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斋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中唐白居易现象的出现,可谓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道奇特的风景线。就中国文学演变史的总体趋势而言,先秦时代不论是诗三百还是诸子散文,如同“礼不下庶人”一样,其传播都还仅仅在新兴的士人阶层,“就作者阶层而言,基本都属于统治者之上层,而非民间之作。”[1]到了汉魏六朝,伴随着九品中正制的贵族世家政治体制,诗文的传播也仍旧在于贵族士人阶层之内;盛唐之于初唐,可谓是对宫廷贵族文化的一次文学革新,但李、杜、王的文学写作,也仍旧主要在士人阶层的文化范畴。后来盛名如杜甫者,也同样浩叹:“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其二)——传统的诗歌写作,尚未真正进入民众中传播。一直到白居易出现,才真正使得文学中国的疆域,扩展到民众的底层文化。这种现象如同元稹之所概括:“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衔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自篇章以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2]
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使得白居易的诗歌写作如此深入人心、广为传播呢?归纳而言,一般学者多认为,主要是:其一,题材广泛,众体兼擅,抒情性与叙事性强;其二,讽喻诗具有“代匹夫匹妇立言”的民本主义倾向;其三,刻意追求平易通俗的诗风,把诗歌从廊庙台阁引向市井和社会底层[3]531-538。毫无疑问,凡此种种,皆为事实,白居易每有篇什,先请老妪听听可否听懂的说法,更是耳熟能详。但这一些都还仅仅是现象而非本质,仅仅是流而非源。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白居易能够秉持这种“代匹妇匹夫立言”的民本思想,追求平易通俗的诗风,以及兼擅抒情叙事两大诗歌体式?他是在写给谁看?他是在歌咏给谁听?
笔者认为:欲要解读前述文学现象之种种根源,需要:其一,深度进行白居易早年生平研究,“一部文学作品最明显的起因,就是它的创造者,即作者。因此,从作者的个性和生平方面来解释作品,是一种最古老和最有基础的文学研究方法”[4];其二,生平研究之中,又重在他的恋情和婚姻研究,文学是人学,人学的本质是情感,情感的本质在恋情之中得到集中体现,白居易与符离邻家女湘灵的恋情,是影响其前半生文学写作的因素;其三,在此基础之上,研究白居易在元和时期的三篇代表作:《赋得古原草送别》《长恨歌》《琵琶行》。以此三篇诗作为研究蓝本,整合其长庆之前的人生历程、恋情历程与写作史历程,来对前文所提出的根本问题做出诠释。这是一个系列论文组合,本文为系列首篇,篇幅所限,重在对《赋得古原草送别》文本研究,其中涉及生平与恋情历程的研究,详论需要参看系列后文。
白居易青少年时代在符离的乡村生活经历,不仅造就了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坚韧奋斗的人生品格,也造就了他与邻家女湘灵独特的爱情经历——不仅深刻体验到战争的苦难,同时,也超越了书香门第的藩篱和漫长岁月的儒家伦理,成为一位自由恋爱的伟大诗人。这一人生经历,对其一生的思想及文学写作影响至深,《赋得古原草送别》与《长恨歌》《琵琶行》两大长篇叙事诗的成功写作,以及其老妪皆能听懂的通俗化写作,都与这一背景有密切关系。
关于白居易年轻时代与符离邻家女湘灵的终身之恋,此前有很多学者都给予了高度重视和评价,如朱金城在白居易《冬至夜怀湘灵》诗下笺注:“湘灵,居易早年之恋人。”“本卷《感秋寄远》诗云:‘惆怅时节至,两情千里同。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燕影动归翼,蕙香销故丛。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当亦系感念湘灵之作。”[5]774
蹇长春所著的《白居易评传》在叙述到白居易生平时说,白居易早期诗作《生别离》《潜别离》《花非花》等写男女嬿婉之情的诗作,大都为这位事实上的妻子而发,而且必有写于此时者。如《花下自劝酒》:“酒盏酌来须满满,花枝看即落纷纷。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诗中流露出青春易逝的怅惘与苦闷,很可能与诗人同湘灵的恋情,碍于门第与礼法不能公开,更不能结为婚配有关。这年秋天,当他终于不能不重归洛阳,再转道长安准备应吏部铨试时候,痛感与湘灵成婚无望,后会无期,写过一首《生离别》,可以看作对湘灵的惜别之词[3]65。只不过这一些涉及两者恋情的研究基本都是点到为止,对于两者之间恋情关系对于白居易一生所产生的深刻影响,迄今为止,尚未见到有深度细致的破译和解读。对于两者之间恋情的深度,诗篇的数量之多,情感之深,对其人生思想影响之大,还属于学术研究之空白。
