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国时期知名漫画期刊《时代漫画》以善于提携新人,培养庞大作者群而著名,但除几位知名漫画家之外,编辑部与广大无名投稿者的交流状况尚付阙如。1936—1937年,一位署名张小雨的投稿者先后在《时代漫画》发表了两篇煤矿夫主题的地方报道漫画,作品中存留了《时代漫画》引导修改的痕迹。本文以张小雨为个案,还原《时代漫画》与无名投稿者围绕漫画印刷、绘图技巧、类型化創作等主题展开的交流史实,凸显期刊在民国漫画生产中的重要性。
【关键词】时代漫画无名投稿者“编辑—作者”关系漫画生产
《时代漫画》《时代漫画》,漫画月刊,16开本,隶属于邵洵美创办的上海时代图书出版公司,主编鲁少飞,编辑王敦庆、叶浅予等。1934年1月20日创刊,1936年3月因“污蔑政府”等罪名被责令停刊,同年6月复刊,1937年6月20日终刊,共出版39期。1936年被停刊期间,《时代漫画》推出姐妹刊《漫画界》,共出版8期。《时代漫画》曾发起宣传抗日救亡的“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成立“中华全国漫画作家协会”,极大团结了全国漫画作者、推动漫画参与左翼文艺运动,因此有“漫画家的大本营”之称,其供稿者包括黄文农、张光宇、曹涵美、汪子美、张乐平、米谷、张仃、胡考、张文元、华君武、黄苗子、江栋良、廖冰兄、丁聪、董天野等民国时期知名漫画家,所刊作品代表了20世纪30年代漫画的艺术成就。是民国时期上海最为重要的漫画期刊之一,1934年至1937年存续期间保持了同类漫画月刊中发行量最大、期数最多的纪录。该刊以善于挖掘提携新人而著名,主编鲁少飞有直接与青年作者通信的工作习惯,在《向全国无名作家征稿启事》中宣称“选稿素无派别门户之见,或成名与无名作家之别,悉以来稿本身的价值,为编辑上舍取的条件”《时代漫画》编辑部:《三周年纪念:向全国无名作家征稿启事》,《时代漫画》1936年12月第33期。。丁聪、廖冰兄、张仃、华君武等一大批美术新人均通过在《时代漫画》发表作品逐渐获得声名,进入专业美术圈相关文献参见毕克官:《中国漫画史话》,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8—69页;吉玉萍:《浦东召稼楼续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74页;上海图书馆:《老上海漫画图志》,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19页。,多位著名漫画家在不同场合对《时代漫画》的感恩与怀念也印证了这段历史的真实性相关文献参见林阳:《编辑视界》,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10页;廖冰兄:《辟新路者》,《装饰》1992年第4期;沈建中:《缅想之温暖》,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然而,由于史料匮乏,与《时代漫画》的“编辑—作者”交往关系相关的文献侧重于描述泛化的出版理念或社会影响,难以展开以期刊媒介为主体的微观案例探讨。
1936—1937年,一位名为张小雨的无名投稿者多次向《时代漫画》投稿,并有两篇报道漫画先后发表在“道地药材”栏目。与专业漫画家已有的纯熟技艺与系统艺术理念不同,作为“素人”的张小雨漫画创作经验相对不足,发表的作品中存留了《时代漫画》编辑部引导修改的痕迹,为我们深入观察民国期刊平台之上的漫画生产提供了一个微小真实、极具研究价值的样本。本文以无名投稿者张小雨的两次地方报道漫画创作为线索,再现《时代漫画》与刊物读者、作者的对话交流,并试图说明,这段发生在知名刊物与无名投稿者之间的“编辑—作者”交往历史,不仅能够提供历久弥新的刊物编辑出版镜鉴,同时也展示了一种单向度图像分析之外的漫画史研究路径:漫画是印刷的艺术,漫画期刊编辑是熟悉传媒技术手段的美术家,漫画期刊是漫画学科知识生长的重要场域——尊重这些漫画生产的具体历史与物质语境,在期刊的“编辑—作者”双向交流框架中重新审视漫画,是漫画研究回归真实的重要前提。
