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鸾冕,黄熙畅,赵琳,符文彬,2
(1.广州中医药大学,广州 510000;2.广东省中医院,广州 510000)
《采艾编翼》成书于清代康熙五十年(1722年),作者广东新兴县人,姓氏不详,该书由叶茶山[1]于嘉庆十年(1805年)将残本补辑校正并刊行出版(亦有论曰是另有其人托名叶广柞茶山公所辑[2]),是富有岭南灸法特色的一部灸法专著。全书分为三卷,灸法内容集中在前两卷,其中卷一主要总结了经络及腧穴的理论基础,包括各经循行歌诀、循行图谱、主治要穴及灸法须知等内容。卷二总结了临床各科疾病的治疗概要,涵盖灸法及药物治疗,着重于灸法的临床应用。卷三经何扬子教授考证[3],其所记载的百余首外科验方,大部分录自《医宗金鉴》,疑与该书无关。历代关于灸法的专著较少,该书作为一部灸法专著,目前研究不多,其学术价值有待挖掘。本文通过整理《采艾编翼》中记载的有关灸法的内容,探讨书中灸法的学术观点,以期为后世岭南灸法的研究和发展提供一定的参考。
灸法治疗疾病离不开中医辨证论治的基础,包括辨病、辨证和辨经3部分。《采艾编翼》在卷一继承了《灵枢·经脉》的理论,详细论述了经脉的分布循行、流注交接、经穴定位、所属脏腑、主治病证以及脉诊要点相关内容,临证时四诊相参,并且在卷二列举了临床各类疾病的概要,以此作为灸法辨病、辨证、辨经的理论依据。卷二的《淋闭》提到“气治交信、复溜,血治三阴交、关元、小肠俞,冷治曲骨、复溜,劳治肾俞、横骨,砂治行间、三阴交,膏治关元、次髎”。根据淋闭不同的症状及病因病机,审症求因,分而论治,择穴灸之。在《诸热》中根据疾病所涉及的病变脏腑来选穴施灸,“心:神门、少海;肝:太冲、章门;脾:大都、三阴交;肺:列缺、中府;肾:照海、足通谷”。该书作者能谨慎地审查疾病的症状、体征,探求病因病机,精准地辨证论治,是治疗取效的关键,足可见作者临证用灸时的严谨细致,值得后世宣扬学习。
《采艾编翼》在卷一《灸法须知》中指出“凡会、募、俞、络,最为关窍”,以八脉交会穴、募穴、背俞穴、络穴为主的这类穴位最为关键,这些穴位都是十四经脉中具有特定名称、特殊含义和特殊治疗作用的腧穴,属特定穴的范畴[4]。诸如此类的特定穴可在卷一的各经要穴中随处可见,同时在卷二的疾病治疗的腧穴中,170个左右的腧穴里,特定穴使用了100个以上[5],《采艾编翼》对特定穴使用的重视,选穴之严谨,用穴之精确,应可推知,当是该书作者在结合大量临床经验之后所总结的,值得深入研究学习。此外,该书还记载了一些穴位不常运用的特殊功效,如卷一《肺经综要》提到“太渊治目”,卷一《胃经综要》提到“丰隆止汗,与肾经复溜合用”,卷二《牙痛用穴》中选取了“目窗”。该书中所选用的穴位,特别是特定穴及某些穴位主治作用的拓展,有待进一步研究,值得挖掘其潜在临床价值。
《素问·至真要大论》:“主病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非上、中、下三品之谓也。”君、臣、佐、使是中医处方用药必须遵循的组织原则,是在辨证、立法的基础上,根据病情的需要,将群药组合在一起发挥综合作用的原则[6]。灸法的穴位配伍亦讲究君臣佐使的主次之分,在《采艾编翼》卷一的《灸法须知》里提到“凡君臣之穴宜精,佐使之穴宜择,切不可滥,等于炮烙,无怪乎畏而难之也”。灸法穴位的选择应像方剂组方一样重视君臣佐使的搭配,精心选择穴位,不可滥用。如卷二的《咳嗽》选穴中,以“列缺、尺泽、肺俞”为君为主,清宣肺气,降逆止咳,“彧中、乳根”为臣为次,加强宣发肃降之功,佐以“足三里”,乃培土生金,若病深日久,还可加用“膻中、上脘、气海”,以奏宽胸理气、健脾纳气之效。这种主次分明的用穴特点贯穿于该书卷二各疾病当中,各类穴位组方主次编排分明,井然有序,各司其职。
