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节湖北“戏窝子”与汉口“戏码头”情势

2022-02-22 19:33田可文
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汉口湖北戏曲

田可文

一、历史、空间与湖北戏曲

湖北戏剧(包括戏曲的前身),经历了从先秦的“俳优”、汉代的“百戏”,到唐代的参军戏等形式的发展历程。唐代地处江汉平原的竟陵(今湖北天门)人陆羽(约733—约804),“诣伶党,著《谑谈》三篇,以身为伶正,弄木人、假吏、藏珠之戏”①[唐]陆羽:《陆文学自传》,[唐]董浩等编:《全唐文》卷四三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4421 页。,为长安名伶“韶州参军”李仙鹤所传演。隋唐五代时,湖北武昌(今鄂州)及江陵、竟陵等地繁荣,多伶党。黄巢起义时“江夏伶人杜洪者,亦据鄂州”②[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四十一《杂传》之“钟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446 页。。明末湖北蕲春人顾景星(1621—1687)记录了“酒酣招百戏,啰唤何纷拿!假狮西凉舞,鬆髯骑蛮奴。似闻西凉破,西向悲唏嘘!”③[清]顾景星:《白茅堂集》卷二十四,清康熙刻本,第6 页。的驱傩景象。

楚地自古有敬神逐疫、还傩愿演傩戏的习俗。明代鄂东常供奉各神位,列帐唱傩,其唱“非诗非词,长短成句,一唱众和,呜咽哀婉”④[清]顾景星:《白茅堂集》卷三十一,第12 页。;鄂南常演“傩案戏”,“傩虽古礼近于戏,亦间有行之者,以爵显而功于民者为像。遍行同姓,少长咸集,仪卫甚齐,演剧尽欢而去”⑤[清]任仲麟:《通山县志》卷二,清同治七年活字本,第53—54 页。。在鄂西鹤峰一带,“有祀罗神者……每岁于夜间祀之名曰完罗愿,此湖南客户习俗”⑥[清]吉钟颖:《鹤峰州志》卷十四,清道光二年刻本,第12 页。,“坛神,名主坛罗公,黑面,手持斧,吹角……延巫歌舞赛之”⑦[清]李调元著,詹杭伦、沈时蓉校正:《雨村诗话》引遂宁李如石《蜀语》,成都:巴蜀书社2006 年版,第250 页。。

与全国戏曲发展步调一致的是,湖北戏曲在宋代已经形成,俳优、姬妓纷纷搬演宋代歌舞杂剧,北宋宋庠在《岁晚感事》记:“楚优歌舞拙,何处强持樽。”⑧[宋]宋庠:《宋元宪集》卷三十六,武英殿聚珍版书本卷六,第9 页。从南宋后期至元代,湖北籍的杂剧演员众多,元明之交夏庭芝(约1300—1375)在《青楼集》记湖北的名优有小春宴、金兽头、刘婆惜、般般丑、帘前秀、任国恩等驰名“荆湖”“湖湘”地区,如帘前秀“末泥任国恩之妻也,杂剧甚妙。武昌、湖南等处,多敬爱之”,“般般丑,姓马,字素卿,善词翰,达音律,驰名江湘间”;小春宴“自武昌来浙西”“勾栏中作场,常写其名目贴于四周遭梁上”⑨[元]夏庭芝著,孙崇涛、徐宏图注:《青楼集笺注》,北京:中国戏曲出版社1990 年版,第221、211、217 页。,明代无名氏《续录鬼簿》记载元末明初歌舞名伎刘婆惜在武昌,曾与刘廷信相唱和的记载。在明代,湖北则盛行元杂剧,“国初全袭元调”⑩[清]顾景星:《白茅堂集》卷三十一《传奇丽则序》,第5 页。。

明清之际,湖北农村在节日、迎神、祭祀之时,灯会、神会均盛行。湖北各地府、县志中这类记载甚多,如“自康熙相沿至光绪,逢城隍神诞……于帐前演百剧、歌舞达曙,谓之神会”⑪[清]《罗田县志》卷一,清光绪二年刻本,第39 页。。“二月十九日,男女辐模,谒大士,张幕列市,备百戏,集聚会之盛。”⑫[清]康熙丁未年刻本《广济丁未县志》。转引自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戏曲志·湖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社2000 年版,第10 页。凡此聚会,均有歌舞、鼓吹、俚调、杂曲、抬故事⑬装扮戏曲人物列队随行。、百戏演出,如湖北花鼓戏、采茶戏等剧种演出《瞧相》《观灯》等。

明代湖北文人爱好戏曲并撰有剧本,如湖北麻城人刘承禧⑭刘承禧,字延伯,湖北麻城顺河集人。明代神宗万历八年(1580)庚辰科会魁,即武举会试第一人。家蓄养歌伎班,并有很多剧本,明代臧懋循(1550—1620)《元曲选》序云:“从刘延伯借得二百五十种,云录之御戏监,与今坊本不同,因为参伍校订”⑮[明]臧懋循编:《元曲选·序》,据涵芬楼1918 年影印明刻本缩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第2 页。。臧懋循在《寄谢在杭书》中又称:“还从麻城藏书家于锦衣、刘延伯家得抄本杂剧三百余种,世所称元人词尽是矣。其去取出汤义仍手……”。臧懋循自家“藏杂剧多秘本”,还向刘承禧(延伯)借书数百种。