一、无名投稿者张小雨的两次亮相
“无名投稿者”并非真的“无名”。按照章衣萍对20世纪二三十年代报章投稿者的区分,“无名投稿者”是指在社会上尚无人知的投稿者,他们既不似“元老投稿者”已功成名就,又不似“亲属投稿者”“投机投稿者”有编辑门路。“无名投稿者”大都是普通学生、穷困青年,作品不易获得编辑认可,然而最是“创作心热,发表心健”章衣萍:《衣萍书信》,北新书局1932年版,第81页。,张小雨正是这样一位典型的“无名投稿者”。民国漫画史中搜寻不到名为“张小雨”的漫画家的年表传记,也许他/她尚不能被称为“漫画家”,只是一位处于探索阶段的漫画爱好者。根据他/她在《时代漫画》中的“作者自白”,张小雨出生于山东枣庄,1933年前后离家去外地念书,其间每到假期仍返乡居住,但1936年因病未去上学张小雨:《中兴煤矿夫的动态》,《时代漫画》1936年10月第31期。。在家养病时,张小雨发展了对漫画的兴趣,1936—1937年其漫画作品散见于上海的《时代漫画》《漫画界》《泼克》等知名漫画期刊文献参见:张小雨.东方大绑案.泼克,1937(1)第1期;张小雨.亲爱的.1937(1)第1期;张小雨.煤矿区上.上海漫画,1937(5)第12期.。
张小雨与《时代漫画》的交集始于1936年9月(第30期),至1937年6月(第39期)《时代漫画》终刊为止共计有10篇漫画发表。张小雨的大部分漫画是简单的单幅线描,未做过多技法上的探索。讽刺对象不外乎是当时漫画中常见的野心勃勃的战争贩子、贪图老头钱财的年轻女子、知法犯法的军人等,无论是作品立意还是表现技法都相对平庸,仅占据豆腐干大小的版面。然而,张小雨作品中有两篇反映中兴煤矿工人生活的连环漫画,获得了《时代漫画》编辑部的青睐,分别发表在第31期与第37期的“道地药材”栏目,每篇都以跨页、整版的形式完整呈现。首先是在1936年10月发表的《中兴煤矿夫的动态》(见图1)。漫画以近代中国最大的私营采煤产业中兴煤矿中兴煤矿位于山东枣庄,是近代中国最大的私营采煤企业。1880年由李鸿章招商试办,1889年改为中外合办华德中兴煤矿公司,1908年定名为山东峄县(今属枣庄)中兴煤矿有限公司。文献参见熊月之:《大辞海·中国近现代史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第39页。的远景开场,依次描绘了煤矿工人的“标准窑工”形象,绘出了煤矿工“等待挨钩”的窘迫,以及井底工作、井上运煤等高风险的工作流程。画面用钢笔构形,部分画幅涂上了大面积的墨色或彩色,每张单幅图像旁配有一段说明文字。贯穿整篇漫画叙事的是煤矿工人的艰难生活与悲惨命运。
六个月后(1937年4月),张小雨的作品《煤矿生活的一瞥》(见图2)又一次登上了《时代漫画》。
漫画依然从煤矿工的上工展开叙述,依次绘出他们恶劣的工作条件以及由此而来的工伤风险,但在这一篇漫画中,图像叙事从单一的深描苦难转为展现更全面的煤矿工生活场景,如画出了公司开设的“工人补习学校”,工厂的监工制度,工人与煤矿主的阶级对比,以及工人們下工后的低级娱乐等。每张图片下方的配文用语更精到,营造出新闻报道的临场感。相较于此前单纯描绘煤矿工的苦楚,这篇漫画触及了造成煤矿工艰难境遇的社会性原因,也更为深刻地展示了这个群体客观存在的不足,较为明显地加强了作品的报道深度与批判力度。不知是否受益于此次投稿《时代漫画》的经验,一个月后,张小雨的另一篇内容十分相似的《煤矿区上》也在著名漫画家张光宇主编的漫画月刊《上海漫画》上发表了张小雨:《煤矿区上》,《上海漫画》1937年5月第12期。。
二、如何做稿:编辑与投稿者的漫画技巧交流
