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乱时代的儒家与康有为对孔子之道的不同理解

2022-02-17 15:15
关键词:物质文明康有为太平

曾 亦

[同济大学,上海 200092]

康有为作为晚清公羊学的代表人物,通过对《公羊》三世学说的阐发,断言中国两千余年始终处于据乱世,因此,传统儒学的任务不过是“拨乱世反诸正”,从而仅仅发挥了孔子学说中针对据乱世的部分内容。换言之,两千余年来,儒家虽泰半处于主导地位,却始终未能使中国走出据乱世。据此,康氏对传统儒学进行了批判,且归咎于刘歆、朱子对孔子学说进行了偏狭而歪曲的理解,并借助《公羊》三世说,而试图赋予孔子之道以更为宽泛的内涵。

晚清以降,随着西方文明的东渐,康有为认为西方已经进入了儒家所说的升平世,乃至太平世,故提出了一整套改良学说,主张借鉴西方的升平、太平之法,以治理依然处于据乱世的中国。康氏同时认为,孔子之道本身包含了适宜于升平、太平世的学说,因此,康氏借鉴西法以实施维新变法,并非时人所讥的“以夷变夏”,更不意味着对孔子之道的背离。

戊戌变法失败以后,康氏周游列国,尤其自一战以后,更是意识到西方文明的弊端,于是赋予孔子及儒家学说以更为普遍的意义,乃称孔子为“大医王”,以为不仅能消除当时中国的种种弊端,甚至还能提供一整套救治西方的良药。

一、早年对西方物质文明的态度及其转变

康有为认为西方已进入升平、太平世,这种判断最初与其对西方政治制度的期待关系不大,而主要出于其对物质文明的向往。康氏曾于1879年赴香港,以及1882年赴上海,两地的繁华景象引起他对西学的极大兴趣,并自陈“薄游香港,览西人宫室之瑰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道经上海之繁盛,益知西人治术之有本。舟车行路,大购西书以归讲求焉。十一月还家,自是大讲西学,始尽释故见”。(1)康有为:《自编年谱》,《康有为全集》册五,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3页。此时康氏尚未接受公羊之学,亦不明改制之义,谈不上试图以西方的民主共和制度取代传统中国的君主专制政治。

1904年以后,康有为游历诸国,虽颇见及西方文明的种种弊端,然犹歆羡其物质上的繁富。正因如此,康氏对传统儒家的尚俭之德提出了批评:

财者泉也,以流转为道。若尚俭,则财泉滞而不流,器用窳而不精,智慧窒而不开,人生苦而不乐,官府坏而不饰,民气偷而不振,国家瘘而不强。孔子尚文,非尚俭也。尚俭则为墨学矣。后儒不善读此章,误以孔子恶奢为恶文,于是文美之物皆恶之。历史所美,皆贵俭德,中国文物遂等野蛮。(2)康有为:《论语注》卷7,《康有为全集》册六,第434页。

墨子非乐,不合人心,天下不堪,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宋贤执礼甚严,尊古太甚,以古音既不可考,乃并歌而废之,付之于优伶狎客,庄士所不为。遂令中国废歌,夫人道养生之宜,悖圣人乐生之道。日尊孔子而暗从墨氏,致人道大觳,天下不堪,此程朱之过也。今当考中声而复歌道,以乐人生矣。(3)康有为:《论语注》卷7,《康有为全集》册六,第434页。

可见,在康氏看来,“尚俭”并非儒家的主张,而实出于墨家的学说。

康氏又进而攻击宋儒“令人道退化”,而不知孔子乃“文明进化之王”。对此,康氏说道:

文明既进,则乱世之奢,文明以为极俭。世愈文明,则尚奢愈甚。……《公羊》称孔子为文王,盖孔子为文明进化之王,非尚质退化者也。宋儒不通此义……实令人道退化。今中国之文明不进,大损所关,岂细故哉!(4)康有为:《论语注》卷3,《康有为全集》册六,第395页。南海对宋儒此类批评甚多,如谓宋儒“轻鄙功利,致人才恭尔,中国不振”(康有为:《论语注》卷14,《康有为全集》册六,第490页),“宋贤不善读之,乃鄙薄事功,攻击管仲。至宋朝不保,夷于金、元,左衽者数百年,生民涂炭,则大失孔子之教旨矣。专重内而失外,而令人诮儒术之迂也。岂知孔子之道,内外本末并举,而无所偏遗哉!”(康有为:《论语注》卷14,《康有为全集》册六,第492页)因此,梁启超称其哲学为“主乐派哲学”。