明代湖北的王公贵胄十分喜爱戏曲,续藩150 年以上的王府就有江夏、松滋、咸宁、崇阳、通山、通城、长阳、宜城、枣阳、枝江等地。按明代法制,王公贵胄按例诸王府规定“并赐乐工二十七户”⑯[明]朱勤美:《王国典礼》卷四,明万历四十三年增修本,第5 页。。吏部尚书张居正曾谕各地:“今诸王未有乐户者,如例赐之,仍旧不足者,补之。”⑰[明]张居正撰:《张太岳集》卷十八,明万历四十年刻本,第20 页。武昌楚王府专辟“御菜园”⑱今武汉市武昌水陆街旧名。作为蓄歌伎处,楚王府还将教坊司因贱身事乐伎范月卿折磨致死。⑲[明]潘之恒:《亘史》内纪卷之十一《范月卿传》,载[明]潘之恒原著、汪效倚辑注:《潘之恒曲话》,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年版,第164 页。清人汤思孝⑳汤思孝,清人,字次曾,又字符祥,宜兴人,著有《陶删词》。《过故楚宫》 记:“觅觅故藩遗迹,何处歌台舞衣?……御菜园中贮娇旧事,宣和有谁重说”㉑[清]裴天锡修、[清]罗人龙等纂:《(康熙)湖广武昌府志》卷十,清康熙二十六年刻本,第19 页。“张献忠破荆州,召惠(王)府乐户数十行酒”㉒《(乾隆)江陵县志》卷五十八,清乾隆五十九年刻本,第72 页。。楚王府封藩之地永安王府蓄养家伎众多,崇祯二年(1629)福建人张正声在写作长篇叙事诗《永安王宫人梨园行》,以“汉仪秦声”纪其盛况。㉓福建《(嘉庆)惠安县志》卷三十三,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第107 页。明亡,诸王府歌伎流落各地,如荆王府乐工周谅隐为道士;楚宫教坊南京乐籍蓝七娘,削发为尼。㉔[清]顾景星撰:《白茅堂集》,第5 页。

明代,湖北封藩王府内歌舞演戏蔚然成风,后来多为湖北地区戏曲活动繁荣的“戏窝子”。公安袁小修《游居柿录》记万历四十三年(1615)在沙市诸王孙饯宴观剧称:“时优伶二部间作,一为吴歈,一为楚调。吴演《幽闺》、楚演《金钗》。予笑曰:‘此天之所以限吴楚也。’”㉕[清]袁中道:《袁小修日记》(即《游居柿录》)卷十,上海:国学研究社1935 年版,第229 页。此处“吴歈”指吴伶演唱的昆曲;楚调当为楚地“青阳腔”。袁宏道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曾书信友人沈朝焕《与沈伯函水部》批评沙市歌儿的演唱“皆青阳过江,字眼既讹,音复乾硬”㉖[明]袁宏道撰、钱伯城注:《袁宏道集笺校》卷二《敝箧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版,第75 页。,而与之对应地盛赞吴伶“歌曲佳甚”“温润恬和”。㉗[清]袁中道:《袁小修日记》(即《游居柿录》)卷十,第228 页。他在万历三十年(1602)所写沙市《竹枝词》中进一步表达:“一片春烟剪毅罗,吴声软媚似吴娥。楚妃不解调吴肉,硬字乾音信口讹疽。”㉘[明]袁宏道撰、钱伯城注:《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七《潇碧堂集》,第894 页。楚地楚人所唱青阳腔后流变而成湖北戏曲的一种“清戏”。

清代是湖北戏曲的繁荣时期,由于鄂东经济富庶,故戏曲演出较为活跃,比如“出丧前两三夜,邻友各携肴坐夜,或高歌吹唱,或搬杂剧”㉙[清]王葆心编:《(嘉靖)罗田县志》,湖北省博物馆藏明嘉靖刻本,第213 页。。在鄂东,出丧前搬演戏曲成风,清康熙年间进士郑晃任郧西县令时,曾榜示禁止出殡时搬演杂剧:“修斋之外,扮演杂剧,宾朋满座,女眷盈庭,其门如市,欢呼达旦。”㉚[明]《(同治)郧西县志》卷十八《艺文志》,清同治五年刻本,第37 页。这说明杂剧等戏曲在鄂西北已经流行。

