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旭小小说三题

咬不断的线头

母亲有一个绝活，那个绝活是我最钦佩的。母亲做针线活，常常将线头放进嘴里用牙一咬，就会听到轻轻的嘎嘣一声，线头就断了。那声音，柔柔的、轻轻的、脆脆的，好像在静谧的湖水投进了一枚小石子，荡起了层层涟漪……

细细的一根线，母亲竟然能用牙齿咬断，还能发出嘎嘣声，那个嘎嘣声，仿佛天籁之音，在我心头里萦绕，久久缠绕着。我喜欢听那个轻轻的嘎嘣声，那嘎嘣声，是我听到的天下最美的声音。我常常情不自禁地赞叹，母亲真厉害，她有一副铜牙利齿！

记得有一次，我疑惑地问：“妈，您为什么不用剪刀剪线头呢？”

母亲淡淡一笑道：“习惯了，用牙咬方便！”

母亲轻轻的一句，似乎让我一下明白了，母亲用牙咬线头是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是久经磨炼、不知不觉练成的。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用牙咬线头，看能不能咬出嘎嘣声，没想到一根细细的线头，无论我怎样咬也咬不断，拽也拽不断，有一次，还把牙齿拽出了血，手指头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也没拽断。

看来母亲这个绝活，我是学不会了。

时间一晃一晃地过去了，我在那轻轻的嘎嘣声中渐渐长大。离开了母亲，无论身居何处，恍惚中，耳旁常常想起轻轻的嘎嘣声，不禁莞尔，心想，母亲的绝活真厉害，她有一副铜牙利齿！

前些年，我回家看望母亲，看到母亲吃过晚饭，又在灯下做针线活，看到这一幕，我立刻屏住呼吸，微微闭起了眼睛，想听到那即将响起的轻轻的嘎嘣声，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那个嘎嘣声了，心里有一种急迫感。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听到那轻轻的嘎嘣声。我惊讶地发现，母亲做完针线活，却拿起旁边的剪刀将线头剪断。用剪刀剪线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那一刻，我仿佛缺少了些什么。

我失落地说：“妈，您怎么不用牙齿咬线头了？我想听您咬线头时发出的轻轻的嘎嘣声。”

母亲有些苦笑，说道：“现在牙齿不行了，都换了假牙了，再也咬不断线头了。”

母親淡淡的一句话，让我仿佛一下跌落到谷底，心中一片茫然。我这才想起，母亲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她的牙渐渐地掉光了，换上的假牙再也不是我记忆中的铜牙利齿了。记得有一次，我发现母亲吃饭一直在细嚼慢咽，我问母亲：“妈，您吃饭怎么这么慢？”母亲尴尬地说：“换了几颗牙，正在磨合期，有些不适应。”现在想来，母亲换上的假牙，再也咬不动线头了，那轻轻的嘎嘣声，只能留在记忆里了。母亲曾经的绝活，现在再也施展不起来了，轻轻的嘎嘣声，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式。

我曾经一直以为那个嘎嘣声，永远会在我的耳边响起，现在我终于知道，那轻轻的嘎嘣声，终将销声匿迹，那声音只能留在记忆里了。想到这，我的眼前不知不觉变得一片朦胧……

衣袂飘飘

那个年代，学校组织我们观看一部香港电影《画皮》，让我们大开眼界，不禁心潮起伏。

这部影片是根据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一个故事改编的。影片描写了书生王顺生，夜晚从城中赶回家，遇一明艳照人的女子，书生将小女子接回家中，待书生熟睡后，女子露出狰狞恐怖的面貌，原来她是一只白狐。

这部影片强烈地吸引了我们中的少男少女，有的男生偷偷地将这部影片看了五六遍。白狐那衣袂飘飘的裙裾、一颦一笑，妩媚动人，在我们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一天，我在同学家玩了很晚才回家，我一个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夏日的夜晚，月亮发出苍白的光芒，草木绰绰、树影婆娑。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人跟在我后面，那身影时隐时现。我一个激灵，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白狐！

心里念头一闪，立刻有了一种激动，电影《画皮》里那白狐又在眼前闪现，我索性大胆地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佯装休息，心里只是想让那“白狐”走近，甚至想到，如果那白狐让我跟她走，我会……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轻柔的声音：“买根冰棒吧，就卖两分钱。”

我定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我们村里的小霞吗？小霞比我低一级，在上高一，听说，她爸爸前些日子盖房子从房顶摔了下来，还没送到卫生所就没了气，现在她还穿着这身洁白的孝服。

我看着小霞单薄的身体背着个大冰棒箱，连声说道：“我买！我买！”

小霞这才看清了是我，惊讶道：“是木子哥啊！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坐在这？”

我脸有些发烫，连忙岔开话题，嗫嚅道：“你怎么卖起冰棒啦？”

小霞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她说：“爸爸去世了，妈妈又有病，家里实在太困难了，我现在不上学了，每天卖冰棒补贴下家用。”

我大吃一惊：“你不上学啦？这怎么行！你这还剩几根冰棒？”

小霞幽幽地说道：“还剩五根没卖掉，都快化了。”

我说：“这五根冰棒我全买了。”

小霞吃惊地问道：“你哪能一下子吃那么多？”

