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和朱老师
在花花的眼里,主人朱老师和它这头小花猪长相差不多。它说:“一样的刀削脸,一样的抬头纹像波浪。”
猪自然不会说人话,但山猪冲人似乎从花花的哼哼声中听懂了,他们都笑话朱老师,说:“连尖屁股也一模一样!”
朱老师听了也不恼,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呀,咱不晓得猪是个吃货?可买不起猪饲料哇!”
花花也不怨朱老师不会养它。它也听山猪冲人说过,如今米糠、玉米糁、豆饼一天一个价,莫说养猪,村民连鸡鸭都不敢多养了。朱老师只能挖点野菜,剁几个自家田地的红苕、土豆,用淘米水拌了,煮给它吃。
花花晓得,其实朱老师养它很上心。他开年就及早从集镇猪市捉回它,眼巴巴盼望把它养成一头肥年猪。
花花听说,朱山还是单身,在南方城里打工。他打从前年秋天回家给他妈小英送葬后,连着两个春节没回家过年了。他说,没挣着几个钱,省点路费。
它听见朱老师嘀咕说:“哼,朱山害怕拿不出打发外甥的压岁钱!”
朱山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已出嫁生娃。
去年大年初二,朱老师的三个女儿一起回娘家,给妈上坟,给爸拜年。朱老师憋着一股气说:“你们都分别给朱山打个电话,就说今年春节挣没挣着钱都得回家,杀年猪过个团圆年。”
花花清楚朱老师的盘算,到时候一家人吃年饭时,他就开口,让朱山的三个姐妹分头托人给他介绍对象,东方不亮,西方亮。他甚至计划好杀了年猪,不腌腊肉,匀分给三个女儿带走送人情……可是他指望的花花就是不长膘。
比花花不长膘更闹心的是,他怕偷猪贼惦记。前些年,偷牛贼猖獗,敢半夜开着卡车到山村来偷牛,现如今,偷猪贼不得了,使用诱饵、麻醉药,甚至农药下手,每次只以一头猪为猎杀目标,方便得手后逃脱。
朱老师不放心花花独自待在猪栏,系一根绳子把花花拽到堂屋拴养。
花花不情愿,乜斜着小眼珠叫唤:“嗯,嗯……咱也不是你老婆,不稀罕你这个不敞气的大窝!你这是拉郎配呀?”
朱老师也鼓起小眼珠使劲拽,说:“咋的,保护你还不领情?”
花花顶撞道:“保护我?保护你的心头肉吧?你爱我,与我无关!”
据说,夫妻老了,长相趋同的原因,是同在一个屋顶下居住,同在一口锅里吃饭,起居环境和食谱使然。朱老师的主食也是红苕和土豆,偶尔熬点大米稀饭解馋。他吃完了就把剩饭剩菜倒进锅里,图省事,在同一口锅里煮猪食。他这么与花花相守相伴,日子长了,长相接近也不奇怪。
尽管朱老师每日打掃清理,屋里猪骚味也总是难闻,尤其夏天到了,简直要熏死人。但朱老师不介意,他介意的是,等了多少天,等不来劁猪佬,花花是一头母猪,再不劁的话,待它发情就更不长肉了。
这天,朱老师要到集镇上去打听劁猪佬的行踪,临出门前,不忘检查了拴猪绳,这才反锁了大门。
花花在门内大声哼着:“我又不是看门狗,你老把我拴着干啥?女大不中留,知道不?”
见朱老师不理它,大步流星走了。花花心想,“我可不能让他把我给劁了,哼!”
待朱老师返回,花花不见了。他仔细察看现场,不是毛贼偷走了,是花花自己挣断绳索,拱开后门逃跑了。
朱老师寻遍山猪冲和邻村各户猪栏,又跑到山林边去寻,均不见花花踪影。他不甘心,第二天揣了一块馍在怀里,拿了一根打狗棍防身,打算到山林深处去寻。这时朱山闻讯打电话回来,警告他:“山林深处有山猪出没,别把老命丢了!”朱老师挂了电话,老泪纵横。
不料个把月后,一天清早,朱老师忽然听见猪拱门声。开门一看,花花自动找回家来了。
原来花花怀孕了,拖着个大肚子。不久,它下了一窝猪崽。
朱老师由悲转喜,又喜又愁。愁养不起这些猪娃。他只顾盘算得等多少天后花花断奶才可以卖仔猪,却没想过,花花是自主婚嫁,给谁配的崽。
花花在一旁暗自窃笑。
一天,朱老师把断奶的猪娃捉进两个猪笼,挑到集镇上去售卖。猪娃活蹦乱跳,叫得欢,只当是帮着朱老师在吆喝,吸引很多人来围观,一袋烟工夫就卖得只剩两只了。
这时,同村的光棍宋老二说要买一只,他已在猪笼旁蹲着瞅了半晌。
朱老师不情愿,说:“你晓得猪是个吃货,一天至少得给它煮两顿。你每天能给自己煮一顿都不容易,养猪不是害性命?”
宋老二不答话,执意从猪笼中抱起一只才说:“咱看中这猪娃格外生猛,肯定命大好养。咋的,就只兴你养猪发财,不兴咱跟你学,沾点光?”
“你有闲钱买猪娃?”朱老师狐疑。
“咱赊一只。养大卖了,分一半钱给你,不卖,杀了分半爿猪肉给你。划算不?”
宋老二边说边把猪娃拢宝贝似的拢进怀里,走了。
朱老师望着宋老二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又望望笼里最后一只猪娃,它野得竟像一只猴娃,攀在猪笼顶上倒挂金钩。他耳边响起宋老二刚才说的话:“咱看中这猪娃格外生猛,肯定命大好养。”
朱老师决定不卖了,挑起一担一头空着的猪笼,把一只猪娃又挑回家。
花花见了甚是欢喜,拱着长嘴在它的娃儿身上乱舔一通,竟由着已断奶的娃儿又叼起了它的乳头。
谁知宋老二养猪养了个把月就后悔了,找上门来退货。
“你这猪娃不对头!前几天喂食时,它把咱拱倒一回,今天它又把咱的手指头咬了!你看它的尖嘴像锥子,看它的牙齿多长,只怕是山猪崽!”
朱老师听了一愣。其实他也注意到猪娃野性十足,而今被宋老二说破。
“那你就把猪娃还给咱吧。原本你是赊的。”
宋老二不依,说:“咱白养了个把月?起码你得赔医药费吧?”
