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性与调适性:文化生态学视野下永安溪流域传统水运生计的演变

2022-02-18 05:27王凯元
文化软实力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仙居永安生计

王凯元

(中共仙居县委党校,浙江仙居 317300)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环境为人类提供生存和生活的资源和场所,并与人类社会相互作用,构建了文化产生的地理基础。明代人文地理学鼻祖王士性认为:一定的自然地理环境,影响和制约着一定的生产方式;一定的生产方式,影响和制约着一定的观念形态;而一定的观念形态,则是一定的区域文化生成的基本特征和基本精神[1]。一定地域形成的生计方式是改造和利用其所处生态环境的产物。在这一过程中,人们的生计方式离不开对生态环境的依赖,需从中寻找着资源和着力点,培育可加工利用的对象,积累并传承相关经验,规避生产生活中的不利要素,从而获得经济活动的成功。仙居水运生计之所以历史悠久,与仙居地区多谷和多溪的地理环境息息相关。

一、田野点介绍

仙居县位于浙江省东南部,地处仙霞岭余脉,仙霞岭延伸至缙云分叉,绵亘在仙居南北边境,成钳形对峙,其南为括苍山,号称“浙东第一峰”,海拔1382.4米,其北为大雷山,海拔1314米。各支脉层峦叠嶂,构成了多级梯状平台。仙居县域面积中,丘陵面积占了80.9%,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正因为群山环抱的地貌,“仙居”县名由宋真宗赵恒赐名得来,“以其洞天名山,屏蔽周卫,而多神仙之宅”。

永安溪原名乐安溪,为仙居人民的母亲河,它自西向东穿境而过,干流地貌呈S形,其支流或自南或自北呈树杈状汇流而入。仙居人基本居住在永安溪及其支流两岸的河谷、平原和盆地。永安溪发源于仙居县安岭乡的天堂尖,自安岭乡迂回东北,流经缙云县境,在大源附近折回,在曹店附近与曹店港汇合。其主要支流有曹店港、九都坑、十三都坑、十八都坑、北岙坑、朱溪港、双港溪等,流至临海市的三江村与天台县始丰溪汇合为灵江。永安溪自源头至湫山多峡谷,湫山以下多丘陵及小片平原,属于山溪型河流,河道多卵石急滩。

历史上,永安溪流域的水运非常发达。明代晚期到清初,小船沿溪可以到达横溪镇曹店村,大船能够到达四都一带。据《万历仙居县志》所载:“(永安溪)小源出冯师山,东流百里至曹村,浅不可舟。自曹村而下,广二十步,胜小舟。又东至妃姑与大源会,广十步。又东六十七里而南,胜20石舟。”[2]彼时,沿溪的曹店、溪口胡、横溪、埠头、后应、河埠、下张、黄粱陈均设有埠头。民国时期,临海至仙居境内埠头的航道有94.22公里。及至建国后的20世纪50年代,客货航运一直兴盛。当时的客运有木船4艘,每日由仙居和临海县城对开。“货运的木船,在1953年有210艘,竹筏350张,年货运量3万吨。1954-1959年仍维持在4万吨以上。”[3]

二、永安溪流域传统水运生计的演变

永安溪水运生计中,排运和船运是最为重要的运输方式。我们将永安溪流域的水运文化及相关的创造活动和生计模式放在区域自然和社会变迁的大环境下考察,使排运和船运生计与社区背景、地理环境、文化要素相结合,从而以一种整体视角来观察永安溪流域传统水运生计的演变。

(一)排运生计的演变

旧时,木材是仙居人生活中不可缺少之物,如建房造宅的桁椽柱栅,日常所用的椅橙案桌、眠床橱柜、箱笼台几、稻桶犁耙及各种桶类,还有婚嫁时置办嫁妆的木料等。大量的木材需求催生了仙居木材贸易的繁荣,而运送木材的排运生计也由此兴盛。所谓排运,就是将竹子或者木材扎成竹排或木排顺流而下,有时也在上面放置商品,由人力撑排运送。朱溪港沿岸的朱溪镇、大战乡一带的货物基本通过竹排往返于海门(今椒江)、临海等地。当时的朱溪港河道多弯,加上流速不均、流量有异,从大战乡的下叶溪村到下满潭,短短三四里路,需要花费整整一个上午方能到达,大战村为沿途必经之路。解放前后,大战村里仍有相当一部分青年从事撑排行业。

