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图
马万森在大排档与邻桌拼酒,起因是他收废品的职业被轻视。输的人自降辈分,原地投胎做赢家的孙子。
马万森酒量不行,啤酒能喝三瓶,白酒二两就废,要命的是他还贪酒,一喝上就跟抽大烟似的没够。但仗着酒品兜底,不耍酒疯,喝多了就睡觉,因此多年来,保持着零事故的记录。
大排档有家烧烤,店名就叫有家烧烤。自助式经营,三十九块钱一位,酒水无限供应。
马万森和人拼的啤酒,四瓶一过,落入下风。不省人事前,他薅住对手的衣领,咆哮自己曾是一名法医,一时情绪激动,喷了赢家一身秽物,歪在地上昏迷不醒。赢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骂他傻缺,结账拂袖而去。
大排档旁边卖雪糕的女人将他带回家,他在陌生女人的床上昏睡,梦到妻子。他们身处荒野,在如墓穴般的深坑中缠绵,马万森像对待仇人一样贯穿她的身体,妻子满面泪水迎合他。马万森释放过后,妻子将自己掩埋。
马万森醒来后,发觉身处陌生环境。卫生间里哗啦啦的水声,盖过澡巾搓洗身体的沙沙声。自己在昏睡中被收拾过,浑身透着舒肤佳的香味,除了有些口臭,基本是个干净的人。
随身物品被搁在床头柜上,一百五十六块钱、一串钥匙、一个打火机,以及半包香烟。
床头柜上倒扣的相框里是一张合影,男人的面部模糊,是经常被抚摸造成的磨损。女人漂亮,眼睛会笑,看着舒服,男人的双手环住女人的腰,两人的体态僵硬,想必不适应在外人面前做出亲密举动。
马万森拽起毛毯围在腰间,拿上烟和打火机,搬一把椅子,坐在卫生间门口抽烟。女人的家是两室一厅,小小的,火柴盒似的。
进门是狭小的客厅,右手边堆着四个泡沫保温箱,一件印着“伊利”字样的蓝色工装挂在墙上,一张饭桌靠墙立着,三把椅子顶着不让它倒,其中一把现在在马万森的屁股底下。
左手边是卫生间,隔一堵墙是厨房,厨房外面连着阳台。两间卧室对着防盗门,另一间卧室的门虚掩,透过门缝只能看到里面的书柜。
马万森的衣服被洗净,挂在阳台上。阳光普照,衣服的影子穿过厨房投到客厅来,像魂魄一样附在马万森身上。
女人从卫生间出来,身体裹在起球的大码睡衣里,使她看起来有些臃肿。马万森看着女人的脸 ,思考该如何收场。
一个女人肯与一个男人过夜,要么因为爱。但马万森自我剖析,没有令女人初次见面就献身的长相,当年妻子肯下嫁,也是在漫长的相处中,因为他的人品而倾心。而让女人对一个落魄的男人因怜悯而生出一见倾心的爱慕,更是难上加难。要么因为别的,可他几乎没有可以被利用的价值。
马万森急于脱身,女人的丈夫或者儿子随时会回来,于是他把床头柜上的一百五十六块钱塞进女人手里,换来了一巴掌。
女人浑身颤抖,将钱砸在马万森脸上,让他滚出去。他如蒙大赦,取回挂在阳台上湿漉漉的衣物套在身上,灰溜溜地离开女人家。
女人住在向荣小区,距离大排档有一公里,站在女人家楼下,抬头看到女人也在向下望,目光交汇,女人退出阳台,不一会儿一盆脏水迎头泼下来,又把被收拾干净的马万森打回原形。
马万森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偷情后的心悸,也有背叛家庭后的忏悔,还有侥幸逃脱的兴奋,以及对陌生女人的好奇。
这种混合的情绪像是进了酒楼,菜肴琳琅满目,不让动筷子,统统倒进泔水桶,再灌进他的嘴里,什么味道都尝到了,但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他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就把人睡了,或者也许是女人把他睡了,意义不同,本质相同。
事实摆在那,他觉得女人总得图点什么。但她不说不拿不要的,让他忧心忡忡。挨了骂无所谓,少不了一块肉,脸上挨了巴掌却让他有些气恼。
马万森找到一家餐馆,点了酒菜,女人不肯要钱,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他自酌自饮,老板指着窗外说:“那人是不是找你的,站半天了。”
女人站在餐馆外面,马万森不想理睬,酒杯端起来又放下,出了餐馆,叫她进来吃点东西。
女人站着不动,双眼通红,说:“我不是妓女。”
到底是真睡了还是假睡了谁知道,他醉得跟头猪似的。马万森懒得和女人纠缠:“行行行,谢谢你没让我睡大街,请你进来吃口饭。”
女人“扑通”跪在地上,她想知道丈夫是怎么死的。
她的丈夫死了八年,八年前,马万森还是一名法医。
桂蓉的丈夫李先达在市殡仪馆冻了八年。
八年间,市里领导不断来做桂蓉的思想工作,李先达生前是煤监局的中坚力量,是先进典型,家属不能拖后腿,要有觉悟,听招呼守规矩,劝她将遗体火化,让死者安息。
李先达死于铁路交通事故毋庸置疑,尸检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拿给桂蓉看。桂蓉看了,也不争辩,一条道走到黑。
她堅信丈夫是被杀害的,丈夫的尸体是关键证据。