白居易诗作中点明写给湘灵之作的作品,主要有《冬至夜怀湘灵》《寄湘灵》等,写作于贞元二十年(804)冬季,时年三十三岁。此为两人之间不得不作出最后分手之际的诗作,因此,悲哀之情如同山洪暴发,如同霹雳闪电,不可遏止,不顾忌个人隐私,直接点明写给湘灵。但贞元二十年三十三岁冬至的恋情倾诉,仅仅是两者之间恋情史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前有漫长时光的恋情缘起,后有漫长岁月的恋情余波。从白居易诸多相关题材作品来看,两者之间白居易二十三岁(时湘灵十五岁)在符离相邻而居,产生恋情;到三十三岁不得不选择分手,再到四十五岁最终于江州终结,前后共计相恋二十二年时间。
白居易终其一生最为伟大的三篇作品,《长恨歌》《赋得古原草送别》《琵琶行》,无不与这一爱情有关:按照写作时间而言,写作于元和元年三十五岁的《长恨歌》,可谓是借助李杨历史题材书写自我前十二年时间恋情的一次宏大叙事;写作于元和八年四十二岁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则是两者分手之后无法压抑的恋情,借助古原上草的顽强生命力升华而成的爱情宣言。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到底写作于何时?其写作背景、写作缘起,以及由此导向的主旨思想是什么?此问题看似定论,认为是白居易十八岁之前所作,但却始终未能获得根本性的解决。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在此一首诗作之下的笺注,可以视为是对该作古今说法的一次学术史梳理,可资借鉴: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或作于贞元三年(787),十六岁。见《陈谱》及《汪谱》。《幽闲鼓吹》:“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批卷,首篇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即嗟叹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
《唐摭言》卷七:“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公曰:‘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后如《唐语林》《北梦琐言》《能改斋漫录》《全唐诗话》《诗话总龟》《尧山堂外纪》均载此事,内容多类同。朱金城作按语:《幽闲鼓吹》《摭言》均未载乐天谒顾况时之年岁,年谱及《陈谱》所引“年十五六”当系承《唐书》《白居易传》之误。
又按:《摭言》等书所记亦误,居易十五六岁时在江南,至长安实不可能,往长安至少在贞元五年以后,而此时顾况已贬官饶州司户,则此诗或系在江南时做。[5]782
朱金城《白居易年谱简编》在贞元十六年(787)十六岁下又称:《摭言》记事多误。贞元四年以前,白居易无赴长安之可能。贞元五年之后,顾况既因嘲谑贬官饶州司户,复至苏州,与苏州刺史韦应物、信州刺史刘太真相往还。如谓白居易有诗谒顾况之事,或相遇于饶州及苏州也[5]3791。
莫砺锋先生对此也分析说:“白居易在789(十八岁)前没进过长安,而顾况在789年离开长安,以后,没有再到长安的记录,所以二人不可能在长安相见。当然,也有可能二人是在苏州相见,因为,789年二人都在江南,只是传说把两人相见的地点弄错了。”[6]12这也可以视为是一种说法,即白居易写作此诗仍旧是青少年时期之作,只不过是时间地点不在长安,而在江南。
其实,后来的记载,不论是《唐摭言》还是《唐才子传》,抑或是新旧《唐书》,皆应该是从白居易自编集将此诗刻意安放的位置有关。白居易自编集卷十三律诗《凉夜有怀》诗题下自注:“自此后诗并未应举时做。”[5]779《凉夜有怀》诗后第四首即为《赋得古原草送别》诗。两作之间的两首诗作皆有佳句,《送武士曹归蜀》:“月宜秦岭宿,春好蜀江行”;《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弟书》(题下注:时年十五)[5]781;“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余。今日因君访兄弟,数行乡泪一封书”,写出对故乡和兄弟的深情。在《赋得古原草送别》后的一首《病中作》诗题之下,标注了“年十八”字样[5]784,诗中有“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的诗句。白居易自编诗集,总体上按照讽喻、闲适、感伤、律诗分类,但在诸体内部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有一个基本的时间次序。白居易这样的编排,显然是一个精心设计出来的次序。换言之,这个十六岁左右就能写出《赋得古原草送别》少年天才的神话,首先出自白居易自己。作者自编诗集,其基本的时间顺序是可靠的,但并不一定全部都是真实的写作历史,就像是很多人的自传,往往都有美化自我、神话自我的创作动机。考索此一篇名作的写作时间,不应仅仅考察白居易与顾况可以相见的时间和地点,还应该从其作品本身提供的信息作为重要线索,结合作者的生平遭遇,加以深入研究,才有可能确认其写作时间和真实背景。
