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铸航
梦里我不能说清晰的话,姑且附和着模糊的论调,呓语一般。等我能思考的时候,回想起一切的起点,却发现人发不出这样的声音,是梦本身的语言。
城楼,凝结崎岖而脆弱的钢铁森林,小心翼翼,不敢去触碰。易碎;斜阳,扭曲成鬼脸,暗色调的线条涂鸦,仿佛作者是个右撇子却偏用左手画,当然只是感知,并没有真正留意到;镜子,镶嵌在任何我看不到的地方,镜子里唯独看不到我,它的存在意味着这个世界是弧状的。爸爸妈妈—起初他们不在这里,他们总是被我感知,就像一个下午你混沌地拖着步子,在骄阳下想那些不确定是否真正发生过的事,猛一回头却发现这类事情正在发生,不仅仅是既视感,他们也许一直在,不过是我间断性地遗忘了。遗忘,这是个看起来就遥远的词汇,在这里它没有诞生过。
城楼。有很多人挤在那里,楼上楼下都有。楼下是商铺,贩卖什么?那些字都如我的影子般混乱。有一家商铺更换招牌,没有字,围观的人们也都没有脸,没人觉得奇怪。楼上一道窄窄的檐上站了很多人,有人不堪重负,朝着空气大喊一声,接着一跃而下。不知何时,楼下有大约四人用手臂织成一张很小的网,朝着楼上干劲儿十足地喊一句,“来吧!”我猜。于是,楼上开始有人跳下来,“噗”一声落在网上,怎么会发出那种声音?我是第三个落在网上的,“砰”一声,声音从镜子的裂痕处传来,我看不见。
我落下时,落在静止,时间、空间坍缩成一个质点。在他们的眼里是怎样的?他们没有五官,无论怎样都正常不过。我发觉了我的渺小,在梦里竟也如此?就在那一瞬间,我可以任意发挥,我静止般落下,或者自由落体,再或者,我碎成很多片耀眼的光与玻璃,落下又重组,或者,我升华又凝华?他们能否感知到我,感知我万千流明?我变成标点,变成惊叹号!
坠落。我很快加入他们,站在最外围,又有几个人加进来,我们共同织成一张更大的网。其实,从上面看,这张网最多婴儿大小。我们成功接住两三人,有人在喘氣,就在我的身边,但我不知道是谁。又来了,我们紧凑在一起,向上看,“喂,下来!”楼上人群中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跳下来。没有反应,沉甸甸的。围观的人们掏出他口袋里的纸:气短而死。这是他的死因。可是,我是怎么看清字的,在这里?
也有很多人绝望,展开双臂,呈飞的姿态变化。楼上只剩下一个女孩儿,戴着黑色口罩,有人惊呼她在模仿着百慕大群岛的站位。我木木地听见,他们怎么能发声?抬头,在她那里,世界颠倒过来,她跳过一个个台阶,有时笨重,有时灵活,她走到哪里,我们就在楼下跟到哪里。等她终于停下,我们气喘吁吁刚准备拉开网。
她向斜上方蓄力一蹦。跳水?我看见她似乎精致的妆容,没有五官。我们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织网,来不及了,我只捉住她的脚,身后“啪”的一声,很响。我没有回头,径自离开,开始哭。爸爸妈妈出现了,虚幻的泡沫一样。他们沉默着跟上来,走在两边。妈妈让我千万不要愧疚,没有必要,为那不相关的人。我们上了城楼的石梯,要绕道去别的地方,被意念驱使着。斜阳如刀痕,是失误的一刀。我看见风,却闻不到风。绕北朝南,徘徊东西,拐进城墙内。
踩在第一级石梯上,我听见很远的地方碎裂着海浪,有森林在手术床上被解剖。田地金黄,被风化的金色季节。我趔趔趄趄下了好几级,又有某些元素重组,朝代、蔷薇花、钟表和镜子,以及啪嗒掉在地上的冰激凌。我看见下面有人在扭秧歌—他们没有动,只能从服饰上辨认。黑色音响里拉锯着不真切的音乐,节奏极快,简直癫狂。他们仍然没有动,像木头。我穿过他们,他们仿佛透明,剩下凝固成死木头的魂灵。绕过那余晖沉淀的一片,我穿过铁门,一个人也没有。城墙里安静、肃穆,我想大笑。
我拖着脚步和爸爸妈妈向前,我突然看见曾几何时,是那个百慕大群岛女孩儿带我上了城楼,她发誓要让我说清楚的话。当我站在楼上等待不可名状的救赎时,也是那个女孩儿推了我一把—我出乎她的意料,落在网上。
她想让我醒过来,或许她已经醒来,在外面等我?再或者说,我从未混沌,一直清醒?
城楼背面,空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