市里同情她生活艰辛,数次提供经济援助,让她抛开过去向前看。但她拿到的钱没用来改善生活,全部花在了遗体冷冻费上。
桂蓉阳奉阴违的举动,使她失去市里的关怀。这几年她做过保洁,摆过地摊,当过送奶工,也能赚点,多半花在殡仪馆,日子就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桂蓉自己也没想到,死人还能拖累活人,只要占着一块地儿,就算丧失吃喝拉撒睡的功能,也要花钱,而且比活人花销更高。
但已经坚持八年,现在说放弃,对不起李先达,也对不起这么多年的挣扎。
李先达的遗体从冰柜里拉出来,马万森一眼就认出了他。马万森能记得如此清楚,还与妻子有关。
这件事发生在2004年6月17日。他在解剖室验尸。
死者是上午八点多送来的,男性,四肢骨骼断裂,颅脑凹陷,体内多脏器破裂,胃内发现酒精残留。根据尸体变化,判定死亡时间超过十个小时。死者所着短衬衣兜内,发现了一张长条状黄色纸张。
尸检结束后,马万森将纸装进证物袋带回办公室,准备完善验尸报告后,移交给物证科。完成工作,马万森接到医院电话,妻子在回家的路上晕倒,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在她的子宫里检查出肿瘤,恶性的。
马万森如遭霹雳,赶到医院,医院让他赶紧筹手术费,病情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这病妻子早就知道,绝症,做手术也逃不脱死亡,干脆瞒着。
但她这一昏迷,全都藏不住了。
马万森借遍亲友,费用还差一大截。单位面向社会为他募捐,于是他就这么结识了姚云清。姚云清对他的悲惨遭遇深表同情,当即表示为马万森提供经济上的帮助。
那一天,姚云清与马万森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当晚马万森向单位递交休假申请,陪妻子去省里做手术。手术很成功,但恢复起来麻烦,马万森一门心思顾着妻子,假期结束也没回来,根据规定,单位无奈选择辞退他。
马万森回单位收拾个人物品时,领导痛惜失去人才,可规定就是规定。他收拢个人物品搬回家里,扔在哪了,已经记不清,兴许当成废品卖掉了。
如今二人重逢,李先达没变样,依旧死状狰狞,而马万森历经沧桑,丢了工作,沦为贩夫。这几年他肉眼可见地走向衰老,无论身体机能还是脑力,都在走下坡路,但渗透到骨子里的专业素养还健在。
桂蓉一再强调李先达死于他杀,却拿不出证据,马万森始终保持沉默,他的沉默使桂蓉失望,桂蓉关上冰柜,把马万森一个人扔在停尸间。
沉默一直持续到马万森回家。他需要一块空间堆放收购回来的废品,就把落脚点安在城市边缘,住一个带院子的平房。卧室的门紧锁,马万森为自己的出轨感到不安,将饭桌上隔了几个昼夜的饭菜扫到桌角,摆出新买的酒菜,半瓶酒下肚,已经醉眼蒙眬。
妻子从卧室里走出来,坐在马万森的身边,醉酒的他不用强装镇定,就能将出轨之事蒙混过关。
马万森看向妻子憔悴的脸,恍惚间与桂蓉有几分相似,马万森骤然打起寒战。
妻子手里捧着账本,上面记录生病以来,借钱给他们的人名、电话和金额,马万森仰脖闷了一口白酒。
妻子的头靠向他,轻飘飘的,像一粒灰尘落在肩上,说:“不想治了,就算治好了,以后也拖累你。”
马万森闷声闷气地驳斥:“要治。”
妻子把账本放到饭桌上:“拿了人家的总是要还的。”
马万森狠狠地点头:“嗯,要还。”
马万森把剩下的白酒一股脑灌进嘴,大火从喉咙烧向胃里,他去院子里呕吐,被夜风一激,整个人猛然清醒,回到屋里,妻子已经回到卧室,锁了门。他想敲开门,和妻子说点什么,卧室里安静得如同坟墓。
马万森淌着两行热泪,对着门念叨:“要还。”
再醒过来,是第二天傍晚。马万森给姚云清打去一通电话,空号。
他带上存折,直奔银行。多年来债务缠身,积蓄微薄,他拿出一些买了水果,剩下的包进牛皮纸信封。
大排档已经开张,沿着街道摆出长龙。烤鱼烤肉的香气弥漫,一天水米未进的马万森溃不成军,全部积蓄都塞进了信封里,便把主意打到预备送给桂蓉的水果上。
水果不扛饿,吃完胃里拧着劲儿地疼。他双手按着胃,弓着腰,像一只虾米,左右张望。
桂蓉蹬着一辆人力三轮车姗姗来迟。她在两条道路的交汇处停稳三轮车,抬出挂在车上的折叠凳,坐在三轮车旁边。她卖雪糕和冰水,不卖酒,大排档的诸多老板默许她的存在。
马万森双手空空,有怀里的信封撑腰,壮着胆子挺直腰杆,走到三轮车旁边,蹲下抽烟,缓解胃疼。
桂蓉看到马万森,撇开视线,低头抠手指头。
到后半夜两点多,大排档的摊位相继打烊,桂蓉收摊回家,马万森立刻起身,做出帮忙推车的架势,奈何久蹲,双腿过电似的发麻,竟不能自立,双手扶住挡板,表情痛苦扭曲,缓缓坐在车板上,身体绷得笔直。
桂蓉看他赖在车上,无计可施。从大排档出来的人要买雪糕,桂蓉掀开盖在泡沫保温箱上的棉毯,打开箱盖一看,又扣上,跟客人说:“不好意思,卖完了。”
桂蓉拉着马万森走了一段,马万森缓过来,帮她推车。马万森扶着车,心思不在推车这件事上,更像是他在借着桂蓉的力往前走。
快到桂蓉家楼下,桂蓉问马万森想干什么。
马万森从兜里拿出信封,刚要递过去,桂蓉就说:“挨一巴掌不够?”