此一首诗作,从题目到诗句本身,其中有几个关键词至为重要,需要全部吻合,然后,再将白居易此前的人生经历、诗歌写作风格、写作水平一并做出整体性考察,只有全部条件皆能合隼圆通,方才有可能最后确认。其中关键词主要有:1.“原上草”:这为此诗写作的地点背景,白居易何时开始居住于原上,并开始写作原上;2.“送别”:白居易何时有春季送别王孙之事;3.“春风吹又生”:此一次送别,必定应该是在早春之季节,这为此诗写作的时间背景;4.“王孙”:白居易此次所送行者,必定应该有“王孙”的身份,或是白居易认为的王孙,而且是白居易认为唯有以“王孙”称谓最为适宜的人物。为此,则应将白居易青少年时代的人生经历及其诗文写作历程给予较为深度的解读,方才有可能将此一篇名作的真实写作背景给予破解。
首先,白居易年轻时代的作品,基本还是对具体所写事物的摹写,尚未升华而为概括性的写作方式,而此一篇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则能既不离具体场景,而又能升华为普泛意义的哲理,因此,需要深度研究白居易青少年时代的生平及其诗歌写作,从总体背景上推断其写作为十八岁之前是否具有可能性。
其次,从白居易开始使用“原上”这一语汇的时间,大抵在他的渭村生活期间。其中特别是在元和七年,开始大量写作有关原上、西原、秋原等题材之作,如《九日登西原宴望》:“起登西原望”“请看原下村”等[5]342。《秋游原上》:“清晨起巾栉,徐步出紫荆。……闲携弟侄辈,同上秋原行。”[5]342(作于元和七年,下邽)可知白居易所居下邽,出门散步之地即为“原上”。因此,需要研究从元和六年到九年之间在下邽原上的生平和作品,寻找在春季送行王孙的时间点位。
再次,结句所说的“又送王孙去”,这一具体背景尚未能得到史料的吻合验证。如果从白居易平生所结交的朋友能称之为“王孙”的人之中来找的话,大抵有以下几个重点关注点位。
其一,李商隐十八岁时曾在洛阳拜访时任太子宾客分司的白居易,“商隐自述为凉武昭王李暠之曾孙李承后裔”[7]2322,是可以称之为“王孙”的,但此一年为大和三年(829),白居易五十八岁。如果解读为白居易五十八岁送李商隐而有此作,则与“原上草”的地域未能吻合,基本可以否定。
其二,与白居易平生关系最为密切的元稹,乃为北魏拓跋氏后裔,是可以称之为“王孙”的,考察其比较能吻合诸多条件的,唯有元和十年春季,白居易曾有送行元稹远赴通州司马的人生经历。《醉后却寄元九》:“蒲池村里匆匆别,澧水桥边兀兀回。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里离恨一时来。”笺校:作于元和十年,四十四岁,长安左赞善大夫,《元集》卷二十有《酬乐天醉别诗》。元稹《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序》:“元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予司马通州,二十九日,与乐天于雩东蒲池村别,各赋一绝。”[5]912综合元、白前后酬答诸诗,可知元稹三月二十九日自长安首途,白居易等人相送至澧水西岸桥边蒲池村。白居易等人再渡过澧水桥返回长安。从送行地点而言,是在长安送行至澧水西岸桥边,而从诗中的“古道”“荒城”来看,则下邽之作更为吻合。此外,白居易在诗作中,不论是诗序还是诗中,称呼元稹多为“微之”或是“元九”,并且,一般都将其写入诗题之中,似不必隐晦其事而称之为“王孙”;更为重要的证据是元白两位互相赠答基本没有空缺不答者,若为送行元稹而写,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此佳句,元稹断无不做回应之理。
其三,元和八年春季,白居易由于为外祖母迁葬,其从祖兄白皞远道华州而来参加迁葬活动,则时间、地点、季节、“王孙”称谓,此四种考察条件无一不合,为其中写作时间和写作背景的最大可能。
综上而言,《赋得古原草送别》诗作,应该是写作于白居易四十二岁早春,其“原上”指的是渭水下邽的原上。其所表达的最大特点,是能够既不脱离场景而又能摆脱具体的背景,超越原型:“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既是原上送行眼前之景物,同时又写出“古原草”之顽强生命力的特殊品性。在人人可见、人人可知的客观景物之中,升华而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具有普泛意义的哲理,写出“原上草”顽强的生命力。但这一认识,还仅仅是表层的认识,真正深刻的含意,只有在深度研究之中,研究出来此一首诗作具体的写作背景,才有可能给予较为合理的诠释。
以上概说,仅仅是尚未能确认写作时间的初步分析,在此基础上,结合更深一步的史料进行分析。题目《赋得古原草送别》,可分为三个关键词:赋得、古原、送别。
1.赋得:凡摘取古人成句为诗题,题首多冠以“赋得”二字,如南朝梁元帝《赋得兰泽多芳草》,科举时代试帖诗,因诗题多取成句,故题前均有“赋得”二字,亦应用于应制之作及诗人集会分题。后遂将“赋得”视为一种诗体。即景赋诗者也往往以“赋得”为题。从白居易此篇佳作来看,既非摘取古人成句而为诗题,亦非应制之作,更非诗人集会之作,唯一能吻合的,仅仅是“即景赋诗”基本吻合。
核查白集,诗题句首之中有“赋得”字样,白居易全集之中,有四首此类诗作,如将此一首视为元和八年二月之作,则为“赋得”这一形式的第一首,第二首为《赋得听边鸿》:“惊风吹起塞鸿群,半拂平沙半入云。为问昭君月下听,何如苏武雪中闻?”“作于元和十年(815),四十四岁”[5]907;第三首和第四首,皆作于五十余岁,如《赋得边城角》:“边角两三枝,霜天陇上儿。望乡相并立,向月一时吹。战马头皆举,征人手尽垂。呜呜三奏罢,城上展旌旗。”[5]1665可知,白居易的赋得系列,基本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作品,以西北风光为主,断不会是早年譬如青年时代主要生活于长江流域时期的作品。