二、剧种与声腔的传统记忆

明清时期,湖北的戏曲重要的有清戏、汉剧、花鼓戏、黄梅戏等等。

清戏,亦即流传在湖北的高腔,其是明代四大声腔之弋阳腔的后裔“青阳腔”,该声腔至少于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传入湖北沙市,而流变成湖北的戏曲剧种。㉛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戏曲志·湖北卷》,第5 页。清代李调元《剧话》:“弋阳腔始弋阳,即今之高腔……楚蜀之间谓之清戏。”其称谓解释有二:“一说它以前叫青戏,因其出于安徽青阳;另一说因它不用丝弦伴奏,故称清戏。”㉜湖北省艺术研究所编:《戏剧研究资料》(第18 辑),武汉:湖北省艺术研究所编印1990 年版。在湖北,清戏有孝感清戏、襄阳清戏、麻城高腔、钟祥高腔等称谓。“青阳腔”传入湖北的最早记载,是前所引明代袁宏道《与沈伯函水部》“字眼既讹,音复乾硬”,即觉其演唱“干硬”不适,有云“楚妃不解调吴肉,硬字乾音信口讹”则强调楚伶当时演唱的“青阳腔”尚处于信口讹唱的“初创”期。至万历三十七年(1609),“青阳腔”得到极大改观,当汤显祖听到郢地楚伶演唱时写《赠郢上弟子怀善奇方张居谦叔侄》:“年展高腔发柱歌,月明横泪向山河。”㉝[明] 汤显祖:《汤显祖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年版,第898 页。这里感慨“青阳腔” 被楚伶唱出较强感染力,具有“横泪”悲苦的效果,说明“青阳歌儿”已在湖北逐渐流行,“清戏……流布到鄂中、鄂北一带,曾广泛流行于旧日黄冈、汉阳、德安、安陆、襄阳等府、县,其流布区域之间,声腔、剧目无明显差异,因流行地区不同,语音和行腔韵味上略有区别”,故“清戏习以各流行地域的语音演唱”。㉞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戏曲志·湖北卷》,第47 页。明末清初,湖北的清戏进入兴盛阶段。

清戏最为流行的为鄂北襄阳一带,逢年过节或迎神祭祖,大多争相邀请清戏班社演出,演出剧目为《岳飞传》《目连传》等大戏。如襄阳颇具盛名清戏班社“玉林班”经常唱的戏有100 多出,多数是“袍带戏”,唱功讲究,内容表现宫廷生活、军事斗争等。其武功了得,演员穿戴蟒靠俱全,个个均善武功,所用刀枪剑戟真实。可见,清戏演出甚是出色。也见于记载,清戏常演的武戏剧目有《水漫金山寺》《哪吒闹海》等。㉟董治平、阎俊杰主编:《襄樊市戏曲资料汇编》,随州:随州报社印刷厂1986 年版。

汉剧,旧曾有“楚调”“汉调”“湖广调”“黄腔”“皮黄”等称谓。辛亥革命前仍称“汉调”,从民国初年起开始改称“汉剧”。其于清中叶形成在湖北,原为秦腔经襄阳南来演变之西皮为主要腔调,在流传中形成襄河、汉河、荆河、府河四大“路子”。汉剧在清中叶又远及湘、豫、皖、晋、陕、川、黔、赣、闽、粤等省的部分地区,对湘剧、川剧、赣剧、桂剧、滇剧等剧种的形成发展,均产生影响。

汉剧属皮黄腔系统,其声腔除了西皮、二黄外,还有罗罗腔,唱腔优美,对白雅致。伴奏乐器有胡琴、月琴、三弦、鼓板等。鄂北有“一清、二黄、三越调”的谚语;鄂东有“一清二弹”之说,故汉剧也被称为“乱弹”或“弹戏”。汉剧声腔首创二黄、西皮合流的先河。“二黄”一说兴起于长江中下游,系由安徽传入湖北的吹腔经艺人加工而成。“西皮”是由传入鄂西北襄阳的“山陕梆子”演变而来。

汉剧前身据称为“楚调”,清初康熙元年(1662)江苏太仓吴伟业《致冒襄书》云:“方今大江南北风流儒雅,选新声而歌楚调。”如乾隆五十年(1785)《燕兰小谱·咏四喜官》㊱[清]吴长元:《燕兰小谱》(五卷,附海瓯小谱一卷),有关于北京梨园艺人轶事的杂记和诗文。乾隆五十年(1785)成书。载名伶时瑶卿“爱歌楚调一番新”,楚伶王湘云擅长《卖饽饽》,唱荆江秧歌、沙湖沔阳小曲。范锴《汉口丛谈》载:“汉口楚调著名演员李翠官、隶荣庆部,擅长《贵妃醉酒》《潘尼追舟》《玉堂春》。”㊲[清]范锴著、江浦等校释:《汉口丛谈校释》,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410 页。

汉调西皮、二黄的演唱,清道光三十年(1850)刊印的叶调元所著《汉口竹枝词》载:“曲中反调最凄凉,急是西皮缓二黄,倒板高提平板下,音须圆亮气须长”,“汉口向有十余班,今止三部”,“小金当日姓名香,喉似笙箫舌似簧。二十年来谁嗣响,风流不坠是胡郎”。㊳[清]叶道元著,徐明庭、马昌松校注:《汉口竹枝词》,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144 页。至少在清嘉庆末年,汉口就有十余唱汉调的戏班,且声腔完备:西皮、二黄;正调,反调。

嘉庆道光时期的湖北城镇经济繁荣,商贾云集,会馆林立、戏楼遍布,这为汉调及其戏班兴盛和发展创造了条件。汉剧有襄河、汉河、荆河、府河四大“路子”。湖北汉调艺人米应先㊴米应先(1780—1832),又名喜子,字石泉,崇阳人,清朝汉剧演员。初演汉调老生,唱做俱佳,人称为“湖广名优”,其家乡人呼之为“米戏倌”。约于嘉庆十七年(1812)至京师,搭四大徽班之一的春台班演出。演关羽戏,轰动北京。、余三胜㊵余三胜(1802—1866),本名开龙,字启云,湖北罗田县九资河镇人,著名京剧老生演员。等先后赴京,搭“春台”“和春”等徽班,以中州韵湖广音演唱皮黄,出现了“班曰徽班、调曰汉调”的局面。同治、光绪年间,汉口被辟为商埠后,汉调各路再次聚集于此,并举办天(老天字科)、双、喜三届科班,培养如“一末任天全、五丑汪天中、六外陈旺喜、七小黄双喜、八贴罗金喜、陶四喜、十杂王洪喜”㊶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戏曲志·湖北卷》,第71 页。等享誉全国的汉调名家。