传统公羊家称孔子为“文王”,以为“尚文”之义,然而,康有为却径直将之等同于对物质文明的崇尚。诚若是,康氏不免视数千年文明之中国不过等同于野蛮而已,既不足以比拟西洋之富庶,则自不能当“文明”之名。

显然,康氏此说乃出于其对传统公羊家“尚文”之说的误解。因为公羊家称孔子“尚质”,至其所以有“从周”之说者,其实是因为周代礼乐之盛,以及对尊卑上下这种等级秩序的认可。然而,现在康氏却将物质文明视为文的体现,并不符合公羊家的旧说。

正因如此,康有为甚至主张,“夫人之愿欲无穷,而治之进化无尽”。(5)康有为:《请厉工艺奖创新折》,《康有为全集》册四,第301页。显然,这种说法,颇近于黑格尔将恶看成历史前进动力的主张。

不过,康氏有时又因此将宋学出于佛氏,而大悖于人情:

盖佛氏养魂而弃身,故绝酒肉,断肢体,以苦行为道。孔子以人情为田,被服,别声,备色,加以节文,顺天理以养生命,岂以儒墨夷貊之自苦为哉?宋儒皆由佛出,故其道薄欲乐、苦身体为多,故多乐养生之道废。(6)康有为:《日本书目志》卷1,《康有为全集》册三,第269页。

可以说,无论是康有为对未来社会的想象,还是其对宋学及佛、墨二氏的批评,都表现出这样一种倾向,即人类文明的进步是与物质财富及其享受的增长联系在一起的。

不过,庚子国难之后,康有为开始游历世界列国,其思想因此发生了重大改变。对此,萧公权认为,“他不再注重社会的完美与人们的快乐,而重视如何把中国从20世纪列强的压力下解救出来”,“康氏的西方之旅加深了他对近代工业文明的敬慕,也加深了列强灭亡中国的恐惧。他的结论是,中国除非获得像西方一样程度的工业化,否则不能挽救危亡”。(7)萧公权:《康有为思想研究》,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348页。可以说,此时康氏采取了一种更现实的态度来看待西方的物质文明,强调中国只有通过物质文明的发展,才能摆脱其软弱无力的国际处境。这样一种清醒的认识,构成了往后中国现代化道路的主流。除了“五四”前后以启蒙为根本任务的全盘西化派之外,对于后来的政府和主流的知识分子来说,都主张站在民族主义的高度来完成中国的现代化,换言之,所谓中国的现代化,就是要发展出强大的物质力量来对抗西方帝国主义列强。

1904年,康有为在美国洛杉矶撰写了《物质救国论》,其序文中如此说道:

吾既遍游亚洲十一国,欧洲十一国,而至于美。自戊戌至今,出游于外者八年,寝卧寖灌于欧、美政俗之中,较量于欧、亚之得失,推求于中、西之异同,本原于新世之所由,反复于大变之所至。其本原浩大,因缘繁夥,诚不可以一说尽之。……但以一国之强弱论焉,以中国之地位,为救急之方药,则中国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讲物质之学而已。中国数千年之文明实冠大也,然偏重于道德、哲学,而于物质最缺然。……哀我国人之空谈天而迷大泽也。……先为《物质救国论》以发明之。(8)《康有为全集》册八,第63、64页。

此时在康氏看来,物质文明的意义不再与其对理想社会的构想联系起来,而是服务于民族国家的现实利益,即首先当使中国摆脱当前病弱之局面,然后与西洋列强相抗衡,最终恢复古老中国昔日的光荣。可以说,在当时全盘西化的大潮中,康氏这种重视工业的物质思想可谓超前,一方面,乃上承洋务派的务实态度,另一方面,其后孙中山兴办实业的主张,以及新中国实施的工业化道路,莫不与之相接续。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康有为非常推许魏源“师夷长技”的主张:

夫百年来欧人之强力占据大地者,非其哲学之为之也,又非其民权、自由致之也,以物质之力为之也。……魏默深谓‘师夷长技以制之’……然则魏默深之论,至今犹为至论也。曾文正、李文忠、郭筠仙皆颇从默深之说,又皆居要地,惜乎其未能深讲而力行之也。(9)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康有为全集》册八,第71、72页。