“你这人咋不讲理?”
“要不,咱就在你家吃住几天养伤?那你得请村诊所的医生来给咱打针,万一伤口发炎咋办?”
朱老师叹口气,掏出一张五十元票子递给宋老二。
宋老二得寸进尺,出院门时顺手抓了一只鸡,说:“咱得喝点鸡汤补补血。”
朱老师和小英
花花晓得,朱老师不是怕宋老二,而是可怜他,尤其感念他的一饭之恩。
准确说,是一瓢之恩,一瓢猪食中的精华。这一切都是花花的母亲告诉它的。
朱老师的父亲是私塾先生,后来改当山村小学老师,顺便把他教到小學毕业,这在当年的山猪冲已属于高学历、高才生了,他便接过父亲的教鞭谋生,及早娶妻生子,以为会像父亲一样,把清贫却安逸的日子过下去。
不料宋老大和小英发生了纠纷。
当时,宋老大见状想收场下台阶,便令小英认错改口。
小英却犟:“那年你缠着咱谈对象,咱不答应你就记仇了,如今公报私仇!”
朱老师也不会说话:“宋大队长,你不念同窗之谊也不能欺人太甚!”
宋老大气急败坏:“把二人关到猪场去!”
宋老大安排两个人守在猪场门口,严禁任何人出入。又安排宋老二在猪场里头盯着,防止二人翻猪栏逃跑。
朱老师夫妇躺在猪圈角落的一垛稻草上熬到半夜,小英开始发烧,朱老师摸她的额头热得烫手,便想带她逃出去。可是他饥渴难耐,浑身乏力。他尝试着站立起来,却头昏眼花,跌倒了,喘息片刻,咬紧牙关爬到猪槽前,想喝一口潲水。可是因为饲养员也被拦在猪场外,没人给猪煮晚餐,猪猡们已把猪槽舔得干干净净。
宋老二看在眼里,不吭声跑到灶屋,掀开煮猪食的大敞锅,见锅底还有剩的,便撇开猪菜,舀了一瓢米糠糊糊,过来递给朱老师。
稀稀溜溜的米糠充了饥,解了渴,朱老师身上渐渐有点力气了。他见宋老二坐在猪圈外的后门槛上睡着了,便扶起小英,掏开猪栏门闩,从后门逃出去。
其实宋老二是假寐。他和宋老大是同胞,兄弟二人与朱老师夫妇同学三年,他还跟小英同过桌。他觉得他哥做得太过分。小英分娩大出血,遵医嘱多坐了一个月月子,没工作也没拿工资呀!哥这不是找碴吗?他得帮哥留一手人情,便故意开了后门。
朱老师逃出后不敢回家,扶着小英从村口山坡下到山谷,躲进河边的山猪洞。
山猪洞洞口开阔,像个窝棚,洞底深不可及,越深越狭窄。洞底是朝上延伸的,一直伸展到山林深处。往年,山猪成群结队钻洞来到小河边,在河滩泥沙中打滚洗泥浴。近年山猪躲人,退避到更高的山林深处,很少见它们从山洞钻出来洗澡了。但山猪神出鬼没,山猪冲人轻易不敢进洞。
朱老师顾不得怕了,他扶小英躺下,用破瓦罐舀来河水,脱了衣袖蘸湿,为小英冷敷额头降温。
挨到天明,小英退烧了,俩人都饥肠辘辘。
山猪冲村其实坐落在山坳,沿一条山谷两边的山腰,分布着百十户人家。谷底小河边有一小块山洪造就的冲积平原,种了十几亩水稻。在以苞谷、土豆为主粮的山猪冲,稻米是稀罕细粮。
朱老师嗅着稻香来到金灿灿的田边,捋几粒稻谷咀嚼尝试,稻穗已灌浆饱满,再晒几日便可开镰了。嘴里的新谷米激活了味蕾,更刺激了他的胃口。他在田埂边找到一个破箢箕,脱下衣衫铺在田边,把箢箕反扣在衣衫上,捋来一把谷穗,放在箢箕背上使劲搓。
他像是在搓板上搓洗衣裳,又像是在砧板上揉面团,双手反复搓着,全然不顾稻芒和篾片的毛刺似针尖,无数针尖扎进双手十指,割破手掌,沁出血来。
在殷红的血水中搓出了金黄的谷粒,继而搓裂了谷壳,搓出了雪白的谷米。
朱老师得意地笑了。他原本是个本分人,真是落难忘廉耻,这笑意,也有发泄愤懑的快意。
他估摸已搓出约二斤谷米,捧到河边淘去谷壳,垒石为灶,拾些柴来,用破瓦罐煮了满满一罐米饭。
珍珠般晶莹洁白的新米饭香糯可口,他和小英吃得直打饱嗝。
第二天,老支书回队了,找到山猪洞,带回了朱老师夫妇。
老支书勒令朱老师继续教书,监视劳动;而小英到猪场当饲养员。
宋老大说:“他们还吃了田里稻谷。”
老支书说:“那是饿急的山猪从洞里钻出来拱的。”
宋老大不再吭声,他晓得老支书曾是朱老师的父亲的私塾弟子。
朱老师当了一辈子山村教师。但他是没有编制的民办教师,历次转正机会他都错过了。先是外语、理化考试不及格,后来是学历不够格,最后一班车是年龄过了线,没赶上趟。到他退休那年就没有退休金可拿,县教育局和乡政府都爱莫能助。
朱老师跑乡里,跑县城,白搭了车费,气得成天躺在床上生闷气,话都懒得说。一日三餐都是小英端到床头喊他,他也只哼哼两声,吃完倒头再睡。
小英哂笑说:“咱这是多养了一头猪咧!”
不料朱老师听了扑哧一笑,一个激灵爬起床,抖擞精神不再生气。
他说:“咱教书几十年,除了那点可怜的工资,还吃了学生送的几千枚鸡蛋、几百斤腊肉哩!古人把它叫束脩。咱只当是把退休工资都提前吃掉了,可见咱也是个吃货,挨刀也够本了!”
小英听了乐不可支,说:“咱可舍不得杀你这头老猪。没人娃可教了,就指望你给咱养的猪娃配种呢!”