针有补泻,灸亦分补泻。恰当的艾灸补泻手法可以起到祛邪扶正、抑强扶弱、温阳散寒、以热引热、行气活血等功效,能使人体重新回到阴阳平和的状态之中[7]。《采艾编翼》卷一的《灸法须知》指出了灸法补泻应遵循补虚泻实的原则:“补,元气虚则补其母,如肾水虚,则补肺金,艾炷行补法也;泻,邪气实则泻其子,如肾有邪,则泻肝木,艾炷行泻法也。”若元气亏虚则根据其病变脏腑选择五行对应的“母”行艾炷的补法,同理若邪气盛则即选择对应的“子”行艾炷泻法。此句与《难经》提出的“虚者补其母,实者泻其子”相似,可以看出该书补泻原则继承了《难经》的补母炷烧至皮肉谓补,不烧至皮肉即移除谓泻,通过艾灸燃烧的程度以及是否形成皮肉灸治损伤来进行补泻。另外,在进行补泻施灸时,补泻先后顺序的不同,其具体的操作也不同,“凡艾将尽即剔去,以口气吹之,吹后除加以炷,或无热邪则不必吹,剔后除加以炷,炷将尽用指甲一压,此为先泻后补,就本穴而并之。先补后泻则不然,本经虚而邪气未实,则先灸补穴,而后泻穴,取他经而除疏之”。先泻后补其操作均在同一穴位上进行,而先补后泻则在不同经上操作,此种论述尚未见于历代灸法著作论述之中,当为作者独有的临证经验,有一定的临床研究价值[8]。
艾灸顺序并非固定,应根据病证类型及病情变化,灵活选定施灸先后顺序。如《采艾编翼》卷二的《中风》提到:“若上部昏迷则先神庭、百会、中脘而下;若痰涎上壅则先涌泉、然谷、气海而上,反此者误人。”施灸的顺序应根据病情实际情况而做出选择,不应拘泥成法,一成不变。当出现上部昏迷的时候,考虑痰浊内阻中焦,气血不能上注头目,治应先治上,以神庭、百会补虚开窍,而后治下,以中脘健脾化痰。当出现痰涎自下而上,壅阻于上部清窍时,当先灸涌泉、然谷以化中下痰湿,并引上部痰邪从下而解,而后灸气海以固元。在《急惊》也提到相似的施灸先后的原则,“治神情昏迷则先神庭而后四关,若痰壅则先四关而后神庭,与大中风似”,根据患者的病情,若以神志昏迷的虚证表现为主,则应先灸神庭穴补虚开窍,再灸四关穴行气化痰,若以痰壅实证表现为主,则先灸四关穴行气化痰,而后灸神庭穴以补虚开窍。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是灸治顺序上的改变,而实际上却是大量临证经验后的精要总结,是谨守辨证论治,把阴阳虚实了然于胸的表现。
灸法要根据具体的病情、施灸的部位及治疗的目的谨慎施灸。如在卷一《灸法须知》中就提到“巨阙二部,宜少灸,令人少心力也。头部非提法不轻灸,令人失精神也。背部要穴宜多炷,除病也。若四肢亦以去风邪为度,多则恐细瘦无力”。在晋代陈延之《小品方》[9]卷第十二《灸法要穴》中亦可见类似记载:“腹背宜灸五百壮,四肢则但去风邪,不宜多灸,七壮至七七壮止,不得过随年数。”“如巨阙、鸠尾虽是胸腹之穴。灸不过七七壮,艾炷不须大,以竹箸头作炷,正当脉上灸之。若灸胸腹,艾炷大灸多,令人永无心力。”“如头顶穴若灸多,令人失精神。臂脚穴灸多,令人血脉枯竭,四肢细瘦无力。既复失精神,又加于细瘦,即脱人真气。”由此可见,该书当是继承既往医家之慎灸经验。
此外,该书也明确指出了一些“不可灸”的情况,如在卷二《血晕》中提到“血虚宜止血不可灸”,当出现血虚引起的血晕时,应及时止血而不可施灸,提示艾灸应注意其临床禁忌证,不可见虚就灸。而一些特殊穴位在治疗某些疾病时也是不宜施灸的,如在卷一《肺经综要》中提到“少商,治腮颔肿,喉闭,以三棱针刺出血即愈,不宜灸”。同时,施灸的灸量应仔细考量。《采艾编翼》根据患者施灸前后所表现的症状来判断所需灸量的多少。如卷二《痈疽》中提到“不痛灸至痛深,藏而必透之,痛灸至不痛”。若患者疼痛不显,则灸量宜大,使之获得痛感,若病邪深藏于内,则必灸至“透”。而若患者本身已自感患处疼痛,则应灸至其无痛感为止。此“不痛灸至痛,痛灸至不痛”的灸量原则亦可见于卷二其他外科疾病中。提示医者在临床使用艾灸时应重视灸量的把握,动态观察患者施灸前后的不同表现,从而采取不同灸量的治疗方案。
