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灵芝,马建武,曹光树,张亚君
城市文化是由都市人群共同创造的、在长期历史进程中逐步发展出来的一种文化形态,包含生产生活方式等精神层面和空间载体形象等物质层面,其中城市文化空间体系构建是实现国家文化安全的重要支撑。习近平总书记曾经说过,历史文化是城市的灵魂,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城市历史文化遗产。随着中国经济发展步入高质量发展阶段,挖掘城市文化、构建城市文化空间、增强城市自信力和凝聚力,已成为城市经济发展的新动能。
城市绿地空间作为最基础的城市公共设施,是和市民利益最密切相关的城市公共空间,如何实现与城市文化的有机融合,生产出体系化的城市文化绿地空间,推动城市文化建设,增强城市核心竞争力量,是城市绿地空间布局规划面临的新挑战和新机遇。
城市文化空间是21世纪初才开始兴起的研究方向。作为都市研究领域最重要的法国思想家之一,亨利·列斐伏尔认为全球化和工业化对城市空间不断进行重构,使其成为城市文明隐蔽的结合场所,是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个核心问题。他提出应将物质的城市空间与非物质的社会、历史等文化连接在一起,首先提出“文化空间”的概念,认为人文社会科学与物质空间建构应该互为视角。同时,美国著名城市社会学者莎伦·佐金认为,文化应该成为控制城市空间的一种有力手段,即通过空间生产交互作用,对塑造人们思想和文化观念产生极为重要的影响。城市文化空间本身是一种文化建构产品,对社会发展起维持、强化和重构作用,通过实体空间延续城市历史记忆,强化人文符号,能激发城市人群共情,有效推进城市高效发展。
城市绿地空间是由景观性的植被、水体、广场构成,为市民提供健身、游憩、社交等功能的重要城市公共空间,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公共资源,其生产构建带有城市人群主观创造的核心特质,反映了主流市民的文化价值认可,是形成城市文化空间的基础本底。例如中国历史诗歌中屡有体现传统文化对自然空间审美的环境价值追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等等,中国文人理想的人居环境空间通过古诗语言的描述和受众的理解,被生产形成传统城市文化绿地空间的雏形。随着现代经济社会的发展,人民精神文化层面的需求不断提升,城市文化绿地空间因其独有的社会包容性、情感触发性、公共性和开放性,成为最稀缺的城市公共资源和最亟待生产的城市文化空间类型。
在当前城市化的进程下,“美丽中国”和“公园城市”等新的城市文明发展形态进一步凸显城市文化绿地空间的重要性,即以绿地空间为基底经营城市,突破单一功能、空间定义,通过与都市人群生产生活的协同融合,实现价值交融、功能叠加、产业多元、符号植入和文化认同,形成城市绿地空间与城市文化空间的融合嵌套。这一系列城市治理的科学观点,对城市绿地空间的生产构建提出更高使命要求,如何重视城市人文精神价值,探索绿地空间价值转换,帮助其成为控制城市空间的一种有力手段,成为值得探讨的问题。
苏州在明代中期成为中国最繁华的地区之一,江南水乡特色的文化风貌深入人心。1982年苏州成为中国首批24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之一,2018年获得全球首个“世界遗产典范城市”称号,城市历史文脉保护共识浓厚。随着苏州城市现代化的迅速发展,城市文化对于城市经济的内涵化发展作用日益受到重视。面对城市文化的新认知,苏州绿地空间存在一些问题,也面临诸多挑战。
城市聚集性的人类文明活动是在外部自然空间的包裹下发生的,城市文化与所在区域自然空间格局息息相关。目前全球化出现“世界的压缩和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意识的强化”这一现象,城市空间在重构过程中对本土文化的表达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漠视,形成了各大城市空间生产的通病:由于前期城市建设多为粗放型,对城市所在自然本底的认识不深入,本土地理空间格局界线逐渐模糊,国土景观的地域性、独特性和时空连续性正在消失。苏州的四角山水保护得相对完整,但也面临日益沉重的城市开发压力,一旦太湖、七子山等自然山水界线被侵蚀,原有的历史地理山水空间所附加的人文信息将遭遇毁损,自然-郊野-城区的城市文化绿地空间网络将变得破碎。绿地空间在使用过程中,通过与自然共融、共情激发文化性和有机性,需要在布局中进一步提升保护认知水平,从而提升苏州千年古城的历史文化价值和吸引力。