直到今天,我们在一定程度上重视理科教育,而轻视文科,其绪余或可追溯到这种思想。

并且,较诸洋务派徒只师夷长技,康氏更欲师夷之学,因此,其谓洋务派得之尚浅,正在于此。(10)早在戊戌变法前后,康有为已表现出此种倾向。其《日本书目志》中说道:“昔吾中人之至德国也,必问甲兵炮械,日人之至德国也,必问格致。德相毕士马克曰:异日者,中国其为日弱乎!”(《康有为全集》册三,第280页)而其《物质救国论》更是强调科学之重要性,“自光绪二十年以前中外大臣之奏牍,及一切档案之在总署者,吾皆遍览之,皆知讲军兵炮舰而已,惜乎其未及物质之学,一切工艺、化电、汽机之事也。”(《康有为全集》册八,第72页)可见,南海不仅重视物质,更重视物质之学,乃批评洋务派徒知师夷长技,然不得其法,“自光绪二十年以前中外大臣之奏牍,及一切档案之在总署者,吾皆遍览之,皆知讲军、兵、炮、舰而已,惜乎未及物质之学,一切工艺、化、电、汽机之事也。”(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康有为全集》册八,第72页)“当同光之初,曾文正、李文忠、沈文肃诸公,草昧初开,得之太浅,则以为欧美之强者,在军兵炮舰,吾当治军兵炮舰以拒之,而未知彼军兵炮舰之有其本也”(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康有为全集》册八,第63页)。可以说,“五四”以后,在主流中国思想看来,科学对于中国之现代化,其根本意义不在于开发民智之类,而在于富国强兵。

康氏甚至如此说道:

吾所取为救国之急药,惟有工艺、汽电、炮舰与兵而已,惟有工艺、汽电、炮舰与兵而已!……夫百年来欧人之强力占据大地者,非其哲学之为之也,又非其民权、自由致之也,以物质之力为之也。(11)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康有为全集》册八,第71页。

在康氏看来,对于现代中国来说,西方文明的意义只是“工艺、汽电、炮舰与兵”这些物质层面的东西,即便就科学来说,也不过是获得这些物质的手段而已。并且,康氏认为,西方文明之强大,既非出于哲学,亦非民权、自由这类观念所致。

基于这种认识,康有为批评了“五四”时的“新学之徒”,认为他们对于“欧美之学术、兵备、物质、道德,则不知学,不能学,惟学其俗”。(12)康有为:《论效法欧美之道》,《康有为全集》册十,第345页。因此,康氏主张:

今日少言自由平等,俟吾国既富强后乃言之,则中华国千秋万年,可与欧美自由平等,而吾国民乃真有民权民意焉。若今日事自由平等,日言民意民权,则吾国散乱将亡,则中国千秋万年与欧美永失自由平等,吾国民永无民意民权焉。(13)康有为:《论效法欧美之道》,《康有为全集》册十,第346页。

康氏认为,对于现代中国来说,富国强兵乃当务之急,至于自由、平等之类观念的启蒙,并非急务,反而有致使中国“散乱将亡”的危险。然而,1903年之初,政府却汲汲于改正朔,易服色,虽收变易民心之效,至于富国强兵之事,皆常常阙而弗讲。

可以说,康有为关于物质的思想,前后实有根本的变化。大致从1886年接触西学开始,康氏虽然歆慕西方之财富,以为大同之理想正在于此,然犹以关于科技的“西书”是“不切”之学,而重视有关西政之书,欲以致中国于升平、太平之世。这也构成了其推动戊戌变法的基本思想前提。然自1904年以后,康氏遍游列国,开始意识到中国需要向西方学习者,仅限于科技而已;至于政治制度,则不切于中国之现实;至若后来“五四”激进派所倡导之新文化、新道德,更以为不必学,亦不足学。对此,萧公权指出:

《物质救国论》代表了康氏对中国近代化问题的新看法。在此,他不再强调(也未放弃)人类的基本价值和国界,而着重指出中国在物质文明上与西方相匹的必要性。换言之,在1905年时,他觉得有必要将其社会思想降低一层次;不再鼓吹文化大同,而提倡所谓有选择性的西化。如此,他与张之洞等部分西化论派(不喜欢西方价值)及“新文化”派(不喜欢中国价值)都分道扬镳。(14)萧公权:《康有为思想研究》,第352页。