2.4.1 灯火灸法
灯火灸是用灯心草蘸取植物油似雀啄状快速点灼皮表的一种火治法[10],常用于儿科疾病的治疗当中[11]。在卷二的《疳症》中提到,“病浅者则止见白膏,挑后刮去膏血,将盐箔填其口,用灯火弹三壮,左右手皆然,次将手背十指本节揩拳,骨突处即十宣穴,用小艾每穴一炷灸之”。若疳症病浅,用针挑刺后,则只见白膏渗出,除去膏血,挑刺处伤口敷以盐后,用灯火弹灸三壮,左右手同法,然后再在十宣穴用艾炷灸一壮。灯火灸的临床应用最早见于元代危亦林的《世医得效方·痧证》中[12],但此处针挑法后结合使用灯火灸尚属首次记载。还需注意的是,此处十宣穴与目前常用十宣穴不同,为握拳时手背十个掌指关节最高处。在《青筋》中则将“灯火弹灸法”与拍痧法相结合运用,颇具特色,“青筋即搅肠,与干霍乱相似,但身有寒冷且腹鸣肠响,乃恶血,心也。急取凉水,将本人两臂内廉自尺泽至侠白痛拍之,辄有红点,俟其透彻,以干布拭去水湿,即用灯火逐点弹之,次将足两腘委中上下如前治之”。治疗青筋病,可采用凉水浸湿双上臂内侧面,医者用手大力拍打尺泽至侠白处,待皮肤出现透彻的痧点,用干布擦干双臂,立即用灯火对准红点逐个弹灸之,然后将此法同样应用于两腘窝委中上下处。心平居士编纂的《捏筋拍打健康法》中提到,“拍痧”疗法有着悠久的历史,相传最初是由约一千五百年前北魏时期的达摩大师所起授,而亦有说法是由后汉时期的华佗始创[13]。此种拍出痧后,在其痧上进行灯火灸的治疗方法,未见于既往针灸医籍中,当为该书特有,开拓了施灸方法的种类,给临床工作者提供了新的方法与思路,值得进一步研究应用。
2.4.2 隔物灸法
隔物灸法首次记载于岭南医家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其根据所隔物质的不同分为隔盐、隔蒜、隔椒面饼灸等[14]。《采艾编翼》传承了岭南灸法特色,在不少疾病中应用了隔物灸法。如卷二《霍乱》中应用隔盐灸治疗霍乱,“用盐田脐以艾灸之,愈乃止”。在卷二《脚气》则应用隔蒜灸治疗脚气,“腿胯,患处先以蒜片贴灸三壮”。外科疾病应用隔蒜灸较为广泛,如卷二《痈疽》 “以蒜片贴疮头灸之,初起可散,将成可轻”,用蒜片贴敷于疮头上再施以灸法,若痈疽初起则疮头可消散,若疮痈将成则病情可减轻。卷二《痈疽发背》也详细描述了隔蒜灸的操作,“初起赤肿,用湿纸覆上看纸先干处即是疮头,用蒜片切以三文钱厚安疮头上,以大炷灸之三壮,换蒜一片”。痈疽初起红肿弥漫,用湿纸巾盖在患处,纸巾先干的地方便是疮头所在,找出疮头后用三文钱厚的蒜片置于其上,采用大艾炷灸三壮后更换蒜片再灸。卷二《哮喘》中,述及了隔姜灸的操作,“肺俞,姜蒸为片,三大壮”,取三片姜蒸后,置于肺俞上,在姜片上行灸三大壮。该书隔物灸法的种类丰富,涉及隔盐灸、隔蒜灸、隔姜灸,且部分进行了较为详尽的描述,包括灸治部位、灸材准备、灸量大小等方面,对岭南中医特色疗法的推广起到重要作用。
2.4.3 其他灸法