张小雨两篇煤矿工主题漫画均属于“报道漫画”大类中的“地方报道漫画”。与普通单幅漫画不同,报道漫画通常包含多幅漫画图像以及必要的文字叙述,图文内容更为丰富,创作门槛也更高。张小雨并非受过训练的美术工作者,在处理画面关系简单的单幅漫画时问题尚不明显,但在应对画面关系复杂的连环漫画时就显得力不从心。业余爱好者的模仿与表达上的草率,导致漫画《中兴煤矿夫的动态》存在明显的技巧问题:首要问题是画面中线条粗细分布不均,造型能力不足;其次是画面语言前后不统一,如《中兴煤矿夫的动态》左侧图8、图9、图11画幅内大量涂色,而其余画面则使用线型造型处理;最后,原稿在构思时未进行全局设计,如版面左侧中缝处可见一条纯装饰意义的几何花边,很有可能是编辑在将单张图像编排为同一个版面时,为填补版面空白而增添的,间接印证了作者尚没有印刷与版面编排的意识。
实际上,《时代漫画》编辑部也并非没有意识到该篇漫画所存在的种种问题,他们在刊登了《中兴煤矿夫的动态》的第31期《时代漫画》“编后记”中,专门就本期的稿件质量向读者致歉,起因是1936年9月第30期《时代漫画》曾向读者征集以绥远事变为主题的漫画,策划在10月(第31期)推出相关专号,但因未收到足够数量的理想稿件,“绥蒙风云漫画专号”不得已挪至第32期,第31期刊物就在既有稿件的基础上临时策划了“民间疾苦漫画专号”《时代漫画》编辑部:《编后记》,《时代漫画》1936年10月第31期。。这解释了张小雨漫画得以刊发的原因:尽管绘画技巧有瑕疵,但以底层煤矿夫艰难生活为主题的漫画恰好与这一仓促间确定的专号主题相契。同时,编辑部特别向后续投稿者们提出了原稿制作的建议:
各位作家如果看出本刊在印刷技术上还需多多的改善,最盼望诸位在做稿时预先设计一下,第一注意,黑白稿要线条清楚,至于加蓝色(网纹锌版)的可免则免,色彩稿格外注意画面的明朗化,我们常常为了爱护作家的原作精神,把模糊的版子亦复印了,这种迁就事实的结果要使多数读者有损目力,这是非常抱歉的。《时代漫画》编辑部:《编后记》,《时代漫画》1936年10月第31期。
编辑部指出第31期刊物存在两个主要的原稿制作问题:黑白线条不够清楚及色彩稿晕染过度,这两点恰好对应了《中兴煤矿夫的动态》技术上的不足。造成画面效果不佳的原因是作者欠缺漫画相关的绘画技巧与印刷知识,这也是发生在新手作者群体中的普遍状况——从1934年9月第9期起《时代漫画》曾为读者及“一般的热心投稿者”开设“读者公开信箱”专栏,解答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对于漫画创作与投稿的疑问,其中不乏浅显的问题。“黑白稿要线条清楚”这条建议具体指向的是作者对线条的掌控力,不少潜在的投稿者都曾表达无法画出流畅线条的苦恼。一位署名“镇江曾鼎”的读者曾写信说用毛笔画线描“每有粗细不匀之弊”,编辑部向他介绍毛笔作画的好处,鼓励他“粗细不匀系腕力工夫未到,久练之可随心所欲”《时代漫画》编辑部:《读者公开信箱》,《时代漫画》1934年9月第9期。;又有一位长沙的名叫陈佩丽的读者表示用钢笔作漫画时线条不均,“练习很久,仍如此,不知何故”,她听闻钢笔画需要先练习线条,“待线条纯熟后方可画人物,对否”。可见对新手而言,画出“粗细均匀”的线条是最基本的入门功,也是最难自我突破之处,对此,《时代漫画》的回复依然是“如钢笔不可能,改用毛笔”《时代漫画》编辑部:《读者公开信箱》,《时代漫画》1934年11月第11期。,“色彩稿格外注意画面的明朗化”,指的是原稿需要根据制版标准,对颜色的分布、层次等做出必要的规划。《时代漫画》所属的上海时代图书公司极为重视刊物印刷质量,拥有专属的印刷厂,厂内置有从德国订购的最新式照相凹版印刷机(photogravure,影写印刷机)唐薇、黄大刚:《张光宇艺术研究(上编):追寻张光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30页。,该机器主要通过墨层厚度变化体现原稿的浓淡层次,为方便期刊使用照相排版变化图稿尺寸变化及套印颜色,须由投稿人自主区分黑白稿与色彩稿。