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八”中篇说起

2022-02-17 16:08□晓
文学自由谈 2022年6期
关键词:评奖作家文学

□晓 然

《读“鲁八”短篇想到的》(见《文学自由谈》2022年第5期)一文发表后,有读者即在该刊公众号留言:“‘鲁八’中篇存在的问题,或许更值得谈谈。”更有读者去信编辑部,称:“《文学自由谈》这一期发表谈‘鲁八’短篇小说的文章,朋友们都说写得很好。大家还建议作者谈谈‘鲁八’中篇小说,请编辑部斟酌,可否把读者意见转给该评论家?”辗转得知,这是湖南的一些老作家,点名让我这名不见经传的“评论家”继续谈谈“鲁八”中篇。

其实,此前早有几个与我私交甚厚的小说家,在读到“自由谈”文章并向我求证后,也在微信里不断鼓动我:“再谈谈呗!”我当然知道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而且,我还知道,他们自己的鲁奖参评作品最终没能上榜,现在一看有人出来对获奖作品“扯闲篇”,正捂着嘴乐见其成呢。我会上他们的“当”么?

会。

被读者“牵引”、被朋友“拱火”而走进“鲁八”中篇阅读现场,最多算个外因,主要原因却是:我算个文学职场的“专业读者”,而且已经做了大半辈子。我这“专业读者”,并非自封,有证明这份职业的薪水、头衔及其他旁证摆在那里;至于到底怎么个“职业”法,不在本文论述范围,不说也罢。

就体量而言,“鲁八”五部中篇,远大于短篇,要一气读完这些沉甸甸的篇目并写下“札记”,我还是有点儿犯怵的。但是我必须摆开架势认真阅读。为了阅读札记的“可靠”,我特意做了个小试验:邀请几位朋友,在不同的地方,与我一起共读。他们分别是:作家(以小说为主)、教授(包括副的)、文学博士(在读)以及某位时间和财富相对自由者(曾经的文学女青年)。当我用微信把“请求”分别向他们提出时,出于多年的“文学友谊”(部分还有早年的师生之谊),他们没有直接拒绝,但都告诉我:没读过(仅有写小说的一人表示,曾读过其中少数篇什,但已经印象全无)。这个好办。我给他们分别邮购了新鲜出炉的某刊“鲁八”专号,并约定了反馈“心得”的“交卷”时间——十月七天长假结束之后。于是,天南地北的我们,开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鲁八”中篇阅读。

以下,为陆续收到的阅读反馈(摘要)——

甲:幸好有老师布置的这道额外作业,要不喜欢长假凑热闹的我,很可能现在还连人带车困在“静默”的某地呢。

先选出我比较喜欢的两部吧:《过往》和《荒野步枪手》。《过往》好在善于讲故事,《荒野步枪手》好在善于写人。讲故事和写人其实关乎小说存在的合法性,完全离开这两个要素而存在的小说是难以想象的。《过往》开篇即先声夺人,以咖啡馆预谋杀人现场启幕,勾起阅读的悬疑期待,但这不过是一个噱头。真实的过往,既是天下熙熙攘攘的过往,也是人生爱恨情仇的过往。小说在不断翻转中,将有故事的一家两代的命运描绘得跌宕起伏,让人读来欲罢不能。《荒野步枪手》写人,贵在一个“准”字,精准的语言如同狙击步枪手每枪都精准上靶,且在十环,语言简洁明快,情节层层递进,人物性格鲜明,呼之欲出,读来过瘾。

乙:多数都读不进去啊!比如那个《飞发》,虽说普通话是全篇基调,但夹杂太多粤味港味包括吴侬软语的方言串烧,这种所谓的地域性,太烧脑又容易出画分神,不是读小说的节奏吧?而且,你看我从小说中随手抄下的这一段:“二十世纪整个六十年代,是香港工业腾飞时期。由1962年至1973年,香港的本地生产总值GDP撇除通胀后,每年以9.4%复式增长。1962年的本地生产总值为86亿港元,上升至1973年的410亿港元。一九六〇年代,香港工业成就举世知名,是全球最大的纺织制衣、钟表、玩具、假发、塑料花等的出口王国;旅游业亦享有盛名,有‘购物天堂’之称。就业情况良好,失业率几乎接近零……”

这样的段落可不是只此一处哦。我也知道这是作家借助统计数据用以表达香港巨变的“快进”之笔,但这能算与读者早已达成过默契的小说语体吗?写者或许自以为是语言创新,但评委没觉得这样的语体别扭丑陋吗?