清朝时,永安溪水总体比现在满,水路较为畅通。人们把本地的货物通过水运方式送到外地销售。有许多专业从事船排运输的排民,他们走黄岩,下临海,把盐、布等商品顺着永安溪运进仙居,再把本地的药材、木炭、毛竹等土特产运出去。大量货物用船排的方式在永安溪及其支流朱溪港、十三都坑、朱姆溪等溪流上运输。

在民国,放树排是仙居人利用溪流外运深山木材的常见方式。每逢立秋至来年立春的伐木季节,雇主会雇人将砍下的树木背到山涧溪边,扎成树排,待夏季大雨时推入溪流,沿溪进入永安溪,再利用水流运抵皤滩、河埠等码头,再至临海、海门一带的木材市场。“解放以前,可通木排的有朱溪、韦羌溪、北岙溪、四都溪、六都溪、万竹王港、九都港。”[4]放树排有单株漂运、扎排放运两种形式。所谓单株漂运,俗称“赶羊”,就是在河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将木材直接投入小溪或者支流,到达放运点,待收集齐后再扎排。所谓扎排放运,就是为了运送木材而将数株木材捆扎在一起,待到发大水时顺流漂下。仙居县内的放运点分别是:双庙收购点放在下山头村;横溪收购点放在洋山潭;白塔收购点放在后应马坎头潭;城关收购点放在河头潭;朱溪收购点放在下张大溪边。

建国后,随着陆路交通的发达和永安溪河床的抬升,放树排生计逐渐消失。

(二)船运生计的演变

《两只小船》[5]

两只小船落河滩,一船树来一船板。板片本是树木出,先出树木后做板。

两只小船落河滩,一船青柴一船炭。青炭本是青柴出,先出青柴后烧炭。

两只小船落河滩,一船女儿一船娘。娘亲本是女儿出,先做女儿后做娘。

两只小船落河滩,一船媳妇一船婆,婆婆本是媳妇出,先做媳妇后做婆。

两只小船落河滩,一船石头一船板。石板本是石头出,先做石头后做板。

两只小船落河滩,一船爸来一船儿,叔伯本是孙儿做,先做石头后做儿。

两只小船落河滩,一船胡蒜一船姜。胡蒜本是生姜出,先做生姜后做蒜。

两只小船落河滩,一船树壳一船香,香枝本是树壳做,先做树壳后做香。

这首具有深刻物质轮回思想的民间歌谣反映了永安溪船运繁忙的景象。水道航运靠的是木船。这种木船在仙居俗称长船,长约20来米,呈梭形,两头尖,平底,中间用五六块箬蓬作盖,首尾相交,以供船工歇息,烧饭烧水则放在船的首尾。一只长船,下行时可载4至5吨,上行减半。而仙居的撑船人大多来自浮石园、下张、黄粱陈、清口园、皤滩等沿溪分布的村镇,当地人称之为“吃水港饭的”。“(民国时)运输之货以柴、炭、板片、南货、食盐、布帛较多。”[6]

早在康熙年间,“邑人资盐为业,逆筏而上及于河头、皤滩,利赖颇溥。”[7]永安溪的干流上,来自外埠的货物溯灵江而上,进入仙居后沿永安溪至大小埠头。这些埠头大多与通往邻县的通衢孔道相连,商旅往来,货物运输,其繁忙程度并不亚于通商大埠。如埠头村就是因为永安溪主流经过埠头村南,经常靠货运靠船只或竹排运输而立埠。《光绪仙居县志》有载:“古时永安溪河床宽阔,木船上溯而达,此为繁华古埠集镇,故而得名埠头。”[8]无数商人来此经商,外来货船在此停靠,商贩云集于此。

民国早期,永安溪的干流上,来自外埠的食盐等货品物产溯灵江而上,进入仙居后到达皤滩和埠头等地,再转为陆路,经过苍岭古道转销至浙西、赣、皖、湘等内陆地区;内陆及仙居本地的柴、炭、木料、桐油、瓷器等货物抵达皤滩等码头后,装船起运到临海、海门等地。此外,在永安溪的各大支流上也是小埠林立。这些小埠头以津渡的形式存在,有广业、韦羌、清口园、石井等二十多个。它们大多与通往邻县的通衢孔道相连,商旅往来、货物运输,其繁忙程度并不亚于干流上的通商大埠。