其后,新文化运动提出的“赛先生”,以及“科玄论战”中的丁文江、吴稚晖等,其中对科学的诉求,其思想绪脉或可追溯到康有为,显然,这些思想上的后辈们显然走得更远,与康氏早期对西方政治的迷恋一样,而堕入了对科学的迷信。这些西化派甚至主张,物质文明的进步能够解决人类的一切问题,譬如,吴稚晖认为,物质文明愈是进步,复杂的问题也愈易解决;而陈独秀则试图以科学取代宗教,解决人类的精神信仰问题。

1903年以后,鉴于当时中国的社会政治现实,康有为进一步修正了他以前的观点,而对西方物质文明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其过巴黎者,惊其霸业,慕其繁华;其过纽约、芝加哥、三藩息士高者,慑其二三十层之楼。观飞,惊骇其制造之惊奇且伟大也。于是误以为政治之美也。……若美之敝俗,则不知也。(15)康有为:《中国善后议》,《康有为全集》册十,第269页。

在康氏看来,西方物质文明的发达,与其政治制度并没有关系,反而在现实中看到了种种“敝俗”的后果。

正因如此,康有为早先尚以西方已臻于升平、太平世,至此则认为中国与西方皆未超越据乱世。(16)康有为:《意大利游记》,《康有为全集》册七,第374页。并且认为,中国在道德上依然优于西方。康氏断言,西方除了“科学与技艺外”,并不能教导中国什么。(17)其实,早在康有为推崇物质文明的《物质救国论》中,已经认识到西方的强大不在道德,而在科学,故反对因此放弃中国数千年之道德文明。且就道德论之,恰与文明之发达相反,“鄙僻之区多道德,而文明之地道德反衰”。并且,康氏对美国富强外表下的“敝俗”,提出了批评,“然则所谓富强者,则诚富强矣,若所谓道德教化乎,则吾未之知也。是其所谓文明者,人观其外之物质而文明之耳;若以道德风俗言之,则忠信已浇,德性已漓,何文明之云?美犹如此,何况欧洲各国日处竞争之中,如沸汤盘马者乎?抑无待论证也”。(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康有为全集》册八,第66、67页)其他如民主、自由一类价值,皆无足论。(18)晚年孙中山的见解渐与康氏一致,“欧洲之所以驾乎我们中国之上的,不是政治哲学,完全是物质文明。……我们现在要学欧洲,是要学欧洲没有的东西。中国没有的东西是科学,不是政治哲学”。(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族主义》,《孙中山全集》册九,北京:中华书局,1981,第230、231页)孙氏甚至主张用中国、印度之哲学去补救科学之偏,此种见解尤超乎启蒙诸公之上,构成了中国现代化道路的主流。可以说,康氏晚年似乎又回到了洋务派的立场。后来新儒学的出现,其理论依据或可溯于此,即强调中国文化在道德上的普遍价值。

然而,其后新文化运动开启的中国启蒙思潮,却常常罔视欧洲一战后的社会、政治现实,极力美化西方文明,以为物质文明乃人类幸福的基础,“物质文明,与人类幸福,相驱而并进,于是幸福中不能不含有巨大成分之物质文明”,(19)吴稚晖:《青年与工具》,《吴稚晖先生文粹》册二,上海:上海全民书局,1928年,第239页。甚至认为,西方不独物质文明胜于中国,精神文明亦非中国所及,“原来文化本身上,因为没有精神物质之分,所谓某种文化的物质方面,不外是精神方面的表现,又必赖物质以为工具。欧洲的物质文化发达到这样,完全有赖于欧洲的精神文化”。(20)陈序经:《中国文化的出路》,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3页。

因此,新文化运动自然把矛头指向中国古代的一切精神文明,如陈独秀在1919年说道:

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21)陈独秀:《本志罪案之答辩书》,《新青年》卷六期一,1919年1月15日。

而胡适也有类似的言论:

今日最没有根据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讥贬西洋文明为唯物的(Materialistic),而尊崇东方文明为精神的(Spiritual)。(22)胡适:《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1926年6月,《胡适文存》集三,外文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2014,卷1,第3页。