“湖北花鼓戏”是湖北各地花鼓戏等的统称,重要的花鼓戏有“荆州花鼓戏”“黄孝花鼓戏”等。

“荆州花鼓戏”,旧称“天沔花鼓戏”,是在江汉平原三棒鼓、踩高跷、采莲船、渔鼓、道情等传统民间艺术基础上,不断吸收其他剧种的剧目、声腔和表演,逐渐发展起来的戏曲剧种。光绪《沔阳州志》载嘉庆年间(1796—1820)在沔阳的通顺河与襄河一带出现了沔阳花鼓戏。康熙时期(1662—1722)汪源发“无家可归,隐姓埋名,姓王名水发,虽入了江湖,总是传戏,推车花鼓,彩莲船,唱小曲子,打连厢,瓦子板,传与儿子……又传汪春保”㊷艺人刘天党1944 年从其师保存下来的手抄本《汪家门徒师承谱》。。他是见载的最早的沔阳花鼓戏艺人,至汪春保为“汪家门第八代传人”。1724 年,沔阳洪灾,“穿街过市流浪苦,沿门乞生唱花鼓”,至“道光年间,沔阳州戴家场有贺四郎组班唱戏,渔鼓简板伴奏,观者围坐,场无虚席,声誉卓著,乡人谓之平台花鼓”㊸道咸年间傅卓然(1820—1883)《茅江夜话》。,说明沔阳花鼓戏已经逐渐演变为戏曲形态的剧种。

到咸丰、同治年间,“沔阳花鼓”进入了鼎盛阶段。从道光至咸丰、同治年间,自“汪氏门头”出现后,又相继出现“史(史旺)、黄(黄二生)、贺(贺霞令)”三个门头,共称沔阳花鼓“四大门头”,“汪家门头”乃之首位。到宣统元年(1909),“沔阳花鼓戏”打进武汉三镇:花鼓艺人卢金玉、周高等组班,进入汉口火车站、武昌徐家棚、汉阳鹦鹉洲的茶楼酒肆或露天(剧)场,演出《柳林写状》《站花墙》 《三官堂》等剧目,誉满三镇。

楚剧的前身“黄孝花鼓戏”最初为清中叶流行于湖北黄陂、孝感一带的民间歌舞“花鼓”。1882 年前后,黄陂、孝感两地民间艺人受黄梅采茶小戏的影响,以踩高跷的形式,采用黄陂、孝感方言,由单人演唱变为男女对唱和五至七人演唱,又配之以锣、鼓,形成戏曲的“打锣腔”㊹“打锣腔”约在清中叶以鄂东传统民歌小调演变而成,又称“哦呵腔”,是一种专用的悲腔,曲调深沉悲怆,男女均可。,多唱“打锣腔”,有的唱“大筒腔”㊺清咸丰二年(1852)李焕春修《长乐县志》记载:“正月十五夜……张灯演花鼓戏,曰闹元宵……演戏多唱杨花柳戏,其音节出于四川梁山县,又曰梁山调。”。最初为“小生、小旦、小丑”的“三小戏”,后又兴“挂彩”㊻即着戏装和化妆,服装简易,旦角头上出现“包青纱”现象。,这就形成后来楚剧旦角的“包头”㊼旦角“包头”分为“大头”“古装头”。。“黄孝花鼓戏”逐渐由农村转向城镇,孝感城里的庙观、会馆、“六也茶园”,以及戏楼,都有“黄孝花鼓戏”的演出。嘉道年间,鄂东黄陂、圻水(今浠水)、大冶、罗田等地,均有“黄孝花鼓戏”。黄陂与汉口毗邻,故而,“黄孝花鼓戏”较早进入了汉口演出,成为湖北戏曲戏剧化发展程度最高、流传最广的剧种。㊽王葆心著,陈志平点校,温显贵点校:《续汉口丛谈》《再续汉口丛谈》,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1 页。

“黄梅戏”起源于黄梅县的樵歌、畈腔㊾鄂东北的田歌称“畈腔”。、采茶调,形成于清道光年间,流布于长江中下游的湖北、安徽、江西、江苏等广袤地域。其前身为黄梅调、采茶调等。黄梅自然灾害频繁,水灾严重,迫使黄梅人纷纷学唱黄梅调行乞他乡。约从清乾隆末期到辛亥革命前后,流传在鄂、皖、赣三省间的黄梅调、采茶调,结合了桐城调、凤阳歌,也受安徽青阳腔、徽调的影响,与打莲厢、踩高跷、跑旱船等艺术形式结合,逐步发展成为小戏,后又从小戏向内容完整的故事成本戏发展过渡,称为“串戏”㊿所谓“串戏”,是各自独立而又彼此关联着的一组小戏,有的以事“串”,有的则以人“串”。。黄梅百姓遭灾后,常沿商路往安徽的安庆、江西的九江等觅食,于是,黄梅戏亦随之外传,对安徽、赣东北戏曲产生影响。同治九年(1870)曾任皖南三县知县的何元炳所作《焦桐别墅诗稿》中有:“如何不唱江南曲,都作黄梅县里腔”的记载。

