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和苦苦菜

2022-02-23 09:40阿郎
四川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三宝老李孙子

□文/阿郎

王三宝快愁死了。

年届古稀,他却犯下命案。

这何止是天亮了尿床。简直是冬瓜皮做帽子,霉到顶了。

王三宝有五亩地,退耕还林退掉了四亩坡地。国家每年兑现的退耕还林粮食远好于过去的收成,而且是白生生的大米。有了这些大米,不愁吃的儿子王金贵坐不住了。洗脚上岸,带上老婆跑到城里打工去了。一晃,已有十年光景。

王三宝闲不住,把儿子撂下的那亩地拾掇好,种上土豆。他就这个命,山猪不会吃细糠。一天不吃上一顿土豆,就浑身不舒坦。在那缺粮的困难时期,王三宝家里一日三餐都是土豆。菜是土豆丝,饭是土豆块,汤是土豆汁。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吃腻烦。

这两年,王三宝遇上了闹心事。

土豆种下不久,各种小偷强盗就纷至沓来。土豆还没有冒出黄色白色的小花,枝叶茎秆就被啃得七零八落。临到成熟,一垄垄土豆,已被掘得一塌糊涂,遍地丢弃的是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土豆残骸。辛苦一年,王三宝的收成已不足三分之一。

王三宝浑浊的眼睛快冒出火来。

他知道这些小偷强盗是谁:胆怯的麋鹿、蠢笨的土猪、蛮横的狗熊、贪婪的野猪……用不着现场捉赃,身为一个老猎人,光看那些脚印,他已了然于胸。

王三宝曾经是个优秀的猎人。年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野猪土猪放在眼里。他专打狗熊和麝。为获得一个上好的熊胆,他故意激怒狗熊,待狗熊站立起来,一枪击中它胸口月牙状的白点。杀死怒气冲冲的狗熊,取出胆汁充盈的熊胆。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猎枪早已上缴,王三宝也不再年轻。别说狗熊,哪怕是野猪土猪,他也无可奈何。

每个傍晚,王三宝都在地边点燃篝火,敲着铙钹驱赶惊吓地里的野兽。那些畜生似乎早已知道年迈的王三宝已形同稻草人,对那些火光和锵锵声,视若不见,听若未闻。说白了,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它们在王三宝的土豆地里闲庭信步,泰然食之。

王三宝从没感到如此窝囊。

士可杀不可辱。

这些畜生偷他抢他的粮食也就罢了,居然还以这样的姿态侮辱他。不,侮辱一个土地的主人,一个优秀的猎人。

王三宝必须有所表示。

王三宝打电话叫儿子王金贵回来,一起去猎杀那些猖狂至极的畜生。

儿子王金贵在电话那头懒懒地说,“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就是几坨洋芋嘛!”

在城里一个政法小区当门卫的儿子,开始教导父亲王三宝:“千万别去杀那些野生动物,时代不同了,那些可是国家保护动物,比你我俩的命金贵!”

王三宝当即把手机扔了出去。

“什么保护动物?哪个又来保护老子的粮食!好小子,在城里当个看门的,就开始打官腔了。要是当个什么官儿,还不把老子给毙了。”扔掉手机,王三宝还不解恨,对着空空的院子骂道。

王三宝杵了半天,悻悻地捡起手机。

手机的屏幕已摔出了两道弯弯曲曲的裂痕,就像儿子王金贵朝他鬼笑着的眼睛。

王三宝朝那个裂痕“呸”了一下,他不死心,擦掉手机上的唾沫,又拨通了孙子王浪的手机。

“嘿,爷爷。”孙子应了一声,一副很忙的架势。

“干吗呢?”王三宝急切地问。

“爷爷,我正忙着嘞!我在给爷爷洗脚。”

“你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爷爷了?”王三宝一脸惊诧。

“回头跟你说吧。”孙子挂断了手机。

王三宝想起来了。去年春节,孙子和村里几个小伙子的谈话。那些年轻人,专门在城里干忽悠老人的勾当。

城里的老人跟农村的老人一样,大多很孤独。不同的是,城里老人有钱,而且特别怕死。

这些年轻人为了骗取老人的信任,那是嘴比蜜还甜、腿比风还快。他们成天爷爷长奶奶短地喊个不停,不是给老人们洗脚就是捶背,不是洗衣就是叠被,甚至端屎端尿。忙得风车斗转,却没有一丝怨言。真是比亲儿子还孝顺百倍,比亲孙子还乖巧万分。

在赢得老人的信任后,他们便开始兜售延年益寿的保健药物、保健食品、保健床等天价商品。

那些动则几万十几万的东西,老人们说买就买了,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三宝说,你们这些孩子,家里叫你们给老人倒碗茶水,都懒得动一下。在城里却那么乖巧孝顺,难道不是我们亲生的?