这种基于印刷技术而提出的做稿要求常令初学漫画的作者摸不清状况,当时还是中学生的华君武就曾写信请教彩色漫画页是须自行上色还是在纸上注明色彩,编辑部回复曰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在与期刊画幅尺寸相同的稿子上画好颜色,另一种是单独画出黑白稿,另附设色样稿,编辑部尤为强调不要使用青莲色、蓝色系墨水制稿,因蓝色不感光,“不便制版”文献参见《时代漫画》编辑部:《读者公开信箱》,《时代漫画》1934年10月第10期;《时代漫画》编辑部:《读者公开信箱》,《时代漫画》1934年11月第11期。。自第16期起常规刊出的“时代漫画投稿简约”也对投稿的原稿形制做出了明确要求:“来稿以黑白画为最佳……色彩稿先勾黑白样,再另附颜色底稿,俾宜制版。”《时代漫画》编辑部:《时代漫画投稿简约》,《时代漫画》1935年4月第16期。遗憾的是,从印刷后的效果来看,至少在投稿第一篇连环报道漫画之前,张小雨并未按照《时代漫画》的投稿说明区分色稿与线稿,致使《中兴煤矿夫的动态》中多张图片(如左侧图8、图9)的细节湮没在一团深浅不一的灰色中。
在张小雨的第二幅连环报道漫画《煤矿生活的一瞥》中,上述线条与色彩问题都得到了解决:《中兴煤矿夫的动态》中大量钢笔勾线、点戳的线条后来变成了《煤矿生活的一瞥》中软头笔所画的更为粗重、匀称的线条,线与面的对比也不似《中兴煤矿夫的动态》那般生硬突兀。《中兴煤矿夫的动态》中琐碎、混乱的拼凑感,已转换为《煤矿生活的一瞥》中稳定的风格与统一的视觉语言,与《时代漫画》在“编后记”中一贯强调的做稿标准相称。不过此后不久,张小雨发表在《时代漫画》上的两篇短篇漫画《土产笑话》与《打鸟》文献参见张小雨:《土产笑话》,《时代漫画》1937年5月第38期;张小雨:《打鸟》,《时代漫画》1937年6月第39期。就又回到了之前尚显稚嫩的新手水平。短篇漫画与连环报道漫画之间技巧上的“大起大落”,除了有张小雨本人投入创作精力多少的主观原因,最大可能就是获得最佳版面位置、较受重视的煤矿工主题漫画得到了《时代漫画》编辑部非常明确、有针对性的指导。
三、“道地药材”:编辑与投稿者共同书写的地方报道漫画新品类
如果说《中兴煤矿夫的动态》的发表与第31期刊物的专号策划有关,具有一定的偶然性,那么,《时代漫画》在短短半年内连续两次刊登同一作者、相同题材的报道漫画,说明至少对编辑部而言,无名投稿者张小雨的漫画中还有着某种关涉价值意义的稿件要素。鉴于《时代漫画》此前与此后均未发表同类漫画,张小雨作品所属栏目的具体设置,以及其作品与地方报道漫画品类之间的关联,就成为我们理解这位无名投稿者作品意义的重要线索。
1.“道地药材”栏目设置
张小雨煤矿夫主题作品所属栏目名为“道地药材”。第1期至第24期的《时代漫画》并没有开设栏目,在运营两年后(即第24期《时代漫画》刊行之时),编辑部出于创新的考虑,提出了基于分栏制的期刊改版方案,向广大读者征求18种漫画及12种漫文,其中编辑部提出希望征集包括各地特约通讯在内的“旅行漫画”,漫文部分则鼓励“道地药材(如游踪所至而获得的幽默和讽刺的题材)”《时代漫画》编辑部:《迎新的话》,《时代漫画》1935年12月第24期。。但在第25期正式确立栏目时,《时代漫画》将原本指涉漫文的“道地药材”改为旅行漫画、报道漫画、漫画通讯等漫画、漫文的总称。“道地药材”被释义为:
道地药材,本来幽默是一种治疗忧郁病的良药,讽刺也是一种针砭人间社会的金丹。此栏专载同人本乡本土的,或在游踪所在的地方寻获的土产(正如报纸及杂志上的地方通信一样)故名道地药材。《时代漫画》编辑部:《编后记:征稿启事》,《时代漫画》1936年1月第25期。