马万森的动作僵住,心一横,把信封扔在三轮车上,扭头就跑,桂蓉拿上信封在后面追。追不上马万森,桂蓉绝望地喊:“我不要你的臭钱。”然后蹲在地上痛哭。
马万森只能折返回来,坐在桂蓉身边一边喘粗气,一边抽烟。
马万森说:“你别多想,帮你一把,让我自己好受点。”
桂蓉往家走,背影薄薄的,小小的一个。走路的姿势很像受委屈时的妻子,每一步都用尽力气踩在地上,但又发不出多大声响。
马万森把烟头摔在地上,跟上她,一言不发,帮忙推车。
桂蓉迟疑一会儿,从保温箱里拿出最后一根雪糕。有两个小木棍,可以一分为二的雪糕。马万森接过桂蓉递过来的一半,叼在嘴里。冰冰凉,奶油味的。
桂蓉说明天会去丈夫出事的地方,她每年都去。马万森问她远不远,他得早点回来,院子里堆的废品得赶紧卖掉。桂蓉说赶早班车,上午十点多就能回来。她有了点笑容,整张脸都放晴。
马万森帮桂蓉把三轮车推进雨棚,桂蓉留马万森在家吃饭。马万森说什么都不肯,桂蓉说炖鲫鱼,马万森就走不动道儿了,舌头底下呲呲冒口水。
桂蓉去市场买菜,他跟在后面,等到回家时,马万森主动搬起保温箱上楼。
阳台上站着个人,长得很高,瘦,麻秆儿似的,杵在那一动不动。他也不回头,长什么样看不到,桂蓉管他叫李明。
他的位置能看到剛刚楼下发生的那一幕,马万森顿时心虚,心里打退堂鼓,想走,寻思着怎么跟桂蓉说。
桂蓉让他坐会儿,她去炖鱼,马万森就坐下了。桂蓉拿水给他喝,他捧着水杯一个劲往嘴里灌。
桂蓉在厨房做饭,李明回到卧室看书,门敞着,时不时抬眼皮看马万森一眼。
马万森坐在客厅抽烟,还是上次他等桂蓉从卫生间出来时的位置,桂蓉瞧他看着卫生间发呆,脸被火烧一样红成一片。
李明从卧室里出来,左肩倚着门框,右手仍拎着书,看马万森。
马万森也看李明,拿出一支烟问他:“会抽吗?”
李明接过烟,绕到厨房,仍倚着门,没骨头似的,问桂蓉:“他谁啊?”
桂蓉有些难堪,她还不知道马万森的名字。
马万森替桂蓉解围:“我叫马万森。”
李明扭过头,又问:“他干什么的?”
马万森老脸一红,桂蓉说:“你马叔是个法医。”
李明不再往下问,上下打量马万森,一脸不可置信:“看着不像,你没那股子劲儿。”
马万森笑着看李明,鼓励他继续,李明说:“警察的那股啥也不怕的狠劲儿,你没有,你看着有点窝囊。”
桂蓉从厨房里出来,左手端着鱼,右手挥动炒勺:“你怎么说话呢。”
李明把烟凑到眼前:“抽的烟也次。”
桂蓉才放下的炒勺又举起来,马万森赶忙去拦,按下炒勺,打圆场:“没事没事。”
桂蓉回到油烟密布的厨房。
李明一边抽烟一边看书,动作娴熟。书包着书皮,马万森问李明看的什么书。
李明说:“《哈姆雷特》。”
“复仇的故事。”马万森说,“还看别的吗?”
李明说看《隋唐演义》,马万森问他喜欢哪个人物,李明说喜欢秦琼,他想成为秦琼那样的人。
马万森说:“挺好,心里想着建功立业,将来有大出息,你妈以后跟你享福。”
李明问马万森:“你有喜欢的书吗?”