读不进去还有一个原因:大多数获奖小说离我们真实的现实生活距离较远。我当然知道文学不是新闻,不能奢求获奖小说一定要关注到时下社会热点和现实普遍困惑,但也不能大多是变着法儿的赞美诗或表扬稿吧?浏览了所有篇目之后,我有隐隐的失望和不满。

丙:假!那个写核工业题材的,写了个“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真正的男一号。他最早出场时,还是一名刚刚热恋的大学毕业生,却猝不及防地遇到一道大考:要面前活色生香的恋人,还是要远方看不见的事业和理想?“潘大兴的态度很明确……他确实很爱她,但如果让他在顾芳和去那边工作二者之间选择,他只能选择后者。”他是如何做到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的?没有必要的铺垫嘛。难道只有我对那个年代单纯圣洁的英雄不能理解吗?还是因为作家认为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不必拖泥带水而一笔略过?

丁:读这些小说要考验耐心、细心和一点文学素养。至少《荒野步枪手》《红骆驼》是这样子。两部作品都采取了“弯弯绕”的写法,即以琐屑写宏大,以庸常写崇高。读者需要耐着性子,读到最后才能感知作家的“良苦用心”,才会被淹没在尘封岁月或滚滚沙场的英雄所打动。《过往》倒是容易进去,但后半盘有点像散沙。《荒原上》也有同感。以前常说某些好的小说存有“半部小说”的遗憾,意思是前半部分比较好,紧凑,精致,艺术逻辑合理,而后半部分“拉胯”,丢三落四,后语不搭前言,“抖包袱”变成多余的包袱皮儿,就像长篇连续剧导演少了跟班的“场记”一样,显出作家在后半盘思维和体力的明显跟不上。这种现象通常说的是长篇,但现在中篇也出现这个问题了。

戊:为什么是这么五部?我来猜猜答案:一是主题和题材。核工业,现代强军,脱贫和乡村振兴,回归前后的香港,当然也有传统戏曲和都市红尘相交织的。重大吧?正能量吧?二是地域和作者。内地都市和香港城市各一,其余故事的发生地,都在西部——核工业一篇写西北戈壁沙漠深处的矿区,沙场秋点兵是内蒙戈壁荒漠,雪域高原灭鼠的故事发生在青海大山,都是人迹罕至的艰苦地区。这是一种明示也是一种鼓励:作家应该到艰苦的地方去,写底层光荣的奋斗者。至于作者的年龄段,一个偏资深,相对中年和青年各二,没有特别老的也没特别小的,且兼顾了军队作家、少数民族作家、香港地区作家等不同作者身份。稍微没照顾到的是性别,中篇这里全部是男的(当然在短篇以及诗歌特别是散文中基本扯平)。那些特别老的“大前辈”作家,好像通常出现在茅奖中,王蒙、徐怀中……都上过那个份量更重的榜单吧?

己:我在海边。出发前忘带杂志了。

最后这个朋友,发来一连串“拱手抱拳”的表情包,告诉我:她溜去了泰国。然后发来一组芭堤雅海滩写真,以示“此言不虚”。

现在该收拢思绪,谈谈我的阅读心得了。

上述“读者”触碰到的问题,有相当部分,其实也是我在阅读“鲁八”中篇时感知并想深入讨论的话题。如果把话题谈得集中一些,我觉得,首先需要重点关注两点:一是这些获奖作品到底成色如何?二是为什么这些作品可以获奖?

一般说来,看取一部中篇小说的艺术成色,凭借常识范畴的审美经验即可做出判断。“鲁八”五部获奖中篇,都以写实的现实主义文学为其表征。因此考量其艺术成色,自然应该以现实主义文学作为参照,看看这些作品在汗牛充栋的现实主义文学之林中,又有哪些长足的进步或崭新的异质。

平心而论,还是可以看到一些闪光之处的。

比如增添了一些比较新鲜别致生动典型的人物形象。《荒野步枪手》开篇就“先声夺人”,这声音来自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底下”钻出的“白瘦的中士”:

“领导,您有意见我们虚心接受,做得不对您尽管批评。”中士停了几秒钟,“不过说话最好不要带脏字,毕竟这种话大家都会说,您觉得呢?”

