆中有过三次停留——第一次纯游历,第三次取道,只有第二次小住了三个月。

在梓州与王刺史相识后,王刺史邀请他到阆州做客。不久,杜甫便经盐亭到达阆州。对这座山环水绕的古城,杜甫感叹“阆中城南天下稀”。

隔江相望,古城对面是一列青翠的山峰,名为锦屏山。山上,一座红墙黄瓦的建筑掩映于树林深处,这就是杜少陵祠堂。

嘉陵江从锦屏山下流过,折而北上,复又急转南下,形成一个拱形,将锦屏山东面的一座山峰围成了半岛,山上绿树成荫,空气清爽,已建成灵山风景区。

灵山风景区对面,东河汇入嘉陵江处,另一座小山孤峰突入江中,那里,其实才是灵山。

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我喘着粗气,沿着山间小路好不容易登上山。在大半山的台地和山顶,分布着许多发掘坑。据介绍,考古工作者从这里出土了大量石器和陶器,从而将阆中的人类活动史从距今三千年推到了距今四千五百年。

关于灵山,当地人早就有各种传言,比如认为蜀王鳖灵曾登此山,故名灵山。考古中还发现了燎祭遗迹,说明它可能是古蜀人祭天的圣地。

当然,杜甫不知道这座濒江的山峰,居然有着如此这般的过去。他只是观察到城池东面的这座山,山上总是飘浮着一朵朵白云。他写诗说,“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

绕城而过的嘉陵江,给杜甫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写了一首《阆水歌》。在他笔下,嘉陵江水的颜色如同黛色的石墨与碧色的玉石相接交错,红日从水天尽头喷涌而出,伴随春天一起归来:“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

杜甫第二次到阆州,是在汉州游湖几个月后。其时,房琯病逝——此前,杜甫去汉州欲访时任汉州刺史的房琯而不遇,是因朝廷将房琯调回京城,任刑部尚书。没想到,从汉州前往长安路上,还没出川,房琯就一病不起。他借住于阆州一家寺庙,并死于庙里。关于房琯的命运,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记》记载了一个神乎其神的故事:

玄宗时,有一个擅长道术的方士,叫邢和璞,人称邢神仙。邢神仙与房琯素来交好,那时,房琯还没出任宰相。一次,他与邢神仙同游,经过一座废弃的佛寺。他们坐在一株大松树下歇息时,邢神仙令随行童子用锄头挖地。一会儿,从地下挖出一个瓮。瓮中,有一些书信,全是几十年前一个叫娄师德的官员写给一个叫永禅师的和尚的。

邢神仙让房琯看了这些信,问他:“你想起前世的事情了吗?”房琯很迷茫,觉得这个地方似乎来过,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在邢神仙诱导下,他终于回想起一些前世的事。原来,他的前世就是永禅师。

后来,房琯的官越做越大,终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有一天,房琯请邢神仙给他算命。邢神仙摆弄了一会儿竹签说:“你的相位不会太长久。之后,你在从东南往西北去的时候,你的命就到头了。你去世的地方,不是驿馆,不是寺院,不是官署,也不是路上。你的病从吃鱼开始,死后将用来自龟兹国的木板作棺材。”

房琯听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然而,事情就像邢神仙预言的那样,不久,他就罢了相,贬官到汉州。到汉州后,又接到旨意回长安。汉州本在长安西南方,但是,从汉州往长安,房琯拟东行,经阆中,顺嘉陵江入长江,再穿三峡到荆襄北上,便成了从东南往西北。

这天,房琯路过阆州,住在紫极宫道观里,他看到有几个木匠正在道观里劳作,剖一张宽大的木板。这木板的纹理十分特殊,他以前从未见过。于是,房琯就向木匠询问,木匠告诉他,“这是从龟兹国运来的木板,是几个胡商捐给道观的。”

房琯一下子联想起邢仙人的预言,不由暗地一惊。就在这时,阆州刺史派人来请他到刺史府吃饭,并特意告诉房琯,阆州有几条大河,河鱼非常鲜美,专门为房琯准备了全鱼宴。

房琯听了,呆了半晌,感叹说,“刑神仙真是未卜先知啊。”他把邢神仙的预言告诉刺史,并请求刺史,他死后,一定用龟兹板为棺。吃完鱼之后,房琯就一病不起,不久即病逝于阆州。

