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梁遇春散文中的怀疑主义思想内涵

2022-02-19 05:27胡雪婷
文学教育 2022年1期

胡雪婷

内容摘要:作为一位对时代思潮极为敏感和推崇独立人格的散文家,梁遇春对五四落潮后的人的精神领域展现出极大关注,在常人极少关注的生活碎片中再现怀疑主义的光芒,于诙谐中再现对人类认知深度的质疑、对理性和体系的反叛和对个人意志的内省,从而呈现出怀疑主义的内涵。本文试图从怀疑主义角度切入梁遇春的散文创作,辩证分析和解读散文在发散式联想中的精神机制和怀疑的外现,为其文学作品的研究与探讨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并进一步探索怀疑主义渗透中其深邃理性思考的时代价值。

关键词:怀疑主义 梁遇春 反叛 精神治疗术

梁遇春的一生只绽放了26年的生命光彩,留存《泪与笑》《春醪集》两部散文集。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对于梁遇春散文的研究多集中于其文体风格上的特质和中西比较研究,其散文中蕴含的怀疑主义思想内涵未得到学界关注。本文对梁遇春散文中的怀疑主义进行阐释,并进行溯源分析,探讨论析梁遇春散文中怀疑主义的内涵及其价值,为梁遇春散文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方向。怀疑主义是一种“以克服独断论为目的,以人类在一定时期所得到的认识为反思对象,以人类特有的哲学思辨、概念思维能力为基础”而形成的“怀疑客观世界的存在和获得客观真理可能性”①的哲学理论。五四运动之后,西方怀疑主义思潮传入中国,迎合了广大知识分子“精神上的漂泊流浪以及终极无所归依的空虚和绝望”的状态。梁遇春作为新文學散文的代表,他的散文创作深受怀疑精神影响,显露出对于社会既定“真理”和秩序的怀疑,用坦露的文笔对人类和自身进行剖析,超越了时代局限,虽对个人、社会诸多问题提出审查和质疑,但并未流于消极,而是表现一种为悲剧感所遮蔽的超越生命的勃勃生机。

一.梁遇春怀疑主义思想的生成机制

梁遇春之所以有怀疑主义思想,大致由于三方面原因。

1.广泛阅读与翻译、借鉴西方小品文。梁遇春是一位翻译家,他的翻译活动主要是围绕英国小品文进行的。这对其怀疑思想的形成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在致石民的信中他说自己“一生迷信‘怀疑主义’,一举一动皆受此魔之支配”,这种“支配”可以溯源到他广泛阅读的哲学著作。在散文中,他用“大发哲学迷”来形容自己。对于哲学的接受,罗素、洛克、笛卡儿、康德、斯宾诺莎都是他获取思想的对象。他先后出版了《英国小品文选》《小品文选》等译著,多以对英国Essay的翻译为中心。他的散文从构思就喜爱“反弹琵琶”,以新奇角度怀疑社会上的一般现象,而这些思想的火花和他在翻译过程中对于英国小品文的广泛阅读分不开,他在《“春朝”一刻值千金》中总结的迟起艺术就是源于英国小品文家Jerome'K Jerome(杰罗姆·凯·杰罗姆)的文集《懒惰汉的懒惰想头》。《人死观》中对于死生的一视同仁也是从Alexander Smith(亚历山大·史密斯)的《死同死的恐惧》和Willian  Hazlitt(威廉·哈兹里特)的《死的恐惧》中对于“死亡”这个意象的探究中获得启发。而在他翻译的英国小品文中,以查理斯·兰姆的译著最多,他被称为“中国的伊利亚”。因此兰姆对他散文创作的影响也是最显著的,他的散文继承了兰姆“什么事情一定要寻根到底赤裸裸的来审查”的质疑精神。