中士的这段发声有个前置场景:一辆军用大卡车开往演习沙场,车厢里坐了前去采访新闻的少校记者“吕”、体验生活的作家“他”。途中,因为憋尿和解开卡车篷布遇到的麻烦,少校记者与中士发生了龃龉,并顺口说出脏话——这在军队曾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白瘦的中士”却不卑不亢地说出这一段软中带硬的话,一个有个性有见识且有分寸的现代军人形象呼之欲出,由此勾起叙述者“他”带着读者一起,开始了对这个“白瘦的中士”即“荒野步枪手”的琢磨关注。

《荒野步枪手》里的中士身上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军人气质,简言之可以称为是“现代性”。这种现代性既是传统军人固有精神基因的有效延展,又有着属于他的时代的鲜明烙印。两代军人对比中的无痕叙事,显示出写作者观察入微又驾轻就熟的艺术功力。《荒野步枪手》的中士形象让我一下子想起徐怀中《西线轶事》里的“刘毛妹”——那个从一开始“玩世不恭”到最后慷慨赴死的底层军人,是那个时代“假大空”文学英雄形象的终结者。《荒野步枪手》的中士形象,是不是也具有军人典型画廊相似的里程碑意义呢?

而且不止于这位中士形象新鲜别致,那个着墨不多的少校记者“吕”,也写得特别鲜活,特别具有“镜子”一样的反射和映照价值。可以看出,《荒野步枪手》的作者王凯是当代军旅文学以徐怀中、李存葆为代表的这一脉的优秀后来者,不见硝烟写硝烟,跳出战场写军旅,对传统意义的军旅题材实现了某种程度的超越,从而获得了难能可贵的心灵自由——这对于军旅文学创作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价值和意义。如果要追溯到其理论源头,则可以回到恩格斯关于现实主义文学的那个著名论述:“除了细节的真实,还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也可以用来回答前述问题:什么是《荒野步枪手》的艺术成色,为什么它可以获奖。

相似的成绩也体现在《过往》《红骆驼》等篇什上。《过往》提供了一个罕见的“青衣”母亲形象。这个女性似乎只为戏曲而生,为戏曲中的角色而生。作家艾伟试图通过小说完成他对人性的勘探——人性中的黑暗与光明、毁灭与重生、宽恕与警醒,纠缠在疯狂的青衣和她的家庭以及三个孩子之间。艾伟以其洞幽察微的叙事,有力量地诠释着他对人性之美德和丑恶的真切理解。《红骆驼》讲究的是虚实关系的处理。近景的实和远景的虚,生活现场的一地鸡毛与远方的风景和诗,写得克制而别致,通篇有着引而不发的弹性和张力,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和想象,有理想主义的光芒和召唤。

相形之下,雪域荒原上冬季灭鼠的故事却讲得不尽如人意。与《荒野步枪手》和《红骆驼》相似,这也是一个西部故事,也有鲜为人知的故事和场景,而且作者还有过与故事人物相同的浸淫其中的人生经历和深度体验。作家力图用疙里疙瘩的语言还原人物的独特习俗以及生活场景,应该说一开始也带来了某种程度的阅读惊喜。但随着故事情节的演绎发展,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越来越多地出现了设计安排的痕迹,说到底是一种笔力不逮之使然。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飞发》中,据说作者为观察和感受港式理发,甚至有过多次深入实地的调研和体验;但最终的讲述和呈现,犹如拼贴的碎片,拉杂松散,读过即忘。

本文无意于全面展开研究评析这些获奖中篇的优长或得失。给我总的印象是,“鲁八”的几个中篇,放在整个中篇小说序列中,是无足轻重的,没有特别让人惊讶或惊喜的。当然这可能与当下中篇整体呈下降趋势有关。