你们是亲人,我们何必客气。小伙子们笑道。

亲人都这样,难道城里的人是神仙?

他们是神仙呢,是我们的财神。在我们眼里,他们可不是什么老人,他们就是一张张红彤彤的毛爷爷。

你们就不怕人家告发?

不会的。其实,那些老人都很有文化,早知道这是骗局,他们就是不愿戳穿。在他们心里,我们早已不是骗子,是他们一年到头难得一见的儿女和孙子。

王三宝颓然坐下,想象着孙子半跪在地上给城里的爷爷洗脚的模样。

这个孙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可他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一天能给自己洗洗脚、捶捶背。王三宝想,哎,都是老人,各有各的苦楚。

他想起了村里的老李。

老李的儿子在城里打工时从高楼上摔下,年纪轻轻就丢下老李,独自走了。女儿到沿海打工,一去,也杳无音讯。

今年春天,卧病多年的老李突然好了。他请王三宝两天后找几个人到他家坟地上帮个忙。

两天后,王三宝约上几个老人去敲老李的门,屋里却空无一人。到了李家坟地,发现老李仰面朝天躺在自己亲手挖好的坑中,已死去多时。老李左手边躺着一个空空的农药瓶,右手还握着半瓶白酒。布满灰尘的脸上,两条泪痕清晰可见。

几个老人当即跪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和胸口,无声啜泣。

老李卧病多年,一直期盼有子女回家给自己送终。左等右盼没有音讯,最后,他终于绝望了,独自一人把自己送上了山。

静静的山林边,寥寥几个老者,成了他最后的送行人。这种白发人送白发人的场景,就连那几只见惯死别的寒鸦,都呆立在不远处的树丫上,噤声不语了。

眼看着到了土豆收成时节。

王三宝从家里找出几根钢索,用清油擦拭干净。折腾了半天,做成了一个牢实的圈套。

做完这些,他又找出猎刀。搬出磨刀石,把猎刀磨得快照出自己的影来。

王三宝提着油浸浸的钢索圈套,朝林边的土地走去。

昨天,王三宝勘察了现场,发现有一处可以设下陷阱。

经过老李坟墓的时候,王三宝下意识地看了看。才几个月,老李的坟头已长出了不少青草,几朵野花幽幽地蓝着,像老李幽怨的眼睛。

“哎,不知老李现在怎么想。我们几个老哥也算是尽了力,总算让他入土为安了!”王三宝自语道。

王三宝再三踏勘,最终决定在那棵茶壶粗细的杉树边设下圈套。他用钳子把钢索系牢在树干上,进退着,再三测算野兽的高度。最后,他把圈套悬挂在野兽必经的线路上。

王三宝退回地里,满意地望着那闪着微光的圈套,自言自语道:“不要以为老子老了,没有了猎枪,就收拾不了你们。要知道,王三宝可是有名的猎人!猎人的尊严,怎么能够让你们这些畜生侵犯。”

王三宝哼着小曲儿穿过村子。

正午的村子像是睡着了,静寂无声。偶尔一两声鸡鸣,更增添了寂寥的味道。

这几年,这个两百多人的村子,留在村里的人已经不到一半。而且,不是老人妇女就是小孩。

对了,还有几个酒鬼。那几个酒鬼虽然正值壮年,却早已成了废人。别说进城打工,这个时候能从床上爬起来都算不错了。在村里人眼中,他们早已成了死了没有埋的废物。

晚上,王三宝特意弄了两个菜,给自己倒上一盅玛卡酒。

这玛卡是两三年前乡上引进的中药材。当时,县上乡上的干部和种植玛卡的老板把玛卡的功效吹上了天。

推广玛卡种植的时候,玛卡老板吹嘘说:“有了这个玛卡,美国的伟哥都要靠边站。大家千万不能多吃,要不然,男的吃了女的遭不住,女的吃了男的遭不住。”

有人说,“那男女都吃,不就行了?”