2.受魏晋六朝文“渐尚通脱”和思辨化的影响。梁遇春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学根基。废名称梁遇春的散文为“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六朝文的理趣直接影响到他散文中对人生哲理的探求。他的散文喜好在闲物俗事中洞察人生的哲理:在《途中》鉴别走路对人生的意义;在《谈“流浪汉”》中审查社会青年心理现状;在《救火夫》中内省自己“不合格的”入世责任。同时,中国传统人格和魏晋文学“通脱”的人生态度对于这位新文学作家的怀疑思想也有着深层塑造。梁遇春的怀疑主义与魏晋六朝文中的生命觉醒精神相呼应,他“醒时流泪醉时歌”,谈死亡的神秘,甚至细玩死的滋味,想象死的痛快,在魏晋文人的生命幻灭感中又往前迈了一步,怀疑死亡本身的意义,从而追寻生命的超脱和解放。

3.时代影响下的怀疑主义。五四落潮后,青年知识分子普遍出现“精神上的漂泊流浪以及终极无所归依的空虚和绝望”的时代感。一方面,五四时期,外国文艺思潮的大量涌入和中西方文化的碰撞给了像梁遇春一样的青年作家进行文学实验的可能。启蒙思想在中国传统社会大行其道,这种全新的文化视野和社会现实的交融,使得梁遇春的散文中在表现内心苦闷和愿望的同时呈现一种对于社会、人生的怀疑态度;另一方面,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局动荡,一系列社会重大事件如“五卅”惨案、“七一五”、“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发生也让包括梁遇春在内的作家远离革命的浪潮,揆诸内心,探求人生的哲理,于细微处开掘大义。

二.梁遇春散文中“怀疑主义”思想的表现

怀疑主义认为,人类的本性存在不可剥离的缺点,但是人类通常选择忽略和掩饰这些缺陷,从而在心中存下恶的种子。而怀疑主义,就是研究人的虚妄、逃避、绝望甚至死亡,从而使个体能够达到对自身和所处环境的充分怀疑与剖析。人一旦具有这种对于人类自身也极具批判性的认识,则在看待自己、他人甚至整个世界时自然就会持有谨慎的态度。梁遇春散文中的怀疑主义思想内涵,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

1.质疑人类认知深度的彻底性。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的思辨关系,他的哲学出发点是对人类认知能力根本、彻底的怀疑。而梁遇春指出当时社会上有一类“智识贩卖所的伙计”,他们的哲学出发点却是:“我肯定,所以我存在。”在《论智识贩卖所的伙计》一文中,梁遇春开篇就引出“每门文学的天生仇敌是那门的教授”,把社会上一些“最不喜欢知识,失掉了求生欲望”的教员、教授、学者称作“智识贩卖所的伙计”,他们从不更新自己的知识,将前人的智识奉为圭臬,并且以扼杀新的求知兴趣为己务。实际上,这些“伙计”常年积月地被世俗的状态所裹挟,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绝版的教材,他们所固执的“真理”已经失去帮助人类架构世界的活气,实则是阻碍人类探向未知世界的壁垒。这种对于认知的麻木不仅让他们对自己的智识设限,往往还会盲目固执地拒绝新知识的产生,他们“只瞧厉害,不顾是非”,不自觉地将“课本”当作不可置疑的真理。在经历了社会无聊的磨砺之后上,智识贩卖所的伙计已经不是对知识充满热情和求知欲的“自我”,而变成了暮气沉沉的空架子。人们在真理的迷途面前往往面临两种选择,要么不断怀疑,从自然中探索智识;要么绝不怀疑,站在人类已有的认知领域内不跨一步。梁遇春对于前者持积极的赞扬态度,认为他们是富有好奇心的真正学者,而这些伙计无疑是将作为“知识的源泉”的怀疑精神一笔勾销,他们的行为使自身和受其所影响的认知停滞不前。