“鲁八”中篇评委之一谢有顺说:“总体而言,报送的两百多部作品,质量并不理想,比之以前,中篇整体质量是下滑的。我没有读到那种令人眼前一亮、错过了就会觉得有重大遗憾的作品。”我们简单回顾一下。中篇小说的发端之作,是1921年鲁迅在《申报》连载的《阿Q正传》,诞生至今刚好百年。但中篇小说的“好日子”,也就是最近四十来年——可以说,中篇是改革开放的时代产物,在差不多四十年的时间段里,中篇独领文坛“风骚”,曾是势头最猛、发展最好、水准最高的一个小说门类。这与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所有好处有着直接关系。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各地各种大型文学刊物风起云涌,它们好像就是中篇小说的催生婆或产床一样,就等着好的中篇小说呱呱坠地,茁壮成长。一些刊物因为发表了一两部优秀中篇而洛阳纸贵,一些小说家因为创作了一部或几部好的中篇而青史留名。比如蒋子龙、张贤亮、谌容、陆文夫、从维熙……跟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一定是《乔厂长上任记》《绿化树》《人到中年》《美食家》《大墙下的红玉兰》这些作品。尽管他们此前此后也曾写过无数短篇和相当数量的长篇,但对他们而言,被读者和文学史记住的,一定主要是他们的中篇。

反观眼前这些中篇,我武断地研判,会被读者记住的可能会较少,会经受住时间淘洗成为经典的则更少或者没有。我这样说,首先是以我自身的阅读体验为依据——不到半个月时间,我和我们(那个特邀的阅读团队)已经不能清楚记得这些刚被认真仔细阅读过的作品,人物都长什么模样,故事是如何发展的,精彩细节或对话都有哪些……被人记住并且准确复述,对于小说而言,以此作为评判好坏的重要标准,这或许会被认为是一种苛求。就像有人喜欢拿现代诗歌和旧体诗词相比较——随便一首唐诗宋词,就可以让人出口成诵,张嘴就来,而再好的新诗,有几首能够被人记住甚至背诵的?但这其实是个伪命题,没有可比性的。还是拿几十年间的小说来说事,比如:你读了《西线轶事》,你会忘记刘毛妹桀骜不驯的样子以及电话班那群可爱的女兵吗?读了《高山下的花环》,你会忘记贴在烈士胸口的那张欠账单以及那份专为高干子女临阵逃脱曲线调动的调令吗?有人也许会说,这两部与战争有关的小说是因为过于血腥浓烈而让人过目不忘,好吧,来点清淡的,比如迟子建的《清水洗尘》,多年后我还是记得那个叫“天灶”的一大家子人,在每年腊月二十七,全家烧水洗去尘垢的场景。因为小说里的东北人一年到头就像样儿地洗那么一回澡,这场面就格外有故事、有仪式感,也格外有“说道”;潘向黎的《白水青菜》更让我记忆犹新,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和一罐“白水青菜”的故事,多年以后我甚至还闻得到其中深藏不露的诱人气味儿——而这些,也不过是十年二十年间获得过鲁奖的小说。它们怎么就那么“能”钉在记忆的柱子上栉风沐雨呢?

时间无法穿越,在这里讨论十年二十年以后是否还有人记得住今天这些小说,这本身就是个无意义的话题。那么我们来讨论一个或许比较现实也比较有意思的话题:为什么是这五部获奖?

有人会说,因为鲁奖评奖规则设定了每个种类有五个获奖名额,所以总会有五部中篇高中上榜,“名垂”鲁奖,意思是,获奖作品在必然中带有一定或然性。这话听起来说得不错。谢有顺说:“评奖,常常融汇有平衡、妥协和遗憾。”本届评中篇的另一位评委饶翔说了他的“遗珠之憾”:有一些个人风格突出的作品,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最终获奖,但它们也是我的“心头好”,如孙频的《骑白马者》,才华横溢,气象万千;海勒根那的《巴桑的大海》,空间辽阔,感染人心;马小淘的《骨肉》以“酷”写“情”,倍显真挚。饶翔还开出“支票”,表示“相信这些年轻作家凭借自身才华,会在未来给我们带来惊喜”。这位评委提到的年轻女作家孙频,确实是近年在中篇领域“才华横溢、气象万千”的佼佼者。我读过她的大多数中篇,原以为此次应该是上榜概率很高的作家,因为国内所有重大的主流文学评奖,既是评某部单篇作品,也是对某位作家一时甚至一世的综合评价。对孙频,当然还远到不了“一世”的定评,但以她正劲的风头,且有中篇总体萎靡相衬托,从她得到推荐的数部作品中挑选一部上榜,本来不是难事。为什么却没有呢?