此外,湖北的戏曲声腔见诸文献资料,乾隆年间有襄阳腔、湖广腔、楚腔、楚调、罗罗腔、梁山调等,均已在省内外广泛流布。

襄阳腔、湖广腔,较早的记载见于清代严长明撰《秦云撷英小谱》:“弦索流于北部,安徽人歌之为枞阳腔51枞阳腔,亦称吹腔,明末清初期由高腔、西秦腔等融合结合本地俚语所形成。明末清初,西秦腔等乱弹声腔流入到安徽,受到当地诸腔影响,逐渐衍变,形成徽调主要唱腔。,湖广人歌之为襄阳腔52襄阳腔,明末清初流行于襄阳一带,渊源于北曲,受湖广一带民间音乐、地方语言影响演变而成(严长明《秦云撷英小谱》);但有人认为襄阳腔即清末之湖广调(王芷章《腔调考源》)。[清]严长明:《秦云撷英小谱》,陕西省艺术研究所编:《秦腔研究论著选》,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陕西人歌之为秦腔。”襄阳腔、湖广腔曾远传川、滇、粤、燕京等地,如滇剧中的西皮现仍被称为襄阳腔,粤剧仍保留有“湖广慢板”,川剧胡琴中保留有“襄阳梆子”。

楚腔记载见于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江西巡抚郝硕《复奏遵旨查办戏剧违碍字句》:“再査昆腔之外,有石牌腔、秦腔、弋阳腔、楚腔等项,江、广、闽、浙、四川、云、贵等省,皆所盛行。”53朱家溍、丁汝琴:《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北京:中华书店出版社2007 年版,所据材料为“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文教类朱批”,第 55—67 页。乾隆四十六年(1781)《江西巡抚郝硕奏折》云:“如前项‘石牌腔’‘秦腔’‘楚腔’时来时去。”54[清]郝硕:《江西巡抚好硕覆奏遵旨查办戏剧违碍字句折》,引自丁淑梅:《清代禁毁戏曲史料编年》,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124 页。楚调记载见于清乾隆五十年(1785)吴长元著《燕兰小谱》,记昆曲演员兼习乱弹者,或从蜀伶习秦腔,或从楚伶习楚调。从剧目和所唱声腔来看,乾隆间所称之楚调,似为汉调之前身。55王汉民、刘奇玉编:《清代戏曲史编年》,成都:巴蜀书社2008 年版。

罗罗腔最早见于康熙年间刘廷玑《在园杂志》,称其帮腔有“后台众和作‘哟哟啰啰’之声也”。乾隆六十年(1795)李斗《扬州画舫录》云:“湖广有以罗罗腔来者。”

梁山调是长江中游最活跃的剧种之一,起自四川梁平县。清道光间自川东南的酉、秀、黔、彭,与川东的万县传入鄂西南,形成当地的灯戏、堂戏,流变成湖北地方剧种。56刘正维:《湖北民间音乐》,北京:中国科学文化出版社2002 年版,第305 页。叶道元在《汉口竹枝词》记有其演出:“芦棚试演梁山调,纱幔轻遮木偶场。听罢道情看戏法,百钱容易剩空囊(原注:‘梁山调所扮皆淫媟之事’)”57[清]叶道元著,徐明庭、马昌松校注:《汉口竹枝词》,第79 页。。咸丰二年《长乐县志》(长乐即今五峰县)记:“演戏多唱杨花柳戏,其音节出于四川梁山县,又曰梁山调。”“梁山调”均以大筒胡琴伴奏,钟祥、京山等地称“梁山调”,恩施、宣恩等地称“灯戏”,五峰、鹤峰等地称“柳子戏”(旧称“杨花柳”),郧阳府一带称“琴子”,巴东堂戏称“大筒子腔”,崇阳、通城为“提琴戏”。

徽班进京之前就有汉(楚)调艺人献艺京城,以至“京师尚楚调”58粟海庵居士的《燕台鸿爪记》载:“京师尚楚调,乐工中如王洪贵、李六善为新声称于时。”。如汉调艺人(沔阳)王湘云(桂官)与蜀伶秦腔名旦魏长生共同拥有“蜀伶浓艳楚伶娇”的美誉,在吴长元《燕兰小谱》1771—1785 年间伶人名单中,“陈(银官)王(桂官)二刘(二官、凤官),时称四美,以冠花部”。王湘云名列第二。嘉庆十七年(1812)汉调艺人(崇阳)米应先(1790—1832)入京到春台班,主演皮黄腔的红生戏《战长沙》等而闻名遐迩。道光八年(1829),楚调艺人王洪贵、李六去京演出《让成都》《醉写吓蛮》等生角戏,再次轰动。乾隆四十九年(1784),清人檀萃有诗记载,北京已经“丝弦竞发杂敲梆,西曲二黄纷乱哤(音忙,杂也)。酒馆旗亭都走遍,更无人肯听昆腔”。