诚若此说,中国在物质文明以及精神文明上皆不若西方人,那么,就剩下“全盘西化”一条道路了。因此,陈序经、胡适等人明确提出了“全盘西化”的主张。

二、《公羊》三世说与儒学的历史使命

基于对西方物质文明和政治文明的推崇,康有为断言两千余年来的传统中国尚处于据乱世。(23)不过,有时康氏亦以古代中国为小康世,如其《礼运注》序谓“今者中国已小康矣,而不求进化,泥守旧方,是失孔子之意,而大悖其道也,甚非所以安天下乐群生也,甚非所以崇孔子同大地也”。(《康有为全集》册五,第553、554页)至于西方,则已进乎升平世,乃至太平世。因此,中国应当取法西方,而用升平、太平之法,方能使中国进入升平、太平之世。对此,康氏说道:

昧昧二千年,瞀焉惟笃守据乱世之法以治天下。……呜呼!使我大地先开化之中国,五万万神明之种族,蒙然苶然,耗矣衰落,守旧不进,等诮野蛮,岂不哀哉!(24)康有为:《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之自序,《康有为全集》册六,第4页。

又曰:

于是中国之治教遂以据乱终,终流断港,无由入于升平、太平之域,则不明董、何为孔子口说之故也。(25)康有为:《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发凡,《康有为全集》册六,第7页。

不过,康氏一方面认为儒学乃拨乱之法;而另一方面,又认为孔子改制,尚包括升平、太平之法。康氏说道:

《春秋》本仁,上本天心,下该人事,故兼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之制。(26)康有为:《孟子微》序,《康有为全集》册五,第411页。

孔子立三世,有拨乱,有升平,有太平。家天下者,莫如文王,以文明胜野蛮,拨乱升平之君主也。公天下者,莫如尧舜,选贤能以禅让,太平大同之民主也。孔子删《诗》首文王,删《书》首尧舜,作《春秋》以文王始,以尧舜终。(27)康有为:《孟子微》卷1,《康有为全集》册五,第413、414页。

康氏以西法当升平、太平世,又以孔子法兼通三世,故能包容西法。这种说法固然有策略性的考虑,以免引起守旧派过度的反抗,不过,从康氏晚期的思想倾向来看,他应该真诚地相信儒学对于中国走向升平、太平仍有价值。

康有为以孔子之道兼通三世的说法颇多:

孔子当乱世之时,故为据乱、小康之制多,于大同太平则曰: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可见孔子之志,实在大同太平,其据乱、小康之制不得已耳。(28)康有为:《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卷1,《康有为全集》册六,第18页。

孔子立三世之法:拨乱世仁不能远,故但亲亲。升平世仁及同类,故能仁民。太平世众生如一,故兼爱物。(29)康有为:《孟子微》卷1,《康有为全集》册五,第415页。其《印度游记》亦曰:“据乱之世亲亲,升平之世仁民,太平之世爱物。”(《康有为全集》册五,第531页)

孔子生乱世,虽不得已为小康之法,而精神所注常在大同,故拳拳于德礼以寓微旨,而于德尤注意。(30)康有为:《论语注》卷2,《康有为全集》册六,第388页。

在康氏看来,儒家讲“亲亲”,乃孔子之道用于据乱世者也;至于讲“仁民”,则属于升平世的孔子之道;至于“兼爱”,则孔子之道施于太平世也。又,两千年来儒学的性善主张,康氏亦视为太平之法,“人人性善,尧舜亦不过性善,故尧舜与人人平等相同。此乃孟子明人人当自立、人人皆平等,乃太平大同世之极”。(31)康有为:《孟子微》卷1,《康有为全集》册五,第417、418页。因此,荀子的性恶主张,则只是拨乱之法,而未得儒学之全体。

康氏又认为均平之法可通乎三世。对此,康氏说道:

愚谓生人皆同胞同与,只有均爱,本无厚薄。爱之之法,道在平均。虽天之生人,智愚强弱之殊,质类不齐,竞争自出,强胜弱败,物争而天自择之,安能得平?然不平者天造之,平均者圣人调之。故凡百制度,皆以趋于平而后止,而平之为法,当重民食为先。……据乱世人少,专于农田。升平世人繁,兼于工商。然均平之义,则无论农工商而必行者也。井田什一而藉者,亦孔子先悬农者一影耳。若以工商大公司为一封建,则督办司事即君公士夫,而各工伙即其民也。人执一业,量以授俸,于公司之中,饮食什器衣服备矣。休沐游之,立学教之,选举升之,力役共之,非一农田之小封建哉?欧美之大农及大制造大商,参于议院,引于宴会,则以诸侯入为天子大夫矣。备于礼乐,故孔子井田封建之制,施之据乱世而准,推之太平世而准者也。(32)康有为:《孟子微》卷1,《康有为全集》册五,第420页。又参见《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卷6,《康有为全集》册六,第184页。