小英已是养猪能手。猪场被宋老大承包后,她回家自己养了上十头猪,每年出栏、补栏,直到把三个女儿送出嫁,把放下教鞭的朱老师迎回家。
前年秋天,正当雄心勃勃的小英盘算用上十头大肥猪为朱山积攒翻盖新房的钱和聘礼时,一场猪瘟从天而降。先是由邻县传到本镇的猪瘟殃及乡镇屠宰场,其实距离山猪冲还远隔百把里。虽然风声鹤唳,小英自家猪栏却全然无恙。她也密切关注猪瘟情况,十几年来防治猪瘟的兽医知识她已烂熟于心,总能化险为夷。
不料县防疫站一声令下,染疫屠宰场周边两百华里内的所有活猪一律扑杀。村里抢在限期内挖好深坑,就挖在小英的猪栏旁的山林边。
小英养的上十头猪,不问青红皂白,统统被赶到坑前。那些猪可怜地尖叫着,死活不肯往坑里跳。
小英不听朱老师劝阻,坚决要为她的猪送葬。朱老师无奈,只好搀扶着泪眼婆娑的她,跟在猪屁股后头走过来。
那些猪猡忽然像遇见救星似的,反向冲破执着铁锹锄把的执法人员的阻挡,团团围住小英,咬住她的裤腿,有的还站立起来把两条前腿搭在她的背上,昂起猪头,眼巴巴望着她求救。
村主任见状,厉声喝令围观的宋老二过来帮忙,与朱老师一左一右架起小英,挣脱了猪的包围圈。
小英扭头回望,眼睁睁看着铲车把她心爱的猪们铲石头似的铲起来,掀下坑去,再把成堆的生石灰掀下去。
小英一病不起,个把月后就死于猪殇。
当时小英没看见,其他人也没注意到,铲车铲漏了一头小母猪。当生石灰掀下坑去,呛鼻的粉尘似烟雾升腾起来,如同无声的爆炸弥漫开去。小母猪趁机从人群隙缝里钻进山林。
后来小母猪到处流浪,被邻村一户人家收养。它就是花花的母亲,当它下崽后,阴差阳错,朱老师在镇上猪市的猪娃群里看中了花花,把花花捉回家。
宋老大和宋老二
山猪冲人有个说法,说起先呢,宋老二是怨恨宋老大的,后来恨不起来了,因为如今宋老大过的日子,简直像人彘。
其实这话最先是花花说的,只是人们听不懂。
花花逃跑后,在宋家老宅的仓房躲了一阵子。宋老二从来不关后门,也鲜少取粮开火,仓房里堆着半烂的红苕、土豆,好舍了它吃了睡,睡了吃,也方便它偷窺宋老二的私生活,听他说梦话。
当年,宋老大没选上村主任,他不服气,说他带领村民修水渠,带头爬悬崖摔断了一条腿,理应补偿照顾他,便抢先承包了猪场。他主要是看中了猪场的三间砖瓦房,还没签承包协议就抢先搬家过去占住了。
村委会来与他签承包合同,说他承包的是猪场的土地设施,猪场还有三头半糙子猪,须作价由他交款给村集体。他说没钱,到年底交一头出栏猪给村里抵款。
宋老大自封猪场场长,还印了名片到处散发,可是猪场没有一个员工。他老婆小翠得打理几亩承包山地,还得烧火、煮饭、洗衣裳。他儿子宋军虽已人高马大,却好逸恶劳,指望不上。凭他这个场长拄着拐杖去侍候三头吃货,恐怕猪得饿死。
他便打宋老二的主意:“老二呀,分给你的承包田还不到一亩,又挨在我的田地一起,干脆让小翠帮你种田算了,还愁收不了一年口粮?你来和我搭伙承包猪场,养猪总比种田轻爽些。”
宋老二听他说下去。
“到年底,三头猪出栏了,你一头,我一头,一头换一窝猪娃补栏。到明年再出栏了,你我对半分。你挣的钱就足够娶一个俊俏媳妇了。”
宋老二不吭声。他晓得他哥吆喝着指挥众人做事可以,自己脚踏实地做事反而不如众人。既然他哥求他了,他也想帮帮自家人。再说,前两年爸妈先后殁了,打从他哥一家突然从老屋搬走,他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跟过来混饭吃,每天就是烤几个土豆、红苕充饥。长此以往,哄不住肚皮。
宋老二迟疑着说:“那你得跟嫂子说清楚,咱来帮你养猪,你得管饭。咱可不是吃闲饭!”
宋老大忙说:“那是当然!不就是添一双筷子吗?”
两兄弟都没养过猪,但听说过,窍门就是憨吃傻睡。宋老大只动嘴不动手,宋老二每天煮三锅猪食往槽里倒。凑合养到年底,三头猪各长到了百十来斤,不瘦也不肥。
村主任怕动手迟了,宋老大把猪都卖了,亲自带人来捉走了一头。
宋老二见他哥并不阻拦,疑惑地看着宋老大,看他咋个说法。
宋老大说:“过两天咱把这两头猪捉到镇上去卖了,买一窝猪娃回,剩下的钱算是你的工钱。”
第二天早上,宋老二到猪场去煮猪食时,那两头猪不见了。
原来宋老大昨夜就租来一辆拖拉机,今晨绝早就喊宋军帮忙,把两头猪捉到镇上去了。
猪娃倒是捉回了一窝。说好的另一头猪的工钱没了。
宋老大说:“老二呀,宋军昨夜才跟咱说,他处了个对象,打算过年时就结婚,催咱今晨就去提婚送彩礼。咱怕那头准备算你工钱的猪卖不出好价钱,干脆系根红绳子牵到女方家去了。”
宋老二咧咧嘴欲说还休。
宋老大叹气道:“唉!宋军这娃催婚也忒急了些。老二呀,亲兄弟明算账!咱一时拿不出工钱给你,就与你嫂子合计了,把老屋咱那一半产权都算给你。也好让你放心粉刷了准备当婚房!等来年年底这窝猪娃出栏了,卖的钱一半归你,哥托人给你介绍个对象,趁过年就把喜事办了!”
宋老二终于开口了:“哥,既然你和嫂子早已算计好了,把老屋都让给咱,那你得写个字据,把白纸黑字的条子给咱,咱拿到村委会盖个章证明一下。”
宋老大一愣,半晌才说:“中,咱写。不过咱得把话说清楚,咱那一半产权可远不止一头猪钱。咱可是看在兄弟情分上!”