2.古原:在白居易生平之所经历的地方,应特指渭城下邽金氏村。与白居易写作此诗相关的时间,主要是两次:贞元二十年(804),三十三岁,白居易在通过吏部铨试后,获授秘书省校书郎职务,回到第二故乡徐州符离埇桥,迁居下邽金氏村。白居易家族祖上在下邽原有宅院,但白居易在此一年迁居下邽,并未回到白家老宅,而是在金氏村另外卜居新宅居住。《旧唐书》记载:白居易家族“至温,徙于下邽,今为下邽人焉”,意思是说到了白居易的曾祖父白温时,白家的一支已迁徙到下邽安家了,子孙后代以下邽为籍。《新唐书》则说白居易“其先盖太原人。北齐五兵尚书建,有功于时,赐田韩城,子孙家焉,又徙下邽”。唐下邽县位于今陕西渭南市渭河以北。今陕西省渭南市临渭区下吉镇。到了白居易这一代,白家在下邽安家已历三世。白居易《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于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题目之中提及“下邽弟妹”,此一篇写作于二十八岁,乃为三十三岁迁居下邽金氏村之前,此说明白居易卜居渭上之前在下邽有弟妹居住。因此,需要研究放置白家下邽旧居不住,而在下邽另外卜居新居,更要研究白居易从元和六年到九年之间在下邽原上的生平和作品,寻找在春季送行王孙的时间点位。
3.送别:元和六年(811),白居易四十岁,母亲陈氏卒于长安宣平里宅第,年五十七岁。丁忧,退居下邽金氏村;元和七年,白居易仍旧退居下邽,有《秋游原上》等诗作。八年,服除,仍居下邽,从祖兄白皞自华州来访。二月二十五日,迁葬外祖母陈夫人、季弟幼美之灵柩,改葬于下邽义津乡北岗[5]3980,附录《年谱简编》。此一条资料,当为解决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名篇写作时间的最后关键。
白居易一生之中送别题材甚多,之所以将题目之中的“送别”定位于此次为从华州前来下邽参加迁葬仪式的从祖兄白皞,乃是基于全诗的整体性来决定的,特别是诗中结句点名的“又送王孙去”中的“王孙”。
以上,以诗题中的赋得、原上、送别三个关键词为中心,将其视为此诗写作必须具备的三个条件,从而将此诗的写作时间,定位于元和八年早春。但这还仅仅是初步的时空定位,尚未能深度解析作者写作这首诗的深层次情感和内在隐私的人生背景。以作品本身的分析为蓝本,深度探究白居易次一段时间的人生历程、情爱历程、心路历程。《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5]3969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从前文的解读中,已经得知:“赋得”是一种诗体,对于白居易的这一首诗作的具体情况来说,唯一能吻合的,仅仅是“即景赋诗”基本吻合。那么,白居易写作此诗,就有一些像是古人后来形成的“咏物”诗,也就是吟咏“古原上”“草”。古原上的草,可以说是最为寻常之物,凡是在陕西的原上走一走的旅行者,人人皆可见到。白居易为何能写出如此不凡、千古传唱之作?任何优秀作品都不会是偶然得之的,“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换用这个说法:作品皆殊列,名声岂浪垂?
从表面的平铺直叙的介绍中,可以得知,此一首诗作产生于渭南下邽金氏村,所谓原上,与下邽金氏村的生活环境以及诗人的一段人生经历密切相关。但这还仅仅是表面现象,如果深度思考一下,白居易此前两次移家下邽,为何第一次时间如此之短,而且,几乎没有留下诗作的蛛丝马迹?而在元和六年丁忧母丧期间,却诗思泉涌,创作出大量的优秀作品,包括此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之作?在两次迁居下邽金氏村之间,白居易本人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遭际,从而凝练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千古绝唱?
这就需要大致简述一下白居易青少年时代符离乡村的人生经历,以及这一人生经历带给白居易深刻的影响:唐代宗大历八年(773),白居易两岁,祖父白锽病死,白季庚除服后调任宋州(河南商丘)司户参军,德宗建中元年(780),白居易九岁,父亲授彭城令。翌年秋,淮宁节度使李希烈等在徐州一带发生战事,时任彭城令的白季庚说服徐州刺史徐洧归顺朝廷,白季庚与徐州军民一起“坚守城池,亲当矢石,昼夜攻拒,凡四十二日而诸道救兵方至。”(《襄州别驾府君事状》)白季庚获得朝廷嘉奖,擢拜本州别驾,赐绯鱼袋。此事对八九岁的白居易应该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十一岁,由于新郑一代战火燃烧,白居易一家离开新郑,迁居徐州附近的符离埇桥。
朱金城《白居易年谱简编》:德宗建中三年(782),十一岁,白居易“离荥阳,从父亲季庚徐州别驾任所,寄家符离”[5]3969;再参看白居易《宿荥阳》诗:“去时十一二,今年五十六”,则白居易十一岁寄家符离,翌年,十二岁,“再避难越中”,德宗贞元元年(785),白居易十四岁,仍在江南避乱,到十五岁苦节读书,开始会写诗,到贞元七年(791),白居易二十岁,“白居易一家返符离”,其间在贞元十年二十三岁,曾短暂离开符离,赴襄阳父亲任所,白季庚卒于襄阳,白居易旋即守丧于符离,一直到贞元十四年(798),白居易二十七岁,“是年夏,白家移居洛阳”(1)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附录:白居易年谱简编.。