闻知房琯死讯,杜甫前往阆中吊祭。这一次,杜甫住了三个月,直到夫人捎信来说女儿生病了,他才回到梓州。

763年深冬,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阆。这一次,他带着家小,打算从这里离蜀。

杜甫在阆中的三次居留都很短,估计不可能修房造屋。因此,阆中没有草堂,只有祠堂。草堂为诗人遮风避雨,像蜗牛的壳一样为他提供一个小小的、异乡的家,而祠堂,则是诗人业已跃升为煌煌星斗时,后人用以寄托敬仰的缅怀之地。

阆州最高首长王刺史,虽然与杜甫结识时间很短,却很投机,王刺史对杜甫的关照也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比如,杜甫的远房舅舅中,有一个是崔二十四舅,自京赴蜀,出任青城县令。途经阆州时,王刺史看在杜甫份儿上,为崔明府大摆宴席。及后不久,崔十一舅前往青城探望二十四舅,也途经阆州,照例由王刺史设筵款待。杜甫有诗记录:

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

浮舟出郡郭,别酒寄江涛。

良会不复久,此生何太劳。

穷愁但有骨,群盗尚如毛。

吾舅惜分手,使君寒赠袍。

沙头暮黄鹤,失侣亦哀号。

阆州城外,河道交错,山光水色,风景如画。王刺史安排的这次筵席设在游船上,从船上望出去,峰崖之间秋光无限。天气转寒,王刺史还贴心地向崔十一舅赠送了寒袍。

对王刺史的深情厚谊,杜甫也想方设法予以回报。一方面,固然是赠诗,在诗中表达对王刺史的感佩与赞赏。另一方面,他还为王刺史捉刀,撰写了一份上报朝廷的重要公文,这就是收在《杜甫全集》里的《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

此表针对当时剑南的军政形势,向朝廷提出了若干建议,从中也可管窥杜甫的政治水平。

杜甫认为,巴蜀物产丰富,足以供王命,但近来奸臣贼子作乱,巴界之人,横被烦费。尤其巴蜀与吐蕃相邻,“窃恐蛮夷得恣屠割耳”。

杜甫提出了两条建议:其一,让亲王封番镇守,所谓“必以亲王委之节钺,此古之维城磐石之计明矣,陛下何疑哉?”——此策与当年房琯向玄宗提出的诸王分镇如出一辙,房琯因之遭肃宗疏远乃至怨怒。这么多年过去了,杜甫仍然坚持此论。

其二,任命德高望重的重臣为蜀中首长,才能扶泥涂于已坠。当时,高适为剑南节度使兼成都尹。显然,杜甫认为高适做得不好,不是重臣旧德,不能达到理想中的“智略经久,举事允惬”。又或者,此前高适曾上表希望调回京城,杜甫担心朝廷会派一个不恰当的人选接替他。

后来,朝廷终于将高适调离,派严武三度镇蜀。严武显然是杜甫心目中的重臣旧德。至于朝廷的这一人事安排,到底是不是听了杜甫以王刺史之名所提的建议,则无从知晓。

杜甫这道公文,还记录了唐朝一桩颇有意思的间谍案,相当于唐代版的《潜伏》:

王刺史的哥哥叫王承训,曾经也是唐朝官员,大概供职于军方或是唐蕃边境,比如川西。有一年,王承训被吐蕃俘虏。王承训假意投降,并取得了包括赞普在内的吐蕃高层信任。王承训把与他一起伪降吐蕃的唐朝官员暗中组织起来,打算适当时候采取行动。每有唐使回朝或蕃使入朝,他总要托他们带家书给王刺史。这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家书,其实都是用隐语写成的情报。王刺史得到隐语家书后,便“翻译”后提供给朝廷。王刺史说,他之所以长期在蜀地做官没调走,就是希望保持与兄长的联系。

对王氏兄弟来说,这是一件绝密之事,但王刺史坦然告诉了杜甫,说明他对杜甫充分信任。

广德二年(764)春节,杜甫一家是在阆州度过的。

大年初一这天,王刺史主持了一场聚会,杜甫自然是与会主宾。宾主之外,另有妓女相随。他们坐着画舫游江,饮酒作乐之后登临黄家亭子。

黄家亭子因黄氏所建得名,其故址,在今锦屏山与灵山景区之间的嘉陵江畔。如今,这里是一片林木幽深、小桥流水的园林。园林中临江的石崖上,有一尊高约十米的释迦牟尼佛像。文献记载,大约就在杜甫旅阆中前后,一个叫何寿松的居士开始凿像,一直花了二十多年,直到唐德宗时期才竣工。