三、汉口“戏码头”接纳与辐射的社会情状

在明末,湖北全境有旷日持久战事,各地文物、庙宇、戏楼严重毁败。到康熙、乾隆之世,湖北经济得以恢复,武昌、襄樊、江陵等地恢复到明代后期繁荣的局面,尤其是“九省通衢”的湖北重镇汉口崛起,为长江上著名“船码头”。在中国内河航运,汉口是仅次于上海的国内第二大码头。汉口是荆楚文化的大码头,是长江文明的大码头,更是中国戏曲的大码头。当时的梨园行就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要想大红大紫,就得“北京坐科、上海挂号、汉口闯码头”59武汉文明网:《五省合力为汉剧申报世界“非遗”》,http://hbwh.wenming.cn/rdjj/202206/t20220610_7657034.html.。武汉戏码头,可说是曾经名角云集、名剧荟萃,更是票友心中的“三鼎甲”。“戏码头”的形成与汉口聚集一批优秀演员不无关系。据说,汉口“戏码头”的说法,最先是梅兰芳提出来的。60万建辉、丁援、李杰:《何祚欢解密“戏码头”:梅兰芳最先提出 大武汉戏码头是一座“三鼎甲”大码头》,2022 年3月29 日《长江日报》,http://news.cnhubei.com/content/2022-03/29/content_14614720.html.其盛行的戏曲来自楚地习俗,戏曲盛行又随其“大码头”的地位,将戏曲辐射到各地。61武汉热线:《武汉忆往:三大京剧码头——汉口》,https://www.wuhanews.cn/a/50792.html.

清康熙间刘献庭《广阳杂记》记有:“汉口不特为楚省咽喉,而云、贵、四川、湖南、广西、陕西、河南、江西之货,皆于此焉转输,虽欲不雄予(于)天下不可得也。天下有四聚,北则京师、南则佛山、东则苏州、西则汉口,然东海之滨,苏州而外,更有芜湖、扬州、江宁、杭州以分其势,西则唯汉口耳。”62[清]刘献庭:《广阳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57 年版,第193 页。以汉口为中心的商路四通八达,湖北大、小城镇行帮纷呈,会馆林立。湖北各地的会馆、庙宇多建戏台,如汉口“山陕西会馆”内有戏台七座,且有台必有戏,63山西祁县晋商文化研究所、湖北长盛川青砖茶研究所编:《汉口山陕西会馆志》,太原:三晋出版社2017 年版,第89—91 页。足见湖北全省戏曲活动之盛,如沙市的九宫、十八庙内常常有戏曲的演出。在九宫中的“川主宫”为川帮会馆,“禹王宫”为湖南会馆,“万寿宫”为江西会馆,“天后宫”为福建会馆,“帝主宫”为贵州会馆,各省商帮群集,这里不仅演出湖北戏曲,也常邀请各省戏班演出家乡戏,如山陕帮素谙秦声,“山陕西会馆”引秦腔南下。秦腔随即流行襄阳、安陆、黄州、德安、武昌等五府二十五县。在《广阳杂记》中,刘献庭还记有在湖广听到“秦优新声,有名乱弹者,其音甚散而哀”;康熙四十二年(1703)顾彩64顾彩(1650—1718),清戏曲作家,字天石,号补斋、湘槎,别号梦鹤居士,江苏无锡人。《容美纪游》载:田舜年家班“男优皆秦腔,反可听(所谓梆子腔是也)”。乾隆间《秦云撷英小谱》有秦腔演员申祥麟南下汉口学艺的记载。传入湖北的秦地声腔名目有秦腔、乱弹、梆子腔。约于乾隆四十年(1775),清代李调元著《剧话》“秦腔”条记有:“秦腔,俗名梆子腔,蜀中谓之乱弹。”故秦腔、梆子腔、乱弹在乾隆间为同腔异名。康、乾年间,秦腔以梆子腔等名目盛行于各地,亦在湖北流传,其声腔、剧目对湖北地方戏曲影响很大,如清初至康、乾年间,昆曲盛行,昆曲多为外来江湖班演出,李渔曾亲率戏班在鄂东和汉阳等地演出,康熙十一年(1672)顾景星的《月湖答李渔五首》赞云:“唱到李渔新乐府,水仙山鬼尽含愁。”65[清]顾景星:《白茅堂集》卷一六,清康熙刻本,第6 页。官衙、豪商、世家亦常邀昆班演出或自蓄家班。

清朝前期的汉口镇经济繁荣,清代湖北戏曲较集中的城市为汉口。以音乐为谋生手段者众多。戏曲的演出除了一些剧场外,汉口众多酒楼也是戏曲演出的场所。酒楼多有俳优劝酒助兴。范锴在其《汉口丛谈》中就谈到嘉庆年间茶馆里卖唱的“时有少妇青衣布素,手挈竹篮入世,若缝纫者,实善歌小调”,名曰“唱婆子”,她们常在茶楼、酒馆演唱民歌,也有唱戏曲的,如汉口的“天都”“宝林”两庵,当时为盐商公所,商业会馆、公所是商业巨子聚会的地方,每聚会少不了“文酒笙歌”,其“筵宴极多,象版金尊,歌闻户外”,所唱有“紫檀版叫昆腔曲”。66[清]范锴著、江浦等校释:《汉口丛谈》,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204 页。汉口后湖一带的茶楼更是歌伎活动集中的地方,后湖“上路以白楼为最著……相传自湖心亭始,近若涌金泉、第五泉、翠芗、惠芳、羽亭、丽春轩之名为最著……其余尚有数十处……弦歌喧耳”“日喧于秦筑楚弦之中”。67民国《夏口县志》22 卷 《杂志》卷廿一,1920 年刻本,第4 页。除了汉口外,湖北各地均建有老郎庙,供奉戏神,组织安排戏班演出活动,如沙市刘竹荪写于1877 年的《荆沙竹枝词》有云:“酬神各庙常多戏,惟有忌辰锣不开,今日有无台演剧,老郎庙首看牌来(原注:老郎庙有戏必挂牌)。”68刘竹苏:《荆沙竹枝词》,转引自丘良任等编:《中华竹枝词全编》第五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 年版,第599 页。描述戏班演出均在老郎庙挂牌。湖北恩施也曾建戏楼二十四所。