抗日战争时期,因长江口和杭州的钱塘江被日本人封锁,浙西南地区和江西部分地区的食盐运输必须经转仙居,从而促进了仙居航运业的繁荣。“当时仙居的木帆船,年运量达3万多吨。最多年份有木帆船700多艘。”[9]252仙居是浙东南重要的盐运周转基地,有许多人依托永安溪水运贩卖食盐致富。食盐从灵江入永安溪运到皤滩,再用肩挑车推运至横溪,过苍岭到缙云县壶镇,送往浙西南地区和江西等地。或者经大陈坑,过水碓头村,再通过鱼岩到磐安的黄玉田。永安溪繁忙的水运也为仙居民间创造了大量的财富。至1949年解放时,仙居仍有木船250余艘。

建国初期,由于土匪骚扰,货运船只需武装护送,运量极微。1951年起逐步增长,至1953年民主改革胜利完成后,共有二百一十只木船和三百五十张竹筏组成了四个运输中队、十六个运输小组,年货物运输量达三万吨。1950年3至4月,为了支援解放舟山,仙居利用航运输出粮食400多万斤。1956年,仙居从入夏起连续干旱60多天,水稻和全部秋粮严重受旱,减产严重,国家拨放返销粮800万斤给仙居,这批返销粮都是用木船运到仙居各个供应点的。“1957年仙居闹‘退社’,农民缺粮是一个重要诱因,为平息事态,华东粮食局和省粮食厅很快核拨一批返销粮,在粮食运输过程中,仙居的航运又起到了决定性作用。”[9]321自1954年至1959年,年运输量都保持在四万吨以上。

近代以来,永安溪水道经历了一个逐渐抬升的过程。由于河道的淤积、河床的抬高以及公路交通运输的发达,船舶在永安溪活动的范围开始逐渐缩小。“明代至清初,永安溪县境内水道有165里。清末民初,下退至溪口湖,缩短了20余里。民国后期,发大水时可通航横溪,平时只能至皤滩,又缩短了30余里。”[10]解放后,大船只能到达城关河埠附近;20世纪50年代后,船民逐渐减少,船舶只能到达下王一带了。建国后,皤滩一带还曾让船民入过合作社,到了60年代,各公社开始精简船民,来往于仙居和临海之间的船也少了。随着临仙公路和仙缙公路的建成,陆路运输日益发达,很大程度上导致永安溪水运的没落。 这之后,从临海灵江溯流而上的船不再在永安溪出现。

三、永安溪流域传统水运生计中的禁忌性与调适性

(一)禁忌性:永安溪传统水运生计中的“敬畏自然”

水运是一项十分危险的生计,放树排的时候适逢洪水,水面土黄,水流湍急,撑船(排)的人如控制不好,就会发生惊险的倒船(排)、撞岸甚至翻船(排)事故;即便是在表面平静的水面下也可能暗藏漩涡,如果经验不足,也会发生船排吸入事件。因此,撑船(排)是一项体力和智力的劳动,看似与人们的信仰心理关联不大。那么,船(排)民的禁忌心理何以产生?又起到什么作用呢?

1. 排运生计的禁忌性

流传于撑排人中间的《撑排歌》体现了他们乐观向上和吃苦耐劳的特征:“湾湾溪水竹排漂,三更四更到海门;装货上港用尽力,滩头拔纤回家近;养家糊口费尽力,老婆儿囡侯家门。”[11]排民们认为,只有秉持乐观和积极的理念,并严格遵从禁忌操守,才能在危机来临时不惧任何艰难困苦。根据撑排人讲述,“每逢出门离户,除了带足生活用品、不能带酒以外,一定要多说吉利话,切忌说丧气话,如果遇到有人说丧气话,这天就宁愿不出门。”(1)资料来源:南峰街道浮石园村的田野调查,讲述人为老船户。