城市文化空间通过语言、行为等都市人群活动得以构建生产,其中城市文化绿地空间则是体现城市文化控制力的重要物质空间载体。中国规划师莫朝豪在《园林计划》中提出,当今社会推崇机械万能而导致的种种都市病态,可以通过城市园林绿化来改善,不仅可以满足市民的基本生活需求,也能进一步创造市民的精神家园。在现代城市生活中,城市文化绿地空间是承载和展示城市内涵和本土人文精神的核心媒介,也是城市文化复兴的重要载体。苏州作为首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古城区独特的城市山林和小桥流水格局具有非常典型的江南文化特征。但是随着外来人口的快速迁移,大众生产生活模式趋于一体化,城市空间的审美需求模式也随之同质化,导致一些新生产的绿地空间出现姑苏古城历史记忆和人文内涵弱化、江南水乡文化空间特色不明显的问题,绿地空间对人群的文化号召力随之削弱,不利于苏州城市文化精神的内在沟通和外在传播。
城市绿地是城市文化空间的核心场所,能有效促进城市文化在空间上的显性表达,城市文化的多层次和多元性理应在绿地规划等城市规划中得到体现。同时,随着城市更为广泛化的人口结构,对公共空间配置的有效性和包容性也提出更高要求。苏州城市绿地空间作为与市民利益息息相关且公平开放的公共资源类型,也面临着资源配比不均衡、文化效应薄弱等问题。而现有内向性、单一性的数据指标式的绿地规划,已经无法体现城市文化绿地空间生产的规划治理需要。对于苏州绿地空间生产规划要求不能仅限于国标化、统一化的思考,应重视苏州江南文化的精神传播和对城市人群文化互动的绩效考量。如何实现苏州城市文化绿地空间的系统性生产,使优质的文化绿地空间资源可持续性地服务人民,是今后苏州绿地系统规划应该着重考虑的问题。
中国古代城乡建设非常重视城乡空间与自然地域的空间关联,并擅长将这种联系赋予特定的文化内涵,以此建立区域内各城乡居民在文化认同上的共情,从而形成区域范围内城乡文化景观的连续性。2011 年 11 月联合教科文大会通过《关于城市历史景观的建议书》,强调自然与人文要素在广泛社会、经济、历史背景深刻影响和交织作用下所形成的历史层积性。结合古人的经验和新时代的要求,苏州市新的绿地系统空间体系构建可以从文化定位、城市格局、历史文脉、空间文化传导4个方面着手(图1)。
图1 绿地空间体系构建策略
日本建筑规划大师黑川纪章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其实我们创造城市就是在创造文化。”包括绿地规划在内的城市公共规划是当代城市发展的先导,理应在定义、传承和再创造城市文化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城市文化是在时间进程中逐渐构建生长的,其在规划中的定位也需要体现时间发展的要求:一是在历史特征上要取得市民的精神认同,二是与当代社会主流愿望产生强烈共鸣,三是能够引导未来城市生产生活的健康发展。在此基础上,根据新理念、新技术等社会经济的新要求,提炼和再生城市文化精神内涵,营造出特定的城市绿地文化空间。
基于自然环境的延展性,城市中相对聚集的人类文化活动是包裹在整体自然环境中的,两者相辅相成。中国古人讲“郡邑、城市时有变更,山川形势终古不易”,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基础思想。钱学森先生在1990年写给吴良镛先生的信中提出了“山水城市”这一科学设想,提出“人离开自然又返回自然”的设想,即城市建设要超出物质空间范围,实现与传统文化的融合。在绿地规划中,将城市文化格局与自然格局系统融合,首先要将自然网络和文化节点交融布局,其次形成城市自然人文网络的空间秩序,最后需要强化网络在城市新建区域的延展性,通过构建城市文化与自然关系的规律性结构,使绿地规划既继承中国传统的规划智慧,又符合当下生态建设和文化自信的时代使命要求。