“我喜欢马丁·艾米斯的《时间箭》,这本书比较冷门,市面上不好买,但写得很牛。讲时间倒流,一个叫托德的纳粹军医死而复活,返老还童,他从虐待战俘成了治病救人,所做诸多恶行变为善举。后来他回到童年,又成为婴儿,最后一切化为乌有。”马万森说,“你要看吗?下次带给你。”
菜上齐了,桂蓉小心翼翼地从卧室拿出一个布包,摊开,里面是一套血衣,李先达死时穿的短衬,煤监局的制服,被血染透,如今成了褐色。
它代替李先达出席,三人落座,算是马万森参加李先达的家宴了。
桂蓉提杯敬马万森,话里话外都是感谢他。马万森感觉整个人都是麻的,脊背飕飕地刮凉风,把汗毛成片成片地吹起来。
李明突然打岔,说想去南方闯闯,把桂蓉刚营造起来的气氛破坏了。他要和朋友做生意,有信心和勇气去闯荡,唯独缺少本钱,只能求助母亲。桂蓉问他要多少,他说两万就够。
桂蓉拿不出这笔钱,李明和母亲置气,拉着一张老长的臭脸。
马万森想这是别人的家事,不便多嘴。他心里愧对桂蓉的盛情,说到底,没资格吃这顿饭。
李明打岔的工夫,马万森就没跟桂蓉碰杯,自己干了杯中酒。
李明提前离席,马万森安慰桂蓉,男孩没成家之前心都野,少给点钱,让他先去见见世面没坏处。有这话铺垫,马万森顺理成章地让她收下信封。
桂蓉一脸愁苦:“孩子大了,想一出是一出。他爸要是还在,他不会变成这样,”
她想让李明守在自己身边,她说她就是没拦住丈夫,才让丈夫把命丢了。
马万森在桂蓉家并没有喝多少酒,要顾忌还有年轻人在场。
第二天要起早,马万森在沙发上对付一晚。他翻来覆去,把沙发磨得发烫,脑子里不时闪过桂蓉的身影,这样对不起妻子,应该杜绝罪恶想象,迅速入睡。
饭桌上剩下的白酒灌进肚子里,困意顷刻间袭来。
他又梦回荒野。妻子消失无踪,马万森慌了神,在黑夜中摸索,荒野里迷雾滚滚,湿气极重,他在这地狱一般的荒野中,找到掩埋妻子的位置,平坦的面鼓起一个土堆。
马万森挥起铁锹,直觉告诉他,妻子将自己埋葬,只有他挖得够快,才能将妻子解救。
他肆意挥洒汗水,转眼间,已经身处足有两米深的坑中,坑沿没过他的头顶,抬头只能看到一小片夜空。
隐约中,听到妻子在脚下的土地中呼唤,他不得不继续挖掘,时间就是生命。
马万森和桂蓉在汽车站碰面,他交给桂蓉一本书,是《时间箭》,让她转交给李明,她注意到马万森的双眼套在黑眼圈里。
桂蓉拿着鼓囊囊的编织袋,马万森接到手上,飘轻儿。
马万森的眼神有点迷离,说话总是走神。桂蓉担心他不舒服,硬撑着不说,提议过一天再去。
李先达的老家在距龙烟市两百多公里的途安县,路况不好,一趟下来挺遭罪,桂蓉估计马万森够呛能挺住。
马万森高举双臂,分开双腿,把身体使劲撑成一个叉,像要挣脱什么似的拉扯了一会儿,说:“我没事,昨天被梦魇住了。”
上了车,桂蓉陪马万森聊天,没几句,马万森打起了瞌睡。
桂蓉对马万森昨晚的梦感到好奇,就问他梦到了什么。
马万森迷迷糊糊说:“挖了一宿的坑。”
桂蓉又问他挖坑干什么用,但马万森已经睡着了。在梦里挖坑,耗用了他在现实中的元气。
他们在即将抵达途安县的路上下了车,沿着铁路步行。走了一段,桂蓉找一截树杈,在地上画个圈。她问马万森要过编织袋,把里面满满地装着的黄表纸和金元宝倒进圈里,一把火引燃。
此时,火车呼啸而过,火焰骤然熄灭,纸灰漫天飞舞,马万森在钢铁与狂风中,看到桂蓉热泪盈眶,对着不断飞舞的灰烬说:“我来看你了。”
此處距途安县火车站一公里多,桂蓉的丈夫李先达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报案人是涉事火车司机,警方通报,他在2004年6月17日凌晨四点半左右报警,称撞到死者。
当年的场景在桂蓉眼前浮现:“李先达在煤监局,管煤炭安全生产,十六号那天他轮休,下午六点被单位叫回去加班。我不让他去,那帮人就可着老实人欺负,他说一会儿就能回来。结果等到晚上十一点还没回来,给他单位打电话,同事说加完班单位领导请吃饭,他喝了两杯就离席了。再接到电话,是警察通知我去认领尸体。他死在去途安县的铁路旁。旁边有烧过的冥纸,还有三支燃烧过的立香。有人祭拜过他,啥人会祭拜他?”