关于禁忌性,在朱溪一带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传说。罗应是仙居南乡一带广为流传的人物,是一个讲话十分灵验的神人。他常在仙居当地云游,喜欢惩恶扬善,打抱不平。一次,罗应从溪口村往溪上村方向赶路,走到沙头村前,被村前的小溪挡住去路,由于水深难行,便喊对面的撑排人过来。撑排人看他衣衫褴褛,像个乞丐,任凭罗应如何呼唤,就是不过去。过了一会,来了一个身穿绸缎长衫、手摇纸扇的财主。还没等财主开口,撑排人立马把排撑了过来。罗应看了非常生气,觉得撑排人是三只眼看人,就对他说:“撑排人,你一排上,一排落。”撑排人也没有在意,排到对岸后,罗应也上岸走了。过了不久,撑排人依旧整日辛苦撑排,但只能勉强糊口度日,家道也一天天中落,不但排“落”了,家道也“落”了,果然应了罗应的话。由此可见,吉利话在撑排人的世界中是多么重要。正如万建中所言,“禁忌迷误之所以不为逻辑和实践所戳破,在于人们感到亟需把引为慰藉的迷误当作真理加以信奉,深信只要恪守禁忌便可心安事顺。”[12]禁忌思维在口口相传中成为撑排圈人约定俗成的习惯,他们并不明白禁忌的本意所在,却总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对不吉利的话加以排斥,只为了图个旅途愉快,心理平衡。他们相信,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撑排路上的平安,并得到神灵的保护。

卡希尔认为,“禁忌体系尽管有其明显的缺点,但却是迄今所发现的惟一的社会约束和义务的体系。它是整个社会秩序的基石。社会体系中没有哪个方面不是靠特殊的禁忌来调节和管理的。”[13]就分类而言,仙居排民的禁忌涵盖了生活禁忌、生产禁忌等。生活禁忌除了不能饮酒,不要暴饮暴食等良好生活习惯的养成,还包括不说丧气话,不碰说晦气话的人,希望起到防患于未然的功效。排民的生活禁忌的功效在于:通过主观上自我约束来避凶趋吉,以求得身体平安,这是传统禁忌的基础功能。这种主观约束和自律意识在客观上也给社会生活的协调和排运生计的延续带来了深远的影响。生产禁忌则主要指,在生产时遵循的一些约定俗成的法则。例如,在永安溪从事竹排鸬鹚捕鱼的樊军杰说:“竹排鸬鹚捕鱼这种从古时就传承下来的技艺是不会把鱼捕完的,因为鸬鹚捕到小鱼,我们会扔回水里,这是一直以来的职业准则。”[14]永安溪排民通过鸬鹚捕捞“抓大放小”的行为准则维护着人溪关系,放生小鱼有利于下次捕捞,从而保护永安溪环境,使之能够永续利用。

诚然,从科学的角度而言,禁忌对于水运的结果毫无用处,但从心理和精神慰藉的意义上,禁忌文化赋予仙居排民以战胜困难和恐惧的力量和勇气,让人们有勇气去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克服对于水的恐惧心理、对河道难行和水势走向的畏难情绪,在作业时充满斗志,从而达成消灾避祸的目的。排民的禁忌功能还体现在对自然环境的维护、生态系统的平衡以及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维持等方面。

2. 船运生计的禁忌性

仙居的传统社会拥有较为浓厚的禁忌文化氛围,这也影响着永安溪船户的心理和行为。永安溪船户有一些禁忌,比如“船户吃鱼不能翻转面,而只能在同一面吃完;吃饭时不能锹锅巴,有可能会导致锅漏,而锅漏也预示着船漏” 。[15]此外,撑船人也忌讳出门碰到讨彩头的人。讨彩头的人先说吉利话,如果船户不给赏,他们可能会说一些丧气话,这也是船户所忌讳的。“翻转面”寓意翻船,这是船户的大忌。仙居撑船人中有一句俗语:“船帮船,水帮水,撑船人帮水鬼。”撑船的人一旦翻船,就做了水鬼,所以,他们最害怕翻船。此外,船户害怕孩子不懂事,在撑船经过时唱“船杆长,鸾恶嘎;船杆短,要撞船”的童谣。如果船杆太长了,乌鸦会去衔它,表示船夫要倒霉了;如果船杆太短了,由于无法很好地把控船的方向和走势而引发会撞船,这是船户不愿意看到的坏兆头。