过完年,就在杜甫即将从阆中出发去蜀之际,朝廷颁布了一项重要人事任命:黄门侍郎严武任成都尹,充剑南节度使。

随即,一封书信更让杜甫喜出望外:严武邀他回成都。杜甫写诗感叹:“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并表示,“不成向南国,复作游西川。”

行前,他来到房琯墓前,向这位长眠他乡的故交告别。——房琯的客死多半让敏感的诗人联想到了自身浮萍般的命运: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11

大概就在杜甫由阆州奔赴成都期间,曾经大力资助过杜甫的一个朋友突然被刚刚履新的严武处死了。

此人便是章彝。杜甫离开阆中赴成都前,曾写了两首诗赠送章彝,盖时任东川留后的章彝要回京述职,并安排新职务。前往长安前,章彝先到成都拜见严武。

杜甫在梓州期间,最主要的依靠之一就是章彝。尽管杜甫在梓州的时间并不长,但从杜诗可以看出,章彝对他优礼有加,经常邀请他出席各种宴会。杜甫写给章彝的诗多达十三首,也是他们过从密切的证据。杜甫决定经阆州东下回河南前,章彝为他举办了盛大的饯行宴,并馈赠了丰厚的盘缠——这才有杜甫在改变主意不回河南而是回成都时,需要雇佣好几个仆夫充当搬运的后话。要知道,当初杜甫送严武到奉济驿时,只是孤零零的一人一骑。只消一年多时间,就有了蔚为可观的家产,虽不能说全是章彝所赐,但章彝肯定占了大头。所以,闻一多考证后说,“按公蓄意出蜀,三年于兹,(《草堂》‘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踌躇若是,始果成行,想行旅所资,出于章留后之助居多。”

正因为章彝对自己不薄,虽然杜甫对章彝的政治水平和执政能力多不敢苟同,但在赠给他的诗里,却慷慨地极尽赞美:

淮海维扬一俊人,金章紫绶照青春。

指麾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

湘西不得归关羽,河内犹宜借寇恂。

朝觐从容问幽仄,勿云江汉有垂纶。

章彝是扬州人,时任东川留后兼梓州刺史,人还年轻,故首联先叙其郡望,又赞其年纪轻轻就做到刺史高位。颔联称颂章彝的才能,指麾能事,虽天地也可挽回;训练强兵,纵鬼神也能惊动。颈联用东汉名将关羽、名臣寇恂来比喻章彝充任留后和刺史。尾联言章彝即将赴长安朝觐,叮嘱章彝,若朝廷问起江湖隐逸之才,不要提起我老杜——其用意,有二解:其一,章彝可能以前许诺要向朝廷推荐杜甫,未见行动,老杜在这里正话反话,提醒他一下;其二,也有可能是对章彝的口惠而实不至略加讥讽。两相比较,似前一种可能性为大。毕竟,杜甫如此真诚地赞美章彝,若又在赞美之后加以讥讽,以老杜对人情世故的洞悉练达,当不会如此矛盾。

章彝到了成都,却被严武处死。

处死的原因,史书记载很模糊,只称:“梓州刺史章彝初为武判官,乃是小不副意,赴成都杖杀之,由是威震一方。”也就是说,章彝并没犯什么大错,只是某件小事情没让严武满意,严武竟然将其残暴地杖杀了。严武固然级别比章彝高,是章彝的顶头上司,但如此草菅人命,足见贯穿其一生的暴戾。

事实上,就连严武的母亲也认为,严武如此任性妄为,早晚会为家族招来大祸。严武暴死后,他母亲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长叹一声:我现在终于不会沦为官婢了——唐制,罪犯家属往往罚做官婢。

一个好朋友杀死了另一个好朋友,一座靠山推倒了另一座靠山。

杜甫保持沉默。

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12

回到阔别的草堂——一年多来,杜甫曾派弟弟杜占回来照看过,草堂仍是一片破败:推开门,野鼠成群;打开案上书卷,里面掉出一些虫子。令杜甫欣慰的是,他当年亲手种的几株松树,即他在回蓉路上仍不断念叨的恨不高千尺的新松,它们长势良好。初栽时只有三尺左右,现在已经一人多高了。