20世纪60年代,城市历史保护运动主要聚焦于城市物质文明进程中的标志性物品,强调其蕴含的精神性。如今历史保护的观点已经广泛传播,并已成为培养城市文化认同感的有效手段。通过将城市美学和历史复制于城市绿地文化空间中,展览和再现历史文脉,可以增强城市文化共鸣,在城市历史文化保护中发挥关键作用。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开始出现城市空间的外观审美化趋势。随着现代城市与社会越来越强调视觉化,城市公共绿地在为社会交往塑造公共空间的同时,符号化城市文化元素、将其转换为有表达功能的实体视觉空间这一作用日益重要。绿地空间通过塑造具有当地主流文化特色的视觉形象,将公共空间的体验与城市文化的意识形态连接起来,在绿地空间使用中传达城市文化。基本做法一是梳理城市文脉,提炼民族、历史、民俗文化元素;二是展现时代,构建现代产业理念的文化延伸;三是强调自然本底,融合城市地理景观文化表达。
“使用者对城市开放性公园绿地的需求是最为直观的,环境的认同度、归属感,使用的舒适性、便利性对于使用者而言最为重要。”近年来,由于体现城市公共物品的均等供给和多元包容等特点,中国城市内部的口袋公园等小微绿地开始兴起,并成为与城市市民利益最为密切的公共空间。如果使此类小型绿地空间拥有更充分的人文意义,形成城市文化绿地空间基本单元,再通过文化绿地空间的网络体系化,将有效延伸和释放城市文化价值。小微绿地在区域分布的均衡性和可持续性,影响城市文化传播的有效性。绿地规划可从边界限制、绿线划定等入手,通过促进城市既有用地改造更新,释放更多小型绿地空间,以提高城市绿地空间的可达性和舒适性,同时营造具有吸引力的文化空间氛围,使不同人群在参与公共空间的过程中,发挥出对社会文化的认同和参与感,从而增强城市的凝聚力和创新力,促进城市经济增长。
城市的发展从过去以开发土地为核心的方式转向了对城市历史、文化的经营,以及集体记忆和叙事文化空间的生产。在历史遗存保护、地区生活改善和旅游发展需求的多元背景下,不应该简单视文化为城市的一项附属功能,而应该全面认识文化的多元价值,以文化遗产推动城市不断发展。城市文化以城市人群生产生活方式状态为途径,控制城市物质空间载体的风貌形态,是精神和物质两个层面的成果形态。在城市可持续性发展的趋势下,城市绿地空间已成为城市文化的有效价值转换体系。考虑到苏州近年来不断挖掘“江南水乡”“园林城市”等江南文化核心资源,根据上述绿地空间体系构建策略,《苏州市城市绿地系统规划(2017—2035)》(以下简称《规划》)首先以“江南文化”为城市文化定位,提出了“四角山水”“世遗园林保护”和“小微绿地体系”等文化意向方面的具体方案。
明代吴门画派代表文征明在《记震泽钟灵寿崦西徐公》文中,概括苏州为“吾吴为东南望郡,而山川之秀,亦惟东南之望”,点出了山川河流等优良的地理空间有展现城市独特魅力的作用。《规划》在编制过程中,引入古人朴素的“天人合一”“山水与城市共生”的古代规划智慧,通过维护苏州固有的自然山水特质,强化苏州城市宏观地理文化空间营造,以帮助确定苏州城市的整体文化氛围。
明代唐寅的《江南四季歌》“吴山穿绕横塘过,……登高需向天池岭,……一年好景最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描写了明代苏州市民在郊外山水的休闲活动,留下了人文历史信息和城市地理空间交融的历史痕迹。20世纪90年代吴良镛院士提出了苏州“四角山水”的“山-水-城”规划理念,得到了广泛认同。《规划》完整继承了这一观念,提出“四环四楔多廊”的整体布局,其中“四楔”就是城市“四角山水”的基本构架,分别指向西南角七子山—石湖—东太湖、东南角独墅湖—吴淞江、东北角阳澄湖和西北角三角咀湿地。“多廊”是“四角山水”的水网部分,“四环”则是内外四圈环状绿地。《规划》通过建设“四角山水”及其延展区域绿地、带状的水网绿带,整合其间诗词、风景、典故等人文历史信息元素,形成宏观层面多元化、多层次的城市公共地理文化空间,塑造出城市山水文化的形象。
针对“四角山水”的绿线控制,《规划》提出了开发边界内、外退线30—200 m的距离要求,并明确要求滨水区域被工业、商业、居住区侵占部分至少退让出5—10 m绿地空间。通过绿线管控,形成“独墅湖—澄湖”“三角咀湿地”之间的地理文化空间联系带,有效保护太湖、七子山等地理文化空间本体,构建独特的苏州山水风格。