桂蓉指着脚下的土地:“我来这里辨认过尸体,沿着这条铁路从途安县走回龙烟市,再从龙烟市走回途安县,这条路上没有一点血迹。一个一百四十斤的老爷们儿,被火车撞死,身上一点血都没流出来,可能吗?我不相信他死于意外,他可能是死后被转移到这里的,有人故意制造他意外死亡的假象掩人耳目。”
当年案发后,马万森一心照顾妻子,回到单位已经没有他的位置,对其中的细节也不是十分了解。
“时间过去这么久,就算有什么人证物证,也早已物是人非。”马万森这么说的目的是让桂蓉明白,她想重查丈夫的死因,希望是十分渺茫的。
已经等了八年,活着的人的血都快凉透了,桂蓉就想再努努力,别让丈夫死得不明不白。
马万森要从报案的火车司机着手,李先达死在凌晨,司机是唯一的目击者。
如果是火车撞死了李先达,经济发展的车轮底下,总能看见鲜血,火车司机不是凶手,火车不是他手中的凶器,他犯不上撒谎。
桂蓉和火车司机约定在家见面。
马万森不放心她一个人,赶到桂蓉家,桂蓉正焦急地在家里转圈。
头天从途安县火车站回来,桂蓉把书交给李明,李明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人就不见了。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马万森的信封。里面有四千块钱,不够李明做生意。
桂蓉陷入两难,等火车司机,还是去找李明。她要在丈夫与儿子、死人与活人之间做一个选择。
马万森来了,桂蓉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两人一商量,兵分两路,马万森在桂蓉家等司机,桂蓉出去找李明。
桂蓉出门不久,就有人敲门,不是火车司机,是他朋友,也在铁路上班,他替火车司机捎一封信给李先达的遗孀桂女士。
开门见到屋里是个男的,朋友一愣,以为敲错了门,退两步看门牌,确认无误,没走错。心里一合计,在想什么都挂在脸上,守寡八年,够意思了,如狼似虎的年纪,再找个男人过日子无可厚非。
马万森看他的表情,知道这位朋友误会了他和桂蓉的关系。
朋友说:“我兄弟在楼下,不肯上来。心结打不开,面对不了死者家属。毕竟屁股坐在驾驶座上,人死在眼前,哪能说看开就看得开,你能理解吗?”
马万森说:“理解理解。”
马万森接过信,朋友完成任务,让马万森节哀。马万森并不悲伤,他替桂蓉感谢。
火车司机的信中回忆,当晚龙烟市与途安县之间的铁路线上只有一列火车通过,由他驾驶,通过时间按计划在六月十七日凌晨四点半,前后误差不会超过一分钟。当时,他发现了一个人,呈仰卧状倒在铁轨南侧,以为是醉汉睡着了,压根没往别的方向琢磨。
出于对其人身安全的考虑,他选择报警,具体是如何在电话中描述,他已经记不清。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未在该路段与任何物体发生过碰撞。死者所处的位置距离铁轨尚有一段距离,火车更不可能轧得到。
警方将这起案件定性为交通事故,肇事车辆是火车,司机不承担刑事责任。他向上级领导反映过实际情况,领导也没深究,还安抚他不要钻牛角尖,影响工作积极性。这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平缓地度过了。
馬万森读过信,血液翻腾,涌向大脑,眼前一片漆黑,狂飙的列车从黑暗中奔来,李先达变成了妻子,站在铁轨上手足无措,马万森挡在妻子身前,列车将他击溃,碾碎妻子的瘦小身体时,妻子化作一缕烟袅袅升空,妻子又变成桂蓉的模样,而他看不清驾驶列车的是谁。
马万森将信掖进李先达的血衣,在桂蓉家认真地洗了一个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写了一份情况说明,又给桂蓉留下一张字条,关好门窗,离开了桂蓉的家。
情况说明中大致阐述了李先达案件中存在的疑点:
其一是人体遭遇行进中的火车的撞击,身体将遭到严重破坏,据死者妻子桂蓉描述,案发现场未见到血迹。鉴于第一点,附带提出怀疑,此处并非第一现场,该怀疑若成立,转移死者尸体的人有重大嫌疑。
其二是死者妻子桂蓉在案发现场发现祭祀活动中需要用到的冥纸与立香,是什么人基于怎样的目的进行了祭祀活动,这自然也是一大疑点。
其三是涉事火车司机回忆案发当日,列车经过龙烟市与途安县中间路段,未曾与任何物体发生过碰撞,这与警方所下的结论——李先达死于交通事故不符。
因此提出申请,重新调查李先达案。
马万森带着情况说明回到原单位,在门口碰到前同事,这个同事以前总是马哥长马哥短地叫,特会来事。
马万森把他的名字都忘了,他还是一样热情,说:“哎,马哥,你咋来了。”
马万森说:“办点事,领导在不在?”