这恐怕就要说到评审团拿捏的当下评审标准了。看官也许会说,标准不就是“评奖条例”,一直摆在那里吗?是,也不全是。条例是死的,不同时空之下掌握、执行条例的人却是活的,评委以及最终的把关者会根据条例自由裁量并予解释,所谓与时俱进,此之谓也。

那么时下又会如何自由裁量呢?我不是评委,当然不得而知,也不妄加推测。但评审团中担任小说评委副主任的潘凯雄专门撰文告诉了我们答案:

任何一项评奖都会有自己的标准,理直气壮地张扬自己的主张十分正常。作为国家级最高文学奖项之一的鲁迅文学奖,以国家意志、家国情怀、艺术精湛作为自己的选择标准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也完全符合厚重内容与艺术个性完美融合的艺术规律。

这个表述,比较清楚地说明了为什么是这五部而暂时还不能包括孙频那样的作品获奖的主要原因。我以获奖作品中题旨趣味相对靠近的艾伟《过往》,来与孙频做个比较——两者都在努力以小说勘探人性,但艾伟对人性的把握要谨慎稳重一些;孙频则更加自由狂放地深挖贫穷和野蛮导致的人性之恶——我记得她的中篇《柳僧》,就写到瘆人的程度。小说写一对开车回山西乡下老家的母女,原本是送骨灰入土为安的,却“嘚瑟”了一段“衣锦荣归”的插曲,最后引来无比凄惨恐怖的结局:母亲在探视了早年心仪的男人之后,被穷困潦倒的独眼老男人率领俩儿子拦路于荒道,“三人在没有麦子可收的季节各持一柄锋利的镰刀”,手起刀落就让还没反应过来的母女成了葬身柳林下的冤死鬼。《过往》的母亲也是一个人性撕裂的形象,她虽然以羸弱之躯在最后也手刃了企图谋害儿子的刺客,但艾伟文字的描述是节制的,其表达的重心与孙频相比也绝对是两种——这或许就是阅历、职业、性别、年龄和审美意趣的差异使然,落实到文本上,兑现为作家个性或风格也说得通。

时下有个热词叫“行稳致远”。文学评奖的行稳致远是什么?从“鲁八”中篇结果来看,我见到的关键词是“稳重”——主题和题材乃至文风,都趋于稳重。面对小说的多义性和丰富性,稳重甚至保守的评奖考量似乎可以规避某些风险。这是前所未有的。有分析认为,本届鲁奖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有亮点,有新意,但偏于稳重。这位分析者还说:这次评奖,我感觉,大家明显更倾向有时代感、有大局观的作品,对文字细节也更加注意了。可见,作家如果要参评这些主流奖项,不能只琢磨自己的艺术趣味,还要倾听现实的声音,对时代性的命题也要有回应。小情调、小趣味的写作很难再感动评委了,大家还是希望在获奖作品中碰到一些有重量的话题、有使命感的思索。当然,如果纯属个人写作,不参评奖项,作家大可自由书写、自由发挥。

这实际上揭橥了一个秘而不宣又人所共知的“秘密”:主题写作正在日益受到重视强化,特别在重大文学评奖等重要文学活动中明显增加了权重。以前,配合节点、节日或重大主题的创作也受到关注重视,但在最高文学殿堂主导的文学评奖中,其位置还不是特别突出。今非昔比,主题创作已成大势,而且一定还会不断增加其优先和权重。这对于重视评奖的写作者尤其是值得关注的。事实上,争取获奖特别是获得重要的文学奖项,这是大多数写作者的光荣与梦想。在我看来,写作从来就有多种价值取向:依靠作品自身实力去争取获奖特别是获重要大奖,这是名利双收的快车道,也是无可厚非的一种取向;“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不必在意奖项,超越功利的写作,肯定是值得鼓励、却也很难以坚持的一种取向;即便如某些写作者所声称的自己就是单纯写着玩,这也不失为一种取向——眼下暂时是写着玩,写了就放抽屉,存硬盘,没准儿是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一种取向呢。我就见过一个著名的前辈学者,他卖房后取得一笔不菲资金,然后“豪横”——与老伴儿搬进了舒适的养老会所并开始潜心写作。他说,从此以后的著书立说,绝不为换取一分钱稿费,也不追求任何轰动效应,“这种与现世功利无涉的写作,或许才是我毕生所求呢”。