在人们不能充分掌握自身命运的前提下,禁忌便以其避凶趋吉的方式满足自身的心理诉求。仙居船民在长期劳作中形成了独特的禁忌习俗,对于自然生态环境的保护和人们思想道德的规范有着积极影响,起到了其他规则和法律所无法比拟的功效。禁忌与仙居船民生存的自然环境密切相关,按照王士性的理论,一定的自然环境产生相应的禁忌文化,同样,一定的禁忌文化也会影响所在的自然环境。仙居船民世代以永安溪为生,对生态环境有着清醒的认知。他们注重人和自然之间的协调,懂得敬畏环境,珍惜水资源,并融入行为习惯之中,体现在日常生活和信仰中。禁忌制约从心理上弥补了人们因技术手段不足和环境恶劣而产生的不利思想状态,它看似毫无章法,其实是一种和自然保持协调的适从心理,以便尽量消除同自然规律相违背的行为。

(二)调适性:永安溪传统水运生计中的“顺其自然”

托马斯·哈定指出,“文化适应过程的特征之一是创造,它指的是一种结构和模式的进化,这种特定的结构与模式能使一种文化或有机体实现必要的调整以适应环境。”[16]4永安溪流域水运生计需要适应当地复杂的地理环境,并且,撑排(船)人需要对于永安溪复杂的水情了然于胸,从而保障在实际作业中的平安顺遂。随着仙居公路运输的兴起,水运生计面临生死存亡的挑战,然而,我们发现在沉寂许久之后,水运生计又以一种全新的面目出现,体现出很强的调适性创新特征。那么,一种生计文化如何获得创新能力,换言之,水运生计的调适性过程是如何实现的呢?

1. 排运生计的调适性

排民善于利用水的深浅和走势来进行相应的操作,以求得最省力、最安全和最快捷的运输效果。永安溪的百里行水路号称十八弯,撑排人日行夜宿,日复一日地劳作,对于溪流何时水急,何时水缓,何处有险滩,何处有深潭,哪里有急弯,哪处可停靠,他们全都了然于胸。

双庙乡放树排的作业就是利用了立春后发大水的难得时机进行。双庙乡上王村地处括苍山下,山林面积广阔,木材资源丰富。民国时期,双庙的“树行”设在下山头村附近的溪岸。秋冬时节,上王村的伐木人将树木从西坑、直坑等沿岸山林砍伐,以“赶羊”的单株形式顺流而下,到达下山头村附近溪滩后,“树行”主人将木材在溪滩摊开排列,有桁椽、柱栅、家具用材,使人一目了然,以便任人挑选。选购者都是下各、怀仁一带的平原农户。在双庙乡上王村,人们将立夏以后到隆冬时节定为砍伐时段。旧时的上王乡民认为,来年的立春到立夏不能砍树,因为这一时期的树称为“春树”,春树是上浆树,容易霉烂。停在溪滩上的木头充分干燥后,须找物覆盖,特别是如果让四月的小满水淋到,树就容易发斑,买主便会嫌弃,便会影响销路。每株木材的一端用斧子凿出小孔,用硬木把它们窜在一起,再用树藤连成树排或树绞。待立春后汛期降雨时,不管下多大的雨,“树行”主人都会高薪雇工,夜以继日地将停放在溪滩的树绞趁大水运到黄岩、海门一带销售。因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万一水退,这些树绞就无法运出。“放排工人要技术过硬,水性好,熟悉港道,放排与洪水搏击,像打仗一样,要眼疾手快。”[4]在双庙一带撑树绞的人,是来自溪上、岭梅山区一带的老把式,这些人经常走山路和行水路,手脚异常灵敏,善于利用水势掌握竹排流势。