前同事说:“应该在,你自己去看看吧。”他着急出任务,一路小跑,风风火火。
马万森迎着四面纷纷投来的诧异目光,走进领导办公室。领导看到马万森,过来握手,边笑边说稀客啊稀客。
马万森把情况说明放在领导办公桌上,说:“八年前李先达的案子有疑点,我还写过尸检报告,能肯定他不是被火车撞死的。”
领导没想到马万森突然把这茬儿翻出来,不笑了,说道:“你也知道过去八年了。你写过?在哪呢?”领导再一琢磨,话锋一转,“哎不对,你都离开队伍了,这是你该管的事吗?”
马万森被领导轰出单位,还不忘拿上情况说明,他没反抗,心里想着事呢。他被领导问住了,他写过尸检报告,咋写的忘了,肯定写过,但放哪了?
马万森实在想不起来,他照脑袋上梆梆来了两拳,都是让酒闹的。
他在大街上游荡,路过医院,路过邮局,路过桂蓉家,敲门没人应。他又继续游荡到大排档,也没见到桂蓉。
马万森魂不守舍,蹲在路口,有人站在他跟前都没发现。是和他拼酒的那个人,又来大排档喝酒,一眼就把马万森认出来了。他薅着马万森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让马万森愿赌服输管自己叫爷爷。
马万森看见他身后,一群小混混朝这里涌来,抡臂挣开束缚,胳膊肘顶在那人胸口,说:“叫个屁。”
马万森刚想跑,人潮汹涌而来。
马万森快要出院了,才让来给他取笔录的前同事联系桂蓉。
前同事在外执行任务,打掉一个聚众赌博的窝点,回单位时,捎带脚儿救了马万森。他审问聚众赌博那伙人时,有个年轻人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举报一名同伙私造枪支贩卖,再审同伙,同伙自供卖了一把土制手枪,四千块钱,买主叫李明。要不是马万森让他联系桂蓉,他不会把这件事透露给马万森。
前同事让马万森看到李明第一时间通知自己,就当还了他替马万森垫付医药费的人情了,马万森没马上答应他。
一群小流氓有组织有预谋地袭击了马万森。拿着刀的没动手,只起到震慑作用,真正对马万森发起进攻的人,手持镐把,向他身上招呼。
马万森毫无招架之力,被打倒在地。有人在他身上翻找,什么也没搜出来,气急败坏的小混混挥舞自行车链条,同伙退避三舍,马万森也想跑,但手脚都已负伤,只能任人宰割。
鏈条落下时,马万森捂住右眼,发出凄厉惨叫。血液不住地从马万森的指缝间淌出来,小混混们一哄而散。
马万森的右眼被打瞎,凶器是一截自行车链条,凶手是个无名鼠辈,伤人之后逃遁,前同事说已经躲到南方。
马万森的眼睛肯定保不住,医院征求他的建议,有两个选择:聚合物眼球,或狗眼球。
聚合物眼贵,经常装取容易感染。而狗眼球可以以假乱真,不细看,人还是那个人,没大变样。用几年报废,换新的照样。
马万森决定换上狗眼睛,他领养了做出重大牺牲的黑狗。
马万森的右眼缠着厚厚一层纱布,拿仅剩的左眼瞧着桂蓉,嘿嘿地傻乐。
马万森一笑,桂蓉闷闷地流眼泪,说咋能让人打成这样。
马万森还是笑,他替桂蓉高兴,他寄到省里的信有消息了。
桂蓉说省里和她取得联系,收到一封信,是关于她丈夫李先达一案的情况说明,省里会派人下来核实,在此之前,要求桂蓉将掌握的材料准备齐全。
李先达的案子有了转机,马万森说你盼到头了,桂蓉喜极而泣。
桂蓉说:“我感觉我当了八年的活死人,今天才活过来了。”
马万森说:“哭会儿也行,心里敞亮敞亮。”
桂蓉哭完又发愁,没找到李明。马万森说李明不会有事,等出院帮她一起找。
马万森正式办理出院手续,桂蓉帮他收拾行李。
姚云清来到医院,他让马万森保重身体。他今天来,主要是找桂蓉。当年搞煤矿时,他和李先达有工作上的往来,交往颇深。李先达出意外以后,姚云清念旧情,无偿为她和李明在向荣小区提供了住处,算是桂蓉的恩人。
向荣小区原来属于矿区,煤矿枯竭,被姚云清变废为宝,二次利用,盖起了楼,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但他自己不住这里,他在市里有很多房产,唯独没在向荣小区安家。他说向荣小区底下埋的都是他曾经干煤矿时死难的弟兄,躺在他们身上睡不踏实。
陪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市里的领导,他们把桂蓉叫到病房外面,一群人围着桂蓉七嘴八舌。
桂蓉这么多年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姚云清想给桂蓉介绍个对象,对方条件不错,离过婚,没带孩子,但知道疼人,自己还有工作,和桂蓉很般配。
桂蓉说自己没考虑过这事,孩子也大了,凡事儿也得听他的意见。
她把这事搪塞过去,市里领导找借口先走了,姚云清则张罗着要请桂蓉和马万森吃饭。
桂蓉进病房和马万森一说,马万森长长地叹了口气。就事论事,姚云清也是马万森的恩人,没有他,马万森凑不齐妻子的手术费。
马万森说:“该来的总会来,走吧。”
姚云清以前开煤矿,煤炭资源像人的骨头,那是有数的。他在煤矿赚够钱,及早抽身转行做建筑公司,正值全国建筑行业大热,财富源源不断地涌入姚云清的钱包。