从字面上理解,“道地”一词体现编辑部关注本土的图文视角,“药材”则无疑寓意了漫画对社会的“医治”功能。《时代漫画》的编辑们希望作者将常居地或旅行地的社会现实加以幽默或讽刺的再创作,经由批判而达到“拯救社会”的效果。“道地药材”的栏目定位为无数像张小雨一样的外地投稿者确立了报道取向的漫画投稿标准。其一,作品应善于发现具有地方特色的社会问题,具备报道新近社会动态的“地方通信”功能。其二,“藥材”的比喻关照了中国现代漫画一贯坚持的漫画艺术本质,即漫画应以一定的批判功能助益社会普遍道德的进步。由此标准审视张小雨的两篇漫画,煤矿夫生活的选题已然确定了关注社会底层的公益创作倾向;《中兴煤矿夫动态》的自述中强调了自己坐标枣庄,“对这些矿工的生活都很熟悉”张小雨:《中兴煤矿夫的动态》,《时代漫画》1936年10月第31期。,《煤矿生活的一瞥》中表示“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只不过让我拿来向不知道煤矿生活的人报告一下……”等张小雨:《煤矿生活的一瞥》,《时代漫画》1937年4月第37期。,均是作者在努力使自己的作品更为符合“道地药材”栏目对稿件本土性、纪实性的要求。
2.外地投稿者的地方报道漫画创作
当然,张小雨作品的价值不仅在于迎合了编辑部所设置的栏目标准。作为独立于上海漫画圈子的无名投稿者,张小雨与其他诸多《时代漫画》的外地投稿者一起,用他们的作品共同丰富了“道地药材”所指代的报道漫画品类。早在“道地药材”栏目尚未设立之前,《时代漫画》就有陆续刊登具有新闻性质的漫画图文内容,且形成了相对固化的稿件体例。第2期的《苏州散记》陶谋基:《苏州散记》,《时代漫画》1934年2月第2期。与《当春天来到西湖的时候》颜长、胡亚光:《当春天来到西湖的时候》,《时代漫画》1934年2月第2期。是最早出现此类内容的漫画,且两组漫画图文的立意相似:均是聚焦茶馆、餐厅、公园等大众休闲场所,用漫画讽刺苏杭地区闲散日常生活在国族危机背景下的不合时宜。这种从批判国民生活角度出发的地方报道漫画,逐渐成为报道类图文内容的普遍叙事,如第12期廖冰兄寄自广州的《广州小景》、第15期华君武的《杭州西湖之春》等,虽然城市不同,但漫画家批判的都是茶馆、城隍庙、寺庙内的闲聊、消闲行为,与第2期所刊两组漫画图文没有真正拉开距离,一定程度上呈现了套路化的倾向。
与之相对,对“新的材料”的需求始终出现在《时代漫画》的稿约中,甚至在后期《时代漫画》的稿约中,编辑部对新作者、新素材、新批判方向的重视压倒了技巧,声称:“不论初次或时常投稿,不论其技术上之工夫如何,凡其造意方面有独到之处,即能入选。”《时代漫画》编辑部:《三周年纪念:向全国无名作家征稿启事》,《时代漫画》1936年12月第33期。在这一创新导向的编辑考量下,“道地药材”栏目广泛发表外地投稿者作品,其中以广州、天津、北平三地的稿件最为常见,也有来自漳州、开封、汉口、成都、宁波、无锡等地的稿件。差异化较大的作者群贡献了题材更为丰富、体裁更为多样的地方报道漫画图文,也使得“道地药材”栏目的文本在国民性批判之外出现了颇具左翼文艺色彩的观点表达,张小雨的“中兴煤矿夫”主题漫画即属此类,田无灾寄自天津的《天津之冬》田无灾:《天津之冬》,《时代漫画》1935年1月第25期。也十分典型,作者在多幅漫画图像中连续对比了富裕阶层与赤贫阶层在极寒天气下不同的“御寒之道”,以两极化的叙述方式讽刺了社会存在的严重贫富差距。此外,关注特定新闻事件的创作多了起来,如来自宁波的傅其康连续发表了《四明灵桥落成典礼特辑》与《岱山盐潮报道漫画》两篇报道漫画傅其康:《四明灵桥落成典礼特辑》,《时代漫画》1936年7月第28期;傅其康:《岱山盐潮报道漫画》,《时代漫画》1936年8月第29期。,暴露与讽刺宁波当地官员腐败、商人投机的社会现象,还有部分漫画以走私、禁毒、自然灾害等种种社会问题为叙述的中心此类漫画可参阅张文元:《走私问题的另一解释》,《时代漫画》1936年12月第33期;窦宗洛:《北平戒毒后的里里外外》,《时代漫画》1937年3月第36期;孔嘉:《华北禁毒》,《时代漫画》1937年4月第37期;梁正宇:《盛极一时的四川救灾》,《时代漫画》1937年5月第38期。。体裁方面,除连续多幅图像与漫文组合的“图文并茂”式图像叙事之外,还出现了延续叶浅予、梁白波等人提倡的速写见闻式漫画。如艾中信集合旅途中所作速写,组织创作了《川沙菜馆小景》《首都风月杂碎》艾中信:《川沙茶馆小景/首都风月杂碎》,《时代漫画》1936年8月第29期。两篇报道漫画,主要通过对场景、人物的定格镜头式的并置,传达隐含在一地一景之中的国民性批判。