托马斯·哈定认为,“文化适应过程的另一个特征是保持,表现为一种稳定化趋势,即保持与实现适应的结构和模式。”[16]5在长期与永安溪打交道的过程中,排民对永安溪的河道走势、地貌特征、水文系统等逐步加以适应,不断获取经验,并将这种适应能力保持并传承下来。正如罗康智所言,“保持是立足于经历不断地加以实践验证去无限接近追求的目标。”[17]259放树排的老把式利用立春后发大水的时机将树捆扎运出,表现了排民对永安溪流域气候条件的熟稔性;并将相关知识传播到整个排民群体,通过把个人经验转化为集体记忆,不断地丰富完善,并以歌谣、谚语、禁忌及语言等方式代代相传,日趋精炼。

在国家5A级景区神仙居的带动下,仙居旅游业发展出“一体多翼”的格局。目前,仙居县已经形成了以神仙居为统领,以景星岩景区、永安溪绿道等国家4A级景区为依托,其他景区相围绕的“众星拱月、星月同辉”格局。在这一背景下,停运多年的永安溪竹排再度兴起。永安溪漂流以仙居土产的竹筏为工具,聘请本地的艄公撑竹筏。漂流的原起点位于步路乡西门村的漂流码头,沿着永安溪,漂流至南峰街道赵岙码头,全场7.68公里。现在,最新的漂流景区起点设在南峰街道浮石园村,终点为永安公园的灌山湖。仙居永安溪漂流区别于其他漂流之处在于,游客可以聆听悠扬悦耳的仙居山歌。游客可以根据需要选择歌手跟伐,在漂流中欣赏歌手用土话演唱的仙居山歌。不过,这里的山歌不是传统的民歌,而是民间歌手自己创作的,例如,民间歌手崔秀华在本地纯正山歌的基础上加工创作而成的《永安溪水长又长》,歌词为:“仙居是个好地方哎呦,永安溪水长又长,清纯泉水清亮又甜呀,烂漫来,山花四季香咯,一年四季水哗哗,小小竹排歌声亮,巍巍群山飘清香,溪畔两岸仙人居,哎哎哎哎呦……”歌手穿着素雅的藏青色传统服装,以竹筏为舞台,以大山为背景,以溪水为伴奏,以歌会友,用嘹亮的歌声唱响迎宾曲,游客可以在欣赏山歌的同时饱览两岸奇趣横生的山水田园景色。

因此,排运生计的另一特点是创新。正如托马斯·哈定所言,“创新使文化获得能动适应的重要方面,创新是一种结构和模式的进化。”[16]3我们看到,排运生计在完成运输货物的历史使命后重焕生机,开始承担休闲旅游职能。这充分表现了永安溪排运生计的调适性特点——根据时代需要安排自身角色。永安溪的竹筏漂流延续了传统排运生计对水势、竹排、地理的知识运用,又体现了较强的适应性创新性能力,它驱动排运生计和仙居旅游蓬勃发展的大环境相结合,与地方资源的各种要素相结合,增加了山歌、打水仗等内容,让游客充分体验当地民俗风情,在仙居美妙的自然山水中陶冶艺术情操,体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妙境地。排运生计的调适性使其获得新的生命力,从而“也让自身在全新的环境中保持探索性实践,凭借已有的文化要素并使其延伸至新的生态环境,并消解在新环境中所遇到的生态挑战”[17]263。

2. 船运生计的调适性

行船最讲究的是利用水势、风势和地理地貌条件。船运生计善于利用观潮、观水流等地方性知识,从而达到最节省体力和最安全的效果。

船户对顺流和逆流中船的走势区分得异常清晰。“顺航时,溪流走向笔直时可以顺大流,即在河水中最湍急的部分快速行船;前方有弯道时,要提前从里弯入二流(即水流比大流缓慢的部分)或三流(河中水流最缓的部分)行船,以免翻船。当船从三流到二流拐弯时,容易调整航道,避免碰岩。”(2)资料来源:仙居县南峰街道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资料汇编。当船逆流由浅水过深水潭时,要把七八条船系在一起,刚开始过深潭时,由后面的船推上去,当前面的船到达深潭时,利用前面船只的浮力拉动后面的船前行。过潭后,再把船只分开前行。“但这样做也有风险,特别是在中间的船过滩时,如果水流比较湍急,容易横船而被后面的船撞沉掉。如果载盐的话,盐会弄湿化掉,那么损失就大了。”[15]在逆水过湍急的滩头时,如果载的货物多,就需要八至十人拉纤过滩;而在缓水的河滩行船,有逆水方向的风时,可以扬帆航行。