从二十岁到二十七岁之间,白居易除了二十三岁短暂离开去襄阳,一直住在符离乡下,白居易《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是时相遇在符离,我年二十君三十”之句亦可证。白居易与湘灵之恋当在这一段时期之内发生,一直到贞元二十年(804)三十三岁,授校书郎之后返回符离,移家下邽,二十年之后,才因从杭州到洛阳途中经过符离埇桥,《埇桥旧业》:“别业埇桥北,抛来二十春。改移新径路,变换旧村邻。有税田畴薄,无官弟姪贫。田园何用问,强半属他人。”“作于长庆四年(824),五十三岁,杭州至洛阳途中。”[5]1544可知,此处的“别业埇桥北,抛来二十春”,证明了白居易此前最后一次离别符离埇桥,是在三十三岁获得校书郎之后返回符离迁居下邽,是为准确的时间记载。
白居易《朱陈村》诗中说他“忆昨旅游初,殆及十五春。孤舟三适楚,羸马四经秦”,根据朱金城笺校,此诗写作时间为“元和三年至元和五年”之间,诗中说,自己回忆往事,从元和四年(809)三十八岁,往前追忆,已经三次返回楚地符离,即:1.二十三岁从襄阳返回符离守丧;2.二十七岁离别符离,赴浮梁而后洛阳,二十九岁中举后九月回符离;3.三十岁秋自符离归洛阳,三十三岁第三次回符离。此为“孤舟三适楚”。
白居易从二十九岁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到第二次从符离返回长安,长安就一直为其居住地,长安本身就在秦地中心,是故,所谓“羸马四经秦”,则指的是在此期间有四次去渭水下邽。可以说,基本上在贞元二十年卜居下邽金氏村之后,很快就离开此地,并未在此地逗留。这一点,从白居易的诗作中亦可看出,有关下邽原上的诗作,基本都是在元和六年母丧,在下邽金氏村丁忧及丁忧之后所作。
换言之,不论白居易在十八岁之前是否有机会在江南拜谒顾况,白居易在三十三岁首次来下邽居住之前,都不可能有写作“古原上”这一主题,更不具备写作这一诗作的写作背景和生活经历。更进一步说,如果还需要送别“王孙”的写作素材,即便是三十三岁之际,也还尚未具备。
贞元二十年(804,三十三岁)春三月,白居易将自己的家从符离迁往洛阳,随后迁往下邽县义津乡金氏村(又名紫兰村)。其中的原因,有学者认为是老宅人多不方便,或说是其母陈氏当年嫁给白居易父亲白季庚,陈氏之母是季庚之父白锽的夫人。这种亲外甥女嫁给舅舅的血缘亲,不方便返回老宅。据某位学者考证,这其中还另有更深层的原因:白居易父母的婚姻是不和谐的,两人年龄悬殊,成婚时其父白季庚41岁,而其母年仅15岁。白居易的外祖母与白居易的父亲是堂兄妹,她三十丧夫带女儿投奔娘家,与白居易父亲的婚姻是在违背母女二人意愿的情况下决定的。白居易基于对母亲的体贴与理解,基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细腻情感,因而未回下邑里而选择了南临渭水、东望华山的渭上金氏村。
此说的背景研究白氏的学者基本耳熟能详,但其实,更深一个层次的事情,是白居易此次在下邽卜居,是为了安顿其一往情深的恋人湘灵:白居易与湘灵爱情发生于符离,有关湘灵的爱情诗作,主要写作于贞元二十年之后,特别是集中于三十三岁刚刚移居渭村时期。贞元二十年(804,三十三岁)此前一年白居易完成了科考:“十九年,天子并命二公秉钧轴。朝野无事,人物相安。明年春,予为校书郎,始徙家秦中,卜居于渭上。”(《泛渭赋并序》)[8]——应该是先将自己的家从符离迁往洛阳,随后迁往下邽金氏村。
思念湘灵之作,也近乎是爆发一般,集中写作于贞元白居易刚刚安顿好渭村家园,即因公务而差遣河北邯郸的旅程之中。《冬至夜怀湘灵》:“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5]774,此一首写作时间、地点不详,但其中的含意是清晰的:1.从诗题来看,此诗明确写明是在冬至之夜,思念湘灵之作;2.从诗中的含意来看,两者之间明显是超越了男女朋友之间的界限,虽无夫妻名分,而具有夫妻之实,其思念者,并无才子佳人的套式,而是直指人性的渴求,四句分写艳质之无由见到的视觉美色,到“寒衾不可亲”的肌肤性爱渴求,最后点明“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的双方共同感受。这在儒家思想统治的中唐时代,也同样是大胆的内心袒露。
白居易三十三岁移家下邽金氏村,与湘灵不得不分手离别,随后,在三十七岁而与杨氏成婚,但曾经沧海难为水,白居易对湘灵的思念可谓是与日俱增,如同原上草,岁岁枯荣,历经野火焚烧而再生。《冬夜》:“眼前无一人,独掩村斋卧。……长年渐省睡,夜半起端坐。……如此来四年,一千三百夜。”[5]353此一首写作于元和九年,四十三岁。如果说夫妻分居,与丁忧礼制有关,但四年以来,天天如此,就不是丁忧期间的事情了。可知白居易之痛苦,亦可探知与杨氏婚后夫妻之间的冷淡关系。此即可知道,白居易从贞元二十年,三十三岁时期与湘灵分手,一直到其三十七岁婚娶杨氏,再到元和八年写作《赋得古原草送别》,这一段漫长岁月,是白居易思念至深、至为痛苦的时光。白居易写作有关思念湘灵的诗作,可谓是俯拾皆是,不胜枚举,构成了两者之间近乎完整的恋情史。篇幅所限,兹举其中几句。白居易写作于元和四年《新乐府诗》中,有一组《续古诗十首》,其八:
不舒良有以,同心而离居。五年不见面,三年不得书。
念此令人老,抱膝坐长吁。岂无应樽酒,非君谁与娱?