主题写作正在成为“显学”,其利弊得失也值得探讨。如果仅从重大评奖来看,有关方面对主题文学的倡导和鼓励,主要还停靠在“泛主题”文学层面。比如时下特别强调,创作导向须以人民为中心,文学作品须予人以精神力量。如果宽泛一点解读,正可以看着是“泛主题”文学的一种变通表达。传统文学理论强调“文学是人学”,“泛主题”文学强调以人民为中心,予人以精神力量,从“人”到“人民”,只要不做过度的意识形态化解读,我认为二者是相通的,也可以说后者是前者的时代化表达,是对传统文学观的延展和丰富。“泛主题”文学可以泛化或宽化,也可以深化或窄化——比如将主题创作进一步界定为主旋律创作,就是窄化的一种表现。

我们对时下影视文艺的主旋律化已然耳熟能详,事实上主旋律正在覆盖包括文学在内的所有文艺领域。但我还是愿意把它看成是一种文艺样式和类型——哪怕它确实显得非常重要甚至主要。作为文学的主旋律或主旋律的文学,其关注生活内容或艺术表达方式,依然有较大的探索或深化空间。传统主旋律文学较多采取非黑即白、非爱即恨的表达,抹去了客观存在的生活灰度或中间地带,只是简单地迎合,这大约是主旋律文学的幼稚期;现代的或时代化的主旋律文学,则注重委婉含蓄、柔性腾挪——就好比围棋行棋,柔软的充盈弹性和张力的着棋调子,才彰显棋手的内力和修为。所以主旋律创作也依然可以在“泛主题”文学层面推进。回到“鲁八”中篇评奖结果来看,可以见到评审团在强调主题创作的前提下,在力推“有时代感、有大局观”作品的同时,还是特别注意到了对作品文字和细节的选择,对艺术感染力的重视,即在服务时代需求的大前提下,尽可能鼓励、提倡作家和作品贴近生活真实、符合艺术规律,接近读者高级一些的审美趣味。

当然,如果我们把视线放到更宽范围,不难发现,在一些地方,一些文学门类,主题创作中的刻意迎逢的现象,主题或主旋律不断窄化的现象,狭隘理解导致的简单化创作趋势……还是比较普遍的存在,令人担忧。

主题创作中“报喜不报忧”的“花刺子模信使问题”也值得警惕。花刺子模是中亚一个古国,这个国家的君王特别喜欢听好消息。他派出的信使,据实禀报坏消息的,会立即被投去喂老虎;而花言巧语报告好消息、哪怕是假消息的,就会得到赏赐和提升。久而久之,君王听到的就都是好消息了——前方将士捷报频传,领土面积日益扩大,国家实力不断增强……直到有一天敌人打到跟前,真相才终于大白。

此外,还要防止主题文学直奔主题、过于急功近利的趋势。这种主题文学,往往沦为我称之为的“抚摸文学”。由此形成顺应主流导向易、做出独立前瞻判断难,表达与主流价值观不完全相同(哪怕是“小骂大帮忙”)的声音更是难上加难的“主题文学”肤浅化现象。当然我知道,不是书写者不懂得这些规律和这样浅显的道理,而是外部语境或许还有某些欠缺,一些作家也还缺乏足够的准备,这既包括思想修养、艺术修为和知识结构的准备,也包括生活阅历、人生智慧和文学技术的准备,当然也有缺乏“修辞立其诚”的责任情怀和担当勇气,有的还可能受投机取巧、见利忘义等因素影响。

回到评奖话题。鲁奖开奖以来历经八届,基本实现了评奖的“程序正义”,但最终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仅以“鲁八”中篇及此前我评价过的短篇来看,目前鲁奖只是达到了评奖的底线,即:不让差的、不好的作品得奖;而与评奖的上线——评出标杆性旗帜性的最好作品并使其效益最大化——还有较远差距。评奖导向和读者期待之间存在着较大矛盾,即:提升了口味的读者对优秀小说的向往和评奖结果暂时还不能完全满足这种需求的矛盾。

