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薇
正如一切美好的相遇一样,我和小萨老师的结识,始于一个阳光灿烂的五月。那年雨水丰沛,气候宜人,草原返青早,马兰花早早地从初萌的绿草中探出头来,在风中摇曳着娇俏的身姿。
在呼和浩特市内自然是看不到马兰花的,但多的是马头琴老师。而我对马头琴的喜爱,掐指算来也有十余年了。此时终于下定决心要拜师学艺。这对于一个年近四十,有家有工作,却没有任何音乐基础的中年妇女来说,并不容易。
在朋友的介绍下,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来到了小萨老师家。
一进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师在里屋训斥学生的声音传出来,那是一个夹杂了些许蒙古语腔调的年轻女声:“陈爽,这不应该是你的水平!你老实说这周回去练琴了吗?”里面一个小男孩嗫嚅了几句,老师的嗓门更大了:“不要找理由,我告诉你的要点,你完全没有拉出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要想拉好琴,不好好练习一切都是白扯!”沉默了几秒钟,我以为小男孩要哭了,但是随即传来的是一曲《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那深情悠扬的琴声呵!我的眼前瞬间浮现出了一片广袤壮美的草原,清风拂过,马兰飘香。正是那醇香如马奶酒般的旋律,吸引了我这样一个汉族女子,沉醉其中,深深爱上了马头琴这种蒙古族传统乐器。
小萨老师示范完毕,又跟小男孩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让他回家好好练习。末了又提高嗓门加了一句:“下周我要听你拉出不一样的感觉!”
挨了老师训的小学生背着琴走了。小萨老师也跟着从里屋出来。这是一个眉眼如画的蒙古族女子,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天庭饱满,五官分明,白皙的鹅蛋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分外有神,微微凸起的颧骨让她骨子里的血脉不言而喻,两根颇有蒙古族特色的麻花羊角辫垂在胸前。和当下很多的蒙古族一样,在日常场合,她的穿着和汉族无异:一件宽松的白色大衬衫,看起来舒服随意,同时也遮掩了她略微发胖的身材。
来之前就对这位马头琴老师的履历有了个大概的了解:马头琴专业本科毕业后,又到蒙古国进修呼麦专业研究生。目前是专业的国家三级马头琴演员。业余时间带学生拉琴、唱呼麦是她的副业。
小萨冲我笑着说:“进来吧,咱们抓紧时间。”
我们走进琴房,里面有一架电钢琴,墙上挂了至少十把外形颜色不同的马头琴。
“这么多琴,都是你的?”我有些吃惊。因为这毕竟是培训班,而非售卖马头琴的琴行。
“是呀,我看见好的琴,就总想据为己有。”她发出爽朗的笑声,漆黑的眼睛成了弯月,闪着亮光,“好在马头琴不是特别贵的乐器。我不怎么买衣服,也不化妆,花钱买琴就很开心。”
“那买的琴多了闲置着岂不是有点浪费?自己也用不了啊。”
“没错,我有一次在蒙古国看到一批质量很不错的琴,价格还不高,实在不忍心错过,就批发了一百多把,送给我们锡林郭勒盟牧区的小学生。”
我更加惊讶了,一百多把马头琴,即使批发,价格也有好几万元,她竟然全部捐给了牧区的孩子!不得不说这位老师的境界刷新了我对培训班老师的认知。
来不及聊太多,我们的第一课开始了。
坐姿、握弓、拉长弓,就这一个长弓的动作,她不厌其烦地纠正、示范,并告诉我拉好长弓是马头琴的基本功,每天都要坚持练习。“就像养了一匹马,你每天不理它,不摸它,不感觉它,怎么能和它产生感情上的共鸣?不好好练琴,再好的老师也教不出来!”说到最后一句,小萨老师的嗓门明显又提高了一个度,这让我不无紧张地想起了刚才挨训的小学生。
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般,小萨老师紧接着说:“刚才那个小男孩在我这儿学了一年多的琴,他也是汉族,零基础,练琴还算用功,进步也很快。但是在我这里,表扬很少。我总觉得学生可以拉得更好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我的马头琴进入了磨合期。必须承认,我低估了学习马头琴的难度。这是一种弦乐,弦乐在所有乐器中其实是比较难入门的。我没有童子功的积淀,手指的柔韧度和灵活度跟不上,更何况我在音乐素养方面的知识几乎是一片空白,不要说什么几分之几拍,就是乐谱中的“6”还得反应一下是“拉”还是“西”。
就这样,我像是一个失明的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索着那扇属于自己的音乐之门。我所看到的那些穿着鲜艳的蒙古袍的人们毫不费力地坐在草原上拉马头琴,周围百花盛开、蝴蝶蹁跹的画面是怎么来的?他们也曾经历了如此这般的“锯木头”的折磨?
这样的体验持续了三个月之后,我有些沉不住气了。虽然可以照着谱子拉一些简单的短乐曲,但“鸿雁”分明不是那群忧伤的鸿雁,“天边”也远远达不到意念中那个辽阔的天边。我的年龄是不是太大了?我可能不是这块料?也许汉族终究还是不能把握蒙古族曲调的精髓?带着这些困惑和疑虑,再拿起马头琴练习的时候,信心也就不那么饱满了,甚至怀疑自己当初选择投入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是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小萨老师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变化,开玩笑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练琴练得开始怀疑人生了?”
我苦笑,算作默认。
小萨老师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拿过来一本相册,翻开来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给我看。
照片是彩色的,但很明显也有些年头了。照片上两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厚厚的棉袄,端坐在一处平房院落前拉琴,其中小一点的那个还咧嘴哭着。
“你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练琴的吗?我家在黄旗,冬天总是零下二三十度。我爸爸是小学音乐老师,我和姐姐都是从六岁开始练琴。这么冷的天,他让我们每天坐在院子里拉琴直到手指头冻僵,为了锻炼手指灵活度。”
我看着照片中那个流着泪仍在拉琴的小萨老师,内心是震撼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里瞬间蓄满了泪。
小萨老师接着说:“我不如姐姐有毅力,练琴也不如她刻苦。现在她经常代表中国去国外参加演出。”
那节课后,小萨老师回牧区老家了。每年农忙时节,她和爱人都会回去帮忙公婆打理牧场的活计。那段时间,我每天拿出一个小时来认真练琴,我不再去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拉出天籁之音,也许在音乐这条道路上,我始终只是一名倾慕者和求索者,但是我想,只有在这把琴上倾注了“蒙古马”精神的人,才能真正拉好马头琴。
立秋过后,小萨老师回来了。晒得黝黑的皮肤上,一双眼睛更黑更亮了。除了回归牧民生活,她还应邀参加了几场当地乌兰牧骑的演出,义务为牧区小学上了几节马头琴课,甚至在抖音和淘宝上售卖了当地的一些奶食品和民族工艺品,将所得利润全部捐给了当地小学。作为一名早已融入现代都市生活的蒙古族女性,她的血液里依然流淌着浓厚的草原情怀。她希望牧区的孩子能和城里的孩子一样,接受良好的教育,更希望每一把马头琴都能传递给孩子音乐的享受和精神的能量。
那一天,我和小萨老师合奏了一曲《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她的眼神闪烁着欣赏和鼓舞的光芒,引领着我跟上她的节奏。原来音乐不但没有国界,更是突破了民族的藩籬。我们的心,此刻都融入了这首让我们找到共同精神家园的、历久而弥新的乐曲中……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