玛卡老板连忙摆手说,“也不能多吃,要不然,床遭不住!”

人群哄堂大笑。

玛卡老板见效果明显,见缝插针地做工作:“关键是,种了玛卡,今后,你们的钱包要胀得遭不住了。”

村民们在重振雄风和一夜暴富的冲动下,纷纷拔掉庄稼,种上了玛卡。

村里人满怀憧憬。

待到玛卡丰收时,被吹上天的玛卡,价格却跌成了白菜价。当初信誓旦旦的玛卡老板,也不见了踪影。

吃了几次玛卡的村民,没有体会到一丝雄起的感觉。满地里那些没有市场没有价钱的玛卡,弄得他们刚刚抬起的脑袋又耷拉下去。

玛卡老板套了钱跑路了,无处找寻。回过神来的村民,开始到乡上县里上访。弄得县上乡上那些干部像是吃到了正宗的玛卡,一个个头发都竖了起来。

王三宝捡了些村人丢弃在地里的玛卡,沽了十来斤散酒,泡了一坛药酒。

喝了酒,三宝很快睡着了。

他做了不少梦。

梦见逝去多年的老伴,老伴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她站在黄色的油菜花里,手里捧着他的猎枪药盒,朝他喊道:“一个好猎人,怎么可以忘记武器弹药呢?”

王三宝还梦见自己站在土豆地边安装了圈套的那棵沙树下,背着双手,威严地俯视着那片散发着芬芳的土豆地。地里正在偷吃的熊、野猪、麋鹿和土猪,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磕头如捣蒜。

王三宝怒气逐渐消退,对他而言,相比于土豆,猎人的尊严更加金贵,是无价之宝。

突然,一头熊直起身,咆哮着朝王三宝奔来,大声叫骂:“你这杀害我父母的凶手,今天老子跟你拼了!”

王三保一惊,提起猎刀,对着熊胸膛月牙状的白点刺去。噗的一声,熊的鲜血喷射而出,溅了王三宝一头一脸。

王三宝惊醒过来,仍觉头脸一片温热。原来,天已经大亮。太阳穿过窗棂,照在了他的头上。

吃早餐的时候,王三宝继续回味着昨晚的梦境,不觉就有了作为一个猎人的骄傲和冲动。

吃过早茶,王三宝提着猎刀朝自己的土地走去。

远远地,他就看见那棵杉树在不断摇晃,像风栖在了那里。

“一定是头野猪,撞出那么大的动静!”王三宝一阵窃喜。

他最讨厌野猪了。凶狠蛮横不说,它他那长而坚硬的嘴,满嘴锋利的獠牙,活脱脱一台挖掘机。顷刻之间,几垄土豆就被它荡平了。

王三宝加快了脚步。

杉树边传来低沉的吼声,原来是一头熊被套住了。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那熊掌、熊胆、熊皮,还有熊肉,何止十亩土豆的价钱。

王三宝在土豆地里坐下,掏出烟袋,抽起烟来。

他先要好好休息一会儿,那头熊已成了囊中之物。

那头熊的颈脖套得非常牢实。经过一夜的折腾,钢索已经深深勒紧了树干。事实证明,那头笨熊的蛮劲,已经无法拉断那拇指粗的钢索。

熊怒视着王三宝,咆哮得更厉害了。

王三宝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样子,显然伤害了熊的自尊。

“好吧,伙计,我给你一个体面的了结。”王三宝提起猎刀,走向那头熊,挥刀刺向熊的胸膛。

熊伸手一掌,把王三宝的刀拍在了地上。

王三宝顿觉虎口生痛,两眼星星闪烁,脑袋嗡嗡作响。

“哎!真是老了,连靶子一样的熊都收拾不住了。”三宝的两颊发烫,脸上弥漫起羞愧和恼怒的酡红色。

王三宝俯身拾起猎刀,站稳步子,瞄准熊胸膛那块月牙状的白色,瞅准时机,奋力一刺。噗的一声,三尺长的猎刀,陷进去了一大半。

熊低沉地嚎了一声,一掌,拍断了露在身外的猎刀。银白的断刀,划过王三宝头顶,刺进绿叶蓬勃的土豆地里。

疼痛不已的熊拼命撞击着杉树。鲜血渗出来,慢慢地,熊胸口的白月亮变成了红月亮。

王三宝捡起那截断刀,再次坐下,等待熊咽气。

约莫半个小时过去,熊紧靠着树干,不再动弹,像谁系在树干上的一个牛毛口袋。

王三宝走过去,拍了拍熊低垂的脑袋,掏出手机。

儿子王金贵在电话那头很是兴奋,“老爸,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你倒先打过来了。”