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编辑部曾从各个角度提出了报道性漫画文本的创作标准,但“道地药材”并未对相关漫画图文做出明确的名称上的区分,“报道漫画”、“漫画通讯”与“旅行漫画”等名称存在很大程度的混用,“道地药材”栏目本身亦经常与期刊“本刊特约通讯”“国货展览”等栏目在内容上有相近之处。甚至第32期“绥蒙风云漫画专号”中编辑部仅以“报道漫画”作为栏目名而未刊载“道地药材”名称。这一方面是源于《时代漫画》不设页码、不过分固化栏目内容的务实性编辑策略,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这一报道漫画新品类在创作上尚处于探索期,新闻学或文学意义上业已形成体例的地方性民生问题、时事政治新闻、旅行见闻等类型化书写,尚未平行投射到地方报道漫画、时事报道漫画或旅行漫画的图像叙事中,因此无论是编辑还是投稿者都无须在更精微的类别层面上打磨文本,而仅是使用“报道”这一笼统术语统摄所有不同风格与主题的图文内容。编辑部所着力提倡的,并不是从类型学的角度明确一种漫画品类,而是从综合的方向上把握创作调性,鼓励作者创作兼具旅人视角、漫画图像意识与新闻批判价值的图文内容。外地投稿者所积极实践的,则是依凭《时代漫画》所给出的种种体例,积极搜寻本土素材,挖掘暴露更多的社会问题。编辑者与投稿者在不同时空的合力书写中,共同促进了地方报道漫画的品类发展。
四、一本期刊与它的作者群
张小雨以一名无名投稿者的身份,获得《时代漫画》编辑部指导、参与期刊文本生产的经历不是个例。根据第35期《时代漫画执笔者的通信网》(见图3)的统计,至1935年12月《时代漫画》已积累了1130位分别来自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等全国各省,以及日本、南洋群岛、菲律宾群岛等国家和地区的投稿者。从“通信网”粗略的群体画像可知,《时代漫画》的投稿者可按职业分为工、商、学、仕、军及其他六类,其中占全部人数一半以上的是商业从业人员(642名),次多的即是张小雨所属的学生群体(311名)《时代漫画》编辑部:《时代漫画执笔者的通信网》,《时代漫画》1937年2月第35期。。
建立如此数量的、跨越职业的作者网络并非易事。《时代漫画》的前身《上海漫画》(1928—1930),在刊行之时是一本同人刊物,漫画家们曾以“一半漫画、一半摄影”的编辑策略解决漫画稿源不足问题黄可:《漫话海派漫画》,文汇出版社2015年版,第39页。。但在《时代漫画》刊行之时,编辑部已可公开声明“本刊十分之六七为外稿,并非同人机关杂志”《时代漫画》编辑部:《读者公开信箱》,《时代漫画》1934年9月第9期。。短短几年间,漫画期刊在开放程度与作者数目上都有了大的变化,其背后固然有出版与舆论大环境的推动,但也与《时代漫画》努力培养作者、鼓励投稿的编辑策略密不可分。1937年2月底,第35期《时代漫画》以“全国无名作家专号”出刊,编后记曾呼吁:
作家人数不多,而且完全聚集在几个大都会的角落,这样来推动漫画艺术,力量是万万不够的!……我们需要更大更多的作者群,来群策群力地推动时代大众需要的漫画艺术!《时代漫画》编辑部:《编后记》,《时代漫画》1937年2月第35期。
可以认为,“张小雨”们在《时代漫画》上的亮相,正是源于漫画编辑对“更大更多的作者群”的期待,而經由阅读接触到漫画艺术的广大无名投稿者群体也不完全是被动接受编辑召唤引领的待启蒙者——“道地药材”栏目所呈现的地方报道漫画创作的多样化即说明了投稿者对期刊文本生产的积极贡献。