船行至下游时,海水的涨潮和落潮同样会影响流水的走势。对于这一现象,清代临海籍贡生何沅的竹枝词《半江帆影正黄昏》有所记录:“放船放在马头山,泊船泊在象鼻湾。一潮上来一潮落,与侬同去与侬还。”[18]涨潮时的潮水一浪接一浪,以至于船夫不得不将船停靠在石头山和象鼻湾等港湾。“我们撑船要学会观潮和水流。观潮主要指在灵江和椒江段,因为那一段水流和海相连,容易形成涨潮和落潮。”(3)资料来源:浮石园村老船户的访谈。船夫们认为,涨潮和月亮有关系,月亮上山要涨潮,月亮落山也要涨潮,涨潮时行船宜逆水而航,落潮退潮行船宜顺行。清代仙居民间文化学者李芳春记载了临海灵江的《潮侯歌》:“初一二三、十六七八,卯酉涨,子午平;初四五、十九二十,辰戌涨,丑未平;初六七八、廿一二三,己亥涨,寅申平;初九十、廿四五,子午涨,卯酉平;十一二三,廿六七八,丑未涨,辰戌平;十四五、廿九三十,寅申涨,己亥平。”[14]这首歌谣归纳了下游的灵江—椒江段涨潮和落潮规律,对于撑船的船夫具有重要指导作用,也是船夫根据对灵江水域长期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关于行船的地方性知识是台州山海文化的映照,是永安溪—灵(椒)江地域文化在世代传承与累积中生发的生态智慧与技能。“地方性知识必然与所在地的生态系统互为依存,互为补充,又相互渗透。”[19]这些知识深深地渗透在当地的生产、生活、信仰和习俗之中。船夫在行船过程中总是有意无意识地贯彻了地方性知识,让其自然地发挥效用。船夫将传统生态智慧集中体现在对永安溪流域自然环境和地理地貌的顺应和尊重,为航运寻找最适合、最省力、最安全的线路。因此,这些知识不论是在维护人自身的人身安全上,还是在维护永安溪流域的生态安全上,都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经验积累在生计文化的延续中不可或缺,相伴而生的探索性实践如要获得成功,需将现有的生计文化要素延伸到新的生态和社会环境中,并克服所遇到的各种挑战。 “经验积累的过程不能超出这种生计文化惯性延续的范畴,它只能扮演能动的适应过程中源泉的角色,却不能成为文化适应的动力。”[20]因此,驱动生计文化获得新的社会适应方式的途径便是创新。永安溪流域排运和船运文化的创新实践显示出生计文化在磨合和适应中具有很强的积极性和能动性,转而又驱动生计文化获得新的资源利用能力和环境适应能力。

五、结 语

永安溪水运生计的演化、消失和再度兴起是政治和社会形势、气候的变化,永安溪河床的抬升,陆路交通的发达等多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正如唐家路所指出的,“文化不仅是人类文明进化的结果,也是人类与外部环境相适应和协调的手段,因而文化的性质和特征与人类的生态环境密切相关。”[21]永安溪水运生计非常强调利用潮水、水文知识以及地理环境来行船,展现了船夫对于自然规律的深刻认识。同时,水运生计在外界环境干扰较小的情况下,体现出萨林斯和哈定所谓的“特化”:总是尽量保持其固有特点,不轻易改变。而一旦社会环境发生变化,也必然影响水运生计的发展,比如抗争时期因交通大环境的改变而导致的仙居船运的激增,再比如排运生计在仙居旅游大好形势下以永安溪竹筏漂流的形式再度现身。这体现了永安溪流域排(船)运生计极强的调适性特征,能在社会环境的变化中兼具保持和创新能力,从而获得新的资源利用空间。水运生计的禁忌性承认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不堪一击。当人们面对灾难孤独无助时,排工和船夫发展出了一套敬畏自然的禁忌法则,以便达成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良好状态,体现了尊重自然、敬畏自然、顺应自然的理念。它可以让人们克服航行中对水的恐惧和对河道的畏难情绪,集聚力量,平安作业,从而达成消灾避祸的目的。在不断的保持、适应和创新中,永安溪流域的水运生计实现了现代化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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