听儿子这样说,王三宝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就静静地听儿子说话。

儿子王金贵要王三宝多挖一点苦苦菜和蒲公英,晾晒干后,托人捎到城里。儿子说自己的痛风又开始发作,他们保安班长最喜欢吃苦苦菜了。

王三宝胡乱地应和着,听了儿子这番话,心里的暖流渐渐冷却下来,变得有些酸涩。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杀死了一头熊。”好不容易等到儿子交代完,王三宝兴奋地说。

“老爸是当代武松哦!不,你比武松还厉害,头猪二熊三老虎嘛!”

“别贫嘴了,你打听一下,城里有谁要买熊胆、熊掌、熊皮。这些,至少值十几亩土豆的价钱!这下,我这几年的土豆也算没有被白糟蹋了。”王三宝兴奋不已。

“别别别,你老真弄死一头熊?”王金贵有些紧张,变得口吃起来。

“那还有假?你爸可是出了名的猎人。”王三宝一脸骄傲。

“我的祖宗呢,那可是犯法的事儿,要判刑坐牢的呀!”王金贵叫苦不迭。

“有那么复杂?我的土豆被这些畜生糟蹋了这么些年,我又找谁去?”王三宝不以为然。

“我早给你说过,那些都是国家保护动物,比你我金贵,动不得的!”

“难不成我们还当不得一个野物?”王三宝气愤的腔调里,有了一丝底气不足的意味。

“你老一辈子安分守己。临到老了去坐个牢,身子骨受不了不说,王家的声誉也没有了。弄不好,我城里这个工作也保不住了!”

“你这没良心的怂货!”王三宝挂断电话,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不死心,又拨通了孙子王浪的电话。他想,孙子机灵,办法肯定比那个怂儿子多。

孙子王浪正在陪城里新认识的老奶奶逛公园,听爷爷说杀死一头熊,孙子先是心一阵兴奋,接着也紧张起来。

孙子告诉王三宝,这熊杀得可不是时候。要是前些年,那熊胆熊掌熊肉和熊皮,都是抢手的宝贝。八项规定出来后,这些东西都没有人敢买,没人敢吃了。关键是猎杀熊是违法的,要判刑坐牢。

“难道我杀一头熊,比你们在城里骗人还严重?你们都不违法,我倒违法了!”王三宝嘴硬着,心里却有些虚了。

又一桩新的生意到手,孙子王浪心情很好。他告诉王三宝说,他那不是骗人,那是以情动人,在以感情促销。他们是在法律的边缘舞蹈,不像王三宝,就像那头熊一样,已经钻进了法律的圈套,出不来了!

王三宝挂掉手机,他看了看那口袋一样挂在杉树上的熊。

熊早已死去,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斜斜地睨视着他。眼里除了满满的仇恨,还有不少幸灾乐祸的意味。

王三宝呆坐着,点燃一袋烟。

没有风。

王三宝吐出的圆圈一个接一个,颤颤悠悠地向空中攀升,像王三宝的忧虑和叹息。

的确,王三宝杀死熊的兴奋和喜悦没有了,刚才的骄傲变成了懊恼。

王三宝不怕坐牢,都是黄土埋到颈脖的人了。就是枪毙,他都无所谓。眼下这种情形,要是坐牢,能够死在牢里,肯定比老李要好得多。至少,送行的人要比老李多多了。

王家历来没有出过什么显赫的人物,在这个小地方,王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更谈不上名门望族。可祖祖辈辈安分守己,也算得上良善人家了。

一直以来,王三宝没有什么财富可守,没有什么地位可保。事到如今,他却因为自己的行为,要毁掉王家的名誉了。更为严重的是,自己违法坐牢的问题,很有可能让儿子丢掉城里的工作,影响孙子的前途。