诗中问自己:为何肠中郁闷之气,就不能得以舒展?原来是心心相恋的一对恋人,但却不能不远离而居。到现在已经五年不能见面了,三年以来没有了音讯。“五年不见面,三年不得书”,这也上透露两者之间关系的重要信息。两者之间的诀别,是白居易三十三岁,即贞元二十年(804,三十三岁,写作《长恨歌》的前一年);到白居易开始写作《新乐府诗》的元和四年(809),白居易三十八岁,正好是五年时间;“三年不得书”,指的是在元和元年左右,两者之间仍旧可以互通音信,应该是从完成《长恨歌》之后,双方反而失去了任何音信。“念此令人老,抱膝坐长吁。岂无应樽酒,非君谁与娱?”正是白居易在写作新乐府诗的时候,仍旧苦苦思恋湘灵的真实境况。“岂无应樽酒,非君谁与娱”,清晰写明了白居易在三十七岁婚后,无限怀恋初恋情人,非此无可快乐的内心世界。
由此来看,白居易在贞元二十年从符离移家迁居下邽金氏村,旋即弃置而转居长安,一直到元和六年母丧丁忧,才开始退居下邽金氏村,一直到服除之后,仍居下邽,一直延续到元和九年,四十三岁。在这一段时间之内,其中特别是在元和七年,开始大量写作有关原上、西原、秋原等背景之作:白居易开始大量采用“原上”“原下”语汇,如《九日登西原宴望》:“起登西原望”“请看原下村”等[5]342。《秋游原上》:“清晨起巾栉,徐步出紫荆。……闲携弟侄辈,同上秋原行。”[5]342(作于元和七年,下邽。)可知白居易所居下邽,出门散步之地即为“原上”。
综上而言,就表层含义而言,《赋得古原草送别》诗作,应该是写作于白居易四十二岁早春,为送别从祖兄白皞所作,其原上指的是渭水下邽;就深层次而言,则含有对符离恋人湘灵的深深思念。符离其“符”字的含意原本就是“草”。朱金城按语:《汉书·地理志·沛郡》,王先谦补注:“《尔雅》:菀,符离也。地多此草,故名。见《元和志》。”[5]653则“离离原上草”,就具有对符离故乡的怀念之意,则此原上草,就有由原上草,想到符离菀草之意,由此生发出对故乡之人的思念之情,如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关于“野火烧不尽”的“野火”,是虚构想象中的野火,还是眼前的实景?白居易《西原晚望》:“花菊引闲步,行上西原路。原上晚无人,因高聊四顾。南阡有烟火,北陌连墟墓。村邻何萧疏,近者犹百步。吾庐在其下,寂寞风日暮。门外转枯蓬,篱根伏寒兔。故园汴水上,离乱不堪去。近岁始移家,飘然此村住。新屋五六间,古槐八九树。便是衰病身,此生终老处。”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认为此诗约作于元和七年至元和八年,下邽[5]547。此一首诗作,是对于《原上草》写作时间和背景的极有力的证明:从写作时间来说,诗作本身提供了季节,大抵是在残冬之际,开篇虽有“花菊引闲步”,结尾却有“门外转枯蓬,篱根伏寒兔”的残冬景物,可以视为是一个自秋而残冬的历时性说法,意谓自从秋季以来,我就一直习惯在此闲步,从深秋的花菊到现在的门外枯蓬寒兔。
“行上西原路”“原上晚无人”,都与《赋得原上草送别》地理位置称谓吻合。“原上晚无人,因高聊四顾。南阡有烟火,北陌连墟墓”,此四句就将“原上”“烟火”(原上草中的“野火”)、“墟墓”三个关键词连缀起来而为一体。则此一首诗作,可以理解为白居易元和六年母亲死后,丁忧退居下邽原上,在元和七年岁末残冬之际,傍晚原上散步的作品。
“故园汴水上,离乱不堪去”,埇桥在宿州北二十里,一名符离桥,一名永济桥,跨汴水。白居易虽然在三十三四岁之际,与湘灵做了最后的诀别,但思恋之情却始终未曾有半点消减;“近岁始移家,飘然此村住”,值得关注,白居易的“近岁始移家,飘然此村住”,并非指的是贞元二十年,也就是三十三岁的短暂逗留,而指的是元和六年母亲去世之后丁忧,这才真正移家居住。
元和七年,白居易写作《同友人寻涧花》:“我生日日老,春色年年有”[5]534页,可谓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诗意的先声,同时,兼取李白“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的意思,从而创作出这样的流传千古的佳句。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整合前论可知,诗中的古道、荒城,断非江南之任何地方,亦非西北之长安,而指的是渭城。下邽的历史源远流长,在周代本是渭水上游一个叫“邽戎”的古部落,战国末年,随着秦地不断扩大,秦人纷纷从故地顺水而下,秦统一后实行郡县制,东迁到渭南市渭河北岸的秦人设置为下邽县。公元前688年,春秋前期,秦武公在位期间,征服了陇山以西的邽戎、冀戎,设立了华夏最早的县——邽县和冀县。秦武公在征服关中渭水流域之后,将一部分邽戎迁居渭水下游,建立了下邽,即现在的渭南,原先的邽县,改称上邽。《隋书·地理志》记载:“冯翊郡领下邽县,下邽旧有延寿郡,开皇初郡废,并下邽县入焉,下邽城自大业初移入,即县理”[9]。下邽城周长九里三,东西大门匾额横刻四字,东门“高峙古邽”,西门“三贤故里”。