清代前期,汉口的戏曲活动空前繁荣,随着“乐籍”的取消,从事“贱业”的“乐户”社会地位有所提高,戏班与“青楼”分离,产生了专门从事戏曲艺术的专业人员。这时,“秦声”“京档吴伶”“法部”和“唱婆子”的村野小调、山歌都在汉口镇引吭高唱,在这背景下,逐渐集众家曲艺之长而孕生出汉调。后来,发展兴盛的汉调进了北京,汇合徽剧、秦腔和京都地方曲艺,形成了京剧。乾隆、嘉庆年间,武汉三镇开始出现了面向市民营业的专业戏曲班子。名伶李翠官与皖人台官,被称汉上“两美”,两人在江城艺苑中享有盛名,所演剧目有《杨妃醉酒》《潘尼追舟》《玉堂春》之类,演出的剧场可容数千人,二人的演技十分精湛,演出时,只要她们一亮相,“观者喊啧啧称赏……场下数千人,无或哗者,出则目迎之,入则目送之”,所饰角“描摹毕肖”“尤臻绝妙”,令汉口观众为之倾倒。69皮明庥、欧阳植梁主编:《武汉史稿》,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2 年版,第302—303 页。除李翠官、台官之外,汉上名伶还有双红、韵卿,为梨园文武状元。汉口还孕育了京剧宗师余三胜、余叔岩、谭鑫培等等名角。

汉口是长江中游淮盐分销总口岸,盐商领袖多来汉口,就将扬州豢养戏班与热爱戏曲的做法带到汉口。许多的会馆、公所中,大多数筑有戏台,如山陕西会馆,“正门内有戏台,为春秋两季演古酬神而设”。“至于贫苦市民和劳动人民的文化娱乐场所,大部麋集在铁路外,搭棚、划地、摆场子进行表演,诸如:楚剧、花鼓、汉剧、豫剧、说书、武术等,项目繁多而艺术粗糙,亦大众一乐也”70李少恒:《三十年代汉口租界地区的娱乐场所》,《武汉文史资料》,1992 年第2 辑(总第48 辑)《汉口忆旧》(续辑),第61 页。。清末,汉口音乐活动的场所随着经济的繁荣而逐渐增多,戏曲演唱的场所大多为茶馆、会馆、寺庙、青楼、街头巷尾等地方。

咸丰年间,太平军起义,四度攻占汉阳、汉口,三次攻克武昌,战火遍及湖北大、小城镇,仅沙市例外,其“人烟茂密,歌楼酒舍,昼夜喧闻。前临江岸,吴盐蜀麻,市舶如云”71[清]洪良品(?—1897),湖北黄冈人,同治戊辰进士,历官户科给事中。撰《龙岗山人诗钞》二十卷,清刻本。。于是,汉调班社多向荆(州)、沙(市)转移,沙市这时就有闻名的“三元”“太寿”“太和”“同乐”之“四大名班”。“三元”“太寿”为荆河戏班,“太和”“同乐”为汉调戏班,出现汉调与荆河戏争强比胜,竞相发展的局面。咸丰战乱中,清戏、越调班社已渐零落。清代,湖北各地戏楼、会馆毁于兵燹者甚多,如建于康熙间的汉口“山陕西会馆”就毁于咸丰间,后复建于同治,这种情况较为典型。

四、明清汉口“戏码头”之文化秉性

到明末,张献忠、李自成起义,湖北全境有旷日持久战事,各地文物、庙宇、戏楼严重毁败。到康熙、乾隆之世,湖北经济得以恢复,武昌、襄樊、江陵等地恢复到明后期繁荣的局面。

在清代,朝廷认为戏曲是精致奢侈的汉人文化,为了防止满人被汉化,查禁戏曲成为清廷文化管制的重心。尽管在传统政治知识体系中,戏曲一直处于不登大雅之堂的边缘地位,但在湖北戏园与茶楼有较多放纵情感、批评社会的戏曲,形成包含有讽刺、情感过度奔放,以及对社会规范做出舞台叛逆等的文化态势。这种状况从京城发展到全国,最终影响到清廷对戏曲表现出意识形态上的关注。清廷认为,对戏班子进行制度化管理,及宫廷与民间舞台表演内容管理的环环相扣,无论是为维护满族族群的正统性,还是掌控国家权威与社会秩序性,都是对戏曲治理极为重要的一环。于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大兴文字狱的乾隆勒令各地总督查剿剧本,颁布有关戏曲的各种禁令,禁止八旗人员和高级官员入园观戏、禁止演出特定剧种、禁止搬演淫戏剧目等等,演戏场所、观众、剧种、演剧内容,全部纳入官方的管制范围,基于剧本的内容,形成很多监督戏曲政治异议的行政制度,凡有“违碍字眼”者一律送缴,或毁或改。72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但由于戏曲演出的随意性、表演方式的灵活多变,总能躲开审查机制与清廷禁令。