自己杀死一头熊。不但辱没了王家的先祖,还将阻断子孙的活路。

王三宝站起身,快步朝家里走去。

不一会儿,王三宝扛着一把铁锹,提着一把山锄,回到了地里。

王三宝开始在土豆地里挖起坑来,他准备像老李一样把熊埋葬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王三宝终于挖出一个一人深半人高的坑。

他在坑边坐下,又抽了一袋烟。

王三宝折腾了半天,终于把那头熊从圈套里取出来,他连拖带拽,把熊放进了坑里。

王三宝直起腰,喘了口气。苦笑道:“打了半辈子猎,今天竟然给熊瞎子当起孝子来,那就做好一点。”王三宝又掏出两个硕大的土豆,放在熊脑袋两边,算是熊的殉葬品。

两只乌鸦聒噪着飞过来,看见熊已经埋进坑里。悻悻地叫了几声,掉头飞走了。

掩埋好熊,已是傍晚时分。

王三宝扛着铁锹和山锄,披着星光回到家里。

晚上,王三宝做了很多噩梦。

梦见王三宝自己被村民批斗。他背着沉重的死熊,胸前挂着“杀熊犯”的牌子,身后跟着耷拉着脑袋的儿子王金贵,王金贵牵着泪眼婆娑的孙子王浪。在铜锣声和村民的叫骂声里,挨家挨户游行。

王三宝又梦见自己要被枪毙了。他紧靠着那棵杉树,儿子王金贵和孙子王浪戴着手铐,跪伏在土豆地里。行刑的警察竟然是那头熊,穿着警服的熊,手握那把锋利的猎刀,狞笑着,慢慢朝他走过来,一刀捅进王三宝的胸膛。熊嘴角抖动着,不停地用刀在他胸膛里搅动,王三宝痛得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

王三宝被自己的惨叫惊醒,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胸口和脑袋疼痛不已。

王三宝定了定神,听见远处已有稀疏的鸟鸣,天快亮了。

被噩梦弄得心烦意乱的王三宝睡意全无,爬起身,提着猎刀,朝土豆地走去。

王三宝一屁股瘫坐在土豆地里。

晨曦中,埋葬了熊的土坑张着黑黑的嘴巴,空空如也。

王三宝四处搜寻。

天啦,那头熊竟然又挂在了那棵杉树上。

熊斜着脑袋,睨视着王三宝。一双死眼,竟然闪射着瘆人的寒光。

王三宝怔了一下,朝熊冲了过去。

那头熊被钢索套得很牢实,和昨天一模一样。

王三宝挥手给熊一记耳光。

一声闷响,挂在杉树上的熊左右摇摆起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究竟想怎样?老子没有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孝子一样把你安埋了,你竟然还不领情!”王三宝带着哭腔骂道。

熊继续摇摆着,不理会王三宝。

王三宝费了半天劲,把熊从圈套里取出,放进坑里。他不停地用双手刨着土,直到手指弄出了血,终于把熊埋好了。

王三宝在地上瘫坐了许久,才拖着疲惫空虚的身子回到家里。

吃过早饭,王三宝打电话给儿子王金贵,告诉了这件咄咄怪事。要儿子请假回来,帮他处理这个真有可能给王家带来厄运的畜生。

电话里,儿子王金贵没有一点回家的意思。他们满怀忧戚,就是拿不出半点主意。他甚至悲哀地说,这咄咄怪事都是上天的旨意。看来,王家是在劫难逃了!

王三宝又请孙子拿主意。

孙子王浪嬉皮笑脸地说,这简直是玄幻故事。那熊是冤魂不散,在向爷爷讨说法呢。

挂断手机,王三宝呆立了一阵。背上背篼,扛上山锄,出门了。

上午,他得去给儿子挖蒲公英,下午,还要去给儿子的保安班长挖苦苦菜。

第三天一早,王三宝又来到土豆地里。

怪事再次发生。

埋葬熊的土坑空了,那头熊从坑里出来,依然挂在了那棵杉树上。

王三宝不再惊愕,不再愤怒,他有些悲哀了。

看来,那头熊真是死不瞑目,非得以这种方式让凶手受到惩处不可!