我拍着胸脯说道：“我身体棒着呢！”说罢，我打开冰棒箱，拿起一根冰棒，就吃了起来。

五根冰棒被我一下子全吃光了。我背起小霞的冰棒箱，对小霞说道：“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小霞高兴地答应了，那白色的衣裙，不时碰到我的身上，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第二天，我把小霞家遇到的困难向班上的同学说了，同学们立刻将口袋里的一点零花钱拿了出来，有一分、二分、五分，最多的还有一角。我带着全班捐出来的三块八毛钱，和几个同学一道来到了小霞家。

小霞的母亲看到我们送来的这三块八毛钱，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对小霞母亲说：“就让小霞去上学吧。”

小霞母亲说：“谢谢同学们，现在我想通了，再苦再难，我也要让小霞去上学。”

小霞又上学了，看到小霞又背起书包去上学，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后来，我考进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在火车站分别时，小霞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说：“谢谢木子哥，如果没有你那晚一口气吃了我五根冰棒;如果没有你发动全班同学捐款那三块八毛钱，那么，我今天的命运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

我没有说出那晚一口气吃了五根冰棒后，吃坏了肚子的事，坏坏地说道：“你知道吗？当时，我把你当成‘白狐’了，故意在那等着你，希望来次偶遇，让那‘白狐’爱上我这个穷学生。”

小霞满面绯红，她伸出手轻轻地捶打着我的肩膀，说道：“原来你心里一直想着‘白狐’啊！”

通过车窗，我看到小霞用力向我挥舞着手，恍惚间，我眼前又浮现出电影《画皮》里那只美丽的白狐，她穿着衣袂飘飘的裙裾，在芳草菁菁的乡间夜晚，时隐时现，她遇到了书生，并爱上了他，演绎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许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其实在每个男孩子心中，都隐藏着一个这样的女孩，她衣袂飘飘、妩媚动人，撩起了男孩无限的遐想，就是蒲松龄，在他心里也一定有这样的遐想，也才有了《聊斋志异》这样脍炙人口、流芳百世的小说，也才有了扣人心弦的改编电影……

老板问我要了一支烟

我们老板从来不抽烟，他不是怕花钱，而是真不抽烟，哪怕你敬他再好的烟，他也不抽。有时我们在办公室抽烟，他进了办公室，闻到烟味就皱起眉头，还干咳几声。这时，我们吓得恨不得将烟全咽回肚里去。

虽然老板不抽烟，可我们每次抽烟时，必将先做出把烟递给老板的一个动作，以示对老板的尊重。老板见了，总是不茍言笑地摆摆手。那一刻，我们都希望老板能伸出手接过这支烟，哪怕他不抽，能接过我们递过来的一支烟，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种感动。

老板虽然不抽烟，可老板办公桌上总是能见到散落着的一些烟，那是每天到老板办公室找老板办事的人递的。老板桌上的烟可都是好烟，可这些烟，老板看也不看。

清洁工老王每天负责打扫老板办公室的卫生。老王抽烟，烟瘾还很大。可是，自从老王负责打扫老板办公室的卫生，老王几乎就没有买过烟。每天早上，老王打扫老板办公室卫生时，总是先将老板办公桌上那些丢得零散的烟捡起来，放进自己的一个空烟盒里，有时弯下腰，在办公桌的角落里也能捡到几支烟。

老王的几个工友对老王的这份工作十分羡慕，有事没事总想和老王套近乎。老王常常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几根烟来分发给他几个老哥们。哥们接过烟，总是互相比对着香烟的牌子，然后将烟放在鼻孔处轻轻地嗅着，那份惬意和兴奋在脸上绽放。

工作十几年了，一直得不到老板的赏识，心里面感到很郁闷。想和老板套近乎，可总找不到机会。同事们都心知肚明，老板看不上我，对我也就不冷不热。

那天，老板忽然心事重重地走近我的办公室。他一进来，就径直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了句，有烟吗？给我抽一支！

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板竟然亲自问我要烟抽。听到老板的声音，办公室的同事们都侧目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满是惊讶的神色，甚至还有一丝丝妒意。

我赶紧站起身来，将烟递给老板，手有点颤抖，脸上露出谦卑的笑容。老板将烟含在嘴里，我忙将烟给他点燃。老板面无表情地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很长时间才吐出一口烟圈，而且一点也没咳嗽。然后，老板将烟含在嘴里，皱着眉，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看着老板离开的背影，大家面面相觑，然后互相吐了吐舌头，还挤眉弄眼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下班了，大伙见了面，立刻对我称兄道弟起来，还有的要硬拉着我去酒店喝两盅。

没想到，老板问我要了一支烟，我的境况从此大有好转，同事们都对我刮目相看，有的还忙着为我介绍对象，财务科的会计小丽常常给我发来一些短信。看来，多年没解决的个人问题，这下也有了眉目。

另据小道消息，听说近日就要进行一次人事变动，我是办公室主任的唯一候选人。

作者简介：李良旭，《读者》《青年文摘》《意林》等杂志签约作家。已发表文学作品八百多万字，多篇文章在全国文学大奖赛获奖;出版《一株麦穗的尖锐和辽阔》《别在吃苦的年纪选择安逸》等作品。

（责任编辑 杜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