按照考古和古塔位置判断,大致可以确定城内范围,整体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城里城外遗留的一些名称保留着古代的地理信息:阡张、陌张、南集、北集、官邸、楼王村、牛角庙村、神寺村、城南村、城角寨、陡庙村、莱公巷、金氏坡。这就应该是诗中所说的“荒城”。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其中的“侵”字、“接”字,都是神来之笔,不仅是接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后的新景物,而且,紧密衔接了“野火”和“又生”两句的句意:野火烧原上草,在经历春风吹拂之后,就会出现一片晴翠新绿,这一片晴翠,延续着蜿蜒古道,一直远远地通向那千年古老的“荒城”。这就把送行者依依难舍的心情,不写而写,含蓄委婉地展现出来,一如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一般。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关于王孙,还需要深一步探究。关于白居易冒认其为王孙贵族后裔,参见蹇长春的《白居易评传》中的《白居易的世系与家族》:关于白居易自撰《家状》所述,其先祖和世系,以及与此相关的种姓问题这一公案,“是白居易自己造成的,或者说是他有意为之的”[3]1;“白居易受当时阀阅观念的影响,不仅他追认的远祖是冒充的,他追认的近祖白建也靠不住”[3]17。白居易为其祖父白锽撰写的《故巩县令白府君事状》,自述其种姓与世系:
白氏芈姓,楚公族也。楚雄居太子建奔郑,建之子胜居于吴楚间,号白公,因氏焉。楚杀白公,其子奔秦,代为名将,……裔孙曰起,有大功于秦,封武安君。……始皇思武安之功,封其子仲于太原,子孙因家焉,故今为太原人。
应该说,白居易生活于唐传奇兴起的时代,小说文化兴起,如元稹写作《莺莺传》,白居易托付陈鸿为之写《长恨歌传》等,此文也类此。白居易巧妙地将自己的家族种系以秦名将白起作为枢纽,连接此前楚国公族芈姓,以楚雄居太子建奔郑作为始点,这就将白氏家族列为先秦时代的王族后裔之列。如同李商隐为其所撰铭文所说:“公之世先,用谈说闻”。
白居易本人对此却是非常重视的,希望能以假乱真,获得世人的认同。在其自撰《太原白氏家状二道》的总题之下,自注云:“元和六年,兵部郎中、知制诰李建按此二状修撰铭志。”李建为白居易所谓“并世相知唯五人”之一。白居易《感旧》:“生平定交取人窄,并世相知唯五人。”即李建、元稹、崔玄亮、刘禹锡五人。[3]2,注释蹇长春的《白居易评传》认为,李建所撰志文今不传,或拟请李建撰志之事,并未成行。白居易自注所云元和六年,拟请李建撰写铭志,此一时间点位,正与前文所论元和八年,因为迁葬祖母灵柩,而写作《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的“又送王孙去”,不仅时间接近,而且,完全是同一背景之下的继续而已。
关于白居易白氏家族的“王孙”说法,还见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白氏出自姬姓,周太王虞仲封于虞,为晋所灭。……百里奚——孟明视——白乙丙,其后以为氏。——武安君——仲封于太原,故子孙世为太原人。(笔者加以简化整理)这就使得白氏家族具有了于周天子同姓同源的说法,就更是“王孙”了。
“王孙”之说,还有另外一说,来自白居易从弟白敏中。王定保《唐摭言》卷一三《敏捷》:
白中令镇荆南……发酒酣傲睨,公少不怿,因改著词令曰:“十姓胡中第六胡,也曾金阙掌烘炉。少年从事夸门第,莫向尊前喜气粗。”卢答曰:“十姓胡中第六胡,文章官职胜崔卢。暂来关外分忧寄,不称宾筵语气粗。”公极欢而罢。[3]9
这段出自唐末五代笔记小说的材料,是当时士大夫阶层重阀阅、矜门第的观念仍甚浓厚的反映,身为宰相的白敏中自报家门,道出了“十姓胡中第六胡”的家族种姓来源。民国时期学者姚薇元《北朝胡姓考》,考证出来白氏种系来自第六胡,为西域十姓部落中的龟兹。
在东汉班超时代,龟兹王以其子白霸入侍朝廷,实际上即为人质,班超建议,即以白霸作为龟兹王,从而平定西突厥之龟兹,以后,白霸之后裔为龟兹王,都以白为姓。当时的习俗,夷狄遣子入侍,都习惯将其国名、地名而为姓氏,当时朝廷赐姓白霸,就是因为其所居住之地的白山为姓,西域白氏,本龟兹族,原居白山,以山名为氏。《后汉书·班超传》云:“建初三年,班超上疏请兵曰:‘今宜拜龟兹侍子白霸为其国王……龟兹可擒。’……永元三年,以超为都护,拜白霸为龟兹王……其后有白英、白纯、白震……白环等相继为王,皆姓白氏。”[10]古夷狄遣子入侍者,多以国为氏。……中国锡龟兹侍子以白氏,盖就其原居之白山而命之氏也。
此说来自于白敏中酒后著词歌舞中的酒令词,而且是由于“少年从事夸门第,莫向尊前喜气粗”,酒后吐真言,意思是你们自夸门第,我们白家却是王孙之家,比你们不差什么!随后,卢从事马上接唱著词而为:“十姓胡中第六胡,文章官职胜崔卢。暂来关外分忧寄,不称宾筵语气粗”,意思是白敏中相公的家族,原本为十姓胡中第六胡,原本是龟兹王后裔,可谓是公子王孙,比当时的显贵世家大族崔卢的地位还要高,当下白相公是暂且来到关外,为帝王分忧,各位世家贵族子弟就不要“不称宾筵语气粗”了。如此接唱,原本不怿的白敏中,为之“极欢而罢”。此说来自于白敏中自说家族种系来源,基本可信。