宋老二已把猪食煮好了,正准备往桶里舀,听到这里,他哐当扔了铁勺,拍拍手走出灶屋,回头说:“哥,那咱兄弟就两清了。”
宋老二不干了,宋老大就指望儿子和媳妇。他跟宋老二说的也不全是假话。过年时,他真给宋军办了喜事,因为儿媳美美的肚子已经大了,再不办婚事就遮不住了。
婚礼第二天,宋老大就跟宋军、美美描绘猪场的美好前景,说:“栏里这窝猪有十二头,到年底出栏后咱家就是有钱人了!有钱了你俩想咋花就咋花……就是你妈实在忙不过来。我和你妈合计了,往后田里的活和烧火、洗衣、家务事,她统统包了。但你俩得帮咱把猪场办好!你俩年轻有文化,往后还可以扩大猪场规模……”
美美还算长得俊俏,脸色却不好看,听了一半就噘着嘴巴走开了。
宋军耐着性子听完,说:“爸,您让咱俩新婚夫妇去养猪?您不怕把咱俩熏死?那您总得怕把你的孙子熏死在美美肚子里吧?咱俩也合计了,正想开口找您要点钱,咱俩到镇上开个店铺做生意。等咱俩生了娃,就把孙子给您送回来。你和咱妈就只管把孙子带好,咱俩在镇上咋过,您就别瞎操心了!”
宋老大像被一口干馍噎住了,半晌才咽下去,说:“你、你、你……为了给你娶媳妇,老子不要脸赖了你叔的那头猪钱不说,还把你妈的箱底翻了个底朝天,再到哪里找钱给你去开店铺?”
“爸,咱岳母可说了,您用一头猪换走她的闺女也就罢了,您给儿子媳妇准备结婚新房可是天经地义的!咱俩没吵着要住新房,您好歹给一笔钱让咱俩到镇上去安家,往后您和咱妈,咱老丈人也都可以到镇上走亲戚,多好!要不然,她娘家可不答应!”
不待宋老大再开口,小翠已按捺不住了,说:“不答应咋了?难不成要把她家闺女送还回去?”不待宋军接话,美美也跳将出来,说:“天下没那么便宜的事!咱可是黄花闺女嫁过来的!你们得赔偿咱的青春损失费!”
宋老大自然不会认 依了宋军、美美,认 他也真没钱给他们。
宋军、美美自然也不会给猪场场长打工。
场长怕十几头猪娃饿死了,只好拄着拐杖当员工。幸亏场长夫人也来帮忙。
宋老大心想,先这么将就着,从长计议吧。
但将就不下去。
先是美美说闻不得猪骚味,听不得猪哼声,逼着宋军在住人的砖瓦房和猪栏之间砌了一道隔墙。
接着美美回娘家,一去不返。宋军去接人,碰了几回壁后,美美松了口,退而求其次道:“你爸妈同意分家,咱就回去。”
美美的意思是,三间砖瓦房归小两口,權当是给他俩添置的婚房。老两口搬到隔壁灶屋去住,灶屋蛮宽敞,空着也浪费了。
听了宋军捎回的话,宋老大当即举起拐杖要打这个忤逆不孝的窝囊废。却被小翠拦住了,她不看好美美,如不及时了断,后患无穷。
宋老大夫妇搬到了灶屋,以求平安。
美美终于回来了。但她逼着宋军沿房后的隔墙砌一圈围墙,把分给小两口的砖瓦房围成了院子。隔壁的灶屋原本是搭着砖瓦房的山墙建的,美美嫌煞风景,不惜拆了灶屋前后两截墙隔开重砌。
美美说:“咱命苦,嫁错了郎。想去镇上过日子是指望不上了,那咱就在村里住个花园别墅,回娘家也好给咱穷老公长长脸。”
宋军便听话地在院子里种上花花草草。
山猪冲父老乡亲闻讯都来参观宋军、美美的花园别墅,啧啧咂舌。
宋老大毕竟曾经威风八面。如今,见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各种风凉话不绝于耳,他臊得躲在灶屋不敢露面,只敢把自己的额头朝煮猪食的灶台上撞,撞得头破血流。
小翠见宋老大自虐自残,也万念俱灰,说:“咱不想活了!”
宋老大听了立马停止撞头,抹抹头脸上的血水说:“眼看美美快解怀了,咱作孙子看,不跟他俩一般见识。”
立春那天,美美分娩了,生了个胖小子叫贝贝。宋老大和小翠以祖父祖母的身份,在儿子媳妇的砖瓦房里为贝贝摆了满月宴。
山猪冲人以为,这一家的父子、婆媳矛盾总算缓解了。
不料美美只给贝贝喂了几个月奶就强行断奶了,说再喂下去她的胸就成了布袋子,丑死了,又说如今时兴买进口奶粉育儿。见当爷爷奶奶的不睬她,没有给钱的意思,她一气之下把贝贝塞到宋军怀里,又回娘家了。
宋军便把贝贝塞给小翠。小翠无奈,用一根宽布带子把贝贝兜在胸前绑住,像一只母袋鼠,装着贝贝去干活。
这天早上,小翠兜着熟睡的贝贝冲奶粉。谁知暖瓶没温水了,她只好先烧开水,摊凉。等她侍候完了小少爷,再去煮猪食,喂猪时,那窝猪已饿得发疯般叫唤。
小翠兜着贝贝,拎着一桶猪食刚进猪栏,猪们一哄而上围拢过来。小翠慌忙托起桶底往槽里倒猪食,弯腰时,贝贝的小脚丫子就垂到猪槽上头。
都立夏了,天气热,贝贝只穿了夹衣,赤裸着双脚,粉嫰的脚趾头像几枚香芋头。
一头该死的猪一口啃住了贝贝的脚丫子。
幸而伤势不重。那头食人猪其实还是一只半大猪娃,只咬伤了贝贝的右脚背。村医清创、敷药、包扎后,又打了破伤风针剂。村医说:“若不放心,明天你们再抱到镇上医院去瞧瞧。”
美美闻讯赶回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小翠正抱着贝贝在村诊所给他打点滴。
美美像一头山猪冲进诊所,扑向小翠,说:“你好狠心!为了报复我,你故意把你孙子的脚丫子喂猪!”