“好吧,你我算是较量上了。”三宝淡淡地说了一句,“不过,你这头蠢熊休想让我们王家受到牵连。”

折腾了半天,王三宝又把熊埋掉了。

一连几天,王三宝和那头熊进行着无声无息而又令人窒息的拉锯战。

开始腐烂的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棵杉树被嗡嗡的苍蝇烟雾一样缭绕着。

每次拖拽那头熊,王三宝身后都是一片嗡嗡鸣叫的浓雾。

王三宝身上的尸臭味吸引了众多苍蝇。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的嗡嗡声,警笛一样啸叫着。王三宝快气疯了,这讨厌的苍蝇,无疑是在大肆宣扬他的犯罪行为。

王三宝又打了几次电话,儿子王金贵和孙子王浪根本没有一点回家的意思。

王三宝有些支撑不住了。

今天是中秋节。

王三宝弄了几个菜,把村里同是留守人员的几个老哥们儿请到家里。

王三宝特意把那张老旧的八仙桌安放在院子里。

四个老人各坐一方,看月亮慢慢地爬上天边。没有星星,空寂的天上,那轮明月显得有些孤独。

王三宝端起酒杯敬大家,“老哥们儿,喝吧,这圆月是看一回少一回了!”

“王哥,咋这样说呢?这团圆的吉祥日子,可不能说晦气话呀。”刚满六十的老张年岁最小,他端起酒杯说,“这样的月亮我们要多看才是,明年中秋,我来请几个老哥喝酒赏月。”

“来,大家都喝了。”老刘一仰头,喝掉杯中酒,咂咂嘴道,“说定了,明年中秋我们就到张兄弟家喝酒吧。”

“好,我盼着大家。”老张在桌上拍了拍。

“其实,我还挺羡慕老李的!”王三宝给大家斟上酒,叹了一口气。

“你羡慕他干吗呀?你儿孙齐整。老李命多苦,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老谢端起酒杯,回敬王三宝。

“那又能怎样呢?”王三宝喝掉杯中酒,“关键时候都不出现,这跟没有不是一回事?”

“其实,儿女们也不容易。农村里有的是土地,只要勤快,吃的粮食蔬菜都不缺,城里的水泥地可长不出什么东西来。在村里,大家都是邻里乡亲,一团和气。进了城,就两眼一抹黑,低人一等,什么都得看别人脸色!”老刘端起酒杯,回敬大家。

“我也知道他们不容易,我在想,我们生养他们究竟是为了啥?他们眼里除了钱,还有我们这些糟老头子吗?”王三宝一脸迷惑。

“他们在外拼命挣钱也是为了这个家呀,是想让我们好过一些。”老张说。

“最好是这样。可是,就像今天这样团圆的中秋节,又有谁的儿女回来和我们一起过了呢?你我为了他们,什么都愿意去做,可他们在为我们着想吗?”王三宝一口干掉杯中酒。

几个老头像是被王三宝这番话触痛了,喝着闷酒,不再言语。

月亮渐渐升高。月亮把白色的光芒水一样洒下来,月光像带着霜气的雾,有些浸人的微凉。

分手的时候,王三宝要大家明天中午到他土豆地里来分土豆。他说,一个人吃不完。再不挖,要被那些野物给糟蹋光了。

第二天中午,几个老人背着背篼如约而至。

他们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土豆地的那个深坑里,王三宝已经自杀。他掏出了深陷在熊胸膛中的断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王三宝躺在那头已经发臭的死熊身上,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王金贵和儿子王浪赶回家时,几个老人已经把王三宝安埋妥当。当然,他俩也就没有看到王三宝躺在被自己杀死的熊身上,与熊共眠的荒诞场景。

王金贵流着泪把父亲王三宝杀死一头熊和后来的咄咄怪事告诉了邻居老刘。

老刘拍了王金贵的头说,“孩子,这些我早就知道。你爸爸是个要强的人,作为一个猎人,他不愿意自己的猎物偷偷摸摸地埋掉。但为了不影响王家的声誉和你们的前途,他满含着爱和委屈,埋掉了那头熊。可心结在,心底里那个坎他始终迈步过去。于是,他每天晚上梦游,把自己埋葬了的熊挖出来,挂在树上,展现自己的战利品,展示一个猎人最后的尊严和骄傲。第二天醒来,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王金贵收拾东西,准备回城。

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王金贵看到了父亲为他采挖的蒲公英和苦苦菜。

王金贵低头嗅了嗅,那晾晒在筲箕里的蒲公英和苦苦菜,在晨光中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清香。那淡淡的清香里,仿佛也蕴藏着父亲留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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