尽管清政府对戏曲的禁令不断,但湖北各城市,戏曲仍大量聚集于戏园与茶楼,这方便官宦、文人与市民观看。到了晚清,清廷放松了对戏曲的管控,而推崇偏爱皮黄腔、梆子腔形成的京剧,包括朝廷官员、曲律家、被边缘化的文人、表演戏班及演员,都积极参与京剧的演出与欣赏。京剧在汉口也逐渐兴盛,而有取代其他戏曲的趋势。于是在清中晚期,湖北不同城市都汇聚了不少喜爱戏曲的士子与官员,也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戏曲剧种和演员来到这里演出。清中叶以来,汉剧的演出中心逐渐转移到汉口。1898 年秋,徽班演员刘茂林和从上海来的梆子花旦五月鲜合作,又邀请两名京剧艺人,在宜家醉乐茶园演出。73石受成:《武汉京剧史话》,胡怀存主编:《漫说武汉“戏码头” 》(上卷),武汉:武汉出版社2021 年版,第109 页。1900 年,余洪元从沙市立志闯天下到了汉口大码头,搭上有名望的汉剧“福兴班”。1907 年同乐茶园已经具有“班园合一”的性质,利用余洪元等名角唱堂会打牌头。万发盦称之为“每本戏同乐均有定价……此亦汉剧梨园史可记之一页也”74万发盦:《汉剧演堂会之价值》,《罗宾汉报》1934 年6 月11 日。。1902 年,黄孝花鼓戏班“同庆班”应汉口租界三码头清正茶园之邀,开始在汉口演出花鼓戏,该剧班有剧目60 余出,这是汉口演楚剧的第一家。75胡永弘:《汉口的茶馆与茶馆文化》,胡怀存主编:《漫说武汉“戏码头” 》(上卷),第97 页。

湖北繁荣的城市,聚焦了较多的剧种、声腔、班社与演员。在戏园、茶楼等处,汇聚了大量充满欲望与想象的公众,构成极重要的湖北特性的城市戏曲文化空间。由于文人对戏曲的迷恋,文人与市民、戏班与演员,不同群体间对戏曲的爱好与争纷,造成文化与政治上的碰撞,形成了湖北特殊的戏曲文化。

相比于文人剧作家在剧本上表达对正统社会秩序的关怀,普通市民则更关注下层社会情势与弱势女性的冤屈与悲情。似乎,大家感兴趣的更是演员(如扮演少女的旦角)的表演,尽管舞台上有时是男扮女装的伶人,但还是被当成“事实上的女性”,成为男性情色的想象,伶人可凭其色、艺魅惑力,冲击着权势戏迷的视域,也强化了固有的性别差异,这无疑能提供一些感官享乐与刺激。故而,女性的“诉苦剧”成为湖北很多剧种之内容,观众在欣赏情色对象时,戏曲也便成为发泄对社会不满的载体。此外,晚明以降,湖北戏曲文化也着重于男性的暴力惩治行动,出现很多“武打戏”。这种暴力性的戏曲表演,以及表现中国各政权之间的争斗与联盟,因符合国家意志而被统治者所提倡。

明清湖北及汉口戏曲文化的秉性之一是,戏园等演出场所成为权贵阶层、边缘文人、豪商、普通观众及下等伶人杂处的空间。而官宦权贵等通过对清戏、汉剧、花鼓戏、黄梅戏等等戏曲的观赏与品评,展现出权势阶层与商人审美及道德的优势。秉性之二是,戏曲演出除通常的庙会、堂会、戏园外,晚清“茶园”(茶楼)逐渐成为重要的戏曲演出场所。在晚清,汉口至少有“满春”“天一”“丹桂”“清正”“美观”“春桂”“玉壶春”等等20 余家著名茶园,76罗福惠:《湖北通史·晚清卷》,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610 页。分别演唱汉剧、京剧和楚剧。光绪年间,茶园成为戏曲在剧场演出的补充。茶楼成为本地剧种演出的另一中心,并常有外来的京剧、豫剧、越剧、评剧等戏班来汉口茶楼流动演出。秉性之三是,在这些观众中,除了众多的市民外,还有些被边缘化的文人,他们无以排解羁旅生活的困顿,而成为戏园的常客。文人通过对表演的品评,或参与戏曲脚本编删的行为等,久而久之为了养家糊口而“下海”成为职业演员。秉性之四是,清末至民国时期,由于湖北各城市发展与文化转型,以汉口为代表的都市音乐活动形式多样、丰富多彩,且是一个中西共存、中西逐渐融合的时期。其他新型文化娱乐如电影、话剧、广播、唱片等的兴起与繁荣,导致湖北戏曲演出、戏班活动,逐渐出现衰败的局面。

总的说来,明清时汉口镇经济繁荣,湖北是包纳百川之地,戏曲是湖北文化的宠儿。汉口作为容纳各类民间音乐的“戏码头”,各种演出场所众多,以音乐为谋生手段者云集。那众多的剧种与声腔、众多的班社与演员、众多的对戏曲迷恋的市民与文人,造成对不同戏曲爱好群体之间的争争纷纷。明清湖北戏曲文化便已积淀出丰厚的文化遗产,形成了以汉口为代表的湖北戏曲,承载了荆楚文化精神母体的文化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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