她哭喊着,突然在小翠的肩头咬了一口。
半夜里,小翠爬到宋军、美美花园别墅的铁栅栏门上,解开裤腰带上了吊。
铁栅栏门很高大,小翠是面朝铁门爬到最上沿系带子套脖子的。
是花花最先发现的。它从宋老二的仓房跑出来溜达,游荡到花园别墅跟前,先看见的是小翠的下半身。她的长裤脱落在地上,露出肉色的秋裤,紧绷在臀部和大腿上,乍一看像赤裸的皮肉。双脚上的皮革鞋插进栅格里,只露出鞋后跟,似硬硬的蹄子。
宋老二过来帮着宋老大把丧事办了。他说:“哥,你把猪娃都卖掉吧。往后你田里庄稼哪怕望天收,也不至于饿死。”
宋老大沉吟半晌道:“留两只个大的猪娃吧,熬到年底出栏,你捉一头去,算还你的工钱。”
宋老二连连摆手,说:“咱可没再指望你的猪,你也别再指望咱!”
他说着便转身,生怕被连累上似的跑了。
宋老大只好指望自己。养两头吃货也不容易,他拄着拐杖打猪草、剁猪菜、挖红薯、煮猪食。猪猡见他喂得苦,也努力成长着,半年后也长了些肉骨头了。
这天下了大雨,猪棚漏得厉害,渍水把多日未清理的猪粪泡溶了,宋老大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一桶猪食从灶屋后门出来。后门连着猪栏走廊,但屋檐与猪棚连接的几块石棉瓦被小翠揭了,揭成了一米多宽的长豁口。打从搬到灶屋住,骚臭味太重,揭个豁口好敞气。宋老大拐出后门再钻进猪棚的分把钟之间,豁口倾注的雨水淋得他睁不开眼,一脚踩在猪粪上,连人带桶一起跌倒,咔嚓一声,好腿的膝盖骨磕碎了。
他疼得号叫着,挣扎着坐起来,欲绾起裤腿查看膝盖伤势,可是满脸雨水糊住了眼睛。他急得双手乱抓着抹脸,却把两手的泥粪都抹在头脸上,糊满鼻子、眼睛和耳洞。
当时朱老师牵着花花路过猪场,在屋檐下躲雨。打从花花逃走又返家下崽后,朱老师见它身价涨了,更是把它拴得紧紧的。但也怕它憋屈,便每天遛宠物狗似的遛它一趟。
朱老师听见猪场内的号叫声异常,细听不是猪嚎是人嚎,急忙牵着花花进去查看。
朱老师看见,宋老大成了人彘。
花花此前不晓得啥是人彘,它看见宋老大像一头猪在洗泥浴。
朱老师赶紧去拍宋军花园别墅的铁门,无人应声。他只好跑去把宋老二喊来。
宋老二提几桶水,泼着把宋老大冲洗了,找来一辆破板车,在朱老师的帮助下,把宋老大送到了村诊所。
村医给宋老大清创、敷药、绑了支架后说:“咱这是临时救护措施,你这腿伤得送到县医院救治。要动手术,打钢钉、上螺丝。”
村主任派人到镇上把宋军找回村。
宋军哭丧着脸说,他没钱给他爸治腿。
小翠上吊后,美美老梦着婆婆变成一头山猪追着她咬,吓得她把贝贝扔给娘家,到镇上的时装店打工。老板见她长相、身材还可以,就让她当衣架子,穿上水货时装站在店门口吸引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宋军也跟去给老板搬货、守夜,小两口就在店铺阁楼上滚地铺。挣的工钱倒是够两人吃喝玩乐了,却没有剩的。
宋军说:“咱把三间砖瓦房贱卖了吧,换钱给咱爸治腿。反正咱也没打算再回村过日子。”
村主任说:“那是村集体财产,你没处置权,只有承包期间使用权。”
“那咱转包行不?谁愿意给点治病钱,咱马上转让。”
“转包村委会可以批准,得连猪场一起转包。问题是谁愿意接手呢?”
扳着指头盘点人头,山猪冲没有一个能接手的,有点能耐的都下山做小生意、打工去了。再说,如今几间砖瓦房已不稀罕,村里有几户已盖了两层楼房。
宋军便耍赖道:“村主任,你把咱的腿卸一条给咱爸吧!你要是不卸,咱现在就回镇上去。”
宋老大解了围,他说:“宋军哪,打从你妈上吊那天起,咱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咱这腿不治了,你滚蛋吧!咱还有个儿子可指望哩。”
宋老大躺了三个月。他托宋老二把两头半大猪娃卖了,买了些饼干、饮料和药品堆在床头。
三个月后,他感觉腿不怎么疼痛了,就起床找了个废轮胎,剪成两片橡胶做护膝。天晴时就手足并用爬上山坡,在自家承包田旁捣鼓。村里已没几个行动利索的闲人了,所以,没谁注意他在捣鼓什么。
只有宋老二有时远远地瞧着了,见宋老大埋头翘臀趴在山坡上忙碌,像一头猪在拱食,以为他在田地劳作。便大声喊着劝阻:“哥吔——,你这是何苦呢?没土豆、红苕了,咱就给你扛半袋去!”
宋老大笑笑回应道:“闲得无聊,咱做点长久打算。”
其实宋老大不是在田地劳作。他家的坡地旁是一道山壁,石壁上有一个浅浅的洞穴,他在洞口垒石头。
谁料宋老大一不小心以一个俯卧撑姿势,从悬崖上翻滚下去。
宋老二和女人
宋老大之死警醒了宋老二,他要换个活法。
宋家老宅破烂不堪,却不至坍塌。虽是土坯房,但墙脚扎实,石块砌的地基冒出地面两尺高。堂屋两边是二老和宋家兄弟的卧室,堂屋后面是宽而浅的仓房,连着后门外的偏厦灶屋。
那年,宋老大要结婚,二老才把仓房隔成两半,隔出一间无窗的后厢房给宋老二当卧室。后来二老相继去世,宋老二担心日渐长大的宋军占房,不跟宋老大打招呼就搬进了二老住过的左厢房,他是打算日后粉刷了当婚房的。
而今宋老二独占了老宅,却无修缮翻新的雄心,也没这个能力,他安于现状,准备独身终老。那天,他要宋老大给他立个字据,是担心他哥反悔。万一他哥要在老屋宅基上给宋军翻盖新房,他可拿不出一分钱保住左厢房,恐怕也得住灶屋了。
宋老二原本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好汉。年轻时他也暗恋过小英,见哥已经出人头地当上小队长都没打动小英的芳心,他便掐死了心中的念头。他跟那时还在世的爷爷学过打猎,宋老大帮他争了个民兵排长的头衔。
当民兵是发枪的,人手一支部队淘汰下来的步枪,枪刺锃亮。当然,每次完成了训练、巡查任务后就要立即上交,严格入库。宋老二每次领到枪就格外兴奋,认真带领手下民兵出操训练,很是威风。
一天,他指挥民兵在山林练习拼刺刀动作,在树干上绑稻草人突刺,声音震天。不料惊动了草丛中的一头山猪,气势汹汹朝他们冲来。
宋老二听爷爷说过,山猪的凶悍就在一股冲撞劲,千万不能迎头硬顶,也不能傻逃,你跑不过山猪。
他立即喝令道:“别惊慌,各人闪开躲到一棵大树后头,把枪握紧!”