《采艾编翼》还记载了一些有别于常法的灸治操作。在卷二的《中风》中,治疗中风伴有口眼㖞斜症状时加灸地仓穴,“㖞左取右,㖞右取左”,即如果左边㖞斜取右侧地仓穴,右边㖞斜取左侧地仓。此法类似《黄帝内经》所提及的缪刺法:“夫邪客大络者,左注右,右注左,上下左右与经相干,而布于四末,其气无常处,不入于经俞,命曰缪刺。”这种灸治方法也可见于《积聚》中,“脊中,章门,上二穴,痞左取右,痞右取左”。此外,在卷二《中风》中还提到当出现不省人事时加用中冲,并详细描述其特殊的施灸方法。“中冲,手中指内表合掌,两指夹灸三壮”,采用两手掌相对,两中指夹着艾炷共灸三壮,此法亦可见于该书的《癫狂》及《痫症》,笔者猜测这是中冲穴的特殊灸法。而两掌相合,于中冲置艾后夹灸,与单独置艾于左右手中冲穴施灸,是否具有更好的治疗效果,尚有待进一步的临床探究。另在《失血》中提到“大便血无度,脊中,十一节旁,男左女右,不可正中”,这里脊中穴的灸法体现了男女灸治有别的思想,同法也可见于卷二的《鼓胀》。在卷二《痈疽》中还提及了一种独特的转移痈疽的治疗方法,“诸疮相其经络部位,如在上下而关系官窍、隐曲者,可移使上下,如便毒在髀枢未甚,则灸下部而移之,将成则灸疮顶而压之”。通过此种方法可使痈疽透发位置转移,从而保护重要的组织器官,这丰富了痈疽的治疗方法,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采艾编翼》全书涉及的治疗篇章收录了内外妇儿等各科疾病约113个[5],灸法及方药并举,临床应用范围广泛。此外该书还将灸法应用于急症的治疗当中,在卷二《救急》中详细描述了治疗断肠草引起的中毒急症的灸法操作,“先灸涌泉下痰,艾要坚实如黄豆,每三五壮;次灸劳宫退逆气,艾坚如绿豆大,每三五壮;次灸章门,疏五脏,艾坚实如绿豆大,每穴三壮”,体现了“灸法为效速”的急救特点。灸法治疗急症,最早见于南宋初期闻人耆年编纂的灸法专著《备急灸法》[15],后历代均有所应用,但该书应用灸法对危急的断肠草中毒进行抢救的记载,实为难能可贵,此种灸法急救经验,确有发掘价值。同时,其在具体操作上详尽清晰的描述,涉及到施灸顺序、灸量大小及作用功效,为本法在临床的应用提供了宝贵资料,参考价值颇大。
“热证是否可灸”这个问题一直是医家广为探讨的焦点,大多数医家认为灸法有温经散寒的功效,一般多用于寒证,普遍认为“热证禁灸”[16],而《采艾编翼》则主张“热证可灸”,书中收录了许多灸法在热证中的应用。如在卷二《痉痓》中,出现热症时,可灸“肝俞、脾俞、膀胱俞,三穴择用”;当寒热并见则取中膂俞。在《热症》中提到“治身热头痛:曲差、脑空、悬厘、大杼、命门、肾俞。诸阳之热:后顶。心烦渴:太白、阳溪、少冲、通里。热踹:三间、上脘、廉泉。热而痛:曲泉。汗不出:上星、悬颅、孔最、前谷、腕骨。温病不汗:风池。身热汗出足冷:大都。恶寒:后溪。手足烦热:窍阴、章门、神门、大陵、涌泉”。在《诸热》中,则全篇皆以灸法论治热证。而对于疮痈这类热象明显的疾病,该书也能不囿于陈法,善用灸法治疗,如“乳痈腋疟,灸手部而散之”。同时提出了许多针对灸治疮痈的观点,如“不痛灸至痛,深藏而必透之,痛灸至不痛,作恶而压服之”“诸疮相其经络部位”,这为灸法治疗热证提供了诸多有力的理论及临床依据。
岭南灸法是岭南医学中灸法的统称,它不止局限于以艾炷进行直接施灸,还拓展了隔物灸、压灸等特色灸法,且形成了灸治急症、热证用灸等方面的独特内涵[17]。《采艾编翼》记载了丰富的灸法的内容,是一部文字通俗、方法实用且简便的岭南灸法专著,为后世研究岭南灸法提供了宝贵的财富。该书所记载的岭南灸法经验,内容详实,偏于临床,值得临床工作者进行学习借鉴。其内部分篇章虽因年代更替,又经过后世补辑,并混掺他著,存在些许文字错漏,以至部分内容脱节,但整体保存较为完整,无碍于阅读学习。同时,自宋代灸法上升到新的高度之后[18],灸法之学的发展开始受到阻滞[19],该书能在该时期摆脱桎梏,总结出大量的灸治临证经验,实为不易。进一步地总结、发掘该书的灸法经验及学术观点,将有助于推动岭南灸法在临床应用中的发展,使岭南灸疗体系日臻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