综合以上诸多材料,可以大体得出,《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的写作背景,主要有:母亲于两年之前去世,并在此时与外祖母等一起安葬于原上。白居易在距金氏村西北方向三里许的北原修建了白氏陵园,将祖父、祖母、父亲、外祖母和四弟白幼美的灵柩从外地迁来和他母亲的灵柩葬到一处。从祖兄白皞从华州赶来参加迁葬仪式,白居易为其送行,此为其第一个层面上的写作缘起;白居易和湘灵被迫分手,对湘灵的思念,就成为白居易夜夜魂牵梦绕的牵挂。这是第二个写作缘起。
如此重新解读“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其原始的本意,有白氏家族代代传承,生生不息之意;但这仅为写作缘起,以原上草的顽强生命力,来解读家族的不息承传。再深一步从白居易的潜意识来看,深刻影响其一生的是与湘灵生死离别的恋情,这种人性的生命力,也同样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是无法泯灭的。白居易巧妙地从“离离原上草”生发出“野火烧不尽”,成为写作灵感的缘起;白居易此前写过《长恨歌》,深知文学创作完全可以超越真实,从而成为艺术的真实和想象;“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其所提供的场景,“古道”,连接遥远的“荒城”,不应该是在都市长安,而完全吻合于下邽的原上;“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点醒题目送别。被送行者是自己的家族中的从兄,诗人应该怎样称呼其人?换一个角度来思考,如果其所送别者为朋友,就没有必要以王孙虚写,完全可以在题目上明言,正因为所送为从兄——自家兄弟,而白居易在这个人生阶段,满脑子的家族荣耀,以“王孙”代指,几乎就是一个下意识的选择。
《汉书·地理志·沛郡》,王先谦补注:“《尔雅》:菀,符离也。地多此草,故名。见《元和志》。”[5]653“离离原上草”,就具有对符离的怀念之意,则此原上草,就有由原上草,想到符离菀草之意,由此也可考虑生发而为对符离之人的思念之情,这一思念之情,如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从而构成此首佳作的双重主题:人类生命通过家族繁衍的生生不息,代代承传,与爱恋情欲之火种的燃烧,具有无法压抑的强大生命力。如同白居易《夜雨有念》所说:“唯有恩爱火,往往犹熬煎。”[5]554此诗名为“赋得”,实际上超越了赋得的诗体形式,成为一种具有高度概括力、超越现实场景的创作式的写作,从而具有:家族生命延续、爱情之火生生不息、艰难困苦状态之下的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与远别送行之情的多重主题的意象混合表达。
对《赋得古原草送别》诗双重主题的揭示,其实也是在揭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创作内幕,即好作品是人生经历的沉淀,而不能只是天才的随口而出。公开表达和个人隐私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一种情怀占据一个人生命,就会成为一种生命的底色,浸染全部的语言。一旦这种情怀是不能公之于众的,是禁忌的,又是压抑不住需要宣泄的,就迫使诗人每时每刻都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既可精准地传达出其内在的情绪,又可以恰到好处地为隐秘之情蒙上保护色。正因为这种隐情的内在驱动,致使白居易从思想上成为儒家藩篱的越界者,在艺术形式上滋生了平民意识。魏晋南朝让人性觉醒和升华的爱恋倒退为生理需要和感官享乐,初唐的诗人们重新振作,让诗再度言志。白居易在整个诗歌发展链条里,其特殊的人生经历让他重新体验古诗诞生时的书写密码,因此他的诗又再度具备了《古诗十九首》的惊心动魄,做到在字面上浅近直白,老少妇孺皆能懂,又在情致上深不见底,在不同的生命阶段激荡出层层递进的火花。因此可以概括而言:写作于元和八年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是白居易与恋人湘灵两者分手之后无法压抑的恋情,借助古原上的草顽强生命力升华而成的爱情宣言。
或问,白居易自编诗集,将此一首诗作放在考中进士之前,尤其是明显放在十五岁诗作一篇之后,很容易让后来读者理解为十六岁之作。是否白居易自己记忆混淆了?其实,正如白居易一直以小说写法虚构自己的家族历史,在编辑自己诗集的时候,神话一下自己曾经是天才少年,这也无可厚非。后来,果然就有后人编撰弱冠拜谒顾况的故事,而这个编撰的传奇故事,却一直被信奉至今。