2.反叛“理性”和价值体系。怀疑主义的哲学强调,怀疑是以任何方式在现象和判断中提出反对的能力,梁遇春的散文贯穿着对待纷扰社会的谨慎态度,以审视的眼光看待人生和社会。他在《“还我头来”及其他》中大喊“还我头来!”正是对当时社会上泛滥的“理性”的反叛。五四之后,社会上许多新思想、新文化、新主义横空出世,许多人为了证明自己是“思想进步”人士,不惜“把自己的头弄掉”,说着和别人全同无异的话,嘴上说着“宗教是应‘非’的,孔丘是要打倒的,东方文化根本要不得,文学是苏俄最高明”,实际上对这些思想一知半解甚至一无所知,梁遇春称这是一种“为了他人,失了自己”的随和。他还给“思想界的权威者”文力统一的行为——梁启超开了书单说没有念过的人不是中国人、胡适说他治哲学史的方法是唯一无二的——下了“青天白日当街杀人刽子手的行为”的重判词。梁遇春游离于五四落潮后“主流”人物所代表的价值体系之外,坚定地认为思想独立性是最人类重要的理性,由此坚决地否定随波逐流的人云亦云和盲目追随的思想权威者论。梁遇春的散文中对人的理性的虚骄的批判和对于社会“主流”价值体系的反叛,不是消解一切知识,而是“以怀疑论思想作为立足点”,破除人们“对绝对真理的迷信”②。

3.内省个人意志。梁遇春的文章中对自己的“内视”透露出一种可贵的内省精神。他坦诚地在文章中自我解剖,在《救火夫》一文中极力赞颂“救火夫”的力量,发愿“想当一个救火夫”,认为他们的生命是“在同情的熔炉里烧得通红的,用人世间的灾难做锤子来使他迸出火花来”③,并内省自己“迟疑不前成了天性,几乎将我们活动的能力一笔勾销,我们的惯性把我们弄成残废的人们了”④,他不满于自己这种“不敢上人生的舞场和同伴们狂欢地跳舞,却躲在帘子后面呜咽”的弱者的态度。他提出人人都应当是救火夫的身份,都有着救人的责任,然而听着时时响起的警钟,看着去牺牲自己营救别人的救火夫,他自己却懦弱地躲在高楼上虚度光阴,称自己的学术是“读无畏的书”和“玩物丧志”。《“失掉了悲哀”的悲哀》也是一篇自我剖析的散文,文中的青年“青”对一切事物全失掉了感觉,在这场自我与自我的对话中,梁遇春以犀利的语调清醒地指出偏激的怀疑主义的归宿——“吃自己的心”,即“把自己心里各种爱好和厌恶的情感,一个一个用理智去怀疑,将无数的价值观念,一条一条打破”⑤。

梁遇春在作品中对于自我的彻底剖析是基于其独异的价值观,他坚持文章应该描写的是绝对真实的自我,他的散文坚持了这种怀疑主义的创作态度,但从未脱离现实的架构,大都从生活实际出发,以一种奇妙的谨慎角度对生活进行挖掘,他的文章无论是对思想界的权威还是自身的弱点,都进行了“逆向性”的思考,这些都是梁遇春怀疑态度的呈现。

三.梁遇春散文中“怀疑主义”思想的价值

梁遇春散文中的怀疑主义思想价值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

1.通过怀疑坚定实证主义的致真理的途径。梁遇春的怀疑主义从实践的角度为人生开辟了一条新路。怀疑主义哲学提出,怀疑主义“可以为我们的判断保持一种恰如其分的公正,使我们的心灵逐渐断绝得自教育和粗俗意见的偏见。”⑥梁遇春在散文《文学与人生》通过讨论文学与人生之间的关系,揭示了实践于真理的唯一标准性。怀疑的意义便是让人思索,由于思索而看到矛盾。梁遇春首先对“文学是一面反映人生最好的镜子”的论断提出质疑,他认为,文学是一个人心灵的体现,具有个体差异性和主观性,即使是用最客观的镜子看人生也是雾里看花。人生则是真实的世界,要看清真实,则需要亲身实践。梁遇春对于“文学同人生之间永远有一层不可穿破的隔膜”的坚持,正是对于实践的第一性的坚持。他坚持通过文学的方式看待人生是对人生做的“判断”,而这种判断终会使人减少对于现实的需求,沉沦在梦的世界中任时间偷逝。梅洛在《哲学评论》中说:“怀疑论有两个方面:它意味着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同时也没有什么是虚假的。”这种真实与虚假的无界限把实践摆在了判断之前,即使这种人生的实践是和文学相比较。他在另一篇散文《途中》里,强调行路是观察人生的真况,认为“行万里路”不一定是走遍名山大川,在走熟了的路上反反复复走上万里也能使性灵自由。他将“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相比,认为“一落言诠,便非真谛”。在他看来,途中的风光和通路的旅人都非亲身实践不可得,所以万里路非走不可,唯其如此,才能直接地了解人生。