如同黄旦在新报刊史研究中所指出的,不能以简单的“时代需要”预设报刊存在的合理性,而应看到媒介作为主体的研究可能黄旦:《新报刊(媒介)史书写:范式的变更》,《新闻与传播研究》2015年第12期。。漫画是印刷的艺术,漫画期刊编辑是熟悉传媒技术手段的美术家,漫画期刊是漫画学科知识生长的重要场域——尊重这些漫画生产的具体历史与物质语境,在期刊的“编辑—作者”双向交流框架中重新审视漫画艺术,是漫画研究回归真实的重要前提。限于篇幅及研究案例的特殊性,本文仅梳理辨析了漫画编辑与投稿作者之间围绕漫画知识传播与漫画品类建构的交流史实,期待今后出现更为全面的漫画生产机制研究扩大视野,充分考虑“时代派”漫画编创群体其他的漫画传播实践,如张光宇、鲁少飞、叶浅予、胡考等曾坚持多年漫画函授教育,以《时代漫画》的名义组织发起“全国漫画家协会”“全国漫画展览”,甚至设立奖金奖励优秀投稿者等。或许在持续挖掘“张小雨”式无名投稿者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本雅明关于“日常的文学生活是以期刊为中心开展的”洞见〔德〕瓦尔特·本雅明著,王才勇译:《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同样适用于民国漫画的相关研究。
〔作者王琳,广州美术学院中国近现代美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An Exploration of EditorAuthor Interactions in the Modern Sketch: the Story of an Unknown Contributor
Wang Lin
Abstract:The Modern Sketch, a famous comic periodical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era, was known for its readiness to promote the growth of young people and the ability to expand the base of authors. However, the exchanges between the editorial board and many unknown contributors have not been so far touched upon, while there are only researches on the interactions with several reputable comics writers. From 1936 to 1937, a contributor named Zhang Xiaoyu published two comics on coal miners in the Modern Sketch, leaving the traces of revisions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periodicals editors. Taking Zhang Xiaoyu as a case study, the paper describes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the exchanges between the editors of the Modern Sketch and the unidentified contributor on comic printing, drawing techniques, and fixedstyle creation, among others, highlighting the importance of the periodical to comic production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Keywords:Modern Sketch, unknown contributors, “editorauthor” relationship, comic prod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