财大气就粗,姚云清比马万森刚认识他那会儿胖了不止一圈。笑容憨厚像弥勒佛。逢人握手,肚子比手先伸出去。
姚云清在自己的建筑公司里摆桌宴请马万森和桂蓉,姚云清说,吃鲫鱼。
马万森的眼睛一亮,紧接着又暗下去。
姚云清把马万森摸得透透的,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能干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门儿清。
八年前就是这样,马万森为李先达尸检,赶上妻子生病,让姚云清拿住七寸。
马万森不贪财不爱权,没钱给妻子治病,但姚云清有。姚云清把钱堆在马万森眼前,不收,妻子得等死;收了,等于被姚云清套上项圈。
姚云清让人买回鲫鱼,三人坐在一张大圆桌前,看厨师收拾鱼。
姚云清感慨:“以前搞煤矿,天天得往矿上跑,看着工人干活。和工人一样,也是个泥腿子。那时候敢打敢拼,不拼不行啊,不拼就得被别人吃掉。你就看看过去,想吃条鱼,得自己收拾,刮鱼鳞、改刀、下锅都得自己来,鱼吃到嘴里了,香不香?香啊,自己做出来的味儿都不一样,可就是一点不好,整一手腥味。现在不同了,裤脚的泥点子甩干净,穿西装打领带,咱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想吃鱼,让别人动手,只要厨师手艺好,鱼吃到嘴里比自己做还香,最大的好处是,手上一点腥味都闻不到了。”
马万森说:“我眼睛刚做完手术,不能吃发物。”
离开建筑公司,马万森腿脚发软,桂蓉扶着他的手摸到他后背,都是汗。
马万森说:“我也跟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桂蓉说:“我年年去求菩萨,保佑我给我丈夫讨回公道。我想去寺庙还愿。”
桂蓉回家梳洗过后才去了龙烟市正洁寺,马万森第一次到佛门净地,也慎之又慎地整理装束。他嫌自己嘴里有烟味,桂蓉给他拿了支牙刷,刷了老半天。
马万森的衣服都是从医院带回来的,没一件是干净的。桂蓉思之再三,拿出一套李先达生前的衣服,马万森穿在身上正合适。
两人三目相对,桂蓉眼角湿润,马万森还打岔说:“我现在一只眼睛看人,视野窄了不少,你站我面前,把我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的。”
不是初一十五,佛祖诞辰成佛之日,来烧香拜佛的香客很少。
桂蓉走进佛门大殿,殿宇宏伟,马万森刚刚迈过高高的门槛,见大殿内宝相庄严,突然惧怕自己的五官不够端庄,惊扰到桂蓉参拜的佛祖,又悄悄退回殿外等待。
桂蓉烧香磕头,青烟绕着桂蓉周身盘旋,又扶摇直向大殿之顶。
马万森的目光落回桂蓉身上,瘦小的身影,被一团青烟笼罩,马万森倏忽间以为是自己的妻子在礼佛。
诵读佛经的年迈住持注意到马万森,缓步走到马万森身边,问他看到了什么,马万森不知该如何作答。
住持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大殿之中,递了三支香给他。马万森生硬地照着住持的提示,在桂蓉身边的蒲团上叩首跪拜。
住持说:“佛本无相,以众生相为其相,眼前所见,心中所念,皆为佛相,因众生生佛心而有佛相。”
住持再度诵读佛经,马万森默默合眼,看见了自己,看见妻子向自己走来。忽然心清目明,以往记不清看不透的事豁然开朗。
住持朗声念诵:“南无阿弥陀佛。”
马万森睁开眼睛,潸然泪下。
2004年6月17日,马万森结识姚云清,姚云清将承担马万森妻子治疗过程中的所有费用。条件是马万森以护理患病妻子的名义向单位递交休假申请,并按照事前约定逾假不归队,无条件按照規章制度接受处分,永远离开公安系统。
马万森带妻子去省里手术,第一阶段的手术很顺利。主治医生告诉马万森,等到肿瘤完全切除,患者基本可以正常生活。
马万森来不及松口气,就被妻子提出的尖锐问题难住了。
家里什么情况,妻子很清楚。马万森哪来的这么一大笔钱支付高昂的手术费。马万森再三回避这个问题,直到妻子以死相逼,才道出实情。
妻子气愤马万森被蒙蔽了良知,劝告他自首,向组织交代自己的问题,遭到马万森的严词拒绝。一旦他自首,姚云清受到处理,对妻子的治疗将会因为无法缴纳费用而中断。
妻子打骂马万森,马万森默默承受,妻子打累了,与马万森抱头痛哭,哭累了,妻子睡了一会儿,醒来对马万森说你去买点饭回来,我太饿了,多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
妻子情绪好转,马万森喜出望外,特意去外面饭店打包饭菜。回来时,看见病房门前聚集着大量医护人员。
他挤进病房,主治医生对他说的话,字字如刀子扎进他的心脏:“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桂蓉还过愿之后一身轻松,马万森带她回家,一进门,桂蓉大受震撼,马万森简直住在废墟里。
地上到处都是垃圾,沙发上堆满脏衣服,饭桌上摆着散发臭味的隔夜饭菜。
桂蓉犹豫地问:“你爱人呢?”