人群刚散开,那头山猪便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席卷枯枝败叶哗啦作响,却扑空冲过了头。
宋老二再下令:“拼刺刀!”喊着一马当先,民兵们紧跟,从山猪背后和两侧包围上去。待那山猪猛然刹住四蹄,回过头来,虽然青面獠牙可怖,但它来不及发动第二次冲撞了,宋老二已抢先跨步突刺一枪。
村里表彰了宋老二和民兵排,给宋老二戴上了大红花,让民兵们抬着战利品,敲锣打鼓游行庆祝。宋老二便颇有点打虎好汉——武松的荣光。
邻村小华便崇拜上了模范民兵宋老二,她深情地做了一双繡花鞋垫,托人捎给宋老二。可是宋老二嫌她没有小英好看,甚至不如嫂子小翠看得顺眼,辜负了小华一片心意。
后来民兵解散了,时兴土地承包,分到宋老二名下的,是不到一亩的贫瘠山坡地。二老逼着宋老二扛两匹红绸子、绿缎子去求小华,小华却不睬他了。
每年春天刀耕火种,随意播下口粮种子后,同龄人都下山去打工。宋老二难舍民兵生活,他找出爷爷留下的那杆土铳,琢磨着配制了火药,心想不当民兵当个猎人也不孬。
他一直没猎着山猪,但常常猎获山鸡、野兔和麂子。再不济,放一铳也可以打落几只斑鸠和鹌鹑。猎物拿到集镇上总能卖一点钱,卖剩的再拿回家也能开荤打牙祭。
谁知好景不长,先是国家颁布了法令,把山猪列为野生保护动物,接着是禁猎令、缴枪令。他交出藏在山洞的土铳和火药。
这不啻是致命一击,从此他萎靡不振,拒绝任何相亲谈对象的话题。二老先后殁了,宋老大搬家走了后,他在不知不觉中打起了光棍,人的模样也变邋遢了。适龄女人看不中他,他也奇怪,如狼似虎的年龄却不想女人。
如果宋老大诚心待他,兄弟俩齐心协力办好猪场,说不定他后半辈子不会打光棍。可是宋老大耍了他。
那天,他拿着宋老大写的老宅归属字据,气咻咻回家,躺到床上生闷气。这一躺就昏睡了三天三夜。等气消了,肚子也瘪得像个空壳子,只好起床炕土豆吃。狼吞虎咽填饱了肚皮,却又无所事事,加之天寒地冻,他便又到床上取暖。
从此他吃了睡,饿了吃,吃了再睡,浑浑噩噩,不看窗外是白天还是黑夜。
腊月里下了一场大雪。这天,他起床炕土豆时,才发现仓房里堆的土豆吃光了。他瞅瞅窗外,大雪纷飞,便重新躺回床上,想睡个回笼觉糊弄肚皮。可是饥肠辘辘哄不住,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只好再次起床,扛起锄头,硬着头皮上山挖土豆。
走到自家田地跟前他愣住了,上次偷懒未挖完的土豆都被山猪拱了。
他愣怔了好半晌,直到雪花把身上都落成一个雪人了,他才打了个寒战猛醒,自言自语道:“咱就这么憨吃傻睡,活得不也像咱哥一样,如一头猪吗?”
天晴后,宋老二就下山了。
他来到镇上,漫无目标地逛集市,看热闹。遇上路人临时需要搭手借力的,他也顺手帮个忙。帮了几次忙,打短工的活路就主动找到他头上了,给运货司机装货卸货,给盖房人家当小工。有人请他参加红白喜事凑人头当食客,还有人雇他戴袖章站在街上当志愿者。
宋老二很感慨,觉得以前活得太碍板了。
晚上他到录像厅过夜。十块钱一张门票进去看个够,上半夜看武侠片、警匪片,下半夜看其他的。看乏了就在破沙发上睡到天明。
看多了就慢慢唤醒了宋老二的本能,他熬不住了就回山猪冲。每次回村前他都要洗澡、理发、换衣裳,脱胎换骨般回去。
山猪冲早就没有青壮年男人了,却还有些留守的中年妇女。她们顶替离家的男人,顽强支撑着家庭,干农活、赡养老人、侍候幼童。但她们也有支撑不住的时候,比如在寂寞的夜间。
宋老二回山猪冲后,就主动帮半老徐娘们干活,捡漏呀、补墙呀、垒灶呀、捅烟囱呀、修猪棚呀,都是些急活和难干的活。
他干活不要工钱,只要东家管两顿饭。中餐简单,有下饭菜管饱就行。晚餐有讲究,得一碗苞谷酒、几块蒸腊肉和一盘炒鸡蛋。
晚餐时,宋老二一边津津有味地喝酒,一边和东家聊天。他先听女人喋喋不休,多是诉苦叫累,他便宽慰道:“可别累坏了身子,累病了更遭罪。活是干不完的,晚上早点躺下歇息。”
他顺着话茬子问:“就怕睡不好,你床底下有老鼠洞没?有的话咱吃完饭就去给你掏掏。”
如果女人听出他心怀鬼胎,便说:“咱家有猫,那只猫可厉害,老鼠敢钻洞出来就咬死它!”