杜甫和家人把久无人居的草堂清理打扫一番,他脱下客袍,换上家居的粗服小帽,怡然自得地独酌老酒。

转眼夏天到了,杜甫开始了短暂的新生活——广德二年(764)六月,严武向朝廷推荐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检校官是唐代地方军政长官向朝廷表除或状荐的一种特殊官衔,与散官、勋官、爵号一样,是与使职相对的虚衔。工部员外郎,相当于今天建设部的副司长;但前面加了检校二字,便成了有名无实的虚衔。实际上,杜甫的真正职务是节度使参谋,也就是严武的幕僚。唐时规矩,幕僚均居住于主官府内。垂暮之年,为报答严武的信任与帮衬,杜甫从草堂搬到节度使府,听鼓应差,赞襄参谋。

刚入职,杜甫就随严武参加了新的军旗启用仪式并阅兵:江风吹拂的夏日,使府肃静。将士们都换上了新军装,他们列阵于校场上。紧接着,六名骑兵护送新军旗入场,并由高大的健卒把军旗高高扬起。杜甫看到,那军旗在回转时如飞盖偃仰,飘飞时如流星迸散,乍来似狂风之急,忽去若山岳之倾。

其时,吐蕃与唐朝战事不断。与吐蕃大面积接壤的剑南,出首府成都两三百里便是前线。更要命的是,几个月前,吐蕃一举攻克了唐朝视为要塞的松州(今松潘)、维州(今理县)和保州(今理县)。

严武的确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他下车伊始,立即整军经武。在杜甫心目中,严武就是他以王刺史的名义向朝廷提出的“重臣旧德”。他自然对严武寄予了厚望。阅兵场上,他就联想到严公如此精于练兵,一定三州可复,剑南将重归宁静,自己也不用像王粲那样,为了避乱而“委身适荆蛮”。

事实上,尽管杜甫以诗名世,但在他心中,“诗是吾家事”,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夸耀的。他一向自负的,是自身的政治才能,他也乐于展示自身的政治才能。比如之前为王刺史撰写给朝廷的公文。在严武幕期间,他又精心撰写了《东西两川说》,为严武出谋划策。他提出:

一,蜀中汉兵和邛雅子弟足以抵抗吐蕃;

二,之所以三城失守,罪在职司,非兵之过也,粮不足故也。——不是官军仗打得不好,是后勤工作太差,没饭吃;

三,待新兵马使到任后,应将边疆地区的松、维、雅、黎等八州的兵马全部交其统辖,不能再让土司领兵;

四,对时叛时降的獠人,应以安抚为上;

五,安抚流民百姓,抑制豪强兼并。

杜甫的《东西两川说》充分显现了他对剑南形势的深刻洞察,其所提建议,均切实可行。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杜甫自认有政治才干,并非虚妄之言。

13

杜甫入严武幕后,两人由朋友变成上下级。不过,仍然保持着朋友间的交情。严武大抵还是把杜甫看作客人。公余,他们把酒临风或是泛舟湖上,常有诗作唱和。

成都老城区中心有一座广场,叫天府广场。广场北侧,是一尊毛泽东挥手的塑像。毛泽东塑像背后,以前是展览馆,现在是科技馆。如果再往前推的话,在清代,它是考棚;在明代,它是蜀王府。从前的蜀王府内,曾有一座碧波荡漾的湖泊。只是,这座湖泊在存在了一千四百多年后,于1914年填平作了演武场。后来,又在此地修建了体育馆。

这座消失的湖泊叫摩诃池。

隋朝时,益州刺史杨秀为修筑成都子城,取土留下一个大坑。他将大坑加以修整,并使其与流经市区的河流相通,成为一座风光绮丽的城中湖,即摩诃池。有唐一代,摩诃池是成都最知名也最具人气的旅游胜地。

崔旰大败吐蕃这年深秋,严武兴致勃勃地坐船游湖,船上自然备有酒食,包括杜甫在内的与会者分韵作诗。杜甫检得溪字,于是即席赋诗:

湍驶风醒酒,船回雾起堤。

高城秋自落,杂树晚相迷。

坐触鸳鸯起,巢倾翡翠低。

莫须惊白鹭,为伴宿青溪。

“莫须惊白鹭,为伴宿青溪”,意思是说,我看到湖中这些白鹭,不愿惊动它们,因为它们很可能就是从前在浣花溪住宿过的那几只。

有学者认为,这一句诗透露出了杜甫的心事:虽然才短短四五个月,但他已经厌倦了幕府生活。他在委婉地向严武请求,让我回去吧。

不管此诗主旨是否如此,杜甫的确只在严武幕中干了半年便辞职回了草堂。

这一天,是765年正月初三,杜甫五十四岁。他特意写了一首诗记录此事,并叹息:“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什么原因使杜甫离开幕府并永别官场呢?有人认为他在幕府遭到了年轻同僚的妒忌;有人认为他不甘心做一个地位低下的幕僚——尽管严武为他争取到了工部员外郎的虚衔。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是,诗人杜甫与军阀严武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严武骄横粗暴却热爱诗歌,杜甫表面稳重实则不乏诗人的狂狷与放浪。两个人做朋友可以,做上下级难免日渐生隙——有一种传说是,在严武这个庇护者面前,杜甫酒后放狂,直呼严武父名。严武十分生气,以致想杀他。

千年后的猜测或许难以贴近当时当日,但杜甫任幕僚期间一首描写值夜班的诗,隐隐流露出了诗人不快乐: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诗人总是敏感的。秋夜的月光,庭院井边的梧桐,值班室闪烁的蜡炬,隐隐传来的城楼鼓角,这些事物都让诗人心生悲凉。想起音书断绝的亲人,想起关山阻隔的故乡,想起已然遥不可及的政治理想。当然更有自安史之乱以来,十年飞逝,却只能暂时安身幕府的窘迫。这一切,都使杜甫意绪难平。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愉快的幕僚生涯终结后,杜甫和严武又从上下级变成诗友、酒友。杜甫写诗请他来草堂做客。严武似乎没有再来——当成都平原杂花生树的暮春临近时,三十九岁的严武暴病身亡。

由于草堂修建已六年,中间既被秋风所破,又有一年多无人居住,杜甫对草堂进行了一次大修。当初,杜甫在堂前栽种了不少竹子。竹子滥贱易长,至今成都平原农舍前后,仍是大片大片的竹林。六年前栽种的竹子,早就“笼竹和烟滴露梢”了。这时终于派上用场:那个春天的早晨,杜甫请人一气砍了上千竿竹子。一则竹林太厚,草堂光线不好,阴沉得让人“甚疑鬼物凭”;当然,更重要的是,要用竹子作修葺草堂的材料。孰料,草堂修葺一新,杜甫就不得不永远告别——当严武去世的噩耗传来,杜甫意识到,偌大的蜀中,已经没有人能够再一次庇护他、救助他,让他在艰难苦恨的日子里,营造一方可供诗意驻足的小天地了。

14

764年的春天大概来得比较早,这从老杜的诗中可以找到证据:“农务村村急,春流岸岸深”。不过,早春给老杜带来的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忧伤,像窗前以西岭雪山为背景飘动的流云。

这是老杜在成都和草堂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他将最后一次看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安宁景象。这样的安宁,以后,只有在回忆中重现了。

他结束了短期的严武幕府生活,成为一个完全的野老闲夫。当他坐在草堂里打发艳阳高照的春天的慵懒与无奈时,他发现,从前种下的竹子已长得如此繁茂,栽下的桃树已开出鲜花——“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正是从竹翠与桃红之间,他发出了“迢递来三蜀,蹉跎有六年”的感慨。

然而,幽居的感慨话音刚落,严武就暴病死亡。老杜对蜀中生活彻底绝望了。他需要一个坚实的靠山,现在靠山倒下,诗人余下的日子将是泪别草堂、泪别松竹。

有一些更大的苦难等着他,像张开的罗网等待业已折翅的鸟儿。

他也终于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六年相对安稳的蜀中岁月,就此一刀两断。为了生存,他只能离开。当他离开时,原属异乡的剑南,已跃升为眷恋的第二故乡。

古人说,世间难堪之事,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其实,依我看,还得加一条:诗人落魄。彼时,诗人已老,身多疾病。向后看,以往的辛酸凝成往事和泪水;向前看,世事茫茫,未来的路渺不可知。“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诗人唯有告别四川,继续漂泊。谁也无从知道,命运的潮水,将把浮萍般的诗人卷向哪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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