当时西方虽已进乎升平、太平世,至于其经济关系,则不平尤甚。对此,不独康氏,当时许多主张学习西方的知识分子都对此颇不谓然。后来,孙中山提出“民生主义”,即针对西方此种弊端,而发挥了传统儒家中的“平均”思想。正因如此,当时的现代中国思想,颇受《春秋》“平世”说的影响,故多借鉴西方的政治、社会学说,而不取其经济学说。

可以说,康有为对儒学价值的判定,前后实有重大的变化。最初,康氏以为中国当效法西方,而用升平、太平之制,而到了晚年,始认为中国“当乱世,而以大同平世之道行之,亦徒致乱而已”。(33)康有为:《孟子微》序,《康有为全集》册五,第411页。对此,康氏说道:

孔子岂不欲即至平世哉?而时有可,治难躐级也。……故独立自由之风,平等自主之义,立宪民主之法,孔子怀之,待之平世,而未能遽为乱世发也。以乱世民智未开,必当代君主治之,家长育之。否则团体不固,民生难成。未至平世之时,而遽欲去君主,是争乱相寻,至国种夷灭而已,犹婴儿无慈母,则弃掷难以成人。故君主之权,纲统之役,男女之别,名分之限,皆为乱世法而言之。(34)康有为:《孟子微》卷1,《康有为全集》册五,第421、422页。

三代以后,中国进入衰乱之世,历代儒家皆主此说。然而,传统儒家素有“治乱世用重典”之说,荀子主性恶,韩非尚法律,宋儒惩忿窒欲,皆拨乱之法,希望以此达到升平、太平之世。到了康有为这里,则出于对西方平世的向往,遂主张用平世之法以治乱世,可以说,中国两千年政治思想至此乃有一大转折。

三、晚年对西方文明的批评与儒学的普世性

其后,康有为更以儒学可救西方文明之弊,而现代新儒学乃对此种思想大加发挥,强调宋明儒学的道德心性价值。案,康氏最初认为西方已经达到升平、太平之世,然自其遍游欧美之后,开始对这种看法进行了反省。对此,康氏说道:

吾昔者视欧美过高,以为可渐至大同,由今按之,则升平尚未至也。孔子于今日,犹为大医王,无有能易之者。(35)康有为:《意大利游记》,《康有为全集》册七,第374页。

西方既然未达到升平世,则与尚处于据乱世的中国相去亦未远,因此,康氏主张,与其邯郸学步而步趋西人之后,不如用孔子之道,“孔子乃真适合于今之世者”,(36)康有为:《意大利游记》,《康有为全集》册七,第375页。换言之,对于今日中国来说,孔子依然可视为“大医王”。

至一战后,康有为对西方思想更是不满:

彼欧人者,向溺于边沁功利之说,赫胥黎天演优胜劣败之义。乃自德战死人千万,惨伤满目,乃知其欧美学说之不足。而求之万国,惟有孔子仁让之说,足以救之。(37)康有为:《答培山儒会书》,1923年9月6日,《康有为全集》册十一,第263页。

当时欧美战争所造成的残酷现状,可谓前所未有,足以警醒国人对西方文明的迷恋。正因如此,康有为重新肯定了孔子之道的价值,并希望以此救治西方文明之种种弊端。

此时康有为甚至推许儒学在西学之上,认为孔子之道其实不止于小康、大同之说,盖“圣人之治,如大医然,但因病而发药耳,病无穷而方亦无穷,大同小康,不过神人之一二方哉”,(38)康有为:《礼运注》序,《康有为全集》册五,第554页。“太平大同之后,其进化尚多,其分等亦繁,岂止百世哉?”(39)康有为:《论语注》卷2,《康有为全集》册六,第393页。可见,在康氏看来,孔子三世之说,犹佛陀设法以救众生耳,即针对现实之弊端而施设不同的救治办法,“病无穷而方亦无穷”。

因此,康氏以据乱、升平、太平为三世,而三世各有其治世的良法。其后,其弟子据此以论其学说,曰:

时各有可,地各有宜,位各有当,义理无定,随其时地而变通之,在此则是,在彼则非,在昔则宜,在今则否,而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自是而相非,皆谬也。故先生盖备万法而审时地而行之。(40)陆乃翔、陆敦骙:《南海先生传》,《康有为全集》册十二,第470页。