宋老二听了就不啰唆,吃完抹嘴走人。
有時,他会留下从镇上带回来的廉价香水或首饰,哄着女人下次再雇他干活。
几年来,宋老二给山猪冲许多女人家干了活。不过,他绝不去大姑娘、小媳妇家,他怕惹祸。其实他敢去也没门,山猪冲别说没有大姑娘、小媳妇,连小姑娘也没有。打从朱老师退休后,村小学就关了门。读小学的男娃女娃都去了镇上住读,毕业后还想升学接着读的去了县城。
宋老二就这么在镇上过几天,回山村过几天,周而复始。他觉得这和他当年打猎的生活差不多,放一铳换个地方,有猎获的时候,也有失手的时候,落了个快活自在。至少,总比他哥宋老大过得强。
花花从朱老师家逃出来后,每天夜里在山村游荡,宋老二半夜从哪个人家出来它看得清楚。后来它返家了,可它嗅觉灵敏,一双招风耳也格外好使。
朱山和朱老师
咬过宋老二手指头的山猪娃,被朱老师养大了。
朱老师加固、增高猪栏,提防野性十足的山猪娃越狱。山猪娃一天天长大,野劲却减少了,就是吃相凶,叫声刺耳。
花花在一旁哼哼地说:“咱的娃只有一半山猪血统,自然要温顺些。你把咱也放回猪栏吧,咱还可以帮你照看着它们。”
朱老师便把猪栏隔成两间,让花花单独住一间。他又敞开后门搭了连通猪栏的走廊,方便夜里监听猪栏的动静。
花花虽然自在了,却已习惯每天按时出门溜达,到时辰了就把猪栏门拱得山响。
朱老师骂道:“看把你惯得!小心咱宰了你!”骂着却打开猪栏,给花花套上脖绳,牵出去散步。
村民见了便笑:“你这是把猪当宠物狗养呀?”
朱老师也笑:“花花的肚子是猪娃银行哩,咱能不宠着它?”
“哎哟,你发财了?买得起猪饲料啦?”
“有三个闺女轮流送猪饲料来,她们等着杀年猪分肉呢!”
刚进腊月朱山就回来了。他说打工的厂子提前停工了,产品卖不出去,老板要省工钱,撵工人回家过年。
那天他刚到家,连门都没进,直奔猪栏看山猪。
朱老师跟上去说:“早回来了正好帮忙,两头山猪该出栏了,过几天就提一头去镇上卖掉,留一头杀年猪过年。”
“真是山猪娃长大的?”朱山仔细瞅着两头猪凶巴巴的模样,见那猪嘴长得像大象的鼻子,猪鬃硬得似钢针,便掏出手机,拍了照片又拍视频。
第二天,朱山就去了县城,找到名气最大的小白鲸大酒店,把照片和视频给老板看。
老板很精明,看了后简单问了几句山猪的来历,便知道今年预订年夜宴有了广告噱头,当即安排汽车跟朱山回家,捉走了两头山猪。
朱山把两头猪卖出了四头猪的价钱。他从镇上买回半爿猪肉过年。
初二,朱家吃团年饭时,朱山给三个外甥包了大红包。
朱老师趁着喜气洋洋,向三个闺女开口道:“朱山老大不小了,当姐姐妹妹的给兄弟介绍个对象吧。你们仨,都给他介绍一个,一个不中看第二个,再不中看第三个,总有一个能中!”
不待姐妹们答话,朱山抢先开口了。
“爸,咱也听说了宋军和美美的婚事。那美美坚持要到镇上去过日子,要求不算高。如今谈对象,女方开口就要求在县城买房。您不怕女方把你逼成宋老大?”
朱老师听愣了,三个姐妹听了也一时语塞。
朱山接着说:“估计开年后,咱打工的那家厂子也开不了工,咱干脆不去了。咱琢磨,就在家再养一窝山猪娃,到年底出栏了,差不多就能挣到在县城买房的首付款。到时候咱有了本钱再谈对象。”
三个姐妹纷纷夸赞朱山有志气。
朱老师摇头苦笑道:“嗐,那山猪是你想要就有的?咱早打算过了,开年就牵花花去镇上配种,可镇上的猪并不是山猪呀?”
朱山胸有成竹,说:“咱自有办法。”
原来朱山已做足了功课。花花怀上山猪种,在山猪冲是稀罕事,在别处已是见怪不怪。县畜牧站就有山猪娃卖,是第二代山猪与能繁母猪杂交的猪苗,品质优良。
朱山把自家的承包田和挨在一起的承包林用尼龙网围起来,把山泉引进围子里,还挖了泥塘,却不建猪棚,只搭了几个简易茅庵。
朱老师不解道:“朱山哪,你这是干啥呢?”
朱山说:“这叫生态养猪场,猪娃都放养,让它们自己觅食。当然,咱还得在田里随便种些苞谷和土豆、红苕给它们拱。咱每天只投食一次。等它们出栏后,咱这一头猪得卖三头猪的价钱。”
“庄稼都给猪拱了,咱人吃啥?”
“咱把屋后的猪栏拆了翻地,种点啥也够咱爷俩吃了。”
“蟊贼来偷猪咋办?”
朱山指着几棵围成一圈的楝树说:“咱在树上搭个树屋来守夜。再者说,蟊贼也捉不住放养的山猪。”
收拾妥了,朱山就到县里买来一窝山猪娃,当天就放进了他的生态养猪场,任猪娃乱跑,还在树屋上放起了音乐。
朱老师心有疑虑,不敢把花花交给朱山。
朱山说:“咱也没打算把花花跟山猪娃混在一起养。爸,您别把花花弄到镇上去配种了,它怀上了,下的猪崽也不适宜放养。把花花放到野林子里去吧,说不定它还能怀上山猪种回来。”
朱老师便把花花牵到更高的山林边,却用一根长绳拴在树上。
这时朱山也跟上来了,说:“爸,上次您那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次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说着就解开绳结放了花花。
花花嘿嘿一笑,一头扎进蒿草丛中。
朱山放养的山猪娃很快适应了环境,顺利渡过了春夏。到了秋天,都长成半糙子猪了。
小白鲸的老板是接班的富二代,与朱山年龄相仿。他见朱山去年卖给他的两头山猪货真价实,今年也鼓励朱山再养,付了点订金说他还要,俩人便不时在微信上聊天联系。
中秋节前夕,老板在微信上@朱山:
“今年中秋节和国庆节假期叠加,订婚宴的客户多,咱想提前去你那里捉兩头山猪回来做招牌菜。”
朱山回复:“可是咱这些山猪还都只是半糙子猪呀,还得催肥两个月,才够出栏体重呢。”
“等不及两个月了。小白鲸上半年生意清淡,就指望下半年挣点钱,从现在起,你准备陆续交货吧。只要婚宴客户舍得下菜单,咱就按出栏猪的价格与你算账。”
朱山忙回复:“行啊,咱听老板的,也谢谢你照顾咱。”
“那就明天吧,明早咱就安排一辆厢式皮卡过去。你提前捉两头个大的拴好,司机到了你负责弄上车厢就算交货了。”
“好的,老板放心!”