苏州是具有2500年历史的历史文化名城。城市绿地空间作为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的一部分,是展现城市风貌的主要物质载体。在“明四家”仇英的《清明上河图》中,京杭大运河横贯整卷,天平山、大运河等地理空间都展现出强烈的苏州当地山水人文景观特点,郊野、滨河、城墙、庭院和街边等各处绿地构成网络化布局,形成市民聚集、游憩和交流等活动的共享空间体系,也形成了城市文化绿地的空间雏形。本次规划着重突出文化自信的特色,从发扬优秀传统文化和满足市民提升的精神需求出发,进一步提升苏州园林历史品牌价值和文化影响力。“吾苏学宫,制度宏壮,为天下第一。人才辈出,岁夺魁首。”“江南名郡,苏杭并称。然苏城及各县富家,多有亭馆花木之胜。”明代艺术家文征明的《拙政园三十一景图》、钱榖的《小祗园图》等画作中描绘的园林布局保存至今,星罗密布的苏州园林,构成链状的文化遗存状态,真实再现了历史上人类的活动,成为苏州强烈的历史符号和宝贵的精神财富。
历史文化遗产通过形成空间网络体系,使区域内历史文化表达产生了时间和景观的连续性,成为区域内历史文化空间的结构联合体。本次规划将世界文化遗产苏州园林列为城市历史文化展示的重要绿地空间载体,对纳入《苏州园林保护名录》的108个园林进行摸底调研,建立苏州园林群体性保护体系,通过各批次的分期保护,形成历史文化绿地空间群落(图2)。文化遗产空间不仅事关文化遗产保护相关专项规划的编制和实施,而且事关国土空间的高质量保护开发与国家文化安全。通过政策扶持、资金补贴、舆论引导等一系列有效措施,科学保护和可持续利用苏州园林,率先探索文化绿地空间节点网络化搭建的有效模式,扩大苏州“江南文化”的影响。
图2 苏州园林群体性保护体系
始于对山水环境的体察,重视规划者在山川实地中的直接感知,始终以人的在地感受为出发点,这是中国规划的一个显著特点。中国传统的城市规划是每个城市四周都有一个“大环”存在。其环不以行政边界为准,而是凡目所览皆为规划所用,可谓一种置身于环境体验中的规划实践。依据人与“大环”界域内山水要素的空间远近关系,可将自然山水归纳为“远-外-内”3个层次。内形是城市本体,外形是城市郊野,大形是城市四望。《规划》强调“四环”概念,以古城区为中心,通过延伸绿地布局,建设小微绿地,将护城河、高速沿线、郊野公园、风景名胜区、湿地公园串联形成内外四圈环状绿地空间,成为城市文化绿地空间的主要脉络。在此之外,见缝插绿,增添社区公园及游园,补齐综合公园数量不足的短板,构建“城市级-板块级-社区级”三级绿化结构体系,均衡区域绿地空间的作用,提高城市文化绿地空间共享的便捷性。
特定地区各类文化遗产要素之间存在“关联性”,城市历史文化价值需要整体性认知。整体地而不是破碎地了解当地文化,是突出和强化城市文化独特价值的重要方案。为此,在绿地空间营造方面,突出城市各个区域文化要素的关联性,遵循古城留“古”、新城显“新”的原则。利用城市水网的绿道空间建设,形成网状特色滨水绿廊空间,将古城文化遗产与新城山水的空间大格局关联,整体展示出苏州的江南水乡地域文化,形成“人工山水城中园、自然山水园中城”的布局。
为满足当代市民的需求,小微绿地的合理分布、功能美化、文化输出等是本次规划重视的问题。《规划》采用文化元素植入和文化场景强化的策略,一方面引导文化符号设计,通过复制、解构、再创造等美化手段在苏州城市文化绿地空间予以强调;另一方面通过特色滨水绿廊空间,唤起苏州水乡“江南文化”的视觉场景联想。考虑到中心城区用地紧张的问题,《规划》要求开展集约化管理,利用零散空地并改造既有土地,对现状小微绿地开展更新设计,叠加城市文化服务功能,拓展可利用的文化绿地空间。
城市文化的打造离不开绿地空间的布局支撑,从文化定位、城市格局、历史文脉、空间文化传导等方面探索构建城市文化绿地空间体系,可以充分发挥城市人文历史和绿地空间资源优势。《苏州市城市绿地系统规划(2017—2035)》根据城市自身特点,提出四角山水、世遗园林保护和绿地体系建设等文化意向方面的具体规划和实施思路。
城市文化作为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成果,它的触发、形成、积累体现的是人类活动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和自然环境互相改造渗透的契合过程,影响着城市风貌形态等城市文化空间的生产创造。城市文化和城市空间,是一个动态交互发展的过程,需要持续性、系统性的研究。构建文化空间体系是建设中华文明标识体系、实现国家文化安全的重要支撑,也是全国层面上国土空间规划侧重战略性的重要体现。未来城市文化绿地空间的生产和运营,需要科学合理的规划、完善的政策和评价体系的支撑,只有这样才能为城市文化绿地空间的优质发展提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