可以说,不独《公羊》有三世之说,而就康有为思想来说,亦因时间、地点的不同,而具备了不同的救治办法。譬如,康有为反对女子缠足,提倡男女平等,这是太平世的办法;至于戊戌变法时,康氏主张君主立宪,则属于升平世的办法。就此而言,康氏之思想,既然“备万法而审时地而行之”,犹孟子所谓“圣之时者也”。

康氏不独思想如此,至于其现实活动,亦具备三世之义。其弟子如此说道:

先生日美戒杀,而日食肉;亦称一夫一妻之公,而以无子立妾;日言男女平等,而家人未行独立;日言人类平等,而好役婢仆;极好西学西器,而礼俗、器物、语言、仪文皆坚守中国;极美民主政体,而专行君主;注意世界大同,而专事中国。凡此皆若相反者,盖先生深得二元三世之学,故备舟车裘葛之宜。(41)陆乃翔、陆敦骙:《南海先生传》,《康有为全集》册十二,第470页。

其实,康氏本人自称“盖自冠年学道,得素位而行之义,因以自名”。(42)康有为:《与梁启超书》,《康有为全集》册九,第118页。至于康氏以“长素”自号,亦与《公羊》三世之说有关,正犹《中庸》“素其位而行”之意。因此,对于康氏之学,不识者以为多端未定,甚至自相矛盾,而识者则以为深得《公羊》三世之精义。

可以说,康有为虽以共和太平之治为理想,然观其具体实践,不过以“君主立宪”或“虚君共和”为现实目标。至辛亥革命以后,国人骤得共和,皆翘首向往太平,以为可一旦而至,殊不料共和适成“共争共乱”,凡此皆因失时所致。因此,康氏认为,所谓共和,“苟不得其时,反以为害者矣”。则康氏得“圣人之时”,抑或由此欤?(43)康有为:《共和平议》,《康有为全集》册十一,第2页。

四、余 论

康有为对《公羊》三世说的理解,直接影响到戊戌前后其政治立场的转变。按照康氏自己的说法,他很早就有了“民权”思想,然而,“民权”乃大同时代的观念,故康氏有“据乱诛大夫,升平退诸侯,太平贬天子”的说法。(44)康有为:《中庸注》,《康有为全集》册五,第386页。康氏对于“民权”的向往,实贯彻了其整个学术的始终。至于革命,不过是其实现“民权”的手段而已。因此,戊戌前,梁启超、谭嗣同等康党中人曾在湖南推行新政,颇有自立革命之意,盖欲“保中国不保大清”也。

然至戊戌四月二十八日,康氏猝蒙光绪帝召对,于是幡然变计,乃退而求其次,主张中国不得遽至大同,而当以君主立宪为当前目标,即“以君权雷厉风行”而行变法之实。据史料记载,康有为蒙光绪帝召对以后,谭嗣同亦由湖南北上,路过武昌,时湖广总督张之洞问谭嗣同:“君非倡自立民权乎?今何应征?”谭答道:“民权以救国耳。若上有权能变法,岂不更胜?”(45)转引自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下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877页。通过此番问题,不难发现,“民权”虽然是康党的理想,但出于现实的需要,还是可以暂时搁置一旁,而当以“君宪”为急务。

虽然康氏始终有感于光绪之恩遇,故常怀犹豫反复之心。其实,如果真正了解《公羊》三世学说,康氏前后政治态度的转变实属自然。戊戌间,康氏尊君权或非其本意,至其后周游列国,则拳拳以君权为念。康氏对当时普、奥两国的制度优劣进行了比较,曾如此说道:

奥本有君权而不敢少用,此其与德大异,故收效迥殊。未知其时而遽夺君权,致国治不振,亦谬矣哉。(46)康有为:《日耳曼沿革考》,1906年,《康有为全集》册八,第257页。

德之治强,甲绝大地,实由君颇有权之故。……德政之美,乃在收合君权、民权之至当而得之,而他国皆多牵掣而不能行。(47)康有为:《示留东诸子》,1907年,《康有为全集》册八,第273页。

显然,在康氏看来,普鲁士之所以强,实藉君权之力也。此种看法可谓卓识远见。不难看到,现今后发的世界各国,如果要实现西方意义上的现代化,莫不行中央集权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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