究其原因,我认为鲁奖在顶层设计上依然有值得改进的空间。比如——

减少奖项种类。鲁奖按文学门类评选,分为短篇、中篇、诗歌、散文杂文、报告文学、理论评论和文学翻译等七个门类。在我看来,种类太多,且不对等,应该减少种类。比如文学翻译奖,不要因为鲁迅翻译有成就,就设计出这个种类。鲁迅文学奖其他奖项既是对作家的,也是对大众读者的,唯文学翻译奖主要是对翻译者的,相对专业而且小众,摆在这里面,既不能参照比较,也无法引起更广大受众的关注。连续八届的评奖,最安静的就是翻译奖,从来没有在公众中引起热议或反响,说明这是一个误设在这里的奖项,某种程度上说,还加重了文学自娱自乐的小圈子化趋势。建议取消。

减少获奖数量。如前所述,鲁奖现有七大门类,每类五名获奖者,每届共三十五个获奖者,数量太多。有作家担忧:再过若干年,这数量会很大啊!显而易见的是,获奖者数量越多,质量必然越低,这个奖的效果也就越差。以公信力较高的诺贝尔文学奖和郁达夫文学奖为参照:前者每年一届,每届颁予一人,而且是世界范围;后者两年一届,立足国内,面向全球华语文学,评选中短篇首奖各一名,中短篇正奖各三名。设想一下,如果鲁奖也改为每个门类只设大奖一名,作家竞争和社会争论都必将更加激烈,评奖和讲评的“双效”一定会实现,获奖作品的美誉度或经典性也必将大大提升。何乐而不为?

减少评奖评委。还是以诺贝尔文学奖和郁达夫文学奖为参照,前者以瑞典文学院为评选常设机构,评委实行终身制,刻有评委名字的十八只咖啡杯永远安放在那里,除非故去或其他重大原因,评委不变,而且人数也不增不减。这为评奖标准的恒定性提供了根本的制度保障。后者设立主任副主任各一,评委八名,在两个月时间里各自挑选作品并写下推荐评语,最后面商投票。现在包括鲁奖在内的重大文学评奖基本都采取了实名制,实名制的最大好处除了接受社会监督,其实更主要的是让作品和评委捆绑在一起,说得好听一点是与有荣焉,说得难听一点是一丑俱丑。但鲁奖评委人数太多,变量太大,且评委来源有太多的兼顾性,这为评奖过程中的平衡和妥协留下了足够空间,而且标准尺度也必然因人而异不易掌握。

我认为可以适当借鉴诺奖经验,在最高文学殿堂建立常设评奖机构,而不是现在这样每届临时组建团队。在现有框架下适当调整,只需为每个固定奖项设立专职秘书,联系一批固定的实名的高水准专业评委(保密还是公开根据利弊再议),常年阅读、分析与之相关的文体作品并提交报告,在评奖年提前集结,自主广泛交流研究,按程序设计完成评奖结果并在规定时间公布,全过程接受舆论监督,最终结果对社会负责。

曾经当面听一个文学评奖“专家”(更适合的头衔应该是评奖“专业户”,因为他当过茅奖、鲁奖和“郁奖”等多奖评委,而且是终评委,其他小奖评委则无以计数)“退役”后说,任何评奖都有标准,也有平衡、妥协、兼顾;至于暗箱操作和潜规则,现在应该是难以藏身了吧?但大的语境存在某些客观困难,要想绝对的纯粹是不可能的,特别是文学这个具体对象,本身就充满无法量化的各种不确定性,所以,公平、公开、公正,是一个大的公约数,关键是上上下下如何掌控这个度,以保证最终结果经受得住社会和时间的双重检验。

一个写作者如何成为自己,这肯定比成为获奖所需的某种尺寸规定要好。获得文学大奖其实也是面临一次新的大考,就像中了彩票大奖一样,有人会无限度地挥霍人生,也有人会重新理性地规划人生。谢有顺说:“获不获奖并不是评价一个作家的唯一标准,大家不必太在意奖项。以往的许多鲁奖得奖作家,今天都不写了,也没什么人再记得他们了,而很多没有获奖的作家却越写越好,可见,真正决定作家地位的仍然是作品本身。好的作家不仅要写得好,还要写得久。”他说出了一个接近真理的常识,说得很好。我愿意在此重复一遍,让身边所有热爱写作而暂时未获得大奖的朋友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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