第二天早上,朱山从家里扛了一袋精饲料上山,拌上苕藤和土豆疙瘩直接倒进猪槽。朱山从不煮猪食,他说山猪天性原本就该拱生食,不煮还省却了多少累活。
忙完了这些,朱山身上汗涔涔的。估摸要等两个时辰车才到,他抬头瞅瞅,红日头烧成白火球了,猪猡们都在泥塘里洗泥浴,他便也蹚进山泉沟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泉水浴。
浴后,朱山用两根绳子系了两个盆大的圈套,摆在猪槽里,两脚踩住两截绳端,示意朱老师上树屋打开录音机。
听见莺歌燕舞、泉水叮咚的音乐声,洗泥浴的山猪们立刻爬出泥塘,争先恐后奔向猪槽,享受它们每天一顿的美味佳肴。靠近圈套的两头猪只犹豫片刻,便把头拱进圈套里大快朵颐。
朱山提起一根绳索,慢慢套住一头猪脖,递给朱老师牵着,又提起另一根绳索再套住另一头猪脖。
两人同时用力拽紧绳索,中套的两头山猪受惊了,嚎叫着、挣扎着蹿出去。
朱山提醒朱老师:“抓紧绳头!”
可是迟了,绳头已从朱老师手上滑脱了。
朱山眼疾手快,跨步一脚踏住绳头抢在手里,左右手各握一根绳头拉住。
那两头被勒住脖子的山猪怒了,顿显十足野劲,竟将两前蹄腾空跃起,就像桀骜不驯的烈马嘶鸣着,使蛮力挣脱了朱山手中攥着的绳头。
槽头的山猪都受了惊吓,惊惶四散逃开,又一窝蜂似的聚在一起,朝一个方向逃窜。
朱山下意识地追撵过去,却追不及。
猪猡们从一棵树根下鱼贯钻出尼龙网。
原来那里早就被猪们拱开了一个隐蔽的网洞。朱山一般只在早晚巡查清点,不曾注意到,山猪时常在半夜悄悄钻出网外觅食玩耍,天明后又钻回来。
朱山曾经盘算过,在尼龙网外面再围一层铁丝网。但耗费太大,他手上还得留足饲料钱,便犹豫着拖延了。
其实,即便他及时加了铁丝网,也经不起野性发作的山猪冲撞啊。
朱山追到网洞前,眼睁睁看着他精心放养的山猪钻进网外的荆棘丛中,不见了。
花花和山猪
一个时辰前,花花和它相好的山猪在不远处高高的山崖上,俯瞰朱山放养的半大山猪们在泥塘洗澡,看朱山在山泉洗澡。
那朱山巡睃四周,见无外人,便无所顾忌地脱光衣衫,赤条条卧进泉水里,又仰躺过来,放松四肢,尽情洗浴。
花花对山猪说:“你看,人类脱光后的模样与咱猪类也差不多。”
山猪被朱山在阳光下白晃晃的胴体耀得睁不开眼,说:“不过人类的身体确实光滑细腻,他们咋活得这么精致?”
花花不屑地撇撇嘴道:“咱们禽兽都有自洁自净功能,人类可不行,他们每天都得耗费大量清水资源清洗头脸、手脚和屁股。可是人类那张臭皮囊,一辈子也洗不干净。如果他们不清洗,你说该有多脏?”
“这倒也是……不过人类确实会享受生活。”
“咱承认人类智商确实要高一点,但咱算看透了,人类也是地球上的动物,他们在生命本质上与咱们没多大区别,都是活着。他们老爱说咱们是吃货,而他们,不过是吃货加穿货。”
“咋没区别呢?人类不是还会识字、画画,捣鼓各种奇怪器物吗?”
“那都是为了活得舒服一点。”
花花接着说:“咱住在朱老师堂屋那阵子,常陪他一起看电视。有一部电视纪录片叫《天地玄黄》,只有画面和音乐,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字幕,倒是方便咱也看懂了。”
“你看懂了啥?”山猪感兴趣地听着。
“大城市的十字街头,熙熙攘攘的人头攒动,各色人群朝四面八方走来走去。镜头拉远、加快,那密密麻麻的人个头就变得像咱猪的个头大小,四处乱蹿,就像大群的猪猡在急急忙忙觅食、拱食……”
花花接着说:“镜头拉得更远、更快,人群变小,变得连猪猡都不如了,变得像极了弥漫的昆虫在盲目地乱飞。”
山猪听得好笑道:“你也太会糟鄙人类了!”
花花也笑了,说:“电视画面的视觉效果真是这样的!这会儿反正没人听见,就算听见了,他们也听不懂咱的猪语……好了,这些日子咱和你在一起又怀上了,该下山回家了。”
“噫!你刚才还在嘲笑人类,咋又想回去和人类待在一起啦?”
“咱得承认,和人类在一起吃得好些,住得好些。再说了,咱若不回去,生娃后咋奶娃?咱坐月子期间,朱老师可是顿顿煮精饲料喂咱的。”
山猪不舍地说:“咱知道留不住你。走吧,咱送你一程。”
它俩刚上路,就迎面碰上了逃上山来的那群半大山猪,有两头脖子上还拖着绳索。
逃跑者不认识大山猪,却认识花花,七嘴八舌诉说着刚才的遭遇。
花花听了不无同情地说:“真没想到朱山和朱老师会把事情弄得这么糟糕……”
花花沉吟着说:“咱早有预感,如今有关部门为了阻断动物与人之间的傳染链条,禁止各地人工繁殖销售野生动物。即便朱山今天不出事,他这条活路迟早要走进死胡同……”
大山猪打断了它,说:“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呀,人类咋活关咱屁事?”
花花伸伸舌头,讪笑道:“其实人类并非地球主宰,这世上所有动物、植物的命运都系于地球的安危……”
见大山猪不愿听它啰唆,它赶紧打住,说:“咱听你的,你说咋办?”
“还能咋办?你只好死了回朱家的心!”大山猪朝半大山猪们说:“你们如果还想活下去,只能跟咱在山林里拱食,山洞里睡觉了。”
脖子上拖着绳索的两头半大山猪异口同声道:“咱回去不是找死吗?”
其他半大山猪嚷嚷着:“咱们回去迟早也是个死,不如跟着大王您闯荡山林!”
大山猪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于是,大山猪领头,一众猪猡们跟着,哼哼叽叽地钻进了深山老林。
作者简介:鹏喜,本名钱鹏喜,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小说集《鹏喜中短篇小说》。多次获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