马万森不为所动,走到卧室门前,神情凄苦,拧开房门。卧室里,一张双人床上落满灰尘,妻子的遗像和骨灰摆在床头柜。
桂蓉捂住嘴巴,忍不住落泪。
马万森俯下身了,从床底拉出一个纸箱。在零零碎碎的办公用具之中,马万森找到了当年他为李先达出具的验尸报告。马文森还找到装在证物袋里的一张黄纸,上面有一枚带血的指纹。
打开是一道符,画得乱七八糟,只有中间写着两个字,“镇魂”。
省厅下来的工作组前脚刚到龙烟市,后脚立刻着手重启对李先达案的调查。
前法医马文森、死者李先达的妻子桂蓉、接替马万森出具验尸报告的法医、案发当时的火车司机、参与案发现场勘察的警务人员,以及被马万森举报的对象,原姚氏煤炭开采公司总经理姚云清以及其他相关人员,被要求接受询问。
当进行到对被举报人姚云清的嫌疑排查时,发生了一些状况。
姚云清承认为马万森的妻子提供手术费用,同时建议马万森向单位提出休假申请。但自始至终从未向马万森提出过隐瞒验尸报告的要求,可以认定姚云清的行为与李先达案无直接关联。
另外,案发当日,也就是2004年6月17日凌晨四点半左右,姚云清在姚氏煤炭开采公司的办公室睡觉,公司员工可以为他作证。
调查工作受阻,马万森展示手上掌握的证据。
马万森出具的验尸报告中提到,根据李先达的尸体变化,他判定死亡时间超过十个小时,尸检时间为2004年6月17日上午八点,由此推论,李先达的真实死亡时间应该在当月十六日晚十点前。
结合死者妻子桂蓉的回忆,死者在当月十六日下午六点离家去单位加班,后领导请加班职员吃饭,桂蓉与死者同事通电话,对方称死者已经提前离席。
因此十六日下午六点至晚十点,这四个小时内,他与什么人在一起,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是调查死者死因的关键。
工作组要求死者死亡当晚参与加班的煤监局同事到场,接受讯问。
同时,马万森提出一个猜测,在案发现场发现的祭祀用品,可能与某种封建迷信活动有关,他在死者所穿的短衬口袋中发现一张符纸,符纸上写着“镇魂”。进行祭祀活动的人可能认为其具有镇压魂魄的作用,可避免遭到死者鬼魂的报复。符纸上的那枚带血指纹,怀疑是凶手无意间留下的。
案件调查到收尾阶段,工作组让马万森与桂蓉回家等待消息,宣布最终结果时,会请他们席。
桂蓉和马万森回了家,她要帮马万森收拾房间。家里乱成那个样子,哪像个人住的地方。
晚些时候工作组通知桂蓉与马万森,接他们的车已经在来马万森家的路上。
此时夜幕沉沉,屋外爆发出一声巨响,桂蓉正在为马万森洗衣服,突然被吓了一跳。马万森没听到狗叫,心中一惊,让桂蓉在屋里待着别动,他出门看了一圈,回来说:“谁家孩子放二踢脚,就响了一声。”
桂蓉笑了:“响一声算不算哑炮。”
马万森看向窗外:“响了就不算。”
警车到了院门口,马万森出门,听到前同事兴奋地喊:“马哥,你真牛。”
马万森让桂蓉上车,跟前同事说:“你带她去,我肚子疼,估计扛不到单位。别等我,回来你把她直接送回家。”
桂蓉说:“我们等你会儿,一起去。”
马万森说:“宣布结果不会等咱们,你得到场。”
前同事发动车子,说:“那我们先走,别让那边等着急。”
桂蓉说:“那行,你等我回来,有件事不告诉你心里过不去。”
马万森说:“好。”
警车驶出马万森的视线,马万森的后腰突然被硬物顶住。
李明藏在黑暗里,说:“往院子里走。”
马万森走回院子,不回头,给他换了一只眼睛的狗躺在院子里,死了。
李明说:“你转过来。”
马万森面对李明,黑灯瞎火的,李明朝马万森扔来一样东西,马万森一接住,就猜到是什么了。
枪声也在这时响起。
李明说:“时间永远不可能回得去。”
马万森看到自己挥舞铁锹,挖通了阴与阳的界限,身体向深渊下坠,妻子站在万花之中,张开双臂,与他紧紧相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