2.摆脱认识所带来的矛盾,找到心灵宁静的归途。梁遇春的怀疑主义,不以怀疑主义为目的,而以怀疑为通往心灵宁静的必要手段。怀疑主义的现世伦理认为,怀疑的目的是:“在动荡的社会环境中,求得自身的幸福,保持肉体的无痛苦和心灵的无纷扰。”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遭遇了歷史剧变的人们,在思想上受着新旧思潮的激烈冲突,在现实中承受着纷乱的社会时局,笼罩于整个文坛的空气是感伤的。面对无力改变的社会现状与前途未卜的家国,个体往往被置于心灵的痛苦之中。面对这种人生境遇,人总是会试图找寻一种精神的良药。梁遇春的怀疑主义用一种宽大通达的眼光对缺陷同美好进行调和,这种勾勒极具独特性。他颂扬救火夫的精神,认为虽然在这个糊涂的世界里有许多个体是善恶的统一体,但是人类的合体却让人忘却个体身上的弱点,只关注于人性真善美的方面,发出“我们怎能不爱人类哩!”的感叹。他的怀疑主义呈现给我们一种精神的治疗术:“只有真真地跑到生活里面,把一切事都用宽大通达的眼光来细细咀嚼一番,好的自然赞美,缺陷里头也要找出美点来;或者用法子来解释,使这缺陷不令人讨厌”⑦。同时,他对于悲哀、死亡、孤独、痛苦等人生元素也毫不避讳,认为只有“只有深知黑暗的人们才会热烈地赞美光明。”⑧在《破晓》里,他提出一种“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的心境,通过直视这悲哀的世界、静止的生活,既而不完亦完,完亦不完,“无往而不自得”走向心灵宁静的归途。梁遇春向我们坦言在这荆棘遍布的人生路上止血的良方:走到生活中去,用“宽大通达”的眼光细细咀嚼,用广大的同情心面对这人生路上的缺陷和美好,在缺陷中找出值得一观的物什,便不必时时承受荆棘破皮之苦。

当今社会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迅速泛滥,心灵的麻木是成功的代价,人对于功绩的追求使得他们跟人世间的一切活泼的事物绝缘,使得社会发展矛盾重重,西方怀疑主义哲学产生的背景与当代中国的发展现状有很大的近同性。梁遇春的怀疑主义并非仅是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熏陶和对西方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向往”而产生的某种情感冲动,而是由内心生发的对于外部世界的理性态度。梁遇春的人生经历注定了他不像鲁迅、周作人一般从传统道德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出来的,他的散文并不是由于某种时代局限性的情感冲动一蹴而就的。在他的散文创作中,读者更多地体会到一种热情而绝望的复杂情绪和共同含有的深邃理性思考。当这种理性思考立足于怀疑主义,就使梁遇春的怀疑主义精神跳出那个时代的一般模式,而在当代仍能引起回响。

参考文献

[1]鲁成波.《西方怀疑论》[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

[2]吴福辉.梁遇春散文全编[M].杭州:杭州文艺出版社,2003.

[3]杨猛,金春平.浓得化不开——论梁遇春散文的“孤独式”书写[J],名作欣赏,2011(23).

[4]李冰封,唐荫荪.梁遇春致石民信四十一封[J].新文学史料,1995(04).

[5][苏格兰]大卫·休谟.《人类理智研究》[M].吕大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注 释

①鲁成波:《西方怀疑论》,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②鲁成波:《西方怀疑论》,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页。

③④⑤梁遇春:《泪与笑》,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版,第137页,第137页,第93页。

⑥[苏格兰]大卫·休谟:《人类理智研究》,吕大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39页。

⑦⑧梁遇春:《泪与笑》,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页,第164页。

(作者单位:聊城大学文学院、季羡林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